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儿子一样,头曼单于个头不高却极为壮实,双腿很短,上身却很长,再加上胸膛宽阔、臂膀强壮,是故坐在案前仍颇显高大。他头戴单于金冠,一只头颈由绿松石雕成的金鹰展开两翼,立在冠顶俯瞰大地;张良听说过,这便是单于金冠,和那径路刀、金留犁一样,都代表着赫赫威势。
而在他两旁,按地位高低分别坐着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等贵胄和部族首领,他们平时都散布在各地草原,麾下控弦之士从数千到上万乃至数万不等,这几日却都集中在了这里。所有人都紧盯着张良,目光中不无轻蔑与敌意。
“冒顿,如何领来了一头病羊?”头曼单于用匈奴语开口道,上下打量着瘦削的张良,一双小眼睛泛着狡狯的光芒。
“禀报单于,此乃屠耆。”匈奴王子沉声道。
头曼单于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透着三分神秘诡异的中原人,不明白如此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瘦弱之人,为何竟被儿子称为贤者。
“并非病羊,乃是狡狐。”张良用匈奴语答道,右手按在左胸深弯下腰,“韩人张良,参见撑犁孤涂单于虚连鞮头曼。”
头曼单于眯起了眼睛,不禁对这熟悉匈奴语言风俗的中原人产生了兴趣。
“屠耆可知,我这名号何意?”
“撑犁者,天也;孤涂者,子也;单于者,广大也;虚连鞮者,孝也;头曼者,万也!”
“所言不差!”头曼单于对张良的兴趣更加浓厚了,“我便是那统领无边大地的天之骄子!屠耆此来,何以教我?”
“闻听单于东约东胡,西约羌、月氏,意图射猎中原,特来献计,助单于真正占那无边大地。”
“说!”
“在下知晓冒顿此番谋划:东胡在东,匈奴在北,羌人月氏人在西,三路一齐开打,然则如此布置,却与往年南下大掠并无不同。单于乃不世出的英雄,心比那飞天的雄鹰还高,比那骏马跑过的草原还广,竟只甘心这般偷摸劫掠一番便撤去?便不想在那中原扎下根来?”
大帐中陡然静了下来,头曼单于也顿时收敛了狂傲,仔细打量着张良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目。片刻沉默后才冒出一句:“屠耆教我。”
张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知道自己说到头曼单于心坎上了。
“在下在那秦人皇帝身旁安插了一名耳目,已预先探得了蒙恬兵力配置,这便讲与单于。”他说着缓步来到大帐中刚铺开的地图前,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指点着:“此为东胡即将前来的云中郡,此为目下匈奴秦军对峙的河南地与上郡,此为秦人北地郡,此为羌人月氏人开始尽数集结的陇西郡。蒙恬的谋划便是……”
在上郡停留旬日之后,皇帝动身南下回咸阳了,谁都不知皇帝在上郡究竟做了甚,但所有人都能从接下来的种种迹象中看出,北疆秦军分明已开始了备战。
此次随同出巡的三位武将,太尉王贲、卫尉杨端和、中尉马兴,竟全都被留在了上郡,一同留下的还有大半士卒、近半车马。此后随着太尉王贲的一系列命令,整个北疆都忙碌起来:从辽东开始,一直到雁门、代郡,北疆东线所有郡县都开始进入警备,一座座烽燧接连升起狼烟,辽西郡守辛胜、雁门郡守羌瘣等一干灭国大战时期的老将也被纷纷调至上郡;北疆西线,云中、上郡、北地、陇西这直面胡患的四郡更是战云密布,各郡县官署纷纷征发精壮民力,调集各地战马,整修大型军械,检视修缮各段长城,由关中向四郡输送粮草,补充打造兵刃甲胄,散出一匹匹斥候飞骑不断北上西进探察敌情……任谁都能看出,沉寂多年的九原军,这回是当真要有大动作了。
“千长,中原不同于岭南,也在情理,可你说中原这地方不同,相差如何也这般大?”
这一日的操演结束后,望着黄昏中荒莽的河西高地,以及那些川流不息的士卒民夫队列,阮翁仲喃喃问道。
“怎讲?”王离向坐在身旁、却还是与自己一般高大的巨人瞥了一眼。
巨人满脸不可思议:“俺随你等一路北上,见那楚地风貌尚与我岭南相去不远,可到了关中,却见景致大不相同。此番随皇帝出行,俺又见了那东边大海,见了目下这山地,更觉大开眼界……”
“稀罕这北疆么?”王离笑着问。
巨人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稀罕。林子少,水流少,终日漫天黄土、风吹日晒,又冷又干,不如岭南。”
“后悔来此地了?”
“后悔来北疆,却不后悔去关中。那多青山绿树溪流大泽,那多高楼广厦,那多稀罕物事……”阮翁仲一边说着,目光中也满是神往。
王离笑了:“关中形胜之地,谁不稀罕!这北疆自是荒凉,可若无人驻守,岂能保得关中富庶?实在说,俺刚到这上郡,心下也凉了半截,可再想想蒙恬将军和皇长子,都在这上郡戍守了多年,他二人吃得苦,我如何吃不得?既来之则安之便是。不日便与匈奴开打了,整日杀得昏天黑地,也便没心思念叨这等琐事了……”
“我等此番,能大胜匈奴么?”阮翁仲一脸迷惑。
“能,一定能!蒙恬将军何等名将,谋划了不知多少年,若无十足把握,敢轻易开打么?”
“却不知那匈奴人,比我百越人如何?”
王离笑了:“怕是更难对付!”
“俺不信!俺百越人虽打不过秦军,却不输匈奴!”
王离多少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当年秦军受挫于岭南,只因粮草不够,秦凿渠一旦开通,百越各部便抵抗不得;这匈奴却厉害得多,逐水草迁徙,以放牧为生,无城郭、无房舍,不事耕种,大草原上来去如风,直如群狼一般!”
“……”阮翁仲没有答话,沉默了。
初来上郡,巨人自然如北上这一路遭遇的那样,再度引发了九原军的震动,蒙恬却是对王贲塞给自己的这位夸父大伤脑筋,不知该如何安置。阮翁仲单兵作战自然所向披靡,一个人便可抵得上一队重装步卒,若在岭南秦军那小股作战的卒伍中,自是锋锐无比的利器,可九原军向来延续秦军的大兵团传统,各部最讲的便是协同配合,阮翁仲初入秦军,短短几个月根本不可能练得那般如臂使指,也没有一队步卒能与他协同操练,如此一来要他何用?无奈之下,蒙恬想起了那传说中的中山国力士吾丘鸠,于是对他做出了几项特殊安排:其一,让军中工匠为他量身打造一套巨大铁甲、一柄重达四十斤的铁杖;其二,命他每日练习投掷长矛石块,务求精准;其三,自军中选出一名精于技击的千长,教他些基本的军中技击之术;其四,每日军中操演都命他在一旁仔细观看,多少也要熟知九原军基本战法;其五,命他暂归扶苏麾下,日后再另做安置。就这样,巨人在九原军中算是扎下根来,而每日教他技击的,便是同样归于扶苏麾下的王离。从岭南到咸阳到辽西再到目下的九原,两人虽只相处了短短数月,却还当真相得,彼此已成了亲密无间的袍泽,彼此吵闹更是常事,只是阮翁仲笨嘴拙舌,次次斗嘴都落下风,好在也不恼,嘿嘿一阵憨笑也就过去了。
“你二人倒真有闲暇,还有空在此拌嘴。”身后一个声音淡淡道。
两人同时扭头,看到扶苏正站在身后几步开外,忙同时叫了声“都尉”,巨人则很笨拙地站了起来。
“随我走。”扶苏沉声一句转身而去。两人忙快步跟上,片刻后便来到了幕府大帐外的校军场上,王离一眼便望见那面大纛下伫立着九原将军蒙恬、陇西将军李信。
“好个猛士!”李信仰头望着巨人,目光中充满了赞赏,“直如前些年我临洮传言中那长人一般高大!”
“为你配的这夸父如何?够扎势吧?”蒙恬笑道,“到时只需阵前一站,气势上先压胡人一头!”
“扎势,确是扎势!”李信朗声笑道,“便是他了!”
蒙恬点头,仰望着巨人:“阮翁仲,你今晚收拾行装,明日一早随李信大军出发。”
“去,去做甚?”巨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去陇西,打匈奴!”李信笑道,“陇西多山谷,你这般威猛,只消往谷口一站,千军万马也冲不过去!”
“好!甚好!”一听有仗可打,阮翁仲陡然兴奋起来,然而马上又迟疑了,“可俺若去了陇西,岂不是要与都尉、千长和丹骎分开了么?”
“只这一战!”李信又好气又好笑,“战后你便回上郡——不对,该是九原了,仍归伯秦部!”
“阮翁仲,军令如山,便是让你送死也不得迟疑,断无还价之理,日后牢记。”扶苏也沉声道。
“日后还归都尉管,俺便去!”巨人马上爽快地应承了。
“善,没你事了,去吧。明日等候军令便是。”蒙恬点点头,示意阮翁仲可以走了。待到巨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校军场尽头后,蒙恬又冲着一直沉默的王离开了口:“王离,你前日请命,我允准了。事关重大务求成功,还要安全回营。能做到么?”说话间紧盯着他的双目,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
“能!”王离毫不犹豫地应道。
……
次日清晨,红日刚升上山头,整个上郡大营便沸腾了。
号角四下响彻了河西高地,散落在山塬墚峁的一座座营垒全然大开,士卒们组成的一条黑压压长龙向西流淌而去。打头的便是那位顶盔贯甲、直如天神般威武高大的巨人阮翁仲,他高举一面秦军“李”字大纛,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开道;身后便是那些雄壮的战马,那些高大的战车,那些森严的重甲步卒,那些怪异威猛的连弩大炮,那些载满了粮草兵刃箭矢军帐的辎重车辆。他们行进途中带起的遮天蔽日的烟尘,使那一片林立密集的旗幡显得影影绰绰,又如漠漠阴云般连绵不绝,任何训练有素的斥候只消遥遥望上一眼,便足可断定这支大军至少也有二十万以上。
伴随着那号角声声的,是万千九原军将士高唱的《小雅?出车》: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
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
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
“李将军,此番你重任在肩,定要小心。”站在上郡大营那面大纛之下,王贲向面前的李信沉声叮嘱道。
“太尉放心。”李信深深点头,“这一战,我等已期盼了多年,不能大胜,不算全功!”
“谁云只你二人期盼多年?我等便不盼这一战么?”李信身旁的秦腾朗声笑道,“时隔多年,昔年灭国大将终是尽数齐聚,重又披挂上阵,岂能不好好打他一仗!”
“正是如此!”杨端和、辛胜、羌瘣、马兴、章邯等大将齐声叫道,此后纷纷跃上各自战车,眼见他们先后随黑色洪流向西而去,王贲也扭过头来望向蒙恬:“蒙将军,大军既然开出,我也便回咸阳了,皇帝与我都信得过你,放手开打便是!”
“太尉放心!”蒙恬拱手一躬,忽又想起什么,补上一句,“王离,我定会……”
“莫要管他!”王贲却骤然打断了这句话,“他若是虎狼,便无须旁人照应;他若是羔羊,便更不必管他,我王氏不要那般孱弱子孙!”
蒙恬笑了:“皇长子当年从军,皇帝也这般说。也好。”
王贲默不作声向他拱了拱手,飞身跃上戎车,一路绝尘而去;几乎与此同时,一名骑士也孤零零伫立在上郡大营之外,牵着自己那匹通体火红的骏马,扭头望着太尉王贲远去的车队。
“阿翁,此番俺绝不给你和大父丢脸……”
他轻轻默念着,然后飞身上马,拍拍自己坐骑的侧脸:“丹骎,走了,随我会匈奴去!”
火红的骏马仰天嘶鸣,如一团红云般向着北方飘去,一人一马很快便成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九原军刚向陇西进发,秦军的动向便落入了头曼单于之手。
穹庐之中,头曼单于轻抚着长案上的人头酒杯,听着斥候军报,细小的双目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斥候回报说,蒙恬只在上郡大营留下了五万兵马,其余大军均交与李信,尽数向陇西调集,兵力二十万,连弩大炮三百余架,辎重车马更是绵延不绝,少说也有万辆之多;更有甚者,秦军新来那怪物,直和祭天金人般高大的阮翁仲,这次也在军中,显是秦人为在陇西开战才将他调去。
“蒙恬定是认准,五万兵马拒守长城足够,这才敢将大军西调……”如此暗想了许久,头曼单于嘴角终是露出一丝笑意,叫来了冒顿与左贤王,讲述秦人动向后又说出了自己的盘算:目下秦人大军集结于陇西,上郡必定空虚,是故我等可将计就计,在陇西虚张声势假意示形,真正主力仍然直取上郡!具体谋划是:冒顿领本部三万人马,假扮成十万大军支援陇西,辖制诸胡联军,作势拖住陇西秦军,此中关键在于,诸胡联军不能虚张声势,而必须与秦人全力拼杀且死伤不论,须知李信为人精细,诸胡联军若不肯硬攻,必被他察觉,如此则无法迷惑秦人;陇西一旦开打,头曼单于自己便领东胡匈奴联军进兵上郡;李信知匈奴意图自上郡南下后,定会重新调兵东进,此时冒顿便须拖住李信,只要匈奴主力能突破长城,杀入关中,便是大功一件!
“……冒顿,我知你不想匈奴人伤亡,你可设法让那月氏、羌两部打头阵。那两部头领我都知晓,一不知秦人底细,二也是蛮勇无谋,便让他们留在阵后也不会答应,替我匈奴送死正好!这是径路刀,”头曼单于说着递过自己那柄随身短剑,“我与各部头领盟誓,曾用它搅酒,诸胡都知此乃我随身之物,此番交你做信物,他们必定认你!”
冒顿恭敬地伸出双手,从父亲那里接过了这样信物,转身出了穹庐。他前脚刚出大帐,左贤王便蹑手蹑脚来到帐口,看到冒顿走远后忙快步赶回,一脸喜色:“单于妙计!你这一箭发出,必当连射两只大雕!”
头曼单于不屑地哼了一声:“两只?”
“不对,三只……四只!”左贤王扳着手指算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更是满脸钦佩,“既攻入中原,又破了秦人,还削弱了羌、月氏、呼衍氏……还杀了冒顿!”说到最后一句,猛然放低了嗓音。
头曼单于粗犷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狞厉的笑意,却又轻叹口气:“冒顿若非我儿,我也不会对他动杀机。此子才干在我匈奴人中都是首屈一指,当真不愧我儿。可惜他非要力主我匈奴多与中原人往来,多学那些中原风俗……”
“况且,单于还有阏氏那幼子,可是如此?”左贤王笑了。
“不错,若不杀冒顿,我死后,他必会杀她母子俩……”
“屠耆,明早我便动身去陇西了。”
一声銮铃的清脆响动,张良轻抬起头,静静打量着面前的匈奴王子。
“做甚?”
“与秦人交手。”
“秦人多少?”
“二十五万。”
“诸胡联军多少?”
“连我本部援军,十三万。”
“兵力相差这般悬殊,王子有把握不会落败?”
“我有法保得匈奴本部。”
“恕张良直言,单于遣王子前往陇西,只怕另有深意。”
“单于的心思,我一清二楚。”冒顿笑容中的寒意极为慑人,“命我前往陇西,先是不许我参与攻河西之战,如此便立不得战功;此外,那右贤王向与单于不和,绝不肯听命于我,若诸胡联军再惨败给秦人,羌王、月氏王必同时向我发难,到时右贤王再从中煽动,极可能有兵变。单于命我前往陇西,明是重用我,实是想借刀杀人!我若不听单于之言,不与秦人真正交手,他更可借口攻秦不力将我斩杀!”
“单于为何这般算计王子?”
“还不是宠爱他那阏氏!”冒顿咬牙切齿道,“那阏氏已为单于新生了个狼崽,早想废我王子之位,也算准了我不会甘心,这才想先下手为强!然则我偏不上当。做统帅,我自然要做;攻秦,我也自然要攻;只是不会自投他罗网。”
“王子果然人杰,张良没看走眼。”张良点点头,语气中充满了赞许,“在下愿为王子一谋:陇西秦军中,有张良一位故交,张良可说动他倒戈,到时里应外合,必能大破秦军。”
沉默着思索了片刻,冒顿还是摇了摇头:“此法虽省力,却是太险,划不来。”
张良没有再坚持,目光中却隐隐闪过一丝失落。
冒顿站了起来,在穹庐中来回踱了几步:“屠耆,你若随我去陇西,战场上太过凶险;若留这头曼城,难保单于不会寻借口杀你。你且走吧,此番你通风报信,也算我匈奴功臣,想要财货牛马尽管开口,想去何处直说便是,我可遣亲信骑士送你。”
“王子信不过我那故交,却信得过张良,肯放我走?”
“便是屠耆果然心怀不轨,也决然算计不过冒顿。”冒顿森然丢下一句,“只是目下,你已对我无用而已。”
张良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点头:“既如此,张良告辞,但愿匈奴此番能大破秦军。”说着起身向穹庐帐外走去。
“屠耆甚财货也不要么?”背后传来了冒顿的叫声。
“此事,待你匈奴灭秦之后再说……”
这句话夹在銮铃声响中,显得分外轻柔;话音未落,张良的身影已同夜色融为了一体。
夜半时分,陇西长城前。
北起狄道、南至临洮那绵延数百里的长城之外,漫山遍野散布着形形色色的戎狄部族,无边无际的畜群蠕动在连绵草地上,铺天盖地的穹庐林立在坡塬间,直如密密麻麻的蝗群覆压在广袤田畴中一般,分外触目惊心。
尽管已是深夜,但长城外仍是那些牲畜形形色色的啼叫,仍是那些戎狄战士们操着各色口音的吆喝呼哨,仍是那些羌笛、琵琶、箜篌混在一起形成的各种杂乱无章的乐声。连日来的每个夜晚,诸胡联军的营地都是这般乱糟糟一片,吵得人根本无法入睡,对秦人来说,此间唯一好处便是,一旦对手试图夜袭,自己马上便能察觉。
一座座烽火台上不断在夜风中摇曳的巨大火焰,与士卒们手中火把的光亮交相辉映。在士卒们的簇拥下,陇西将军李信漫步在长城上,巡视着城防。
上郡议兵时,李信已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多方示形,一方面诱使西路的诸胡联军深入陇西腹地,另一方面则使头曼单于认定秦军主力在此,从而放心南下;待到蒙恬下达出击将令,则亲率陇西军大举杀出,全力攻破诸胡联军,将他们往东北方向驱赶,直至与蒙恬主力及时合围,将他们包抄后一举剿灭。
按照这一谋划,回陇西的路上,李信一路多方示伪,将五万大军伪装成二十万,以此骗过了匈奴斥候;到达狄道后便将这支援军和那些大型兵器补充进陇西守军,使整支卒伍达到了十万,此后又连连调配兵力,刚刚做好准备,诸胡联军便开始大举西进,猛扑陇西郡西大门——枹罕要塞。此地向来是重兵把守,李信这回却只留下了三千死士和些许牲畜财货,又在由枹罕到狄道的近百里山地草原间选取险要地段,接连布下了十数座营垒,各留守了三五千不等的死士们,要求他们尽力将诸胡联军多拖住几日,以期使对手形成错觉——秦人虽也猛勇,但自己若硬拼下来,仍可将他们击败!目下已过去了旬日,战事进程一直按李信的预料进展着,诸胡联军用两日攻陷了枹罕要塞,又用了五日攻到狄道—临洮一线以西,不出所料地在长城脚下被阻隔,又不出所料地因轻敌而不甘撤退,仍旧在持续猛攻……
目下,只待蒙恬那边了。
同一个时刻,伫立在诸胡大阵后方一座山塬上的冒顿,也在打量着对面的陇西长城。
旬日前,他来到诸胡联军中,向各部首领出示了径路刀,也传达了父王之命,羌王月氏王早盼着大举攻秦,一听自然毫无异议,右贤王却对冒顿的到来大为不满。他是匈奴最大的世族呼衍氏的族长,一直不服头曼单于,自然同样不服冒顿。而冒顿也明白他的心思,当夜便暗地里前去拜访,将父王连番谋划和盘托出,右贤王听得咬牙切齿连连拍案,这便要撤兵杀向河南地,去向头曼单于兴师问罪,却终究还是被冒顿说服了。冒顿说,单于命右贤王攻秦,你无凭无据撤军便是违抗号令,到时单于以此为借口,联结几家一同讨伐你,呼衍氏岂不是大险?而今你我便是一根绳上两只雁,是故冒顿愿为呼衍氏一谋:我等虽则进兵,却不与秦人当真开打,若战事不利,至少能保得匈奴本部无恙!说罢又是一阵低语,右贤王总算将信将疑答应了。
次日大帐议兵,冒顿便对各族头领道,我匈奴向有月满而战之俗,此番进兵自然不得违背,目下距月满尚有时日,当驻扎几日再行进兵。羌王月氏王哪知冒顿真正心思,顿时嗷嗷大叫哪等得那般久,要打马上打!两王反应自然都在冒顿算计之中,假意折辩一番,又假意不得已屈服,最后同两王约定,羌人、月氏人若等不及,可先行攻秦,若能胜战,缴获的牲畜奴隶财货都归各自所有,匈奴部一概不要,只等杀入关中后再大肆劫掠。两王一听自然大是振奋,不及细想便调兵东进。冒顿当时还心下冷笑不已,觉得他们真是自寻死路,不料枹罕竟真被两部联手攻下了,两日激战,三千守军战死了大半,剩余七八百人仓皇败逃,羌人月氏人尽管死伤同样多,却终究旗开得胜;接下来几日的战事,进程更是顺利得出人意料,诸胡联军竟一路狂飙突进到了狄道—临洮一线!
不过,当他们正式攻向长城脚下的秦军营垒时,形势有变化了,这回他们遭遇的秦军战力显然强了许多,激战一整日,诸胡联军伤亡数千,半步前进不得。羌王月氏王顿时大为光火:鸟个秦人,如何这般勇猛了?不信打不过他,给我杀!杀上长城,活人一个不留,全数屠尽!如是这般连续猛攻了三日,却仍是一筹莫展,攻势竟一下艰涩了起来……
“莫不是有诈?”这个念头始终盘旋在冒顿心底。连日来的战事的确大为反常——按理讲,诸胡联军遭遇的是秦军主力,前几日战事本该分外艰难,不料连日来节节胜战,此中最大可能便是,李信是在诱使联军步入死地,然后几面合围。可又有一样说不通:这狄道一带不同于枹罕,尽是草原,根本无从设伏,既如此,李信究竟意欲何为?除非……
——除非,秦人已看穿父王谋划,知晓匈奴主力仍在上郡!
心念及此,冒顿不由得心头一颤,冷汗涔涔渗了出来,连忙转身下了山塬,向着右贤王的大帐走去。
震天的杀声与战鼓号角声中,一股股粗大狼烟冲天而起,陇西长城脚下,诸胡联军的攻势已持续多日了。
那些身披兽皮袒露着一边臂膀、披散的粗厚长发半遮住黑黝黝脸庞的羌人,那些褐发尖颏深眼窝、头戴毡帽身披皮裘的月氏人,共同组成了诸胡联军的前锋,他们不用缰绳鞍辔便在坐骑背上坐得安如磐石,挥舞着手中的棍棒、流星锤、管銎斧、鹤嘴斧,驱动着那些高大强壮长毛及脚的牦牛,那些背生双峰的橐驼(骆驼),那些毛色呈鳞状、前脚全白的驒……一同向着长城脚下的秦军大阵漫山遍野轰隆隆漫卷而来。骑士们面孔扭曲双目血红,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而那些异兽们也用各种音色吼叫着,鼻孔喷出的粗气汇成了片片白雾,一座座不断起伏的脊背几乎结成了一片斑斓的连绵山峦,单是那一往无前的气势便令人心惊。
在秦军营垒那宽深壕沟和连绵城垣的阻隔下,在长城上居高临下接连泼洒的飞石弩矢的阻击下,诸胡联军的攻势仍是徒劳无功。不时可见那些中箭或被飞石砸中的异兽发出阵阵痛苦的嘶鸣,或是掉头回撤,或是发狂般地四下乱窜,自相碰撞践踏者数不胜数,而羌人月氏人的骑士只要跌落在地,立即便会被它们的铁蹄踢碎头颅踏破肚腹,成为一具具鲜血四溅肚肠流淌的尸体。可饶是如此,却仍无一人后撤,尤其是素来悍勇的羌人,号称得西方金行之气,最以战死为吉,依旧一拨拨向着秦军营垒猛冲不止。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位于后阵的匈奴骑士们,依旧一片鸦雀无声。马背上的冒顿和右贤王一同伫立在匈奴大阵的最前方,遥望着远处的厮杀,脸色都极为阴沉。
“这才是秦人的真正实力,我等硬拼,根本拼不过。”望着远处胶着的战局,冒顿压低了声音。
“冒顿你且说,我等何时撤兵?”右贤王以同样的低声问道。
“目下羌人月氏人两部战力犹存,秦人还会用连弩飞石多耗一时,待到他们筋疲力尽才一举杀出,到时我等全力撤军,既名正言顺,两部也无暇顾及!”
“也罢,那便再等……”
“将军,匈奴人怕是察觉了。”
长城之上,望着对面依旧岿然不动的匈奴大军,一名司马轻声道。
李信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不怕,他能逃得一时,也逃不过一世。赵公辅尚未发来消息,莫要轻动。”说着目光越过脚下厮杀的战场,投向了远方。
“赵公辅,只看你这一路了……”李信自语道。
恰在此时,诸胡联军的右翼,也就是南方,突然传来了阵阵轰鸣,巨大的烟尘陡然弥漫开来,片刻之间变成了大队陇西飞骑,马背上的骑士们人手一柄投枪;最特殊的是,冲在最前面的竟是个两丈高的巨人,尽管浓重烟尘包裹着他,却仍能看到他身披全副秦军铠甲,身背一柄极粗大的铁杖,左臂则环抱一捆连弩大箭,迈步狂奔竟比战马冲得还快,正是那巨人阮翁仲!
“来了!来了!”长城上的守军们兴奋地奔走相告,本就振奋的士气更加高涨起来。
“阮翁仲赵公辅同时自南面临洮出动,一路侧击诸胡联军,一路包抄后路。阮翁仲既然杀到,赵公辅必定也快到了!等的便是此时!”想到这里,李信双目陡然泛起光彩,将手中令旗猛然一挥。
无数号角的嘶鸣响彻了深秋的天穹,秦军戒备森严的营垒顿时接连洞开,一队队骑士纷纷杀出,又如道道利剑般刺向诸胡联军,瞬间便将羌人和月氏人的军阵切割成了万千碎片。与此同时,阮翁仲率领的那队陇西飞骑也迅速逼近,陇西飞骑阵中投矛连连掷出,每支投矛到处都是一片血花飞溅;巨人更是一声雷霆般的咆哮,右手从左臂那捆大箭中抽出一支,同样将它掷向了手忙脚乱的诸胡联军,立即便扎穿了一头牦牛三名羌人的身躯,竟比真正机发连弩的威力还大!
“快撤!快撤!”羌王和月氏王几乎是同时喊道,他们眼看秦军飞骑已纷纷揳入各自战阵,砍瓜切菜般屠戮起来,这才见识了秦军战力是何等恐怖,不由得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率先夺路西逃。眼见首领撤退,那些戎狄士卒们更是无心恋战,也紧随其后开始了乱糟糟轰隆隆的大溃败。
“右贤王,便是此时,我等也逃!”冒顿大喊了一句,第一个掉转了马头。
“好!全军向东北突围,杀回河南地!”眼见羌人、月氏人兵败如山倒,右贤王居然大是振奋,率领着早已随时候命的匈奴飞骑,如一片茫茫大浪般向着东北方卷去。
“匈奴果然遁逃了!”李信心念一动,第一反应是自己亲领一军前去追击,但冷静下来又想了想,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冒顿与右贤王虽是向河南地撤退,但那里还有蒙恬重兵围剿,几乎可以肯定不会让他们逃脱;相形之下,还是赵公辅那路最为要紧,他手下一则兵力少,二则时辰紧,那一带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若无大军支援,还真有可能被突破,如此看来,当务之急还是全力追杀羌人月氏人,支援赵公辅!
不过,自己也不能就此放任冒顿与右贤王逃走,李信的心思转得飞快:这二人向与头曼单于不合,若无追兵紧追不舍,使他们时刻感到威胁,逃出陇西战场从容休整后,他们很可能不会与头曼单于的主力大军会合,而是径自向西北方逃窜,如此一来,仍可能走脱这条漏网之鱼!毕竟,这部匈奴人加起来仍有五六万之多,人数着实可观,李信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让他们轻易逃掉。心念既定大吼一句:“全军齐出,将羌人月氏人向西驱赶!阮翁仲来见我!”。
“将军!”巨人很快出现在了李信面前,铠甲战袍不住向下滴着鲜血。
“还跑得动否?”李信仰望着他。
“再奔上一日也无事!”巨人一拳擂在自己胸口的铠甲上,发出轰隆声响,语气中满是自豪。
“交你一样重任,看见那匈奴人否?将他们赶向东北!”
巨人随着李信手指的方向遥遥望去,正看到那片白色浪潮迅速向东北方散去。
“俺在百越赶过象群,好说!”巨人匆匆撂下这一句,便领着五千兵马追击而去;李信则亲率大军,开始了对溃逃的羌人月氏人的最后掩杀。
此时的战场大势已开始有所变化:李信的主力骑兵、阮翁仲方才率领的那支偏师分自东、南两个方向攻来,很快便收拢合并成一路,结为半环,一同将羌人、月氏人向西渐渐挤压。这两部戎狄士卒本就从不讲究队列阵形,目下又是同病相怜,自然都混杂在一起,只是盲目追随着各自首领,互相践踏着,全力向西疯狂逃窜。不过,羌王和月氏王虽是各自逃命,倒也没完全慌了手脚,他们想法都一样:追杀的秦军以骑兵为主,这一带却是山峦起伏,不利于骑兵纵横驰骋,追击的脚步定会大大滞涩;可羌、月氏两部却是长年生活在山地,由此逃亡既顺当又便于藏匿,只要能稍稍喘息片刻,便足可重整旗鼓,总不致全军覆没!是故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原路返回,向着东进攻秦时的山道拼命逃去。
却不料,正当戎狄大军五色驳杂的人潮向西席卷而去时,前方那片原本寂静的连绵山林骤然鼓号大作,无数原木飞石随之滚滚落下,正在全力前冲的人潮骤遇这一突变,立刻如浪头遇上水坝般卷了回去,倒是止住了溃退之势,重又立定了脚跟。胡人们定睛看时,漫山遍野已亮出了秦军的一面面黑旗,当先一面大纛上的白色“赵”字分外惹眼!
随后,一个年轻嗓音由那面“赵”字大纛下响了起来,夯石般砸上了戎狄士卒的心头:
“胡人听好!我乃秦军裨将赵公辅!奉陇西将军之命,已堵死你等退路,若欲活命,早早弃甲请降!”
“岂有此理!”羌王咆哮起来,“骑兵打不过也倒罢了,这山地你秦人也这般猖狂么?给我杀!这一路秦人不多,全力突围,当能活命!”
“李信大军在后,若不突围,我等都要死在这里!”月氏王也大叫道。
“死到临头,还心存侥幸?”大纛下的赵公辅一声冷笑,劈下令旗,“火箭,射——!”
一面红色令旗在山谷中招摇开来,霎时间,喊杀声、号啕声、箭矢破空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响动声登时混杂在一起,久久回荡在了谷地上空。
……
一个黑衣人静静伫立在离这片战场不远处的山头,默然望着满谷的烈火,又遥望着那面“赵”字大纛,终是眯起眼睛,轻叹了一口气。
“赵公辅,你竟忘了自己是何人么?如何为秦人卖起命来……”
他这样自言自语着,转身缓步走了,銮铃的叮当声响混杂在脚步中,分外清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