第十二章和揖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二章和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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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和揖
“项将军,项将军败了!秦人正在追杀!”
听到族人们的大呼小叫,桀骏心头猛然一颤,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山塬,心下顿时揪紧了——前方几条山谷中遍地血泊尸首,无数雒越郎兵们蠕动的身影挤满其中,丢盔的丢盔、弃甲的弃甲,狼狈不堪地向着昆仑关纷纷败逃,身后紧跟着大片黑甲秦军,直如黑色浪潮般将他们从背后一点点吞没,显见形势危急万分!忙一摆手中的屈卢之矛:“我等下山增援!”
“可项将军令我等死守……”几名西瓯元老迟疑道。Www.Pinwenba.Com 吧
“项将军便在军中!他有闪失,谁还能抗秦?你等不去,我独自去!”顿时引起西瓯人一片不假思索的应和。
“桀骏将军,我也去!”人群中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桀骏刚扭头便触碰到了媚珠那急切的目光。
“乜娘,你……”
“败军里,也有我雒越族人!”
“一同下山!”桀骏二话不说,挥起屈卢之矛,率领着西瓯人大呼小叫着向山下猛扑而去。
……
“骆垌!你果还活着!”
前面遥遥传来了桀骏惊喜的叫声。正在山道中狂奔的项梁猛然收住了脚步,望着正向自己飞奔而来的桀骏与媚珠,黄金面具的眼眶中透出了诧异的目光。
“骆垌,我等,来援你了!”桀骏气喘吁吁道。媚珠虽未吭声,也重重点了点头。
“桀骏,如何弃山而下?”出乎桀骏的意料,项梁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死里逃生的欣慰,反倒透着一丝不满。
“先援骆垌要紧!”
“不知轻重!”项梁猛然一声暴喝,“你弃山而下,若被秦人抢得山塬便是大险!快撤回去!”
桀骏愣住了,思忖片刻却仍一声大吼:“不行!我等先要保得骆垌无事,旁的顾不得!”说着长矛一招,身边的西瓯人已呼啦一下散开,迎着那些猛扑过来的秦人而去。
“蠢也!”项梁愤恨得一跺脚——西瓯人虽是好心,却大大打乱了他的部署,他们盘踞的那座山塬是昆仑关前的制高点,一旦失守为秦人所得,秦人当即便可居高临下压制昆仑关,必会将百越军压得抬不起头来,地利优势便要损失大半!正是因此,开战前项梁向桀骏提出的要求便是,无论战事如何吃力,他亲领的这支西瓯军都绝不能弃山而下,桀骏当时满口答应,不料眼下早把这叮嘱抛在了脑后!眼见西瓯人不会再听将令,目下唯一的补救之法便是自己撤入昆仑关,再抽调关头雒越守军顶替西瓯人占领那座山塬,但动作必须要快,若雒越守军动作稍迟,秦人便极可能全歼西瓯军、夺取山塬……
“骆垌,保重!”
媚珠的叫声打断了项梁的思绪,他如梦方醒,一把攥住了媚珠的手腕:“乜娘,休要妄动,随我入关!”
媚珠却是抽回手腕,笑着摇了摇头:“请骆垌转告召宏,乜娘若回不去,便是去到了娘那里,让他放心!”说罢也如一片鸿毛般飘向了前方的战阵。
项梁目光阴沉地望着她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转身与他们背道而驰,飞奔向了昆仑关。
战局已越来越明朗了。
对追杀的秦军来说,西瓯人的突然杀出虽令他们颇感意外,却并未造成太大障碍。这些西瓯人虽士气正旺,单兵战力也算得强悍,可彼此默契却实在是等而下之。一个时辰厮杀下来,秦人已歼灭了西瓯人大部,又顺利拿下了他们弃守的那座险峻山塬,此时还在拼死抵抗的,便只剩下桀骏、媚珠和他们身边的百余名士卒了。
望着这些西瓯军中最后的顽抗者,尤其是挥动着那根亮晃晃长矛进退腾挪的桀骏,赵仲始心下暗自赞叹,思忖片刻后叫来几名百将一阵小声商议,又吹响了骨笛。听到这号令,那些不断挤压着西瓯人的秦军步卒纷纷后撤到一旁,后面的射士们却是举起弩机快步上前。桀骏等人见状正在愣怔,秦人阵中已裂开一条缝隙,一个年轻都尉用极清楚的越语叫了一声:“西瓯人,你等败局已定,还不速速降秦?”
桀骏狠狠啐了一口:“降秦?先胜我再说!”
赵仲始早猜到他会如此回答,微微一笑:“若我胜你,西瓯人便尽数降秦;若我败给你,便放你等回昆仑关,何如?”
幸存的西瓯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喊了一句:“秦人狡诈,不能信!”
“你且问那些降秦部族,我秦人何时出尔反尔?我既许诺,便决不反悔。此乃你等脱身之唯一战机!”
西瓯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这回却显然不乏动心者。桀骏思忖片刻终是上前一步,屈卢之矛直指对面的赵仲始:“我便与你一战!可你却须应我一事!若我败了,我等听你处置,可你须放乜娘走!”说着指向身旁的媚珠。
“骆垌……”媚珠惊讶道。
直到目下,赵仲始才注意到桀骏身旁那个娇小的身影,心下陡然浮现出那一夜她与自己交手的情形,那夜尽管看不真切,他却对她的相貌记忆极深;目下正是白日,她虽拼杀了许久,脸上已满是血污,却仍难掩明艳。赵仲始见了她微微一怔,但马上一挥手:“先走便是!”身旁的士卒顿时让开一条去路。
“我不先走!”媚珠摇头高声叫道,“骆垌,我看你胜秦人!”
桀骏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又挥动着长矛向赵仲始大喊了一句:“谁先见血,谁便认输,来啊!”
赵仲始淡然一笑,自腰间抽出短剑摆好架势,看到剑锋骤然绽放出的光芒,所有西瓯人都惊叫了起来——
步光之剑。
眼见百越圣物落入秦人之手,桀骏同样又惊又怒,一声大喝,手中矛尖一颤猛刺过来。赵仲始则滑步侧身躲过,欺到桀骏身前,桀骏长矛收招之时,他右手短剑已刺向对方右肋,桀骏将矛杆猛然向下斜压,一声闷响架住剑身;不想赵仲始早已料到,剑身刚与矛杆相架便迅速撤回,脚下再一滑,已闪到另一侧,这次剑锋直取桀骏左腰;桀骏又以矛为棍顺势横扫,赵仲始眼见矛杆扫来却不躲不避,剑锋变刺为砍,直直迎着矛杆劈来。只听喀嚓一声木料破碎之声,那屈卢之矛的矛杆已被拦腰斩断!
这一下猝不及防,桀骏饶是向后一个滑步,堪堪避开剑锋,却也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须知这屈卢之矛的矛杆乃是以上好的思櫑木制成,此等木材坚实无比,浸入水中百年不腐,不曾想竟被步光之剑一剑斩断!再看手中断为两截的矛杆,茬口极为齐整平滑,显见用力均匀。如此看来,矛杆被砍断,固因步光之剑乃神兵利器,可这秦人身手也极是了得!
心念及此,桀骏嘴角猛然抽搐,那张绘满了蛇纹的面孔也因此更加扭曲,他一声大吼,左手矛尖右手矛杆齐齐挥出,再度扑向赵仲始。
尽管对方此番气势更猛,赵仲始却看出他攻势已显散乱,心念电闪间已谋划好对策,将身一矮,赶在左矛右棍合围前挺剑,直取桀骏当胸。桀骏左矛回防,右棍当头劈来,不料赵仲始剑锋去势丝毫不减,直扎桀骏左腕!
两声痛苦叫声同时响起,矛杆端端正正砸在了赵仲始左肩,将他打得一个趔趄;可与此同时步光之剑也刺伤了桀骏左腕,鲜血随之答答滴下,染红了屈卢之矛那闪亮的矛尖。
西瓯人和秦人同时一片惊叫,几个秦人想冲上去,赵仲始笑着摆了摆手,擦掉额头的汗水,仍勉力直起腰;桀骏却是口中咝咝抽着凉气,绘满了蛇纹的脸上满是沮丧,他并未再摆开重新交手的架势,却将双手的矛头矛杆一同丢在了地上,愤愤喊了句:“见血了!”
听到这句,两军士卒这才回过味来:这一回合交手,本是赵仲始受伤更重,桀骏抡下矛杆砸在肩头时,他怕是肩骨已被拍碎了。可偏偏事有奇正,两人交手前约的是“见血认输”,尽管赵仲始受了重伤,却是钝物所伤并未见血;反倒是桀骏手腕已被剑锋划破,渗出的血滴谁都能看到。若依这战前约定,此番便是桀骏落败!
尽管肩头钻心地痛,赵仲始却还是勉强绽出一丝笑意:“不算你输,再来!”
桀骏却沮丧地摇摇头:“你已让我一次,何能再让一次!自家落败,岂有反悔不认之理——你等,丢下兵刃,我等降秦!”
他那最后一句话是冲着自己的士卒们说的,这些西瓯人尽管满脸不服,但沉默片刻后终是先后丢下了兵刃,秦人士卒们一拥而上,将他们尽数绑了起来。
“都尉以诈术骗得我等降秦,不觉胜之不武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陡然响起,说的竟还是雅言,赵仲始一怔,正撞见了媚珠那冷冽的目光。
“依乜娘之意,却又如何?”
“我与你再战一场!”
赵仲始笑了:“乜娘不必费心,我不会与你交手。”
媚珠双目中陡然腾起一丝怒意:“看不起我?我且明告你:我虽是女流,身手不比男子差!”
“乜娘身手,末将数月前已有领教,不知你偷袭我时,何不觉胜之不武?目下我已受重伤,乜娘还要与我交手,何不觉胜之不武?”
“……”媚珠怔住了。
“秦人,我等守约,你也须守约,放了乜娘!”身后已被捆起来的桀骏大吼道。赵仲始转身向他一点头,又向士卒们一招手:“放乜娘走!”士卒们第二次为媚珠敞开了一条生路。
“……”媚珠轻咬着下唇,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惊奇,她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秦人,可除了一脸诚恳外,她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图谋。
“乜娘,我秦人绝非要将你等斩尽杀绝,只要百越人真心肯降,万事好谈。方才我已应承桀骏将军,他既守信降秦,我秦人自然更当守信!你走吧,下次若再有缘,你我或可一战!”
“乜娘,还不快走!”桀骏等西瓯人纷纷叫道。
“骆垌,我这便回去调援军,定要将你等救回!”媚珠向桀骏叫了一声,瞥了赵仲始一眼,欲言又止,终是转身便走。
“乜娘留步,还有一事!”赵仲始忽又叫道,将步光之剑一把丢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布包,强忍着左肩的伤痛,蹒跚来到她面前:“此乃你上次遗落之物,今日还你。”媚珠接过布包,打开后顿时惊讶地抬眼望着他。
那里面,是数十颗圆润晶莹的海珠。
“这海珠,我本欲交阮翁仲,由他寻机还你。他却说你深恨他,不敢再亲来见你,是故,仍留我这里。”
迟疑了片刻,媚珠终是小声说了句“谢都尉”,然后小心翼翼地捂住了装有这些海珠的布包,紧贴在心口。然后她便看到,面前的这个年轻秦人笑了,于是也尴尬地笑了笑,没再说话,扭头飞奔向远方的昆仑关。
夜风轻拂过连绵林莽,林涛阵阵,直如无数喁喁私语一般。安阳王蜀泮静坐在这片谷地中,面前是一处深不可测的黑漆漆山洞,洞中不住传来的缕缕寒意,使他不由自主地战栗着。
“娅浦,为何弃我百越,反助秦人?”安阳王语气中透着一股浓浓的疲惫倦怠。
幽深的洞中隐隐传来了龙母那清澈冰冷的嗓音:“蜀泮,而今竟还执迷么?这岭南之地已蛮荒了千百年,你愿见我百越人永世蒙昧下去么?”
“自然不愿。然假以时日,我雒越部必当一统岭南,使百越人开化。”
洞中传出了龙母揶揄的笑声,“假以时日?你继位为王二十年,一心想待别部衰落后坐收渔利。二十年来,你除却坐看别部互相攻伐,除却以种种手段挑动他们内斗,又有甚正经作为?你眼界胸怀这般狭隘,一统百越岂非痴人说梦?”
安阳王死死咬住下唇:“蜀泮受教,只要此番能击退秦人,蜀泮必当改弦更张、励精图治。”
“怕是由不得你了……”洞中轻轻飘出了龙母的叹息,“秦人南下以来,东越南越治理大见成效,我也乐见他助我百越人移风易俗,甚或与百越人杂居通婚,直至彼此融合。”
“此话怎讲?”蜀泮惊愕了,“我百越人皆为越人之后,岂能变为秦人?”
龙母的笑声中满是嘲讽:“目下我百越各部,哪支是血统纯正的越人之后?闽越部有闽人血统,扬越部有吴人血统;你雒越部更有蜀人血统!既如此,百越人何以不能与中原人融合?”
蜀泮默然了。
究其实,和闽越、扬越一样,雒越也是外来移民与当地越人融合后形成的一个全新部族;不同的是,它是经雒人蜀人这两大部族相互攻杀后形成的。雒人是雒越地最早的先民,建立了一个叫文郎的方国,历代首领自称雄王,也有人说是雒王。后来蜀亡于秦,大批蜀人在蜀泮先祖的带领下一路南逃至此,为争夺土地而与雒人展开大战,最终杀死了末代雄王,征服了当地民众,鸠占鹊巢地建起安阳国,一直传到目下。安阳王之所以痛恨秦人,正因自己先祖曾为秦人所败;然而他却忘记或有意忘记了,若以血统说事,自己便是外来部族,又凭甚以此指责秦人?久久的沉默后,他无可奈何地再次开口:“娅浦之意,我雒越除却臣服秦人,别无他法?”
“秦人平定岭南乃大势所趋,你纵然顽抗到底,也终是徒劳,反而白送我百越人性命,何如径自降秦?我言尽于此,你且好生掂量。”
“娅浦,容我思量一番……”
“我自然容得你,秦人却未必容得,你且好自为之。”
幽深的洞中不住回荡着这最后一句话,山谷重又安静了下来,安阳王跪坐了不知多久,终是缓缓起身,蹒跚着离开了这片谷地。而当他走出山谷时,看到皋通恭敬伫立在树影下。
“召宏,南路秦军,又发来了劝降书信……”
“老套说辞了,不看也罢。随我去看秦人营垒。”
两人来到博邪山南麓,向山脚下那片极尽壮阔的秦军营地放眼望去,但见夜色中一片灯火通明,夜风中遥遥传来了声声金柝阵阵马嘶。
“我瓯雒联军,还剩几多?”
“西瓯人只余三千了,目下尽数集于昆仑关,桀骏被俘后都是人心浮动。我雒越郎兵倒还余万人,都在这南麓驻扎,斗志也尚可。只是这南麓无险可守,纵然硬拼,怕也抵挡不了几日……”
默默望着山脚下近在咫尺的秦营,这对君臣心下不约而同都有了恍如隔世之感。蜀泮至今还记得,旬日前,皋通亲领那数十头战象抵达博邪山时,所有百越人都沸腾了,他自己也是踌躇满志,一心以为有此大军在手,必能将秦人杀得大败。不料旬日之间,战象全军覆没、关前险塬失守、桀骏被擒,一系列惨重失利接踵而至,两军战局转眼间便发生了剧烈倾斜。目下北路秦军已进逼至昆仑关前,连日来一直盘踞在那座险峻山塬上,居高临下向关城倾泻着箭雨石块,使西瓯人伤亡极是惨重;而南路秦军的到来,更使他们脖颈上的绞索越收越紧了。
南路秦军是三日前抵达的,当时昆仑关前激战正酣,雒越郎兵大半都被抽调到了北麓,南麓只余五千人留守。当蒙武率领的那支先锋飞骑出现在南麓山脚下的原野时,毫无防备的安阳王大惊失色,急召元老们商议对策。寥寥数语间,众人都不约而同认定,南麓虽只余五千郎兵,但眼前这支飞骑更不到千人,后面大军至少还须大半日方能陆续赶到,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先吞掉这支小股骑兵!当下便命南麓守军主动出击。不料这支飞骑人数虽少,战力却惊人。博邪山南麓本就一片旷野,最利骑兵纵横驰骋,雒越郎兵又多为步卒,本身就大大落了下风,更关键的是从无抵御骑兵的经验,结果刚开战便是一边倒的战局。蒙武亲率的七百余飞骑轻轻松松便斩首了同等数目的百越人,自家伤亡却连百人都不到,乐得蒙武大叫:“快哉快哉,俺从军数十年竟从未打得这般畅快。”安阳王见状不妙,急令南麓守军撤入林莽,以竹弩射住阵脚,这才勉强挡住了蒙武飞骑的铁蹄。
据实而论,百越军在这场遭遇战中所受的实际损失并不如何大,关键是士气备受打击,死里逃生的郎兵们惊魂甫定,向同袍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些见所未见的秦军怪兽。这些飞骑带给百越军心头的震慑,几乎不亚于百越战象之于秦军,一时军中人人自危,安阳王急切之下又忙从北麓昆仑关重新抽调了数千人回来,这才勉强稳住了军心。
然而次日正午,当赵佗亲领大批步卒,簇拥着一架架大型连弩浩荡开来时,雒越人更加感觉大难临头了。因昨日受挫,心有余悸的安阳王抱定了死守的念头,命郎兵们只以竹弩远射秦人;不料秦人同样还以颜色,机发连弩射出的粗长弩矢,大炮抛出的大块飞石,无不打得雒越人血肉横飞。即使这般彼此对射也大大占了上风,更不必提其中还有蒙武那队飞骑时时骚扰,每次杀出必定斩杀近百,激战一整日,雒越人又是损失了将近两千,负伤被俘者更是比比皆是。当晚赵佗还放归了几名被俘的雒越郎兵,让他们给安阳王带去书信,说我秦人南平百越,为的是以战止战,安阳王若能降秦,可保你王位,更保雒越部免遭涂炭,如此则岭南幸甚,百越各部幸甚!望安阳王择善从之,无忽!
蜀泮目下还记得,刚一看到赵佗这封书信时,他愤怒得当场抽出了短剑,将这块写满秦篆的木牍劈得粉碎,又下令斩杀那几名被放归的俘虏,一心想继续同秦人周旋。然而两日鏖战下来,瓯雒联军伤亡更是惨重,原先两万五千人的大军,目下已折损过半了;南路军的赵佗、北路军的任嚣第一次劝降失败后,也仍未放弃,每日持续猛攻之余,继续不断通过各种途径诱降,内忧外困之下,无论西瓯人还是雒越人都有私下里投奔秦人者,如此下去,只怕不等秦人攻来,瓯雒联军自己就要渐渐瓦解了……
“蒲正,你说我等君臣,目下如何是好啊……”安阳王一声轻叹,打破了沉默。
皋通向自己的君长轻瞥去一眼,看到他那闪烁的目光,已明白了他的心思,深吸口气轻声开口:“召宏,恕老臣直言了。老臣之意,我等只能与秦人媾和了。”
“只不知,秦人能做出何等让步……”
“老臣愿替召宏周旋。秦人平定东越时,与那无诸、驺摇两王议定之条件,老臣也略知一二,然我雒越实力终究强于东越,目下也仍有万余郎兵,与秦人还价该当底气更足。老臣之意,当务之急乃是保得召宏王位、保得些许兵力、保得一座螺城,只要保得这三样,我安阳国便有望再起;只要秦人肯应这三样,其余何等条件,我等都可应承。”
“只是,怕那秦人不会轻易答应……”
“唯其如此,我等与秦人媾和,必要表露足够诚意。老臣斗胆劝谏召宏,向秦人献出一物两人。”
“哪一物?”
“召宏那件旸夷之甲。”
安阳王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目下五胜之衣、步光之剑、屈卢之矛已陆续落入秦人之手,自己若再献出这件战甲,越王四宝便尽归秦人,如此岂不更加表明,秦人一统百越乃上应天意?可纵然心疼,你又能如何?这般重宝唯有在强者手中方能焕发光彩,目下自己尚且自身难保,若仍不自量力占着它,早晚会引火上身,谁不知中原人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理?想到这里勉强平复了心绪,又问:“哪两人?”
“第一人,便是乜娘。”
蜀泮目光中透着无尽失落:“你意,和亲?”
皋通点头。
安阳王咬紧牙关:“本王,当真不想将乜娘嫁与秦人。我只这一女,自幼视她如掌上明珠一般;更有甚者,日后她若生下一男半女,我王位岂不落入秦人之手?”
“此事老臣可代为斡旋,我百越人婚嫁向来男入女家,若依此俗,乜娘纵嫁,秦人也仍须留在螺城。如此名为和亲,实为质子,他若留我等眼皮下,那秦人纵想对召宏不利,也须掂量一番。”
“也好,第二人却是谁?”
“这第二人,召宏该当猜得出……”皋通把声音压得更低。
两人低声说着,却都没有注意到,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桄榔树上,枝叶正在难以察觉地颤动着。
“骆垌,骆垌!”
媚珠那极尽急迫的叫声从关后传来,关城上的项梁扭过头,正看到那个娇小身影如一片鸿毛般飘来。
“乜娘?”项梁身边的西瓯人惊讶地望着她匆匆奔上城垣,这些天来,这位安阳王的女儿已和他们相当熟稔了。
——“召宏,召宏欲抓捕骆垌,将你献与秦人!”
一股无名业火陡然从项梁心头腾起,双目放出两道凶光。
“召宏疯了么?若抓捕骆垌,谁还能抗得秦人?”身旁的西瓯士卒们又惊又怒,纷纷大叫道。
“召宏就是不想抗秦了!”媚珠胸口剧烈起伏着,“方才我无意撞见蒲正与召宏密谈,听他提到我,便一路听下来。这才知晓,蒲正劝召宏降秦,还劝他把骆垌交与秦人!”
“皋通该死!”西瓯士卒们异口同声怒骂道,“我等去博邪山见召宏,让他杀了皋通!”
“快看!郎兵!”一个西瓯人遥指关城下一片晃动的火把叫道。
“好个安阳王,好个皋通……”望着这队郎兵向自己脚下飞奔而来,项梁恨声道,一瞬间心下飞快闪过了诸多念头——若立即逃跑,关城前是秦人营垒,关城后是冲过来的郎兵,两侧又都是壁立千仞的崖壁,根本无路可逃;更要紧的是,目下身边尚有众多西瓯人誓死追随自己,郎兵来时多少能抵挡一番,总不致束手就擒,若孤身逃亡,怕逃不了多远便要被抓回来,那时自己可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了。想到这里,任凭身旁的西瓯人如何愤激地怒吼着,项梁始终一语不发,静静看着郎兵们冲上城垣,出现在自己面前。
“骆垌,召宏有请。”领头雒将看到面前阵势,心知项梁已有防备,踌躇了一下,却仍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此番请我,如何还需郎兵护送?”
“……属下不知,只奉命行事。”
“烦你转告召宏:目下战事正紧,我走不开,如有要事直言便是;若当真机密,便请召宏亲来找我。”
“骆垌欲抗命?”
“除这昆仑关,我哪也不去。”项梁的嗓音阴沉嘶哑。
“若真如此,便得罪了!”雒将沉声道,缓缓掣出了柳叶剑。
“谁敢动骆垌?”一个清脆的女声陡然响起,郎兵们心下一惊,雒将则皱起了眉:“乜娘,此乃召宏之命,我等……”
“我才不管!谁敢动骆垌,我杀了他!”媚珠厉声道,同样掣出了自己的兵刃,西瓯人见状也纷纷叫嚷起来:“对,谁敢动骆垌,我等将他杀了吃肉!”
“既如此,休怪我等无礼了。”雒将脸色铁青道,又转过脸来面向自己的部属们,“召宏有令,骆垌若不肯走,便将他生擒!谁敢阻拦,格杀勿论!乜娘若欲阻拦,也将她生擒!”
说话间,身后已爆发出一阵怒吼;转过身时,西瓯人已呼啦一下散开,猛扑了过来,雒将早有防备,当即一声大叫:“西瓯人反叛,杀!”
“雒越人欲降秦,杀了他们吃肉!”所有的西瓯人愤愤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