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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和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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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一片叫骂,昆仑关上登时便是人头攒动、火光摇曳,混战开始了。

“我等打开关门,骆垌快走!”几名西瓯元老大叫道。

“打开关门……”项梁恨声重复了一句,他心下当然明白,一旦打开关门,秦人登时便能知晓,也必会趁机夜袭,昆仑关的失守几乎是板上钉钉;可这却是自己唯一的脱身机会,若不把握便只能沦为阶下囚,无论被安阳王还是被秦人捉住,都不会有好下场!

更有甚者,安阳王如此对待自己,自己又何必替他卖命到底?

想到这里,项梁不由得目眦欲裂,最使他愤怒的还不是自己所陷入的危局,而是目下形势。眼见安阳国已是风中之烛,秦人只要攻克昆仑关、占领博邪山,整个岭南便将全数落入秦人之手,如此一来,自己多年心血又将付之东流!虽明此中道理,可自己目下尚且自身难保,却又如之奈何?心念及此终是一把扯下脸上的黄金面具塞入怀中,恨声叫道:“打开关门,我等一同杀出!”

远方一阵突如其来的吵闹喧哗,骤然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百越人偷袭?”沉睡中的王翦陡然惊醒,勉力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五日前大破战象、夺取关前山塬后,两军战局陡然反转了过来,随后南路秦军进逼百越军背后的消息也接踵而至;连番捷报使病榻上的王翦大为振奋,几日间病情便神奇地好转起来,休说任嚣赵仲始见了啧啧称奇,便是老霍龙也连连慨叹说不可思议,上将军这般年岁还能有这般身子骨,只怕万里也难挑一,王翦笑着连连拍案,若我秦军连战连捷,怕是每打一场胜仗,老夫都要年轻一岁!逗得众将笑声一片,对昆仑关的攻势更紧。而目下,任嚣命赵仲始率三千精锐据守那关前刚夺下不久的险要山塬,从早到晚轮换猛攻,直到暮色降临方才稍事休整,此种形势下,百越军不仅损伤惨重,更是疲惫不堪,又如何有足够精力和兵力前来偷袭?

“上将军,并非敌袭,乃是百越军内乱!”同样闻讯而至的任嚣兴奋不已叫道,“赵仲始急报:瓯雒两部互相攻伐,昆仑关关门大开,百越军尽数杀出;他请立即发兵,夺取昆仑关!”

王翦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匆匆披上战袍,几步跑出干栏外,但见前方的昆仑关上果然一片火把晃动,急忙大吼一句:“赵仲始莫动,守定关前山塬!任嚣,你调集三千精锐轻兵疾进,直取昆仑关!”

黎明时分,秦人终于占领了昆仑关。

在任嚣等大将的簇拥下,王翦踏过遍地尸首与鲜血,缓步登上了关城,遥望着不远处的博邪山,终是轻舒了口气:

“大局定矣……”

听任嚣讲起昨夜的战事,王翦自己也觉颇有些不可思议。关门打开后,那些西瓯人呐喊咆哮着汹涌冲出,却并不是像秦人们以为的那样直取关前险塬,而是冒着赵仲始部从山塬迎头倾泻的飞石弩矢,沿着狭长的山道拼命前冲,与其说夜袭,倒不如说是突围一般。尽管任嚣调集人马已足够迅速,但两军相遇时西瓯人还是冲出了狭长山道,在一片四通八达的谷地与秦军交上了手,转眼便被击溃。此后任嚣毫不停顿,在赵仲始部居高临下的掩护下,一路逆袭至关城脚下,此时匆匆赶来守关的雒越郎兵刚开到,根本不及从容布阵便仓促与秦人交上了手,半夜激战后又被杀得大败,只得丢下数百尸体,狼狈不堪地逃往博邪山。如此一来,百越军最后一道防线已被突破,只剩博邪山直面秦人,王翦目下已命全军稍事休整,一个时辰后便准备向博邪山进发。

“那项梁,有下落了么?”王翦轻声问。

任嚣颇失望地叹了口气:“未曾见到。我等将战场尸体逐一搜索,又彻查了周遭山林连同关城,都未见他踪迹。”

“……罢,目下当务之急乃平定雒越、擒获安阳王,余皆顾不得了。”

“上将军!”赵仲始气喘吁吁地奔上了关城。

王翦转过身来:“何事?”

“雒越人,请降来了!”

皋通缓步走上昆仑关城时,一轮旭日正由东方缓缓升起,缕缕晨曦从关城上投下,照亮了这位雒越使者手中的一团奇异物事。那上面无数细小的甲叶不住闪烁绽放着灿灿金光,炫目到近于刺眼。

“老夫乃安阳国丞相皋通,特奉我王之命,前来与秦人和谈。此旸夷之甲,便是我王献与武成侯之见面礼。”皋通用清晰的雅言不卑不亢地说道,双手捧起战甲献到王翦面前。

“此甲,便是越王四宝之一?”王翦眯上眼,才看清那团金灿灿的物事。

“正是。目下步光之剑、五胜之衣都在武成侯身上,桀骏又为秦军所擒,屈卢之矛当也在贵军手中,而今安阳王主动献上旸夷之甲,如此则越王四宝尽归武成侯,若依我百越人之说,武成侯便是这岭南之主!”

王翦笑了笑,伸手想掣起战甲看个究竟,皋通却忙将手中战甲向后撤去:“武成侯小心。这甲叶边缘极是锋利,贸然碰触必定受伤!”

“如何这多讲究?”王翦大为意外。

“越王勾践当年打造这副战甲,为的便是防备刺客。此甲在身,何人近前都将为它所伤。上将军披挂此甲,日后便再不必担心有人暗算,可高枕无忧矣!”

“原来如此,安阳王披挂此甲,原来是谁也信不过!”王翦哈哈大笑,“他却不肯想想,如此固无人近前,他却也不能随意近人,岂非自缚手脚?你百越人若都做此想,只为保护自身,便不肯与人往来交流,岂非故步自封,焉能文明开化?”

“……武成侯说的是。”皋通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地笑了笑。

王翦也呵呵笑了:“安阳王终归一片诚心,此甲老夫收下,只是这些甲叶既招摇又易误伤,还是卸下为好。丞相若欲和谈,这边说话。”

“请,请!”眼见王翦收下了旸夷之甲,皋通也忙不迭应道。

双方和谈很是顺畅。多日来南北秦军围攻之余,已反复向安阳王君臣开出了降秦的价码——降秦之后,安阳王可保留王位,保留那座远在西越地最南端的螺城,如中原那卫国般享有部分自治,这也是王翦和一干大将商议后做出的让步,皋通来之前已对此了然于心,只是交涉时又追加了一个要求:保留千余名郎兵来拱卫螺城。皋通的解释是,留这千余郎兵只为自卫,绝非图谋作乱,毕竟安阳王生性谨慎,难信外人;王翦思忖了片刻赞同了,只是说自己也须将幕府设于螺城附近,当与安阳王时常来往。皋通一连声道那是自然,说着又代安阳王提出了和亲之事,这回不仅王翦扬起了眉毛,任嚣等大将目光中也满是惊讶。

“安阳王此举大显襟怀!”王翦朗声笑道,“只我等大将多有妻室,岂能再娶公主,啊?”话音未落,众将已是笑声一片。

皋通神色却很是殷切:“何人娶亲,武成侯可自行决定;乜娘才貌俱佳,决然配得上秦人。”

“甚好,此事容我等慢慢商议,你我先定和谈之事!”王翦大是振奋,大手一摆。

三日之后,安阳王降秦之事已尽数谈妥,南北两路秦军的大将们也终于在博邪山上重逢了。

龙头峰前的大泽旁一片**辣说笑声,其间又以蒙武的嗓门最亮,老将军一直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直如孩童般快活。他得意扬扬地吹嘘着自己如何率领着飞骑千里驱驰,直如一柄利剑般直插百越军背后;猝不及防间撞见那成群战象时,自己又如何临危不惧,孤身前行以打探战象底细;此后自己又如何急急撤军,将这支新冒出的大军报告了赵佗;赵佗又如何与自己火急火燎地连夜商议破战象之法,交与信鹞及时告知北路军;此后自己又如何领飞骑再度北上,一举重创博邪山南麓守军,为南路军赢了个开门红……总之,若按蒙武所说,他自己那支飞骑便是平定百越的第一劲旅,而他自己也无疑是第一功臣。

“你个老卒!商议进兵时还不许我等参战,而今如何?看走眼了吧!”蒙武沾沾自喜地摇晃着大脑袋,语气中掩饰不住的自得。

“走眼了走眼了!”王翦哈哈笑道,“只是你个老匹夫,如何把旁人功劳也扯自己头上?火攻之法破战象,可是你想出的?”

“……只这一样么!”蒙武先是一愣,又嘟囔了起来。

赵佗也笑了:“上将军所猜不差,非独蒙老将军,我等将士谁也未曾见过那般巨兽,如何想得出破解之法?此法乃阮翁仲提出!他在螺城时便是象奴,那些战象许多都是他一手喂饲,对战象脾性再熟不过!”

“如此看来,此番阮翁仲方为功臣!目下他去了何处?”

沉重的脚步声从洞外遥遥传来,半睡半醒的桀骏猛地张开眼睛投向洞口。

被俘以来,他和其他西瓯人一直被囚禁在秦军营垒中,直到几日前才被转移到这博邪山的几处山洞。虽则换了囹圄,且是更为熟悉的博邪山,他心下却反而更是沉重——自己被关在这里,只能证明秦人已拿下了博邪山,只能证明瓯雒联军已遭惨败!

而昨日,他终于从洞口看守自己的秦人那里得知了昆仑关失守的全部经过:自己的族人们掩护着骆垌逃离昆仑关,刚送走骆垌,秦人便杀了过来,一番激战之下,数千西瓯人小半战死,大半逃亡或被俘,竟是全军覆没!桀骏还记得,听到这里自己心中满腔悲愤,一声大叫一口鲜血两眼一黑便直直栽倒在了地上,醒来之后便发觉自己躺在了这里。这一日一夜,细细回想着译吁宋死后自己的诸般作为,只觉万念俱灰,越发感到自己依附雒越部的决定从一开始便错了。当时他领着西瓯人投奔雒越部,为的便是族人能有个透亮出路,为的便是族人能真正如雒越人那般开化起来。不料安阳王疑心太重,始终对自己和西瓯元老们备加提防,而雒越人也始终对西瓯人极是轻蔑,西瓯部人人愤愤不平,几次密谋要离开昆仑关逃入林莽,纵然重过那茹毛饮血的日子,也比在雒越人手下受这鸟气强得多,当时是自己苦苦劝住了他们——目下毕竟大敌当前,抗秦才是第一要务,我等不能只为怄气坏了大事……谁承想,自己一忍再忍换来的仍是而今这结果!

洞外的沉重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看守自己的两名秦人走了进来,解开捆绑住桀骏的绳索,一人用越语说了句“洞外有人见你”,便任由他起身。桀骏蹒跚着走到洞口,却是猛然一惊:“阮翁仲?”

伫立在洞口的确实是巨人阮翁仲,看到桀骏出来,他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骆垌,俺,来看你……”

桀骏已猜到了对方来意,马上皱起了眉:“若欲劝我降秦,却是白费工夫。”

“……为何?”

“我等归顺了雒越,得了甚好?”桀骏的声音分外愤激,“卖命的都是我等,死伤的都是我等,纵然这般,安阳王也看不起我等,直将西瓯人当奴隶一般!我等虽甚也不懂,西瓯也不如雒越强大,却也不能整日看人脸色!我等受够了!如何肯再降秦人,接着受鸟气?”

“桀骏将军,秦人与安阳王,终究不同。”一个苍老的声音用越语悠然说道。随着这句话,阮翁仲身后现出一个老人的身影,桀骏认出,他身披的那件艳丽战袍正是五胜之衣。

“你,你便是……”桀骏愣住了。

老人笑着拱了拱手:“老夫王翦。想劝将军与我秦人一同治理岭南,更想劝西瓯人与秦人化敌为友。”

“你秦人既侵我岭南,烧杀抢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何必假惺惺充好人?我既落入你手,你想杀便杀,休如召宏那般辱我!”桀骏气咻咻叫道。

王翦轻轻摇头:“老夫方才说了,秦人与安阳王,终究不同。将军信不过老夫,总该信过阮翁仲。你且问他,我等如何待他?”

桀骏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巨人:“阮翁仲,你便降了秦,不还是奴隶么?不还是要为秦人凿渠么?不还是被逼着掉头打百越么?”

“不一样,不一样。”阮翁仲连忙摇头,“俺在安阳国,人虽叫俺第一勇士,却也瞧不起俺;可秦人,却把俺当兄弟看……”

“秦人说拿你当兄弟,你便信么?召宏还说无论瓯雒,都是我百越部族,他必当一体对待,实则如何?”

王翦点点头:“老夫也最恨那言行不一之人,将军有此顾虑,确在情理之中。老夫不愿对将军说那般漂亮话,也不会说,只向将军一诺:将军若果真愿本部如雒越一般强大,果真愿自己族人不再整日挨冻受饿、互相杀伐吃肉,老夫愿助将军,我秦人也愿助百越人,何如?”

“……你秦人,哪有那般好心?”

“将军看我等日后作为,便知我等心思。老夫这便放了将军,还有将军那些族人,你等去留自便:欲回林中继续渔猎,便请回;若欲留下,秦军可供你等吃喝,给你等住处衣衫,你等可与秦人杂居共处。只要不再如当年那般攻我秦人,秦人绝不对你等用刀兵!”

“与你共处,我等又做甚?你肯白供我吃喝?”桀骏听得颇有些心动,忙追问道。

王翦笑了:“哪有这般好事!百越人也须同秦人一道垦荒耕种、修路凿渠。”

“若秦人欺压我等,却又如何?”桀骏的目光中仍闪烁着警惕。

“若果有私斗仇杀之类事端,我秦人必邀将军等西瓯元老前来,两方一同商议裁决,若是秦人过错,便罚秦人;可若是百越人过错,将军却也不得偏袒。”

“……我却如何信你?”

王翦笑了,双手捧着一样物事上前,将它平举到桀骏面前:

“此乃西瓯部圣物,老夫将它交还将军,自目下起,将军去留自便。”

望着王翦手中那根已换了完好矛杆的屈卢之矛,桀骏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接过,又紧握住了矛杆。

“桀骏将军,后会有期!”王翦拱了拱手,沉声道。

“……”桀骏沉默半晌,仍没有吭声,只是学着王翦的样子也拱了拱手,转身招呼起了族人,带领着他们蹒跚走向了密林深处。

“上将军,放他们走,妥么?”望着他们的背影,任嚣皱眉问道。

“老夫已说了,来去自便吧。桀骏已代西瓯人应了老夫,今日之后,西瓯人便不再与我交手,彼此各安其所。此人极重信诺,当不会反悔,只要西瓯人守信无战,我等便不必强求他信过我等,日久方见人心,不在一时。”

“可屠雎将军……”

王翦叹了口气:“彼时乃两军阵前,算是各为其主;再者,人死终不能复生,我等也不能整日念着旧仇……”

赵佗也笑了笑:“秦瓯两部虽有仇怨,却非无从化解,只是尚需时日。若是急功近利,反倒揠苗助长,慢慢来吧。”

“幕府议事!走了走了!”蒙武大叫道,一干将尉们随即簇拥着王翦,一同走向幕府山洞。

这次的议事,可称得上是真正决定岭南未来命运的一次商讨。其时的岭南之地,只有最先被平定的东越地早早设了闽中郡,秦法和郡县制也贯彻得相对深入,而南越地和刚平定的西越地虽有秦人驻军,终究不能如此一直驻扎下去,大局稳定后仍要安心开发,也正因此,与之相对的一系列问题便摆在了王翦等人面前。毕竟,岭南之地不同于六国之地,百越人也不同于中原人,以目下形势,若想完全依治理山东旧地那般治理岭南,一是秦国自身未必有足够力量,二是也可能因此引起百越人的逆反之心,是故幕府会商时,王翦特意向任嚣等将询问了当年秦国攻占蜀地的先例。久居巴蜀的任嚣,祖上正是曾随司马错灭蜀的汉中守任鄙,是故对灭蜀之战以及治蜀方略都很是熟悉,当下便讲了起来。

秦惠文王之时,巴、蜀两王彼此攻伐,蜀王之弟苴侯向秦国求援,当时上将军司马错认为,秦国趁此机会灭这两国,既是禁暴止乱,名正言顺,又有“广国”“富民”“缮兵”这三大好处。最终说服秦王出兵灭国,又在两国旧地设了巴、蜀、汉中三郡。考虑到两地民风刁悍,又刚归附秦国人心未定,是故没有将两地等同于其他郡县,而是实行了羁縻之策:将两地作为王族封地,受封于此的历任王族子弟都号称巴侯蜀侯,襄助民治的大臣则为巴相蜀相,除不得成军外,一切民政都可自治;原先的巴、蜀两王则被贬为君长不得干政,却仍保留了王侯待遇。此后历代秦王又对他们多方笼络,长期与两族通婚,秦昭王更在与巴人的会盟中象征性立誓说,秦若犯巴人,当罚铜制黄龙一双;巴人若犯秦,则输清酒一盅。如此经过数十年的融合,巴蜀终是渐渐化为了秦国领土。

虽然这般,任嚣却说,这羁縻之策可行之巴蜀,却难行之百越;只能做权宜之计,不能当长远谋划。说着进一步拆解道,巴蜀之地与百越之地,有两点最大不同:其一,民风之别。巴蜀两地甚为开化,向对中原文明有仰慕之心,可行之以怀柔;百越部族却大都以渔猎为生,仍是蛮荒部族,不会轻易归顺,若如楚国那般只以松散盟约治理,百越人必定日日图谋反叛,如此则后患无穷。其二,地理之别。巴蜀地势外险峻而内平缓,只要进入腹地便是一马平川,大军驻扎极是便利,纵起叛乱也可很快平定;岭南之地却是山峦连绵丛林密布,一旦生乱便极难降服,当真如此,则华夏无岭南矣!

听到这里,赵佗也插了嘴:便是巴蜀之地,羁縻之策行至后来也渐渐失效,三十年来接连三任蜀侯蜀相叛乱,及至最后一次蜀侯绾叛乱被平定后,当时在位的孝文王才开始全力治蜀:其一,彻底废弃巴侯蜀侯称号,取消王族封地,将巴蜀郡县直接划归庙堂治理;其二,以李冰为蜀郡守,修建都江堰,彻底根治水患;其三,拓宽关中入巴蜀之两条大道巴山道、金牛蜀道,加强关中巴蜀之联系;其四,自中原迁徙民众及富豪至蜀地;其五,修筑成都城,广开贸易,设锦官掌丝绸织造,设盐官铁官大兴盐铁。如此五策之下,巴蜀地终是彻底融入了秦国,与关中一同成为我秦国两大粮仓之一,更彻底融入了中原文明。

“行郡县、修水利、筑驰道、徙民众、兴民生,如此五策,果然直指要害!”听到这里,王翦兴奋地重重一拍案,“几位之言使老夫茅塞顿开,如何治理岭南,老夫心下明了矣!若说修水利,我等已有秦凿渠;若说筑驰道,也有扬越新道;目下所需者,便是其余三样!”

“赵佗更有一策:混风俗!”赵佗叫道。

经此次幕府会商,众将大体议定了治理岭南的长策,归总而论,便是以下几样:

第一大举措,将中原郡县制继续推行于岭南。在南越地设南海郡,西越地则一分为二,西瓯人主要盘踞的东北部设桂林郡,雒越人主要盘踞的西南部设象郡。南海郡治所为番禺,下辖龙川、博罗、揭阳等县;桂林郡治所为布山,下辖中留、四会、朱庐、劳邑等县;象郡治所为临尘,下辖象林等县,再加先前设立的闽中郡,如此便是岭南四郡。此等郡县设置大体与中原等同,却不设郡守只设郡尉,相当于军政合一,之所以如此,也是由岭南局势决定的——百越人刚归附,难保不会降而复反,是故须加强兵事掌控;再者此地远在天南,与中原往来太费周折,若事事都须庙堂允准,显然要平白耗去太多工夫,更无从应急,是故几名郡尉必须有足够专断之权,方能保得随机应变。商讨到这里时,任嚣等人都提出四郡当统一听王翦号令,王翦却坚执拒绝了,反倒是提议由任嚣任南海尉,为四郡尉之首。众人都明白上将军此中深意——自己年逾古稀,身体也虚弱,该是交接之时了,是故包括任嚣在内的众将终是赞同了。

第二大举措,大举迁徙中原人口入岭南。秦灭六国后,咸阳庙堂曾有过多次迁徙民众之举,这些被迁民众大体分两类,第一类为苦役刑徒等获罪之人,其中也包括赘婿、商贾等社会地位低下者;第二类则是部分六国贵胄及其家眷、族人、门客、仆役等,被迁徙之处多为蜀地、北疆等边陲荒凉之地。这般迁徙的目的,其一是对边陲之地进行开发治理,其二则是消除复辟隐患。目下秦军刚平定岭南,二十余万大军折损甚多,这岭南之地又是地广人稀,急需补充人口,于是众人很自然想到了徙民之策。不过赵佗又额外提出新增一类移民——治狱吏不直者,顿时引起众人赞同:治狱吏不直者便是断案不公之司法官吏,秦越杂处,秦人之间、越人之间、秦越之间必定纠纷甚多,此等官吏虽皆获罪之身,然毕竟精通大秦律法,在这岭南之地极是稀缺,自然来得越多越好。

紧随这移民举措的,便是第三大举措,赵佗所谓“和揖百越”之策,这是针对中原人南下与百越人杂居的情况提出的,归总而论主要四点:其一,大量任命桀骏等百越君长为官吏,与秦人一同治理岭南,以部族首领身份虚领民治,实权还在郡尉手中。通过控制族领来控制部族,并且将百越各族首领、元老及其子弟聚集在各郡治所,一为学习中原文化,二为提拔百越人才,三也是便于监控。其二,中原人将铁器、耕牛等物事带到岭南,再将凿井、建城等技术教与百越人,还可与其商贸往来,如此可大大便利南北物产交流。其三,中原人在衣食住行、礼仪风俗等方面模仿百越人,使之从心理上接受自己,渐渐与中原人融合,同时再将中原的语言文字教与百越人,慢慢引导他们消除那些诸如食人仇杀之类恶习。其四,中原人与百越人和亲通婚,以利族群融合!

“这最后一样尤其好!赵佗既提出通婚,不如先为我等垂范一番,何如?”任嚣笑道,“你儿赵仲始不是尚未婚配么?那安阳王便有一女……”当即把皋通提出的和亲请求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道:“那女娃儿我等也见过,长得确是俊俏,如那蜀妹子一般,就是黑了些许,配给仲始,还真半点不差!”

“竖子好福气!”蒙武拍案大笑,“战事刚完便混了个媳妇,还是公主!”

赵佗略有些尴尬地笑了:“上将军、列位将军,且容末将与犬子商议一番,何如?”

王翦也笑了:“无妨无妨,好好商议便是。就实说,老夫也觉得这桩婚事若成,确是天大好事!”

“只是,只犬子一人了结这终身大事似嫌不够;末将又有一提议!”赵佗笑着岔开了话题,“目下我等将士与百越人广为婚配,似显仓促,是故末将又有设想:我等请求咸阳庙堂,自中原征发大批女子南下,与岭南将士婚配!”

“甚好!将军此法,当真能救急!此提议算在将军头上!老夫这便上书庙堂!”

“这赵佗整日便是想女人!”蒙武拍案大叫,众将笑声一片,赵佗倒也不觉难堪,笑着回敬了一句:“蒙将军或可不想,我等可憋不住!”洞中顿时又是大笑。蒙武更是得意扬扬:“俺那婆娘还在咸阳。中原移民大举南下以后,俺与王翦便都要上书皇帝,请他许我等回中原了!”不想话一出口,任嚣赵佗等人无不大吃一惊,幕府洞中一下安静了下来。

“你等……还不知?”蒙武察觉气氛有异,诧异地望着众人,又将目光投向王翦,王翦却是静默以对,最终颇有些尴尬地苦笑起来:

“你这老卒,如何这般口快……”

岭南军的上书送至咸阳宫时,正是夜半时分。

皇帝刚上床合眼,太尉王贲便一阵风般冲入寝宫,刚叫了声陛下,守在外面值夜的赵高便慌忙摆手示意他噤声。王贲大不耐烦,自数年前皇帝微行遇刺,又赦免了赵高死罪后,他便和郎中令蒙毅一样,对此人隐隐有着一丝反感,目下见他阻拦更是心下不快,正要呵斥上几句,却不料皇帝已穿戴齐整,快步走出寝室了。

“王贲,何事这般紧急?”尽管刚被吵醒,心下很有些烦躁,皇帝的语气却仍然平和。

“陛下,武成侯来报,岭南已定!”王贲顾不上为吵醒皇帝而致歉,开门见山道,说着双手奉上了王翦的书信。

“好!大好事!”皇帝顿时睡意全消,一把抢过绢帛匆匆展开,边看边叫道:“请左丞相议事!”

片刻后,同样刚被唤醒的李斯已匆匆赶到了偏殿,眼见灯火之下,皇帝太尉都已等候多时,不禁吃了一惊。皇帝三言两语便将岭南大势交代清楚,最后道:“岭南局势涉及长远大政,更涉及天下安定。武成侯上书已说得明白,若欲岭南真正化入中原,一则须行郡县制,以秦法治理岭南地;二则须迁徙中原人口大举南下,与百越人杂居。朕欲今夜商定岭南之事,这才连夜请来丞相,勿怪!”

“岂敢岂敢!如此大事自然耽搁不得,臣岂能只顾卧榻酣睡!”李斯一连声道,语气极是谦恭;又连忙转向王贲,“太尉,恭喜恭喜!”

尽管李斯的语气满是真诚,王贲却只轻轻点头没有吭声,李斯倒也浑然无觉,只是从皇帝手中接过王翦书信,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看罢一抖绢帛,抬起了眼睛:

“陛下、太尉,臣以为迁徙民众之事可立即着手。武成侯书信已将治理岭南之大要说清,诸般举措都有成例在先,我等循例而行便可;更兼秦凿渠修成后,我等已开始筹备徙民,此事必然顺当。此中唯一匠心独运之处,便在赵佗那征发女子南下之提议,只是却有一难。目下关中人口空虚,书信上说请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臣怕人数不够。以臣之见,这第一批不如只征发一万五千人。”

“也好,日后还有徙民,我等再行征发便是。”皇帝点头道。

“此外,岭南将士之家眷,也当尽数南下与之团聚——自然,武成侯不当在此列。”李斯忙赔笑道,“武成侯多年坐镇南疆又年事已高,平定西越时便病了一场,显然不宜继续留在岭南。目下南疆大局已定,臣之意,还当将武成侯接回中原颐养天年为佳。不知陛下、太尉意下如何?”

“朕也有此意!”皇帝笑着转向王贲,“太尉如何看?”

“谢陛下……谢丞相!”王贲迟疑了片刻,这才补上后半句,“实在说,臣也早有此想,还在家信中劝过武成侯北归。”

“前日蒙毅也向朕提过,请将蒙武老将军接回咸阳,你王蒙两家果然想到一起了!”

李斯也笑了:“王氏蒙氏皆为军功世家,更兼两代世交,进退一体自在情理之中。”

王贲却没有笑,李斯虽在夸赞自己,可他听了心下却很不是滋味。

“既如此,此番征发移民之事,便交丞相办理;征发完毕,便由太尉统领,赶赴岭南。近来岭南的扬越新道、通西南夷那五尺道都先后修成,朕已许常回岭南与将士们重聚,目下也想命太尉巡视岭南之地,正好顺道将武成侯、蒙老将军接回中原,何如?”

“臣领命!”李斯王贲齐声应道。

“太尉莫忘了将王离也一并带去。”李斯呵呵笑道,王贲不无尴尬地一笑。

“除此之外,朕还欲派一人与你等同行。”皇帝又开了口,这次却叹了口气,“便是朕那长女,华阳公主。”

“……”王贲大感难堪,顿觉无言以对。

当年皇帝擅自做主,欲将华阳公主嫁给父亲续弦,虽被父亲坚执拒绝,此事却还是传遍了天下,虽无其实却有其名,王贲每每想起此事都大觉颜面无光。好在自己是外臣,很少能遇到公主,总算眼不见为净,却不料目下皇帝竟突然提出要公主也随同出行,如此自己少不得要与公主往来,公主更少不得要与父亲见面,到时却将是何种尴尬局面?想到这里颇见踌躇。

皇帝神色间也很是无奈:“朕也知惟嬴会拖累太尉。只是此番,中原移民里女子甚多,朕让她跟着去,也是劳军之意。”

“公主此番,倒也可散散心。”李斯一旁笑了。

“朕也做此想。丞相,公主回中原后,你我便当商议她与李由的婚事了。当年高渐离事后,她便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痊愈,却骤遇生母病故,又以服丧为名一直拖到目下……李由若有闲暇,不若也同去?”

“犬子将赴三川郡任郡守,这几日正在忙碌准备,怕是脱不开身。”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向王贲:“太尉,既然如此,惟嬴便有劳你关照了。”

“臣领命。”王贲拱了拱手,勉强一点头。

两个月的准备之后,秦帝国统一后规模最大、影响也最深远的一次徙民,终于开始了。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春日,皇帝亲自为统领移民大军的太尉王贲壮行,又亲自将王贲等人送出了咸阳。根据王贲拟定的计划,总数三十余万的移民在关中渐次集结后,由陆路浩浩荡荡向南,出武关、抵达汉水之后改乘舟船,沿汉水而下直抵大江。此后便分为两路,一路顺赣水南下,一路逆湘水而上,两路并进直抵五岭北麓的苍梧郡。由此再各分两路,总共变为四路,都是循扬越新道而下;这四路大体与当年秦军南下路线相近,总体而言都是水陆兼程。

四条路线依次是这般:最东端的第一路,大体是当年王翦领军南下的路线,陆路过台岭,水路下溱水;第二路大体是当年任嚣、赵佗那一路,但又有所不同:自湘水上游耒水南下,过耒阳至郴县,再由郴县向西南走陆路,穿越骑田岭,抵达阳山关,再由湟水南下;第三路为新开辟的路途,与第二路相近却又不同:逆湘水的另一上游潇水南下,陆路过九嶷山、萌渚岭抵达临贺县,再沿贺水南下入郁水;最后一路便是西路军的南下路线,也是秦军平岭南最关键的那条粮道——逆湘水南下抵达镡城岭余脉,经秦凿渠入离水,再沿离水南下,顺水路直到番禺,王贲亲领的这一路便准备走这条线路。

宽广的武关道上旌旗猎猎、车马辚辚,南下的黔首们浩浩荡荡拥挤在大道上,绵延足有十数里。他们或是扛着行李,或是赶着牛马牲畜,或是赶着堆满了铁制农工用具和丝绸布帛的车驾,漫无边际地涌动着,直如一条蜿蜒逶迤的长龙一般壮阔。望着这些黔首,王贲心下也颇有些感慨,他知道,他们大多是苦役刑徒,也有不少是赘婿甚或商贾,还有些是闾左之户,以及断案不公的官吏,总归大半是获罪者,少半则是所谓的卑贱之人。此番被咸阳庙堂强行迁徙到岭南,虽也有流徙惩处之意,但终究也是给了他们将功折罪甚或立功挣爵的机会,只不过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却也着实不轻——终其一生再也无法回到中原故土,只能终老于那岭南蛮荒之地;毋宁说,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牺牲。

“无论如何,阿翁总算是要回中原了,这却是幸事……”望着那川流不息的人潮,王贲心下暗想,“却不知,他正在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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