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小舟被汹涌浪花推上了岸,一双赤脚跳上一片殷红的沙洲,溅起赤色的血花,在几名齐墨的簇拥下,巨子陈横最后一个上了岸,向那处战场只投去一眼,便皱起了眉:“这般久了,还拿不下?”
“只要调遣得当,这坐阵一旦铺开便是山岳落地,万难撼动。”他身后那个嘶哑阴沉的嗓音答道。
“公子之意?”
“别无他法,只能兵力三分,轮换进攻,慢慢磨他。”
“若是这般,只怕夜长梦多。”
“巨子若想就此撤军,也未尝不可。”
陈横阴郁的目光向战场凝视了片刻,重又开口:“若公子亲自指挥,能否迅速击溃黑冰台?”
“不能。”对方毫不犹豫答道。
“公子将才不输王贲,也不行?”
“非关将才,时势使然。若我在阵中,王贲在阵外,他一样奈何我不得。此时此地,便是孙吴再世,也只能这般硬战,巨子不必心急。”
陈横微一思忖,轻轻笑了:“也对。公子与王氏十年血仇,齐墨与秦墨也是数十年恩怨,你我都已等候多年,不在这片刻。”
“再者以我估算,黑冰台也撑不得多久了,至多,半个时辰……”
“断令,我等还能撑得多久?”屈将子握住刚揳入肩头的弩矢,将它艰难拔了出来,疼得口中嘶嘶直抽冷气。
“半个时辰,至多。”背后传来了王贲低沉的声音。
屈将子没有再理会他,仍然急迫地连声吼叫着,指挥着弋射们迅速填补一个个缺口,黑冰台只剩四十余人了,圆阵已缩小了一圈,只剩内外两层,更是人人带伤,而他们的对手尽管蒙受了同样惨重的损失,却仍然前赴后继地一批批拥来,目下已有人开始登上山塬了。
齐墨的短剑迎面刺来,面前的弋射举起盾牌防御,不料却被另外两柄剑分头刺中了跪坐的双腿,他一声大叫跌倒在地,齐墨短剑顿时变刺为砍,正要高举剑锋当头劈下,一柄长剑却突兀从那名受伤弋射身后刺出,逼退了对手。脚下跪倒的弋射又突然暴起,将匕首深深刺入了那名齐墨的下腹。当他筋疲力尽倒地的同时,另一强有力的大手却接过他的盾牌,再度填补了缺口。左右两名齐墨看清那人时微一愣怔,那人却将盾牌砸向左面,右手长剑则闪电般贯穿了右面那名齐墨的身躯;此后间不容发之际长剑盾牌左右交换,左手挺剑,再度刺穿了另一名齐墨的喉咙!
“断令!”身后响起了屈将子的喊声。
“屈将子,你执掌号令,我来杀敌!”他大吼道。
王贲亲自加入战局了。
眼见黑冰台的首领亲自上阵,无论秦墨还是齐墨都发出了一声响亮欢呼,双方拼杀也由此变得分外惨烈,更有大批齐墨纷纷拥向王贲,试图擒贼擒王,然而却无一成功。尽管年过五旬,王贲身手却不比年轻时逊色多少,身处的绝境反倒完全激发出他的斗志,那柄沾血长剑如一条火蛇般忽进忽退,忽而横扫忽而直刺,忽而盘旋忽而搅动,将一个个攻来的齐墨干净利落地刺穿砍翻,每一剑都给对手造成致命伤,倒在他剑下的竟无一幸存!
“秦墨山穷水尽了。”遥望着王贲奋力挥舞着长剑的身影,陈横喃喃道,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巨子也想出战?”那个嘶哑嗓音问道。
“王贲身为庙堂重臣,尚且亲身杀敌,我又岂能袖手旁观同袍送死?”
“其中有一大分别:王贲乃困兽犹斗,巨子却胜券在握,胜局已定却还亲出,岂非徒逞血勇?”
“公子所言,自是将道;然我墨家终究与真正军旅不同。军旅进退唯视利害,我墨家却只讲慷慨赴死,劲敌当前绝无回避之理。”这样回答着,陈横开始向着那处山塬缓缓走去。
“巨子留步!”
陈横收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若还想劝我,却是不必了。”
“非要劝你,是要与你一同出战。”
“公子天下名将,也逞这般血勇?”
“若对手是王贲,便值得逞一回……”
说着他缓步上前,脸上的黄金面具熠熠生辉。
奇特的呼哨声从沙洲方向响起,方才还死命拼杀的齐墨骤然一愣,心念电闪间却齐齐虚晃手中长剑,又鬼魅般迅速撤下了这片自己刚开始占领的山塬。眼见对手暂时退却,幸存的黑冰台弋射们再难支撑这小小的圆阵,纷纷跌到了遍地的泥泞血污中。
王贲却没有放松警惕,尽管同样脚步虚浮、冷汗涔涔,但他依旧努力挺直身子,握紧了手中的盾牌长剑。
四下里静了下来,除却一片喘息呻吟,便是海风的呼啸与浪潮的澎湃,一个沙哑的声音混杂于其间,从远方遥遥飘来:
“王贲,久违了。”
王贲的瞳孔收紧了起来,这个声音熟悉却又陌生,他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谁。
随后,他看到,一个瘦长身影从山塬下齐墨的队伍中缓步上前,一旁的火把照亮了他披散着的花白头发,以及脸上那副黄金面具,王贲低头俯瞰着他的身影,颇多感慨地长出了一口气。
“公子梁,你我竟在此重逢,天意也。”
“这多年来,我一直身处岭南与你父为敌。百越被平定后,我便逃往九江郡潜伏。齐墨巨子寻得我行踪,又带我来此地,为的便是全歼黑冰台。”
“既如此,你等为何撤退?”
项梁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野兽的低沉咆哮:“当年淮北大决之时,你父曾成全了我父最后尊严,我一直铭记在心;而今时势相异,换作你走投无路,我也欲投桃报李,再给你一次战机:你既亲出,肯否与我决一死战?”
“与你决斗,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无论胜败,我等都要将黑冰台剿灭。”
“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与我决斗,固无法左右战局结果,却能在死前要我性命,与我落个同归于尽,不值么?”
“若还不够,再加我一条性命。”
一声清脆的銮铃响动,一个女人般轻柔的嗓音,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纤瘦身影也缓缓走上前来,一双眸子反射着旁边火把的光亮,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一般闪亮。
张良。
“王贲,你我较量多年回回平手。而今张良就站在你面前,当着悬刀、齐墨乃至黑冰台之面,立誓于此:此番我一不逃亡,二不暗算,只在此旁观你二人决斗,你若能杀得项梁,我一条命便交与你。天下在逃世族之中,我与项梁分列前两位,我等两条性命,换不得你一条么?”
遥望着张良那张女人般清秀苍白的面孔,王贲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好一番慷慨陈词。悬刀张良心机何等深沉,岂会热血上涌拿自家性命冒险?你无非算准项梁必能杀我;纵然失手,至少也与我两败俱伤,那时你仍能全身而退!如此说法,无非想激我出战,鼓舞天下世族斗志而已!”
然而,张良却是报以同样的冷笑:
“纵然如此,却又如何?太尉身为黑冰台断令,又自诩墨家,骤遇强敌挑战,岂有畏缩自保之理?”
“我何曾说过不战?”王贲的嗓音极尽冰冷,“闲话休提,项梁,拔剑!”
“太尉脚下那山塬太过崎岖,若欲一战,来这沙洲便是。”项梁一动不动道。
海岸一片殷红的沙滩上,齐墨们颇有默契地向两侧散开,聚集在了狭长沙洲的两端,如此围成了一片空场:两面是齐墨堵住了去路,正面是茫茫大海,背面便是黑冰台聚集的山塬。只有三个人留在了这片沙洲正中:王贲、项梁,以及张良。
王贲一步步向项梁走去,在那已被鲜血浸透的沙地上踩下深浅不一的脚印,目光则死死盯住对面越来越近的项梁。在这最后的生死关头,他心下既无波澜也无杂念,死去的顿弱与胡非子,还活着的屈将子与其他弋射们,他已不再去想了;父亲、妻儿,也同样不再去想了;至于自己是否会死于这场决斗,他更是从未在意过。此刻的他,心下只剩了唯一一个念头:
杀了他。
杀了他。
项梁心下转着同样心思。若不能毁灭整个秦帝国,若不能复兴楚国,若不能让死去的亲人复活,那他力所能及的至少还有一样——杀死他,用他的鲜血来祭奠自己失去的一切。
杀了他。
张良的目光永远冰冷镇静,他看王贲的目光和看项梁的目光没有任何不同,一个是自己的猎物,一个是手中的棋子,他苦心编织这张罗网已有多年,而今终是迎来了猎物落网,这个庙堂鹰犬,这个天下老世族最忌惮的敌人,今天必须要死在这里。
杀了他。
几乎是同一瞬间,王贲、项梁和张良的心底,共同涌起了这个念头。
夜已深,潮已涨,天空大海已融为一体,头顶是越来越浓重的暮色,正在缓缓向下压来;脚下是越来越逼近的海水,正在缓缓吞噬这片沙洲,不久之后,所有人便都要站在没膝海水中了。
銮铃的响动中,张良向一旁缓缓走去,既是避开海水,也是给决斗的两人让出足够的空地。
王贲双手紧握剑柄,缓缓举起长剑,护住自眉心到胸口这一线,他死死盯住对面五步之外的项梁,时刻注意着对方手中那柄细薄弯曲的吴钩。
吴钩果然动了,动作却是出人意料,项梁并未如对手那般将它高举,却是反手握剑、掉转剑尖,直指腰间剑鞘,使整个剑身都滑入鞘中;然后他踏上一步,身体半侧,右手五指张开,轻落剑柄之上。显然,方才的吴钩入鞘决非罢战,而是在为后面更凌厉的进攻而蓄势。
接下来,他整个人就这样静止不动了,仿佛自鸿蒙初开之时起,便一直这样伫立着,只有那喷射出灼灼火焰的双目才能显示出,这并非是一具陶俑,却是一只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
王贲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项梁摆出的这种奇特姿势,应该是某种剑法的起手势,他只隐约听部属说起过,这是齐墨特有的一种剑法,没有任何示形掩饰,没有任何变化后招,甚至没有任何退路,只要剑锋挥出,便必会饱饮喷溅而出的鲜血,无论自己的还是对手的。也正因此,即使是在齐墨中,会此种秘剑者也少之又少,而真正使出它的机会则更少,毕竟它只能用于一对一的决斗时,乱军之中你不会有足够闲暇来蓄势拔剑。
对面的项梁依然没动,意思却很是明确,即使此时开口,他也只会说出一个字——
请!
王贲不必等项梁将这个字真正说出口,他周身热血都已沸腾,瞬间爆发出一声咆哮,如离弦之箭般猛扑向对手。
项梁仍旧岿然不动,只有散乱的发丝和衣袂在夜风中飘拂着。
王贲挺剑,粗重的秦剑刺出一条箭矢般的直线,没有迟疑,没有退缩,没有迂回,没有闪避,有的只是勇往直前,锋芒毕露,雷霆万钧,狂飙突进。这一剑和他本人一样直截了当。
而当他的剑锋已逼近到项梁胸口之际,后者的吴钩也终于出鞘了。
一声尖啸瞬间响起,龙吟般清亮,鬼泣般凄厉,紧随其后的便是那耀眼青光的瞬间绽放,如一泓秋水般汩汩流淌,无尽的杀机随之汹涌喷薄,一泻千里。它画出的轨迹如太极一般圆满,仿佛盘古开天辟地的那一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剑,永远只能活在人们的想象中,却从无人得缘亲见。
那一剑,凝聚了项梁心底的一切仇恨与怨毒,同归于尽的一剑——
时日曷丧,与汝偕亡!
电光石火的瞬间,两人的身形与剑锋一同交错,彼此擦肩而过,激起大片被染得殷红的水花;同一个瞬间,一样物事挟着尖锐哨音陡然射向远处观战的齐墨们,但闻一下剑锋碰撞的清脆龙吟,那物事又陡然变换了方向,“嗖”的一声刺入他们脚下沙洲中,兀自震颤不已,齐墨们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一截断剑;而陈横也向手中短剑瞥了一眼,看到剑锋上现出一道缺口。
他又将目光投向沙洲的正中,刚好看到两人踉跄着冲出了五六步,这才艰难地收住脚,然后他们同时直起腰,背向而立。
“嗵”的一声,王贲手中秦剑落入了海水中,溅起过膝的浪花,他没有试图拾起它,而是与项梁同时转过身,互相望着彼此。
项梁仍然握紧了半截吴钩,左手则死死按住自己的右肩,滴滴答答的鲜血自指间冒出,将他的衣衫染得一片殷红。尽管如此,黄金面具背后他的嗓音中却满是嘲讽:
“还能打么?剑都握不住了。”
王贲没有答话,汩汩血水自他右臂那道既深且长的伤口中不住淌下,将他半边身子染成了血人。
“再来!”不等王贲弯腰拾剑,项梁已挺起半截吴钩直刺而来,身形如影似魅;王贲不及拾剑却也并未闪避,左拳打向了项梁的额角,拳头与剑锋错落的瞬间鲜血飞溅。
“这是我阿翁的!”项梁将手中断剑深深刺入王贲的胸口,声嘶力竭地吼道。
他的吼声骤然被一阵剧痛截断,王贲的拳头击中了他右太阳穴,于是身子猛然一晃,除了沉闷的剧痛,更感到眼前金星闪烁,半眩晕半清醒间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然而很快便再度扑了过来。
“我阿兄的!”项梁的声音如同野兽的咆哮,他侧过身来,用左肘向着王贲下腭狠狠砸去了第二下。
王贲一个趔趄,险些仰天倒下,随即感到下腹再度被项梁的拳头狠狠击中,当他身子猛然一弯时,项梁左肘又砸向了他的后背,将他打趴在了脚下的海水中。
“女萝的!”他继续吼道。
王贲陡然在海水中翻滚了几圈,滚到了一旁,哗哗水声中赶在项梁冲过来前**地踉跄站了起来,然后凝聚了全身的气力,挥起左拳,狠狠砸向了项梁右脸。
“我的!”拳头砸中了项梁那黄金面具的侧脸,留下一道凹坑,王贲也咆哮了一句。
项梁同样一个趔趄,左手扯下黄金面具一把丢开,再度扑向王贲,将他重新扑倒在海水中,双手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颈。
“我孩儿的……”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跌倒在海水中的王贲同样伸出双臂,扼住了他的咽喉,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翻过身来,将他也推入水中。
两人在越来越深的海水中不断翻滚着,借着岸上的火把可以看清,被激起的白色浪花早已变得通红,这两个同样年过五旬的男人,此刻却如孩童厮打般缠斗在一起,既无技巧也无章法,纯纯粹粹是以性命相搏,任谁都可以看出,两人都抱定了必死之志。
陈横和张良默默望着这场惨烈决斗,没人吭声,也的确没人试图插手。于陈横来说,这是因他有言在先,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于张良来说,则是因他已确信,两人此番都不可能生还了。
尽管如此,他却仍为这场决斗迟迟未能分出胜负而感到焦灼,不经意间将目光越过海水中翻滚厮打的两人,投向了远方那一片黑暗的大海,却一下愣住了。
大片渔火同时燃起,照亮了一艘艘乘风破浪奋力划来的小舟,船头各插一面小旗,每艘船上都坐有**个人;而即使略略扫过一眼也可以看出,这一带的海面上,至少也有近百艘小舟!
接连三声响箭刺入了夜空,各自摇曳的火尾组成了三条金蛇,幸存弋射们无不认出,这是黑冰台自己的暗号。
“如何还有黑冰台?”陈横又惊又怒地叫道。
“并非黑冰台。”望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小舟,张良的目光中也现出了惊奇,“你看那些小旗,唯有海商船队才插。天下所有海商里,能有这多船只的,怕是只有一家……”
弩矢的呼啸打断了他,一片猝不及防的哀号声陡然在齐墨中响起,足有十几人被那些小舟上射出的弩矢刺中,先后倒在潮水里。
“各寻掩护!”陈横一声令下猛扯张良,率先闪到一块礁石的背后。其他的齐墨与悬刀尽管骤遇强敌,却也并未手忙脚乱,而是分头掩藏于一块块礁石背后。他们刚各自藏身完毕,夜风便送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悬刀张良、齐墨陈横!我乃黑冰台县子硕!领卫卒围剿你等,作速投降!……”
那些小舟越来越近了,陈横从礁石背后望去,借着船上的支支火把,他看清了小舟上那些长戈剑盾弩机一应俱全的甲士们,也看清了一面面船头小旗上的图案,那是一只只正在振翅起舞、名为文翰的斑斓锦鸡,传言是当年蜀王鱼凫的祥瑞神兽,被清夫人当作自己商队的标志。
“当是清夫人出海船,将卫卒送来。此番我等,怕难脱身了……”张良轻声一句,白皙的额角隐隐渗出了汗水。
县子硕终是来了!屈将子尽管痛恨他的迟延,却还是将手中短剑直指沙洲:“随我杀!救出断令!”
当海滩上再度展开一片厮杀之际,王贲和项梁的体力也同时接近灯尽油枯了。
两人此刻已被潮水完全淹没,咸腥的海水从各自口鼻灌入胸腔,他们神智都开始恍惚,可纵然如此,却仍死死扼住对手喉咙,支撑着他们的已不再是斗志,只是最后残存的本能。
尽管眼前分明一片黑暗,项梁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那个纤瘦的白色身影;耳畔分明是海水的咕嘟声响,他心头却荡漾起了那阵悠远的歌声:
若!
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
——父亲,阿兄,女萝,还有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儿,项梁已然尽力了,项梁去见你等时,至少能带上王贲一条性命……
——阿翁,王贲怕是要走你前面了,你曾要王贲替你守护大秦新政,王贲怕是做不到了,然则王贲虽死,却也履行了自家职责;虽未马革裹尸,却也死在了反复辟战场上……
这是王贲最后的念头,当那震天的呐喊声由远及近时,他和项梁都同时松开了自己的双手,两人的最后一点儿意识同时消失了。
“这是丹药,快给断令服下!”县子硕大吼道。
“稍慢一步,我捅了你!”屈将子一把拔出匕首,抵在侯生腰间。
“知晓,知晓……”后腰骤然感到匕首锋刃的冰冷,侯生自然不敢怠慢,左手猛然掐住王贲人中,右手则从县子硕手中接过小陶瓶,拇指一抠,便将瓶中丹药尽数倒入王贲张开的大口中。
“断令若死,你也一样活不成!”屈将子的匕首已微微刺入了侯生皮肉。
“断令,当不致死……我认出这丹药,乃徐福亲手炼制,可于垂危之时起大用,只是,捡回性命,太尉也不能复原如初,只能终日静养……”
“项梁又如何?”
“公子梁虽也有伤,却好得多,只要好生养息,当能复原如初。”
“也好,待他生龙活虎之时,再将他明正典刑。”屈将子恶狠狠一句。
县子硕沉思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也罢,侯生,你若能将他二人救活,我等或可奏请皇帝,饶你一命。”
“然则,你须说出卢生藏身何处。”屈将子补充道。
侯生抬眼望了屈将子一下,苦笑着摇摇头:“我若知晓,还会瞒到目下?说了多少遍,我本欲与他同走,却被胡非子兵马堵住退路,不敢贸然露头,便在一处山洞熬了半夜,天明时卢生说出洞探察,不料一去便再未回来,自此不知去向了。”
两位殿戈彼此对视了一眼,没再吭声,屈将子一招手,两名弋射赶过来看管这位方士,然后他俩缓步走向了昨夜黑冰台据守的那处山塬,在这一带起伏的山岩中,这里可以算得一处制高点了。
天已大亮了,整整一夜的激战后,悬刀与齐墨都已全军覆没,尸体堆满了田横岛岸边的沙洲,浸泡在血红海水中,分外触目惊心,而脚下这片山塬还未及打扫,同样散落着弋射们的尸身,脚下的泥泞也浸满了鲜血。
“为甚这般久才赶到?”屈将子愤愤向县子硕质问了一句,“顿弱胡非子战死,断令也生死未卜!黑冰台都快死绝了!”
县子硕死命咬住下唇,直至嘴角渗出丝丝鲜血:“此番出战,原本一切顺当,谁曾想赶到田横岛之际,我等却在海上突遇一条巨鲛,直是海岛般大小。清夫人海船终究不是战船,船上并无连弩,我等奈何它不得,六艘战船被那巨鲛打翻了一艘,又打坏了一艘,好不容易才将它甩掉!”
“拿海客奇谈骗人么?”屈将子怒火中烧地叫道。
“你自己看!”县子硕伸手指向远方的大海,屈将子瞥去一眼便愣住了——水天相接之处的浩渺碧波中,分明是一个战船般巨大的黑影,脊背上还高高竖着一点形如帆樯的物事。
“真有这等巨鱼?”他倒吸一口凉气,满脸的难以置信。
“那露出水面的,便是巨鲛的背鳍。”县子硕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懊恼,“迟迟未能赶到,你以为我等心下便好受么?我等一样损失惨重!”
屈将子不说话了,只是死死望着那条巨鲛。突然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没有理会县子硕,飞身扑下了山塬。
“去往何处?”县子硕望着他的背影高叫道。
“卢生——!”远方遥遥传来了屈将子的喊声。
小舟在海水中不住打着旋,却始终未能再进一步,一个又一个巨浪迎头拍来,将卢生劈头盖脸地浇成了落汤鸡。
周身早湿透了,不知是海水还是汗水,尽管如此,卢生还是徒劳地划动着船桨,忽而哀号忽而咒骂,方才死里逃生的狂喜此刻已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了身陷死地的绝望。
昨日他甩掉了同伴,很轻易便逃到了田横岛北岸,此时黑冰台弋射已近折损殆尽,齐墨悬刀又正与县子硕援军进行着最后的决战,自然无人发现他。天已大亮时,他又从一处隐秘港湾发现了胡非子那一队弋射留下的几艘小舟,于是慌忙上了其中一艘,将它划向深海。这一带他也曾数次往返,心知附近海面风浪不大,再加上自己水性船技俱佳,只要运气好,当不致轻易翻船。
卢生一向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否则,何能在庙堂潜伏多年而不被发觉?
然而他没想到,奋力与巨浪搏斗了足足一个时辰,小舟却丝毫不能前进半分,他心下由此泛起疑惑:海上明明没有海风,这波涛却如何一浪高过一浪?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远方,却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攫住了自己的心——透过起伏的波浪,他看到一个战船般巨大的黑影正向自己迅速游来,脊背上还高高竖着一点形如帆樯的物事。
“海神禺强……”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只冒出了这一句。
愣怔了片刻,卢生突然醒悟过来,更加疯狂地划动着船桨,然而小舟却仍旧被巨浪推挤着忽上忽下,根本不可能向任何方向驶去,那片巨大阴影却越来越近了,卢生已能看清巨鲛那高高竖起的背鳍,那灰色的粗糙脊背,那雪白的肚腹,还有那洞窟般的血盆大口中一颗颗矛尖般的锋利牙齿。他极尽绝望和惊恐的一声尖叫,跳入了海中。
一声巨响,小舟被击得粉碎,随着一片殷红迅速泛起,他再也没能冒出头来。
遥遥望着巨鲛陡然自海中跃起,又重重砸下,将卢生的小舟砸得粉碎,屈将子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然而紧接着,那丝笑意便凝固在了脸上,突如其来的剧痛从背后迅速传来,他只觉眼前的天地迅速旋转起来,然后缓缓扑倒在地上,身下开始积起一片血泊,而且正在不断地扩大蔓延。銮铃的清脆声响随即在身后响起,屈将子拼尽最后气力扭头望去,一眼便见到张良那双冰冷的眸子,以及他身旁陈横手中的弩机。
“此刻杀他,不怕泄露行踪么?”张良轻声问了句。
“我有办法脱身,随我来。”陈横报以同样的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