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坑杀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八章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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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坑杀
“四月之内,臣领丞相府吏员,会同廷尉府、御史大夫府尽数勘问涉案嫌犯,诸般大要如左:此番嫌犯共计七百又六人,其中方士二百二十八人,儒生四百二十一人,其余学派士子五十七人。Www.Pinwenba.Com 吧现已查明,七百又六名嫌犯,各涉罪行如左:其一,与六国在逃世族通连,有往来信函及知情士子口供为证,死罪也;其二,不经辞官擅自逃国,亵渎公职,有咸阳守军口供为证,死罪也;其三,裹挟族人离乡逃匿,实同民变,有当地郡县守口供为证,灭族也;其四,以古非今,鼓噪复辟,有知情士子口供为证,灭族也;其五,以诗书为据,攻讦秦政,有知情士子口供为证,弃市也;其六,私藏诗书,拒不上缴,有收缴查获诗书典籍为证,处黥刑,罚为城旦苦役也;其七,明知罪行,不举发报官,有知情士子口供为证,连坐其罪,与触法者同罪也……”
李斯那冷静的嗓音久久回荡在大殿中,尽管这封鞫书(几类后世之判决书)极尽冗长,但大殿中所有大臣始终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宽敞的咸阳宫正殿内冠带如云,足足数百人之多,即使是每年岁首的大朝会上,这般庙堂众臣济济一堂的景致也不多见。
“……七百余嫌犯之外,尚有方士卢敖、侯生、韩终、石生四人与世族通连,并谋划多桩要案,此四人中,卢敖已葬身海中巨鲛之口,侯生逃亡至即墨田横岛后为黑冰台所擒;韩终、石生逃亡至辽东一带,为辽东长城守军所擒,三人皆被押解回咸阳,与诸多嫌犯一同羁押。又有在逃世族项梁为黑冰台所擒,单独羁押于栎阳狱,因受伤过重,正在调养,当在儒案完结之后,另案审理。”
听到项梁这个名字时,原本寂静无声的大殿内终于隐隐响起一阵骚动,这位大名鼎鼎的在逃世族可谓无人不知。
李斯卷起手中长长的竹简,将它放在自己面前的书案上,动作虽轻,他却仍感到手中这竹简极是沉重。
其实,他本不必参与这桩案件。依大秦法度,各地复杂重大的要案,当交由九卿之一的廷尉来审理,御史大夫府负责监督办案,案情审理清楚后交皇帝批准,整个办案过程中其他任何人都不得干涉,自己这个丞相固然是廷尉冯毋择名义上的上级,却也同样没有特权。然而此番儒案毕竟影响重大,皇帝便没有当场命廷尉府审理,李斯敏锐地觉察出了皇帝的谨慎,是故自告奋勇亲审此案,他当时心思和建议焚书时是一样的,觉得这桩儒案主要还是为了震慑威吓复辟势力,至多将这些士子尽数罚做苦役罢了。此种情况下若由自己来审此案,一则自己多年就任廷尉,秦法烂熟于心,自然得心应手;二则是向天下黔首与老世族彰显庙堂对此案的重视;三则自己也可如焚书时一样唱黑脸,替皇帝承担那汹汹骂名;四则冯毋择于公来说是自己属官,于私来说也与自己私交甚笃,也不会心怀不满……他想得很是周全,皇帝答应得也很是痛快,一切似乎都是焚书令的重演,然则真正接手这桩案件时他才发现,这桩儒案触案者竟会这般多。
七百余条性命,纵有触法稍轻者,也不过寥寥一二百人,其余将近五百人都是逃无可逃的死刑,更要紧的是,它要处决的是儒生。李斯本就身兼儒法两长,对儒家底细极是清楚:春秋战国数百年,儒家那复古倒退的为政主张虽从未被哪个邦国真正采用过,然则这个学派终日挂在嘴边的忠孝仁义那些伦理道德却始终有着巨大影响,便是秦帝国建立后也同样不能抛却这些内容,而是将它们尽数吸纳进了秦政体系。更有一样,儒家虽从未真正建过任何大功业,却向以天道公理自居,最擅口诛笔伐,唯其如此,这个学派在黔首们心目中仍然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此番若将这四五百名儒生尽数处决,儒家自己,以及天下黔首,势必会认为咸阳庙堂是想灭绝儒家;推而广之,极可能认为是想灭绝百家;如此必会进一步加深那“皇帝是独夫民贼,秦政是虎狼苛政”的成见!
一时间,李斯竟想起了当年渭水大刑一次斩决七百人的商君,每次想起他被处以车裂时那“秦人不怜”的情形,李斯都是心下一颤冷汗涔涔。落在自己手中的这桩儒案,会不会也使自己如商君一般成为众矢之的?有朝一日皇帝在自己前面去了,新继位的二世皇帝,会否旧账重翻,如惠文王处死商鞅般拿自己开刀祭旗,以平息天下之人的汹汹责难?
这些,都是盘踞在李斯心头的重重疑问。
隐隐之间,他有些后悔自己越俎代庖,亲自审理这桩重案了。
讯狱(审讯嫌犯)、鞫狱(裁定罪行)等诸般流程下来之后,便该是最后的读鞫(宣读判决)了,可李斯心下却越发沉甸甸的,终是召集了廷尉、决曹掾以及内史郡众多法吏县丞会集咸阳,一并进行集议;集议结果出来后,又奏请皇帝举行了目下这场廷议。
“项梁之事,儒案之后再议。先说目下此案如何处置。”皇座上的皇帝开了口。
随着这句话,大殿中微微一阵骚动,廷议开始了。
御史大夫冯劫、右丞相冯去疾、廷尉冯毋择这三位族兄弟意见一致,都以为此番儒生触法,纵然牵连甚多,案情却极是清楚,证物口供俱在,全无疑难之处,依律而行足可;况乎天下复辟暗潮汹汹,庙堂必须强硬以对,非如此不能以儆效尤,是故儒生自当尽数问斩。郎中令蒙毅也补充说,陛下这般善待儒家,甚或将孔子后人拜为君侯高爵,儒生却不知恩图报,反倒为复辟世族鼓噪声势,若连此等愚顽之人都能宽宥,秦法威严何在?天下黔首谁还肯敬畏秦法?一时间引起了大殿内齐声赞同。
“谁不赞同?也说说。”皇帝平静一句,大殿内出现了短暂寂静。
皇帝的目光扫过大殿,掠过武将席时,看到一双满怀期待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心下一沉,面上却仍是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陛下,臣以为,儒生该惩治,却不当杀。”仆射周青臣踌躇许久终于开口了,说得字斟句酌:“臣之见,诸位大人就事论事,却忽略了此中内情。臣与儒生多有往来,对儒生心思知晓一二。以臣观之,儒生此番是受世族蛊惑,其本心却非颠覆秦政。儒家迂阔尽人皆知:只知死死咬定自家政见,全无大局洞察、是非评判,更不懂律法为何物,便说陛下寿诞那次争论,以我等观之,他是在为复辟鼓噪声势;可在他自家看来,却是忠心谋国之举,实是为陛下谋万世之功……”
“秦法论行不论心!管他自家如何想,有违法之举,便当治罪!”冯劫不耐烦地插了句嘴。
“仆射固与儒家多有来往,臣却同样与儒家相熟,看法偏与仆射大不一样。”一直沉默的李斯此刻踏实了许多,觉得该自家开口了。
“丞相请讲。”周青臣心下颇见忐忑。
“仆射说诸位大臣就事论事,忽略了儒家心思;李斯却以为,仆射只知揣测儒家心思,却也忽略了儒家为政主张。儒家自始至终便是复辟学派,最终目的是甚?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是要天下倒退回上古三代。核心主张是甚?是王道仁政,是诸侯分封,是井田奴隶,是周礼典籍。仆射所言儒生是受世族蛊惑,李斯却以为,儒生与世族当是一拍即合。仆射虽心存善念,只怕也是迂阔了。”
“丞相此言,似对儒家多有误解……”博士叔孙通小心翼翼开了口,“我儒家并非只复辟理念,尚有纲常伦理、诗书礼乐等诸般精华……”
李斯笑容中带上了浓浓的嘲讽:“凡此种种,皆是围绕施政理念生发。那纲常伦理、诗书礼乐为的是甚?为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的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为的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为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的是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归总而论,为的仍是自家复辟主张。不提儒家政见,单说此等细枝末节,终究言不及义。”
“老臣也以为,儒生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是果真追随世族贵胄,危害也极有限,纵然终日鼓噪唇舌,又能骗得几多黔首?骂倒我等哪个庙堂重臣?留他性命又有何妨?”奉常胡毋敬皱眉道。
“奉常差矣!”李斯目光炯炯盯着胡毋敬,“儒生自不能主事成事,却可生事壮势!奉常身兼太史令,淹通经史,当知华夏三千年那诸般革命暴乱叛逆,若无书生参与,无一次能成!譬如那悬刀张良,以李斯观之,其人真正威胁,不在多年来诸般大案,却在谋划之能、鼓噪之力。李斯敢断言,设若老世族真有实力起兵反秦,有张良出谋划策,则此人危害远甚于目下!”
一席话说罢,大臣们听得人人心惊肉跳,殿内气氛顿见肃杀。
“列位臣工可还有话?”皇帝扫视了一圈大殿,胡毋敬和周青臣同时张了张口,却又同时闭上了,大殿内再度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武将席终于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陛下,儿臣……”
一阵匆匆脚步声突然打断了这个声音,然后便是谒者的高喊:
“太尉求见——!”
听到这个声音,所有人都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集中到了大殿门口,然而除了谒者之外,那里看不到任何人。
一片死寂中,只能听到木杖点地的笃笃声响,许久之后,太尉王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自田横岛一战后,这还是他数月来第一次重新站在庙堂上。
他原本魁梧结实的身躯已瘦得如一根竹竿,黝黑浑圆的脸庞变得苍白瘦长,两颊也深深凹陷了下去,黑白相间的头发更是添了大片霜雪,仿佛骤然之间便衰老了。虽则如此,他的双目依旧闪烁着鹰隼般的光芒,腰身也依旧挺得笔直。即使是刚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但太尉王贲仍然拼尽全力维护着自己作为军旅大将的尊严。
“王贲……”眼见这位庙堂重臣这般形销骨立,皇帝心下大是不忍。
“谢陛下。”王贲显然明白皇帝对自己的关切,却只轻一点头,“今日朝会,臣迟来一步,陛下见谅。”
皇帝没有说话。数月来王贲一直在静养,连下床都很是艰难,因而这次大朝会其实并没要他参加,只是皇帝却也没与他多说这等琐细。
“今日儒案之歧见,王贲也大体知晓,目下也欲直陈自家主张,尚请列位臣工听臣一言。”王贲这样说着,扭头叫了一声:“抬上来!”
两名仆役抬着一只木笈出现在大殿中,又利落地将它打开,从中抽出一卷卷竹简,又在大殿的丹墀上逐一铺开。众多大臣们的惊讶目光中,王贲沉郁的嗓音回荡在了寂静的大殿中:
“此乃尉缭子任断令之初,黑冰台全体弋射之名录。灭六国前,黑冰台共计八百六十八人;灭国大战十年,折损二百一十四人;天下一统后十年间,又先后折损四百一十六人,或死于世族之暗杀,或死于对世族之追捕,因天下劳役纷繁,各地人手极为有限,故而死者一直未及补入;数月前田横岛一战,黑冰台更是死伤甚众,二百三十八名弋射仅余二十二人生还,几乎个个负伤,十二殿戈连臣在内也唯余三人尚在人世。黑冰台,已是名存实亡。”
此时,那些竹简已被尽数铺开,君臣们望去无不心下猛然一颤,但见那些竹简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只有寥寥无几的名字是用黑墨写下的,其他绝大多数都被朱砂盖过,显然都是死难者,一眼望去红殷殷一片,分外触目惊心!
“……黑冰台皆为秦墨,慷慨赴死本是我等应有之义。王贲向各位备细讲述这些,非为博得怜悯,却是要各位明白复辟势力之猖獗,我等面临形势之严峻。田横岛一战,项梁已被我等擒获,张良却仍逍遥法外,齐墨巨子陈横依然脱逃;除去这二人,还有魏国张耳陈余、齐国田氏兄弟等老世族未及缉捕。我等面对世族复辟势力,绝不能掉以轻心!”
“太尉之意,此番儒案,也当铁腕?”皇帝问道。
“臣也知,列位臣工之中,也有多人不赞同杀儒生,若只就事说事,此等看法自然无错;只看儒生言行,也确乎罪不至死。然则若与天下大局联系,却绝不能轻视儒案。而今天下一片风雨如晦,暗潮涌动,此等形势之下,严惩儒生正是杀鸡儆猴之意。若还宽宥,天下黔首必当以为庙堂在示弱;张良等世族必当更加气焰嚣张!当此之时便是两军阵前,我等与儒生,只能一生一死;秦政与复辟贵胄,只能一存一亡,舍此之外别无他途!”
王贲顿了顿,重又开口,低沉的语气中多了一丝隐隐的恨意:“再者,对那些主张宽宥儒生者,王贲也问一句:你等怜悯儒生,天下又有多少人需你等怜悯?天下一统之前,秦国已征战了近百年,其中死伤的那成千上万将士,你等怜悯得过来么?统一天下之后,多少黔首死于那些大工程,你等怜悯得过来么?为捍卫新政,南定百越、北击匈奴又死伤了多少将士民夫,你等怜悯得过来么?为震慑复辟,黑冰台秦墨几近全军覆没,便是王贲自己也险些丧命,你等怜悯得过来么?人都已死,纵然怜悯又有何用?自家有死难有牺牲,我等便不做事了么?战场要杀人,我等就当被骂作屠夫么?震慑复辟要杀儒生,我等就当被骂为毁灭文明么?谁不服?与王贲当庭争辩!”
王贲的话语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中,如同雷声在沉沉滚动,撞击着每位大臣的胸膛。
“老臣迂阔了,老臣不再反对杀儒生。”良久之后,胡毋敬向王贲遥遥一拱手,嗓音极尽低沉。
皇帝的目光再度掠过大殿,当他又一次触碰到儿子的目光时,面色突然沉了下来。
武将席中的扶苏如坐针毡,几次想开口,却都生生忍了下来。父皇目光中的深意,他完全明白——别的大臣可以反对,独独你不能。从九原回咸阳前,蒙恬将军曾反复告诫过自己,看目下廷议的形势,都让蒙将军一一言中了。
数日前,蒙恬将军召集众将例行会商,尚未开口,扶苏便从他那铁青的脸色上察觉出了气氛的异样,自上次接到焚书令直至目下,已过去将近一年,一年来咸阳每次传来的消息都让人放心不下——先是焚书,又是抓捕儒生方士,又有追捕文通君、掘孔子墓,再后来便是黑冰台与悬刀的决战。而当蒙恬将军告诉众将,儒生案审理完结,皇帝欲举行廷议商讨处置方略时,扶苏心头更加沉重了。
幕府会商结束之后,蒙恬将军将自己单独留了下来,把父皇写给九原军的诏书递给自己看,那诏书上要九原军陈述自家主张,还点名要自己替蒙恬将军参与廷议。当时自己惊讶地沉默了片刻,这才明白了父皇的真正心思——这是要自己陈述对儒案主张,借此考察自己的才具识见!而听到将军推测庙堂极有可能从重处置儒生时,扶苏更是惊诧莫名,忙问将军对此案如何评判,将军却是重重一声叹息:从本心论,老夫也不赞同杀儒生,然则时也势也,如之奈何?
“将军岂能只顾揣摩父皇心思,却放弃自家主张?”扶苏当时陡然急切了。
直到目下他还记得,听到自己这句话,蒙恬愣怔怔地望了自己许久,又是一声长叹:皇帝既命公子亲往,此中深意公子自当明白。老夫要劝公子,朝会廷议之时,若庙堂决议果真如蒙恬预料那般,公子切莫开口反对,其一,你无力扭转此番决策;其二,还极可能危及自身。毕竟公子多年屡立战功,朝野瞩目;陛下近年身体又屡现暗疾,这一两年间便可能立公子为太子,此时公子若与陛下有政事歧见,必定大损资望……
“蒙公差矣!”听到这里,扶苏不假思索地回绝了,“父皇与三公九卿何等公心,但有国事争执,无不就事论事,从不顾及其余;扶苏也自当如此,岂能心有主见却怀自保之意,眼睁睁看父皇错断?退一步讲,若父皇果真如蒙公所言,有意立扶苏为储,可扶苏若对国政毫无评判,又岂堪做这个储君?”
当时一席话说完,蒙恬将军再度沉默了,许久后才长出一口气:“罢,公子心意已决,老夫不当再多言,只劝公子切莫意气用事……”
……
“兹事体大,朕也同样思量了许久,目下便说与诸位。”眼见再无人开口,皇帝终于说话了,“秦政当以海纳包容为本,朕先前也做此想。天下一统之初,朕本欲将儒家纳入秦政,方才将孔鲋拜为文通君高爵,方才封诸多儒家大师为博士,朕与列位想的一样:儒家终日念叨那仁政王道,不过是书生空谈、本性难移,若仅止政事歧见,我等可求同存异,秦政也自然容得儒家。不期然几年下来,诸多儒生不仅未曾收敛,反倒更进一步,与世族串通勾连,先在朝堂之上鼓噪分封、攻讦秦政,又私相聚集、以古非今,再纷纷不经辞别逃官远遁,诸般实际作为,何曾将秦法放在眼里?”
皇帝的语气并不如何激烈,每个字却都极是清楚,大臣们都屏息静气,静静听着,只有扶苏充耳不闻,听着自己的心跳,转着自己的念头。
“……扪心自问,朕自觉对儒家已是仁至义尽,自觉已是尽可能包容,然则包容终究不能无穷无尽。秦国一统天下,容不得六国苟延残喘;秦法森严,容不得诸般罪行横行其道;秦政创设文明,容不得复辟倒退;太尉黑冰台,也容不得老世族与悬刀,反之亦然。便是儒家自己,终日将包容挂在嘴边,也照样容不得万事万物:孔夫子杀少正卯,老孟子一言不合骂遍天下,可曾有过包容?孔鲋等逃亡博士,对我等君臣可曾有过包容?何也?孔夫子自家便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韩非子更有云,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太尉方才所言,句句命中要害——如何处置儒案,不能只就事说事,必须看天下大势。以目下形势,便是我等君臣有心容得儒家,儒家却也不容秦政,儒家背后的复辟贵胄更不容秦政!朕若只为彰显胸襟度量,任由复辟言行大行其道,那才是自毁文明,那才是误国误民!……”
扶苏又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能真正打断皇帝,双手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只觉得手心汗津津一片。
皇帝喘了口气,顿了一顿,重新开了口。
“朕也心知,前次焚书,虽为震慑复辟,却使学宫博士人人自危,更遭天下非议,以为此举防民众口、焚百家言,开杜绝言路之滥觞;此番若将这数百儒生尽数处决,朕更将坐实灭绝文明之大罪,儒家向来执掌修史之笔,朕也必当因此而被史笔涂抹成千古暴君。然则事已至此,朕不能再罔顾邦国存亡,再汲汲于一己虚名。朕意已决:为剪除世族羽翼、斩断复辟大纛,七百儒生当依法论罪,一人不容!”
话音落地,大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李斯第一个开口:“臣赞同!”
“臣赞同!”冯去疾叫道。
“臣赞同!”冯劫也高叫道。
宽阔大殿内随即先后响起了一片又一片喊声,此起彼伏:
“廷尉府赞同——!”
“郎中令三署赞同——!”
“宗正府赞同——!”
“奉常府赞同——!”
“典客府赞同——!”
“少府赞同——!”
……
听着一声又一声应和响彻了大殿,扶苏心下更加焦急,他本以为还会有大臣反对皇帝,那时自己便可相机说出心中所想,可目下观之,这场廷议显然已接近尾声了。既然如此,自己究竟说不说?
——必须说!方才廷议之时,自己几次想开口,都被父皇无声制止了;目下再不说,再没机会了!
——必须说!自己若违心缄默,何堪做热血硬骨之秦人?何堪为我嬴姓皇族之皇长子?何堪为我大秦储君、未来的二世皇帝?
——必须说!扶苏是为父皇好,是为大秦社稷好,是要全力扭转庙堂错断!哪怕是因此触怒父皇,哪怕是因此失却储君之位,扶苏也要骨鲠直言!
……
当所有声音都渐渐沉寂下来时,大殿内重又响起了王贲的声音。
“陛下,若欲震慑复辟,儒生不能用常刑。”尽管面色惨白声音低缓,王贲语气中的坚定却没有丝毫更改,“此案并非寻常罪案,却是复辟之案;我庙堂与复辟世族之争斗,亦是定国之战,是故王贲奏请陛下,对儒生行战场之刑!”
“战场之刑?”皇帝轻皱起了眉头。
同为大将出身的马兴杨端和面面相觑,已经明白了太尉要说什么。当即不约而同一问:“仿长平之战?”
这简简单单的一问,却使举殿大臣一片哗然,扶苏更是猛然挺直了身子——谁都知道当年长平之战赵军降卒的结局;谁都知道那一战之后数十年的恶果。
王贲果然点头,说出了两个字,尽管声音很轻,但这两字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
——“坑杀!”
“不可——!”扶苏突然忘乎所以地大叫了一声。
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死一般的寂静迅速笼罩了整座大殿。大臣们惊讶地望着这位心目中理所当然的储君,未来的二世皇帝,没有一个人吭声;而皇帝和王贲的目光中,也同时暴射出了精光。
扶苏深吸一口气,终于霍然起身,大步来到丹墀正中,清亮的嗓音陡然在大殿内飘荡开来:
“陛下、太尉,请听臣一言。”扶苏明亮的目光中透着不可更改的决心,“今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陛下却皆处以重刑,臣恐天下不安……”
如水的月光静静倾泻在平坦大道上,急促的马蹄声中,一匹通体火红的骏马旋风般刮过,直向咸阳方向而去,只在大道上洒下斑斑点点如同鲜血的红色汗水。
尽管丹骎已是全力飞奔,马背上的王离却仍然不住挥舞着皮鞭,狠狠抽打在坐骑的后臀上。望着前方那无尽伸展的平舒道,他心急如焚,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即飞到咸阳见到皇长子扶苏,作速带他回到九原。
那次幕府会商中,尽管得知庙堂要就儒案征求九原军意见,王离本人却对这桩案子没太在意,一则他不觉得一群书生能做出何等惊天罪行,此案多少有些小题大做;二则他一颗心都挂念着父亲。直到那次会商,王离才知阿翁在与悬刀的一战中身负重伤,一度生命垂危,偏生当时九原郡内重又发现了匈奴异动的踪迹,全军都在警戒,蒙恬将军怕自己分心,是故有意隐瞒到了目下。王离记得清清楚楚,刚听到这个消息,自己惊得一跃而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直到将军说出太尉已被救过来时才稍稍放心,当晚便又来私下求见他,请他允准自己择日回咸阳探望,不料蒙公沉默了半晌,叹气道皇长子前脚刚走,你又要去,我九原军岂能一下少两名大将?其他将军却又如何看你?太尉伤势我也知一二,目下虽仍是虚弱,却已无大碍,稍缓几日,待皇长子回来再走不行么?王离心下虽大觉沮丧,却也勉强点头应承了。就这样一直延宕到了目下。
不料三日之前,蒙将军反倒催促自己快去咸阳了。
那次又是蒙公幕府聚将,聚得极是匆忙,当王离快步赶入幕府时,一眼便见到了久违的郎中令蒙毅,正在惊喜,不料郎中令面色极为难看,根本没理会自己。众将聚齐后,郎中令径自宣读了皇帝诏书,王离记得,刚听到咸阳庙堂决定将涉案儒生一体坑杀时,自己连同整个幕府都愕然了,而众将散去、蒙公郎中令将自己单独留下时,这愕然便翻了倍:蒙公劈头一句便是你马上收拾行装动身,火速赶回咸阳,用尽一切办法将皇长子带回九原!自己忙问皇长子如何了?郎中令这才皱着眉讲述了这几日的原委。
原来朝会廷议之时,咸阳庙堂已议决要坑杀儒生,皇长子却当廷反对,皇帝极为震怒,却生生克制住了,没有理会,只勉强喊了句散朝。不料此后多日,皇长子又数次上书皇帝,请求对儒生从宽处置,所有上书都被郎中令扣下了;皇长子眼见皇帝不理会自己,又先后拜访四位三公,反复陈述自家主张。郎中令劝他莫再执拗,速回九原,他却始终不听;目下唯有以蒙公将令召他回来,否则极可能触怒皇帝,对他严惩!郎中令最后对自己说,皇长子在咸阳多留一时,皇帝怒气便多增一分,我公务在身,还须在此滞留几日,你必须尽快带他回来!听到这里,自己二话不说便答了句诺,稍事收拾飞马南下了……
“皇长子,何必如此……”狂奔中,王离咬着牙暗想。
他的思绪突然被丹骎的鸣叫打断了,心惊之余抬眼望去,却见正前方空旷的大道正中,静静伫立着一个阴影。他身披一件黑色斗篷,身形消瘦,左手举着一根火把,借着火光可以看到那只左手无比苍白枯瘦,却看不出相貌,他整张面孔都隐藏在厚厚的面纱后面,只有一双明亮的眸子,暗夜中的寒星般闪烁着寒芒。
“可是去往咸阳之人?”他轻声开口,嗓音如女人般柔和。
“足下何人?”王离暗暗握住了弩机。
“不必提防,在下并无恶意。”对方轻柔一笑,笑声中却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诡秘,“只是有样物事,想请足下转交一人。”说着走上几步,每一步都伴随着銮铃的清脆声响,然后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样物事放在地上,然后在銮铃的响动中直起身来向后退去,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为我遗滈池君。”
眼见那人已退得足够远,王离这才警惕地催动丹骎上前,翻身下马拾起了那样物事——原来是一轮玉璧,正在摩挲间,阴影那轻柔的嗓音又遥遥传来:“还有一句,也请一并替我转告。”
王离抬起头时,却见那阴影已开始渐渐消融在夜色之中。一阵微微拂过的晚风带来了他的最后一句话,王离虽不明白此中含义,心下却也不由得一颤:
“今年祖龙死……”
次日清晨,王离赶到了咸阳,按程式先去太尉府见自己的父亲。
眼见父亲的憔悴模样,王离鼻子一酸,连忙扭过头去,拼命压抑住了即将涌上来的泪水——阿翁最讨厌看人落泪,幼时自己因捣蛋挨打,常是哭得越凶,阿翁便揍自己越狠,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决不在他面前掉泪,与其说是要强,倒不如说是怕惹他生气。
不过还好,目下父亲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仔细端详着那轮玉璧。
王贲已认出,这玉璧居然是皇帝随身之物,当年皇帝第二次巡狩至湘水,遇大风浪险些沉船,随身一枚玉璧也沉入了水中,不料此刻竟在关中现身,实在蹊跷;再想想滈池君、祖龙这两个词,王贲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心下猜出了**分:滈池君乃关中水神,大秦既奉水德,水神自然便是皇帝;龙者为人君,祖龙乃龙之始祖,自然也是皇帝。那今年祖龙死,只怕又是老世族炮制的谶语,以此诅咒皇帝……
“此事,委实诡异……”听父亲说罢自己的推断,王离想起平舒道上的那一幕,只觉脊背发凉。
王贲也脸色一沉:“你且在此守候,我去向皇帝禀报此事。”
“太尉,莫忘皇长子之事!”王离连忙提醒父亲。
“要你说,这玉璧,由皇长子转交皇帝便是。”
这句话说完,王贲径自拄起木杖蹒跚地走了。一名军仆请王离在后堂稍事休息,他却毫无心思,独自去到太尉府后庭那片广阔的写放山川之间转悠开来。一个时辰后,王贲面色沉郁地回来了,令王离意外的是,父亲身后还跟着多日未见的皇长子。王离大是惊喜快步迎上,却陡然收住了脚步——皇长子脸色极为苍白,神色却一片木然,只有双目隐隐泛红似是哭过,目光中居然一片茫然。
“皇长子,你……”王离愕然了。
扶苏抬起眼睛,死死咬住下唇,向王离伸出了右手,王离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握着一条写满朱砂字迹的白帛,显是皇帝诏书;白帛下却是那轮没能交给皇帝的玉璧。王离双手接过白帛一眼看去,心下顿时揪紧了:
“将军扶苏固执己见搅扰国政,今授其监军之职,坑儒次日九原就任,不奉诏不得归还。皇帝三十五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