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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亡秦者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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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亡秦者胡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四章亡秦者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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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亡秦者胡

“太白出于西方酉位。Www.Pinwenba.Com 吧命曰大嚣,刚,主用兵!”

一片鸦雀无声中,奉常兼太史令胡毋敬的苍老嗓音陡然飘荡开来。

浓烈日头的照耀下,咸阳宫皋门前一片金光灿烂,十二尊熠熠生辉的巨大金人正威风凛凛分列两旁,一同俯视着这皇帝巡狩前的大蒐礼。它们脚下的车马广场已变为一座小型校军场,一队队披挂齐整的甲士排成了黑压压的队列,方阵最后是鹤立鸡群的阮翁仲,直与那十二金人一般威风凛凛。

“乐起——!”

乐师们奏起了黄钟大吕,雄浑的秦风骤然笼罩了车马广场,协律都尉金石般的嗓音响遏行云,众士卒也随之高唱起了《无衣》。

“秦王训示,将帅听命——”

一身戎装的皇帝大步上前,环视一周后开了口,一个个咬字清晰的秦音随即飘荡开来。

皇帝训示的同时,阅兵台上的王贲则望着阮翁仲身旁的王离。

“竖子,总不让我省心,且看你此番能否出息……”

王离却并未发觉父亲在看自己,他的目光不住地向咸阳宫前扫去,心下暗自盼着能再看到那个火红的影子。

王离记得,还是随移民下岭南的途中,父亲便向自己问过惟嬴之事,刚一听到自己肯定的回答,脸色当即就变了;而听到自己已与她私订了终身,更是暴跳如雷。

“公主当年与你大父那婚约,天下人尽知;你若娶了她,旁人如何说我王氏?不成**了么?我王氏的脸都要让你丢尽了!你这不是撕我面皮么?……”王离至今还记得父亲那一连串的咆哮。

“那桩婚事根本就未成行!大父与惟嬴无名更无实!两人也都决然不认!”

“皇帝早想将公主嫁与公子由,回咸阳后丞相便要正式提亲,这些你都知晓,却偏横插一杠,成心不是?”王贲额角青筋骤然暴起,大声怒吼,“你本就与李由相熟,如何做出这等事体?”

“李由本就不稀罕公主,他早跟俺讲过,若不是丞相之意,自己还当真不愿娶她,他稀罕那百依百顺的……”王离咕哝着。

“闭嘴!”

“我若与他好好讲,他那般通情达理,定不会记恨俺……”

“闭嘴!”

父子俩同时沉默了下来,王贲咬紧牙关,负手转了几圈,重又开口:“李氏与我王氏同为望族,丞相与我更是庙堂文武两大重臣,你这事一出,两家日后如何相处?我与丞相本就关系冷淡,日后天下必是一片流言蜚语,言我二人将相失和!天下女子万万千千,你为何偏认准她一人?”

“管他旁人如何指指戳戳,总归俺这辈子认定她了。你若不许,俺便与她私奔……”王离小声道。

“闭嘴!”王贲的吼声震得舱中灰尘都窣窣落下了。

……

王离记得,因了此事,父亲一路都没给自己好脸色,回咸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自己收拾行装,准备随皇帝巡狩,还说到达北疆之后,自己便要入九原军,不奉军令不得回咸阳。王离知道,他也是想借机断了自己对惟嬴的念想,虽说自己早想入九原军,可明了于此心下还是难受了好久,担心再回咸阳见到公主时,她已成了郡守夫人。却不料几日之后,父亲又把自己叫去了太尉府,一脸铁青:“碎崽子,这回该知足了。”

“甚,甚知足?”

“皇帝终是答应将公主嫁与你了。”

“真的?”王离兴奋得欢呼起来。

“先莫得意!想娶公主,你须先在九原军中立下战功,挣得爵位!”

“好说!俺奋勇杀敌便是!”王离陡然神气活现起来。

“哪有那般容易!”王贲厉声喝道,“打匈奴可不是校军演武,那匈奴人远比高渐离狗屠之流狠得多!”

王离这才冷静下来,不吭声了。

王贲深深叹了口气:“就实说,这门婚事若非丞相自行退让、皇帝主动提起,我定不赞同。此番你若立不得战功,我更没脸见他二人!”

“丞相……如何肯自行退让?”王离惊讶了。

“丞相主动向皇帝提出,李氏已和皇族有过多重联姻,王氏却还未曾有过,只有当年上将军那次,也是半途而废;目下上将军坐镇南疆,不再回中原,皇帝本当对王氏多加抚慰;你与公主又是两情相悦,他更该成全此事。”

“丞相大好人也!皇帝也赞同了?”

“赞同了。还赞了丞相胸襟度量,让他回去好生抚慰李由,又说李由仍就任三川郡守,日后他的婚事包自己身上。”

“彩!”眼见此事皆大欢喜,王离乐得一跃而起,看到父亲那冰冷的目光,忙又收敛了笑意。

“随我来。”王贲向儿子丢下一句,径自转身去了。父子俩一前一后来到庭院中,王离一眼看去,更是欢呼雀跃:

“丹骎——!”

他大叫着一下扑了过去,而丹骎也同样认出了他,仰天发出一阵欢快嘶鸣,任由他死死搂住自己的脖颈,把脸庞埋在长长鬃毛中,这匹当年的小红马而今已真正成年,更壮实也更雄俊了。

“阿翁,你真好!”与丹骎亲热够了,王离这才扭过头望着父亲,嘿嘿傻笑起来。

王贲的目光柔软了些许,然而旋即重又变得冰冷了。

“你可知,我为何将丹骎自频阳带来,交与你?”

“明白!阿离必当奋勇杀敌!”

“……主君苟屏詷马,驱其殃,去其不祥。……律律弗御自行,弗驱自出……主君勉饮勉食,吾岁不敢忘。”

当时马禖的祝祷之声依旧回荡在王离心头,他望了望身旁的丹骎,又望向阅兵台,这才发现皇帝的训示已然结束了,父亲接过皇帝亲赐的定秦剑,高高伫立在戎车之上,正在朗声宣布军规和赏罚律令。

“肄兵习阵,斩牲誓师——!”

阅兵台上一只黄驹血溅三尺。王贲接过司马递过的鼓槌,重重擂响了号令三军的战鼓,王离心下一凛,知晓演武这便要开始,再也没了轻慢之心。

鼓声开始从四面响起,司马们振动着金铎,军吏们依鼓号声分别举起手中令旗,千长们也开始指挥起各自的兵卒。刹那间,密密麻麻的步卒方阵或开或阖或动或静或起或落,半个时辰后才随着太尉的号令,恢复了先前的阵形。

“出征——!”

黑色的洪流开始向东面涌动起来,打头的便是阮翁仲那高大身影,随着咸阳街市上无数黔首们的夹道欢呼、啧啧称奇,皇帝的第四次大巡狩正式开始了。

“惟嬴?真是惟嬴?”

望着远处山塬上那个一团火焰般的影子,骑在丹骎背上的王离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又用余光瞥过几眼,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心下只想大叫一句“惟嬴,等我回来”,只虑及自己身处军中才没有开口。

望着皇帝车队渐渐远去,华阳公主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公主请回吧。”李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华阳公主转过身,轻轻颔首。

“公子,此番,对不住了……”

“公主能重新振作,还觅得可心夫婿,可喜可贺。”

“谢公子玉成,若非你向丞相提起,此事当真结果难料……”

“些许小事,公主莫放心上了。此乃你头回开口求我,自当效劳。”

“……怨恨我么?”

李由微微一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三川郡虽距关中不远,却也政事纷繁,你我日后怕也难见面,公子多保重。”

“谢公主,你也一样。”

两人互相深施一礼,背向而行,华阳公主转身迈上车驾,李由则转身骑上自己的坐骑。随着车轮的辚辚转动、战马的咴咴嘶鸣,他们终于分道扬镳。华阳公主向西回咸阳,李由东去前往三川郡上任;而王离则追随着皇帝和父亲,跟着巡狩的车驾仪仗一路北上。

三个人,就这样各自踏上了人生的新一段旅途。

第四次巡狩即将结束之际,浩浩荡荡的卤簿车队由雁门郡向西,进入了上郡。

数月来,巡狩车队离开关中,先北上辽东,皇帝在碣石山送方士卢生、韩终等人出海求仙,寻访那两位传说中的仙人羡门、高誓;太尉王贲则继续搜捕在这滨海一带藏匿逃亡的复辟世族,明察暗访世族兼并民田,拆毁那些林立的要塞城邑,此外还将战国时期列国阻塞水流、淹没别国土地的堤坝尽数拆毁,疏浚了多条壅塞的漕渠,几样大事逐一了结之后,车队开始掉头西行,前往上郡。

抵达治所肤施时,已是黄昏时分。漫天云霞将天际涂抹得一片血红。数千里荒莽山地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旷,举目皆是林莽荒地深沟长壑,呼啸的山风送来了林涛阵阵,却反给此地更添一丝寥廓。

这便是河西高地了。

整片高地,只有南部少半伸入内史郡,其余四分之三都在上郡。这是一片呈南北走向、以山塬为主的狭长土地,它是整个中原地带的制高点,占据这里便可居高临下威慑四方;另一方面,这里毗邻帝国疆域的西北角——北地郡,它们的正南便是帝都咸阳所在的内史郡,两郡一东一西,恰如两扇紧闭的门扉守住了关中沃野,守住这里便是守住了关中的北面门户。多年之后的汉文帝时期,匈奴老上稽粥单于正是突破了此地一路南下,一直杀到长安以北的甘泉才撤军,一时震惊了整个西汉帝国。

正是因此,列国铁血大争数百年,无论中原战局如何惨烈,秦国始终都在这里雷打不动地保留着一支精锐;而秦灭六国的那十年征战中,九原将军蒙恬同样常年驻守于此,只在最后的灭齐之战中担任了一路偏师。之所以如此,也正是因他身上肩负着整个秦国甚至中原的安危。

漫步在秦长城上,一脸沟壑纵横的九原将军蒙恬回忆着多年来的秦胡战局。多年前赵国衰微之际,匈奴人自赵国手中夺取了上郡以北的河南地,此后很快便如滚雪球般逐渐壮大,然而所谓的“九原边军”,自己这位所谓的“九原将军”,却是常年驻扎在九原以南的上郡,至多只能大体控制河南地的最南端,对攻无不克的秦军将士们来说,这不啻一个巨大嘲讽。从灭六国起直到目下,足足十余年间,无论皇帝、太尉王贲还是蒙恬本人,都没有淡漠对匈奴的提防,更没有放弃反击匈奴、收复九原的谋划,然而终究也都没有轻举妄动。之所以如此,原因只有一个——难以捕捉匈奴主力。若不能将其一举歼灭,不久之后他还会卷土重来;而若主动出击,他们却又能轻易逃入大漠深处,根本无从捕捉行踪。无论哪种结果,对匈奴的战事都会将本就积累不甚丰厚的国力尽数耗尽,把帝国拖向崩溃的边缘。有鉴于此,蒙恬王贲提出的对匈奴的长久方略便是,秦军长年累月与匈奴对峙,尽可能多地积累丰厚的粮草,待到匈奴主力全数南下之际,以万钧之势对其做雷霆一击!

而目下,斥候们传来的消息显示,头曼单于终于要率领匈奴大军来了。尽管蒙恬已为这一战苦心孤诣筹备了多年,但此刻他感到的不是建功立业的渴望,却是肩头沉甸甸的重负,对这一战的分量,他再清楚不过。

凛冽的山风带来了悠扬号角声,皇帝的卤簿车队已出现在远方了。

宽阔的幕府石室中只留下了六个人,皇帝、太尉王贲,以及四位北疆将军:九原将军蒙恬、陇西将军李信、北地将军秦腾、云中将军杨翁子。李信秦腾都是灭国大战时的统帅,驻守北疆多年,尽管脸上都写满了风霜,却也更添稳健沉雄;老将杨翁子则是卫尉杨端和的族兄,自孝文王时起便多年驻守北疆,后又做蒙恬裨将多年。四人先后向皇帝和太尉简短问候了一声,便默不作声肃立一旁了。

“闲话以后再说,先说正事。”皇帝大手一挥,尽管与几人都是多年未见,却一句寒暄也顾不上讲,径自来到羊皮地图前,五位将军也同时迈上一步,团团围在他身旁。

这是秦国与匈奴等周边游牧部族对峙的全图,很明显地被分为东南、西北两部,东南便是秦帝国的上郡、北地、陇西三郡,西北则是各游牧部族地盘,二者大体以大河中段为分界。众所周知,整条大河由西向东流淌,成一个“几”字,“几”字那左面一撇,西面盘踞着羌人、月氏人,东面便是陇西、北地二郡,由南向北并列。“几”字右面的一竖,将上郡、云中两地同雁门郡东西分隔开来。而那“几”字顶端的一横,则贯穿了目下匈奴盘踞的河南地。这片土地,大河以南是一片瀚海大漠,毗邻上郡的河西高地,也阻隔了秦军北上、匈奴南下的步伐;大河以北则可大体分为西东两段,西段由河水分出一段支流,蜿蜒流淌一段后重新汇入河水,这条支流被叫作北河,北河以北是阳山、高阙、北假一带,东段没有明显大支流,却有一条西南东北走向的大山,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阴山,这一带草原依山傍水,土地极尽肥沃,匈奴单于庭便坐落于此。

由东端的云中郡起,还有一条代表着长城的蜿蜒巨龙向西伸展,经过阴山南麓,一直伸展到高阙塞,这是当年赵武灵王主持修建的赵长城西段,目下却已全然沦陷于匈奴人铁蹄之下。

幕府中一片寂静,只有九原将军蒙恬的声音不住回荡着,讲述着匈奴人来袭的计划,以及自己预备的应对。

蒙恬说,头曼单于此番联结了东胡、月氏、羌三部,欲三面开打:东面因燕赵长城阻隔,东胡部无法逾越长城,是故尽数西来,意图攻我云中郡;匈奴主力在北,意图直取上郡、分头穿越秦长城损毁地段;羌人、月氏在西,意图跨过大河,先取陇西西大门枹罕,再东向攻占治所狄道,占据渭水源头后顺水而下,直取关中西部门户陈仓。

而蒙恬对此等局势的判断是:边地四郡中,云中郡西邻上郡、东邻雁门,直面东胡;自从被燕将秦开大败之后,东胡已孱弱多年,必不敢率先攻秦。上郡位于河西高地,易守难攻,前面横亘着茫茫瀚海,北地郡则是山地荒漠驳杂,这两地又有九原军背靠长城严阵以待,只要将大型器械分头部署要害地段严防死守,匈奴便无法继续南侵。唯有陇西郡值得警惕。此地为山地草原驳杂,利于隐秘行军偷袭,李信虽有五万兵马,然此番羌人、月氏人却是头回联手,匈奴右贤王部也号称要一同出兵,如此则兵力极可能不够,蒙恬之意,九原军当分出一部人马支援。具体说来便是:九原军主力调拨六成,携重型器械西进增援,上郡大营留四成驻守。李信陇西军务求大破西路诸胡联军,断匈奴右臂;陇西败战消息传来,头曼单于必定撤军,此时上郡驻军立即北上追击,纵不能擒杀头曼,也要狠狠大破匈奴本部,此后便是一鼓作气收复河南地!

一席话说完,皇帝和王贲都沉思起来。许久之后,王贲才开了口:“王贲之意,蒙将军通盘部署无懈可击,所需调整者只是各部兵力!”说着也指上地图,“依蒙将军原本谋划,陇西乃大军集结之主战场,上郡次之;我意二者两相颠倒——重兵仍屯集上郡,虽也增兵陇西,但只需数万人马,携带过半大型连弩,足可抵御诸胡联军。只是,增援陇西之兵力当虚张声势!”

——“此后再多方示伪,使匈奴以为我等防御重心仍在陇西!”蒙恬双目陡然明亮起来,朗声叫道。

王贲没有说话,却是点点头。

“如此,头曼单于必然以为上郡空虚,定会以主力南下进攻上郡,我等可一边正面迎击,一边分兵包抄匈奴后路!”蒙恬一拳擂到了地图上。

“九原军可三面围困,只留出西面,如此一来头曼必定西逃,与诸胡败军合兵!”李信同样脱口而出。

“蒙将军自东北向西南,李将军自西南向东北,两边一同夹击,必当在我北地郡围歼匈奴!”秦腾也笑道。

“如此,老夫云中守军却是做甚,干看着么?”杨翁子轻捻着雪白的须髯皱眉问道,引起了大将们一片哄笑。

眼见几员大将竟然这般默契,皇帝也大为振奋,呵呵笑道:“来,我等详细谋划一番,如何将那头曼老狼诱入罗网!”却不想正要继续部署战事,中车府令赵高的声音突兀从帐外响起:“陛下!几位方士,都回来了!

上郡大营里,皇帝和随同出行的王贲、李斯等庙堂重臣重又见到了那些久违的方士。

除徐福前往旧齐地外,其余几名方士领袖都在,一张张因风吹日晒而黑里泛红的脸上沟壑纵横,人人风尘仆仆,目光却无不机警明亮,一见皇帝太尉便纷纷起身,各自离席长施一礼,显得极是殷勤。皇帝笑着还礼,王贲却毫无反应,只是冷淡点头,自从当年皇帝兰池逢盗之后,他始终对他们极为警惕。

方士中地位仅次于徐福的卢生,向皇帝讲述了此次出海经过,云虽未能访到仙人、求得仙药,却也觅得了一条谶语,不敢耽搁立即返程,此后得知陛下已赶往上郡大营,这才日夜兼程赶来。说着命仆役搬进一方奇异的嶙峋大石,这大石通体呈青黑色,由上到下带着一块块拳头大小的斑纹,总共五块,每块都仿佛一幅方正图画,又仿佛一个笔画繁复的远古文字。卢生说,这方神异大石是他们在一处无名海岛上发现的,这些斑纹都是上古鸟篆,连起来是一句谶语:亡秦者胡也!

这方石头和这句谶语,自然引起了皇帝君臣们的警觉,却并未太过在意,亡秦者胡,这“胡”自然指的是北疆匈奴,然即便没有这谶语,秦军也必要与匈奴展开决战。是故皇帝只是下令将这大石摆到角落里,又请方士们下去歇息,卢生等人则请皇帝准许他们再次出海,既是求仙,也是再行探察此谶语真正含义,皇帝一并允诺后他们便恭敬地退出了幕府石室。

不过,太尉王贲却是死死盯着方士们远去的身影,目光中满是警惕。及至议兵结束、其余大臣们都先后退出幕府后,他留了下来,向皇帝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陛下,臣对几名方士有疑:我等在辽西郡待了数月他都未归,可我等刚到上郡大营,他便立即跟来,直是尾随一般。还有那谶语也透着古怪,臣敢断言,这句‘亡秦者胡’,必会被那些复辟老世族利用,撒播于天下,搅得黔首人心惶惶!”

“我等若一举击溃匈奴,这流言岂不不攻自破?王贲,你多年执掌黑冰台,也变得这般疑神疑鬼了。”皇帝笑了,显是对此不以为意。

王贲却没有笑:“目下九原秦军即将北击匈奴,这干方士留在军中甚为不便。臣之意,当将他们尽快遣走为宜,若仍留于军中,难保不会夜长梦多。”

皇帝的眉头陡然紧锁起来:“你意,方士可能刺探军情?”

“陛下莫忘了当年兰池逢盗之事。若无内鬼,张良何能确切知晓陛下行踪?还当……”

王贲只把话说了一半,这对向来快言快语的他来说,已是极为罕见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这才颇不情愿地开口:“既然如此,太尉之意如何?”

“大战在即,臣倒有一箭双雕之法,既可试探方士虚实,也可迷惑匈奴。”

“你且讲!”

“便是这般……”王贲压低了声音。

“先生,先生!”中车府令的声音忽在帐外响起,正在收拾行装的几名方士纷纷一跃而起。

“皇帝又发病了?”卢生盯住满脸惶恐的赵高,手上已开始将各色丹药逐一塞入自己的药囊。

赵高喘着粗气,重重点头,一把揪住卢生将他扯到屋外,侯生、韩终、石生三人也慌忙收拾好丹药,跟着匆匆赶了出来。赵高边走边说,皇帝正在忙碌北击匈奴之事,却是突然发病昏厥,郎中令便遣自己来请几位先生,自家则守定幕府,严令其他人等不得进密室一步!

听到赵高的讲述,几名方士彼此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很是意味深长。

幕府的石门虚掩着,门缝中透出了一缕亮光,门口则挤满了众多惶恐不安的内侍,眼见赵高前来,忙自发地让到一旁。赵高匆匆推开了房门,迎面便是脸色冷峻的郎中令蒙毅。再看幕府之中,昏黄灯火下,那方他们寻觅回来的神秘大石还在那里孤零零地摆放着,一缕黯淡光芒照亮了那几块被解释成“亡秦者胡也”的斑纹。一方长案上则堆满了竹简绢帛,一卷半摊开的牛皮地图甚是显眼,上面还以丹砂曾青绘出了颜色粗细不一的各色线条箭头。长案背后便是寝室,只有一张大床,皇帝昏倒其上,脸色死灰牙关紧闭身体僵直,直如死尸一般。

眼前景象虽触目惊心,几名方士却都训练有素,一声不吭便各自开始了忙碌:石生捧出药臼,韩终取出丹药,三两下便将丹药在臼中捣碎,一旁侯生已捧着一个药葫芦,将里面红亮的汁液向臼中滴了几滴,卢生则举起一只细薄竹勺伸了过去,石生将臼中调和好的药汁涓滴不剩地倒入竹勺,卢生转过身时韩终将一只长流(长嘴)银匜塞入皇帝一直紧闭的大口,又将竹勺中的药汁灌入,眼见皇帝咕咚一声咽下,几位方士这才如释重负地纷纷长出了一口气。

皇帝死灰的脸庞终于渐渐恢复了血色,又慢慢睁开眼睛,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向着方士们点了点头,虽未开口说话,目光中的感激却是显而易见。

“幕府重地,几位先生不宜久留。”一直在旁边默默关注他们举动的郎中令蒙毅开口道。

卢生却摇摇头:“郎中令见谅。陛下此番发病突兀,我等虽施以急救,然难保不会反复,我意,我等须轮值守护于此,若一夜无事,方能放心。”

“不能将陛下抬到寝宫么?这幕府中多少机密简册,无一不关军国大事,若你等……”

“蒙毅……”病榻上的皇帝梦呓般轻轻开了口,“总归只这一夜,莫再费周折了……”

沉思片刻,蒙毅终是勉为其难地说了句“诺”,背过身去卷起那幅北疆地图,又向一旁的赵高递了个眼色,赵高便抱起那大捆大捆的竹简,将它们尽数锁进角落里一只巨大的木笈。做完这一切之后,蒙毅向几位方士交代说,几位今夜只留一人在这幕府前厅守候,一个时辰一换,只要皇帝无事,不得随意迈入寝室。卢生等人唯唯连声,此后蒙毅便留下两名内侍守在皇帝的寝室,方士们则只留下了第一位值夜的韩终,其余人等便一同退出了幕府。

夜深了,摇曳不定的昏黄灯火在那方“亡秦者胡也”的石头上,以及昏睡中的皇帝的脸庞上投下种种古怪的影子,眼看寝室中两名内侍昏昏欲睡,守在幕府前厅的那名方士终于开始了行动。

他先是装模作样地伸伸懒腰,在幕府前厅中悄无声息地来回踱了几圈,眼见那两名内侍并未被惊动,便悄悄来到燎炉前,从袖中取出两只小陶瓶,将其中一只陶瓶中的药粉轻轻洒入炉中,催眠的芬芳氤氲开来后,他已吞下了另一只中的解药。眼见两名内侍连同皇帝都响起了鼾声,他又取出一把细小的钥匙,无声地打开了角落里那只巨大的木笈,准确无误地抽出了北疆地图和另几份写有军令的竹简,匆匆济览一遍便将它们重新卷起放回,再将木笈原样锁好。做完这一切后,他小心翼翼地向寝室望去,看到两名内侍依旧在昏昏沉睡,顿时放下心来,迅速回到案前双手支颐,假寐了起来。

清晨的曙光投入了幕府,昏睡一夜的皇帝缓缓睁开了眼,看到幕府中只有赵高站在面前。

“阿高,方士呢?”皇帝轻声道。

“陛下,方士已走,说陛下已无大碍,还留了瓶丹药。”

“善,你且先出幕府,让朕养养神。”

当赵高的身影消失、幕府石门轰隆隆关闭之后,皇帝重新紧闭了双目,似乎在积蓄着力量,片刻后才重又睁眼,轻声一句:“出来吧,太尉。”

王贲的身影从一座暗门里闪现了出来。

“陛下……”看到皇帝一脸憔悴,王贲心下大是不忍。

“好了,好了。”皇帝轻轻摇头,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此番虽是做戏,朕这病痛却非作伪,若无方士神药,当真吉凶难料……”

“陛下离不开方士,臣明白。”

皇帝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又养息了片刻才开口:“此番,你看清了?”

“臣一夜没睡,看清了。”

“先莫说是谁。除非你有足够明证,朕才会听你的。”

“臣知晓。若只这一事,臣不会贸然认定他与世族暗地勾结,黑冰台会继续暗访,北击匈奴之后,当能掌握明确证物。”

“朕却是盼你多虑了……”

“陛下好生歇息,臣告退了。”王贲没有接过皇帝的话头,拱了拱手退下了。

他独自一人来到庭院外,不出所料地看到一名年轻方士伫立在角落中。看看左右无人,忙快步上前:“你等何时出海?”

“便是午后。”

“盯紧那人。”

“断令放心,果有问题,此番定能抓住他把柄。”

“善,你且去吧。”

“诺。”方士的身影消失了。

就在皇帝的巡狩车队向西进发时,一支匈奴马队也由辽西郡的海滨秘密出发,一路辗转,终于抵达了阴山脚下的单于庭。

“终是到了……”清脆的銮铃声响中,一个女人般柔和的嗓音轻声道。

“先生自是到了,然对我而言,却是远远未到。”一个粗犷却又阴沉的嗓音答道。

“王子何意?”

“父王将单于庭自狼居胥山迁至这阴山,自是了不得的功绩;可若依我说,这单于庭该设在中原!”

“冒顿王子壮志可嘉。”

进行这番对话的两个人,此刻正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并辔而行。时候正是黎明,借着他们手中的火把可以看清,第一人似是中原人打扮,身材清瘦,着一件黑色斗篷,拉得很低的兜帽遮住了上半边脸,露在外面的肤色极是苍白,斗篷下还悬着一枚小小銮铃,正不住发出清脆的响声;另一个则是地道的匈奴人,尽管还是青年,脸上却写满了风霜,他身材矮壮两腿短粗,宽阔的脸庞上唇胡须浓密,下颌却只留一小撮硬须,左耳佩有一只正反射着火光的明晃晃大耳环,一顶皮风帽将披散的粗厚长发全然掩盖住了。

寒风如刀,枯黄的茫茫牧草没过了马膝,中原人和匈奴人都默不作声地率领着马队,向着不远处那连绵起伏的山峦的轮廓走去。

张良轻低着头,苍白而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握马缰。一路走来,尽管与身旁这位匈奴王子一同度过了众多艰险,两人却仍没有成为患难之交,依旧小心翼翼地彼此保持着距离。

当年王贲在淮北缉拿项氏满门时,他已抢先一步自下相脱身,此后便逃亡到东海郡潜伏下来,几年来以下邳为根基,四处同陈横等齐墨、东海郡一带的旧楚旧齐世族们秘密往来。数月前,他先后得知了秦军平定岭南、皇帝准备前往北疆巡狩的消息,毫不迟疑便做出了两手准备,一方面请陈横等齐墨南下,寻访打探项梁下落,若能找到便接应他回淮北;自己则带领着十余名悬刀刺客前往旧燕地的滨海,准备伺机再次行刺皇帝。然而张良没料到,航船刚赶到渤海海滨,自己安插在皇帝身边的耳目便发来密报,说太尉王贲正在这一带大肆搜捕老世族,旧燕地已是风声鹤唳,此种形势下根本不可能接近皇帝。张良虽心下失望,却也不肯就此空手而归,他知皇帝下一步便是要前往上郡,而去九原军的最大可能,便是安排对匈奴的战事,于是炮制了那条“亡秦者胡也”的谶语,又密令自己的耳目多加留意与九原军相关的种种动向,这回他终于没有失算,果然了解到了蒙恬抵御匈奴的种种谋划。

更使张良觉得时来运转的是,他本欲孤身前往茫茫草原,寻访那不知藏匿于何处的单于庭,不料竟在这旧燕地碰上了前来打探皇帝动向的匈奴王子冒顿,两人一拍即合,冒顿这便引着他向匈奴腹地赶来。

“赫连!赫连!”身后传来了匈奴骑士们的叫声,冒顿收住缰绳下马转身,和同伴们一道高呼着“赫连”,不顾清晨的寒冷,向着那轮初升的日头崇敬地跪伏了下去。这是匈奴人特有的风俗,每日清晨黄昏,日月初升之际都要跪伏祭拜。

张良却仍端坐马上一动未动,只是望着那洒满朝霞一片金黄的大草原;待到匈奴人纷纷起身重又上马时,他再转过身,看到了远处巍峨苍翠的阴山,以及阴山脚下那座头曼城。说是“城”,实则是连绵的雪白毡帐结成的一片营寨,其中最高大也最显眼的一座,便是单于庭所在的穹庐了。

马队飞快掠过大小穹庐、帐篷间堆积着的一座座草堆、畜粪堆,一副副挂着成串风干牛羊肉的木架,来到单于穹庐前。一名奴隶手捧铜盆拦住张良,张良依匈奴礼节,伸出细长的手指从中掬起一捧炭灰,将苍白的面孔涂得黑漆漆一片,这才跟在冒顿身后走入穹庐。

一张张被缝缀在一起的珍贵白狐皮围住了穹庐四壁,纯银三足灯台闪烁着点点火光,袅袅香烟自金光灿灿的铜炉中飘出,掩盖了帐中浓烈的腥膻味、马奶酪浆的酸气,也使这里显得影影绰绰。正中是一张巨大奏案,上面并排摆放着三样物事:被称为“径路刀”的一柄尺许长的短剑;被称为“金留犁”的一把匕首;以及一颗用作酒杯的人头,死者光秃秃的头盖骨已被挖去,尽管脸上已被蒙了一层皮,但那痛苦扭曲的神色仍旧依稀可辨。

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正按在人头酒杯上面,它的主人嘴角挂着一丝狰狞笑意,冷冷望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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