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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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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前所未有的沮丧涌上了王离的心头——自己终是慢了一步,皇长子终是惹怒了皇帝,皇帝终是下了这一道诏书,名义上虽授了他监军一职,比先前还高,可关键还在那“不奉诏不得归还”一句,这不明摆着流徙贬黜么?

“皇长子,随我后庭说话;王离,你也跟来,一旁听着。”王贲语气很是平静。

三人一前两后缓步走着,跨过了那片写放山川,伫立在了“淮北”的平地上。王贲转过身,手中木杖重重顿在了脚下的“陈城”,一声粗重叹息后开了口:“皇长子,可知皇帝因何震怒?”

扶苏默默摇了摇头,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玉璧。

“陛下对儒案之震怒,不在儒生反对秦政,却在他们与复辟贵胄勾连;同样,陛下对皇长子之震怒,不在你反对坑杀,却在你扰乱庙堂既定决策。”

扶苏深深低下了头。

“先说儒案。”王贲深吸口气,勉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焚书、坑儒两大案后,天下皆传言皇帝要灭绝儒家,独尊法术,此中误解何其深重!儒家也好,法家也罢,连同墨家、道家,乃至古往今来任何学说,都无一家是万世不移之绝对真理;古往今来之任何邦国,也绝不能只将一种学说奉为治国圭臬,排斥灭绝其他学说,否则便是自取灭亡!皇帝明白此理,我等也明白此理,焚书坑儒之前,庙堂从未打压过儒家;焚书坑儒之后,也同样不会灭绝儒家,你等不见叔孙通等博士仍留学宫么?纵然如此,此番为何仍要坑儒?还是那句话,时也势也。若大局已定,复辟势力尽皆灭绝,黔首无不安居乐业,秦政早已深入人心,咸阳庙堂自可容忍儒生们胡言乱语,只因天下再无人听信那套王道复古之陈词滥调,然则目下却是何等大势?复辟暗潮来势汹汹,黑冰台尽灭,便是老夫自己都险些丧命,我等还能孜孜念叨着要海纳百川、言者无忌么?此时便正如武安君长平坑赵:若放过数十万降卒,这场旷古胜仗便是白打,武安君还能孜孜念叨着生命可贵、该当心存仁善么?不施霹雳手段,无以显仁善心肠,大仁不仁,此之谓也!”

这篇前所未有的长篇大论说完,王贲弯下腰重重一阵咳嗽,额头也渗出了涔涔冷汗,王离刚想伸出手去搀扶,眼见父亲投来的凌厉目光,忙又收回了手。

“再说皇长子谏阻之事。”重新开口时,王贲的声音已轻了不少,“老夫能明白皇长子心思,二十年前,老夫年轻之时,也同皇长子一般气盛;便是你我脚下这片写放山川之中,老夫也曾与上将军起过争执。”

听到这里,扶苏王离心头同时一颤,都已明白了王贲说的那桩往事——灭六国时,大朝会商议灭楚,当时所有大臣都赞同李信将军出兵二十万的主张,唯上将军王翦表示非六十万不可,可遭到反对后也没有坚持己见,但扶苏王离却都不知,此中竟还有这番内情。

“老夫当时也想不通:上将军主张原本正确,为何却自甘放弃,默认了庙堂错断?听他拆解后方才明白,多年之后方才体察他苦心。当年与前日这两次朝会,事异势同——我等谁也不敢说皇帝一定错,自然也不敢说自己就一定对;正是因此,大臣反对者自然有,却都适可而止。独独皇长子,身为天下人心目中的储君,却在庙堂做出决策之际一再反对,天下人会如何想?复辟世族会如何想?庙堂三公九卿会如何想?……”

王贲喘了口气,停顿了片刻,这才重又开口:“皇长子心存仁善,臣知晓,陛下也知晓,然皇长子从军多年,当知国政譬若军争,绝非只心存善念便能将事做对做好。心存善念是一回事,做出的事究竟如何又是另一回事,若不察大局、不讲方略,好心办坏事者同样数不胜数。宋襄公不击半渡之兵,乐毅围困六年却不下即墨,自家固然都是好意,然则能打胜仗么?便说此番要坑杀的这些儒生,你能说这多人全是想颠覆秦政,便无一人是真心为大秦社稷好么?可便是这些自以为忠心谋国之儒生,真正做出的事却偏偏危害邦国,皇帝能饶么?”

“太尉之意,扶苏也同儒生一般?”扶苏梦呓般喃喃道。

“臣实言相告:陛下此番点名要皇长子参与廷议,实则是最后一次考量锤炼。陛下原本之意,皇长子若就坑儒一案赞同庙堂,自己便择日立你为储,如此便是向天下昭告:你若继位,秦政便不会动摇,更不会姑息复辟势力,惜乎……”

扶苏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出血,良久后向王贲深深一躬,没理会一旁不知所措的王离,转身大步走了。

“皇长子,最后一事!”望着扶苏远去的背影,王贲又叫了一声:“皇帝说得明白,坑儒之时你也须到场亲见,然后再走!”

扶苏停了下来,似乎迟疑了一瞬,然而很快便重又迈开脚步,消失在了写放山川的假山背后。

“太尉,那玉璧……如何没给皇帝?”王离小心翼翼问。

“皇长子本想将玉璧还给皇帝,不料皇帝根本不理会,直接一道诏书便下与了他。”

“对那玉璧,还有那谶语,皇帝却做何说?”

“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王贲冷冷一句,神色间很是不耐。

沉默了片刻,他又对儿子补充了一句:“你这几日跟在皇长子身旁,多劝劝他,过几日我要去栎阳,顾不得照拂了。”

“去栎阳?做甚?”王离一脸懵懂。

“去栎阳,见个故人……”

这是一座完全由石料垒砌成的囹圄,日光没能穿透那厚厚的石墙,尽管每个角落都昼夜燃着熊熊火把,但那摇曳不定的火光却反而加深了监牢中的阴影,给这里隐隐添了一丝诡异气氛,直如那骊山正在修建的皇帝陵一般幽暗神秘。

这便是栎阳狱,秦帝国统一天下后,专门用来看押复辟者的大狱,近十年来,这里给六国贵胄们留下了不知多少悲惨传说。

脚步声和木杖笃笃声反复回荡在空旷的甬道中,偶有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哀号哭泣传来,王贲却似乎早已熟悉了这一切,毫不以为意,仍然跟在狱吏身后,缓缓向前挪动着脚步,最终来到了一扇狱门前。

“大人千万小心,此人极是危险。”狱吏轻声一句。

“知晓,是我将他投入狱中的。”

一声机括相撞的清脆声响,整块石料凿成的狱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潮湿霉味扑面而来。狱吏侧身进了囚室,王贲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如同迈入了潜伏着无尽凶险的野兽巢穴。

这里唯一的光亮来自靠近屋顶的狭小天窗,秋日的阳光被竖在天窗的根根铜条分割得支离破碎,那些透射下来的光斑也因此而显得光怪陆离。尽管如此,借着这难得的光明,王贲还是看清了那粗笨栅栏的对面——天窗正下方的木床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箕踞在狼藉的稻草上。他身着一件囚徒赭衣,花白的头发披散着,乱糟糟垂在双肩和后背,背光的面孔模糊不清。听到狱门声响,他抬起了头,这一简单动作引起了一阵镣铐的哗啷声响。

王贲从狱吏手中接过火把,靠近了自己的脸庞:“公子梁,看我是谁。”

对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咆哮:“你竟还活着?”

“你不必失望,此番我虽死里逃生,也只余小半条命了。”

“我却又如何活着?”

“你是庙堂重犯,将你救活,是为对你明正典刑。几个月来,庙堂一直审理儒案,顾不得其余;目下儒案已有眉目,此案过后,便该你了。”

“你早已满身血债,岂又多我这一条?”项梁嘶声冷笑着,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王贲,这些年你收缴了天下私兵,彻查了田产兼并,拆毁了封地城邑,迁徙了世族贵胄,又焚毁了典籍史料,坑杀了孔门儒生,连悬刀与齐墨都为你所灭,连老夫都为你所擒,老夫确是佩服。然我只告诉你一句:莫以为六国世族将就此灭亡,莫以为天下将就此太平!老夫纵然死了,还有其他世族活着,我等终究要夺回属于六国的一切,终究要使天下重回战国!……”

王贲平静地隔着铁栅,直视着项梁的双目:“而今已不再是战国之世,你等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你等只是在顽抗,灭六国时是在顽抗,天下一统之后仍在顽抗。有用么?”

“那又如何?”项梁陡然一跃而起,猛扑向对面的王贲,却被镣铐和栅栏拦住了,“王贲,若你是我,可肯放弃复仇么?我父死于你秦人之手,我兄死于你秦人之手,我妻死于你秦人之手,我那未出世的孩儿仍死于你秦人之手!震泽水战之后,我便日夜盼着颠覆秦政、灭亡秦军,日夜盼着灭掉你王氏满门,将你等个个都食肉寝皮、挫骨扬灰,这才有南下百越抗秦之举!王贲,你这便杀了我!你杀了我,我便可泉下见我阿翁、见我阿兄、见女萝、见我孩儿;我便可召集那些死去的子弟兵,一同化作厉鬼,日夜来索你性命!……”

项梁的双手死死攥住栅栏那粗大的铜条,拼尽全力摇晃撼动着,凄厉的咆哮也响彻了整座狱室,在四壁之间久久鼓荡撞击着。

一旁的狱吏身子一颤,想挡在王贲身前,王贲却是摇摇头,缓步来到项梁面前,与他隔着栅栏对视。

这一对多年的世仇,数十年来还是头回在咫尺之间对视着。两人都苍老了许多,王贲的面容更加憔悴,项梁的目光则喷射着近乎疯狂的恨意,他大张着嘴喘着粗气,泪水、汗水和口涎一同缓缓淌下,若无镣铐的束缚、栅栏的阻隔,他势必早如田横岛那次决斗一般扑向王贲了。

然而,王贲的目光却始终冷冰。

“若果真如此,我便等你索命。”他只平静地说出了这一句。

项梁没有答话,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宿敌。

“此番我来见你,可知何事么?”

“向我炫耀胜果。”项梁略略平静了些,喘着粗气道。

王贲轻轻摇头:“错,是给你带一样物事。”说着将手探入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毫不防备地将手伸入栅栏,举到了项梁面前。

看到那样物事,项梁的瞳孔陡然收紧了。

那是一片小小的白帛,上面还沾着星点的殷红,因时日太久,白帛已开始微微泛黄,那殷红也变成了绛紫色。

“此乃你妻女萝之遗物。秦军攻破姑苏之际,她从城垣飞身跃下,我想拉住她,却仍是迟了一步,只从她衣衫上撕扯下这一角……”

听着王贲的话语,项梁死死盯着那片白帛,眼前浮现出了自己永难忘记的那一幕——熊熊燃烧着烈火的城头,一个白色身影如折翼的白蝶般飘然坠落;随之回荡在耳畔的,则是那个缥缈歌声:

若!

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

刹那间,他仰天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锋利的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随即狠狠咬向了王贲手臂。

白帛缓缓飘落在地,鲜血混合着口涎和泪水一同汩汩流淌,滴在它上面。王贲却没有掣回自己的胳膊,任由项梁久久咬住它,将它咬得鲜血淋漓,目光中却隐隐带着一丝怜悯。

三日之后,他接到了项梁的死讯。

“触壁而死?”望着狱室中躺在遍地血泊中的那具尸体,王贲皱眉道。

“是,是。”狱吏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地嗫嚅道,“今晨前来例行探视时,方才发现,却已迟了,在下,愿受责罚……”

王贲没有吭声,示意狱吏打开栅栏,然后缓步走入了狱室,伸手轻轻拂过尸体的乱发,当那副血肉模糊的面容显露出来时,他顿时满腹狐疑,阴沉着脸站了起来,望向狱吏。

“司马欣,可知囚徒自杀,狱吏当处何罪么?”

司马欣深深低下了头:“罚为刑徒,修骊山墓……”

“知晓便好。”王贲没有理会他,拄着木杖,缓步出了狱室。回想着自己这位多年宿敌的死亡,他心下颇有些五味杂陈,不知为何,感到的不是如释重负,却是疑窦顿生。

“罢,虽未能明正典刑,这边却终究了结了;且看那边吧。”走出栎阳狱,王贲扭头回望那黑洞洞的狱门入口,这般暗想着。

立秋之时,整片关中大地雾气竟日不散。

从大咸阳到骊山,所有的官道上都挤满了头裹黑巾的黔首,也挤满了辚辚车马,影影绰绰的人潮车流在氤氲雾气中拥挤着,一路向东涌动而来。黔首们是奉庙堂之命赶往骊山观刑的,而关于即将被处决的那些儒生,也有各色消息随他们的交头接耳不胫而走,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关于卢生、侯生的流言:有人说侯生被擒之后,皇帝在阿东之台上见他,欲将他车裂,侯生却是当场将皇帝痛斥了一番,说皇帝骄奢淫逸,比那桀纣更甚十倍,大秦便是十亡也不足平天下之怨!说得皇帝仰天长叹,放走了他。另一则关于卢生的传言则更离奇,竟说他没有死,而是一直游到了北海,经太阴、入玄阙,最后到达了蒙谷,竟随一位深目玄鬓的仙人成仙了!也有人诧异:自商鞅变法至今,秦国历次决刑无一例外都在渭水之畔,而今如何竟选在了骊山?竟然还是皇帝陵旁!皇帝不怕死后这些儒生冤魂终日缠着自家么?

及至赶到那处即将决刑的山谷,所有人都大为意外:那些被迁入咸阳、在尚商坊定居的大批六国富商贵胄们,居然早已团团围定了山谷,各色华贵的衣着组成了斑斓驳杂的人海,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更离奇的是,这片汪洋的人海竟无一人出声,都是死死沉默着,在朦胧雾气的掩映下直如一群群鬼魂般诡异。眼见六国旧民们这般,秦人黔首也仿佛受了感染,纷纷静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迅速笼罩在了山谷之中。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劳作声。

六国旧民阻挡在了前面,秦人黔首们已无法靠近刑场,况乎雾气又浓,为看清谷中形势,便有人或爬树或攀岩,总归是在高处觅得一处落脚再放眼望去,透过雾气勉强可以看出,这刑场前所未有的怪异——没有木桩,没有刑架,有的却是甲士们环绕下的一个个巨大土坑,一队队士卒正挥动着铲掘着土,一抔抔泥土被扬向半空,然后落在坑边堆积成一个个土堆。在这些土坑之上,雾气缭绕中,一副临时搭起的木架伫立在谷地之上,显然便是监刑台,那上面只孤零零伫立着一个全身戎装的身影,如同一根黑黝黝铁柱般挺立在大雾中。

久久的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一声悠长号角刺穿了茫茫大雾,紧随其后回荡起来的便是隆隆战鼓,当这些声响尽皆消弭之后,一个粗重的嗓音自监刑台上响起,鼓荡在山谷之中:

“大秦皇帝诏:查咸阳儒生方士四百六十七人,以古非今,攻讦秦政,诽谤皇帝,惑乱黔首,勾连世族,图谋复辟。为禁以文乱法之恶风,兹将儒犯处坑杀之刑!皇帝三十五年秋。”

一片哀哭响彻了大雾,站在高处的黔首们翘首伸颈望去,发现那些哭声来自山谷中一条重兵把守的小道,一辆又一辆囚车正在从小道中辚辚驶出。

“午时已至,验明正身——!”方才宣读皇帝诏书的那个身影喊道。

雾气稀薄了些,依稀可以看到一辆又一辆囚车被打开了,行刑刽子手们两人一组快步上前,拖下一个个赭红色的影子,而那些赭红影子或是死死把住囚车的栅栏不肯下来,或是早已软倒在囚车中,或是在行刑刽子手的大手中拼命挣扎试图逃脱,有几个被拖下来后还跪倒在地一连声地求着饶,尽管如此,所有人犯都没有摆脱同样的命运。镣铐的哗啷声响中,他们哀哭着,咒骂着,呼喊着,尖叫着,在那些被翻起的新泥土上留下杂乱无章的脚印、斑斑点点的鲜血,甚或片片尿渍,却仍然被陆续拖到了一个个土坑前。

少顷,雾气中响起了一声应和:“人犯验毕,无错无漏!”

“行刑手就位——!”又是那个粗重嗓音。

哀哭声更大了。刽子手们强按着儒生们的脖颈,迫使他们面朝土坑跪倒,一柄柄青铜斧钺被高高举起,在开始稀薄的雾气中闪烁着点点金光。

“行刑——!”

震天哭声迅速响起,然而立刻便被打断了,数十点金光同时落下,鲜血此起彼伏地喷溅着,浸染了雾气,浓浓的腥气陡然鼓荡开来。

“行刑”的喊声在雾气中反复回荡着,每喊一声便是一片斧钺落下,鲜血喷溅、人头翻滚,一具具尸体被推下土坑;很快,哀哭声浪渐渐小了,终于慢慢喑哑下来,谷地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人犯四百六十七人,一体斩决!”

“填埋——!”

翻动泥土的声音重又响起,一抔抔泥土开始被推下,渐渐覆盖了儒生们的尸体,又渐渐填满了一个个土坑,当雾气完全散尽时,这片开阔谷地中除却一座座高高垒起如同坟冢般的土堆外,已看不到任何尸体和鲜血,也看不到任何行刑的痕迹了。

(注:坑杀之刑,后世多以为乃活埋,然《秦律》有“生埋”一词,显与此刑有别;况长平坑杀及多年后的新安坑杀,降卒皆为数十万众,尽数活埋显不现实,更与快捷处置尸体之本意相悖,合理推断,当为杀死后就地掩埋。)

观刑的人潮默默散去了,行刑手们与甲士们也默默散去了,太尉王贲却依旧伫立在行刑台上,望着那一座座新堆起的坟冢若有所思。不知何故,他心下想到的,却是当年武安君白起的那句自白:

“为我大秦,老夫认矣……”

——“暴秦!”

一声充满悲愤的苍老声音陡然打断了遐思,王贲惊讶地抬眼望去,看到那片正在散去的人潮中,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正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太尉!”一旁的几名甲士皱眉叫道。

王贲却轻轻摇头,就这样径自望着那老人被身边几名年轻士子七手八脚救起,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月光下的悯儒谷,一个高冠大袖的身影跪伏在谷底那一座座新堆起的土丘之间,久久哭泣着,苍老的声音分外悲伤。

木杖顿地的笃笃声响从身后遥遥传来,听到这个声音,高冠大袖的身影猛然一颤,止住了哭声,却没有回过身来。

“文通君,可是要来投案么?”粗重的嗓音夹杂着笃笃声响,缓缓传了过来。

文通君孔鲋肃然起立,正了正衣冠,掸了掸袍袖上的泥土,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太尉王贲。月光下,王贲看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头一次腾起了熊熊火焰。

“王贲!”孔鲋抬起手,直直指向对面的太尉,头一次失态地怒吼起来,“你不是要灭绝儒家么?来啊,让黑冰台杀了我啊!黑冰台死绝了对么?那你亲自来!你两手沾了多少鲜血,不多老夫一人!你杀了老夫,把老夫也埋在谷中,让老夫与我同门重逢!老夫为我儒学殉葬便是!然则,老夫死前必先一抒胸中块垒,必先历数你等罪孽,必先让你知晓何为天道,何为公理!必先让天下人知晓,你纵杀了我等埋了我等,也埋不了自家罪行!……”

“罪行?”王贲眯起眼睛反问了一句,语气中满是嘲讽,“此番触犯秦法者,乃是儒生,不是我等君臣。文通君自己尚且戴罪之身,反倒说我等有罪?”

“不是么?我等所触,还不是你那秦政恶法?你等所创之秦政血腥残暴古今罕见,桩桩罪行罄竹难书!而今还有颜面说我等触法?无耻之尤!”文通君须发戟张奋力振臂,愤怒的吼声响彻了整个空旷山谷。

“好,你便将秦政罪行一桩桩说来!你我一样样辩!”王贲也昂然叫道,握紧手杖重重一顿,双脚与手杖都陷入了黄土之中。

“秦政大罪,其罪有五!第一大罪便是禁绝诗书,毁灭文明!”孔鲋声嘶力竭地吼道,苍老的声音极尽愤怒,“秦人本就是戎狄部族、蛮夷之邦,不读诗书不慕王化,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弃大道而施权谋,废王道而行强力,国中习俗薄恶,人民嚣顽,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及至天下一统,又废先王之典,焚百家之言,缄天下之口,绝文学之路!今日这坑儒大罪,便是明证!老夫只痛惜自己如何未早日看穿你等面目,竟应了皇帝入博士学宫,以至与你等同流合污!”

“秦人蛮夷?文通君身为儒家当也知史,是果真不知还是有意忘却?我等祖上乃追随大禹治水之伯益,因勤王有功被封至西陲、与戎狄杂居,却终是华夏族群,此事天下尽人皆知,到你口中如何便成了蛮夷?退一步讲,秦人果真蛮夷,却又如何?我华夏族群本就以文明为纽带联结,无论哪个邦国哪支族群,哪怕是百越匈奴,只要认同华夏文明,说雅言、写秦篆、衣华服,彼此便皆我族类。统一之后,那郡县制、那秦篆、那度量衡一同推行天下,无论秦人还是六国旧民,不都接受了么?中原人、百越人不都将变成同一族群么?若只以出身血胤说事,岂非荒诞?”

王贲稍顿了顿,重又开口:“至于焚书坑儒两事,固有害处,然其实质乃反复辟之举,不得不为之。此事先前庙堂已有反复争论,我便与你辩,你也定然不听,仍是我说我的、你讲你的。既如此,此事暂且不论,你先往下说!”

“好!王贲,你怕了,无言以对了,方才不敢与我争辩,可是如此?”眼见太尉没有理会自己,孔鲋陡然精神大振,“也罢,此事且放一边,再说第二罪:严刑峻法,残贼天下!你等律令烦僭,繁法严刑,弃灰者黥面,偶语者弃市,黔首动辄触法!又增凿颠、抽胁、镬烹诸般酷刑,创连坐之法、造三夷之诛,使骨肉相残,上下相杀!更用贪暴之吏,生杀随意,刑戮妄加,终至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劓鼻盈筐,人不觉无鼻之丑;断足盈车,竟至踊贵而履贱。这不都是你秦政暴虐之明证么?”

“好一派大而无当之骂辞,我只说几句:其一,秦法乃战时之法,而非常态之法,若以军制视秦法,自然严苛非常!战国之世刀兵连绵,敌国不死我不能活,此等形势之下,商君为秦国创制,奖励耕战以激励民众,重刑惩疲以严防罪行,连坐相保使各什伍荣辱与共,举国民众尽皆成军,终使我秦国于铁血大争之中胜出,何错之有?难不成非要放任疲民私斗才算仁善?其二,秦法虽严,却清明公正,更绝非一味严刑酷法,你若说我空口无凭,便自家去翻《秦律》,看那上面都有何等规定!其三,秦法确有不足,最大缺陷便是无法限制君权,然在当今形势之下,已属难得!法以爱民比你儒家那君君臣臣如何?刑无等级比你儒家那刑不上大夫如何?你等只知将秦法与天下大势割裂开来,只知盯住秦法瑕疵喋喋不休,诚可笑也!”

“满口胡言!”孔鲋陡然愤怒了,“老夫是没翻过《秦律》,也不屑去翻,然则天下民生疾苦,老夫尽皆看在眼里!你秦政第三大罪便在于斯:徭役繁重,横征暴敛!罢黔首之力,尽百姓之财;发闾左之戍,收泰半之赋;死者以沟量,头会以箕敛!力役三十倍于古,租赋二十倍于古!天下黔首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你且说,这是老夫凭空编造的么?”

“是,天下一统之后,诸般大工程纷纷上马,劳役赋税确实大大增加;王贲也几次劝过皇帝,劝他早日休养生息,待到诸多工程结束,庙堂定会改弦更张,使黔首安居乐业。文通君此番指责,确有道理,然你拿上古三代指责当世,仍是不察世事变迁,刻舟求剑!上古三代能有几多民夫、几多耕地?能收得几多粮谷?天下又有几多大事、几多大工程值得多征民力、多收赋税?战国之世铁器牛耕大大普及,民众人口与开垦荒田不知几十倍于上古,天下又是大战连绵,劳役赋税远甚从前本就是应有之义,非秦国独有!况乎秦国那些大工程绝大多数皆利国利民,赋税民力增加,也非大肆搜刮!”

“还在狡辩?那六国宫殿,那阿房宫,你我脚下这骊山墓,也利国利民么?老夫与侯生出逃时,曾听他指责过皇帝,说他奢侈失本,淫逸趋末:宫室台阁,连绵不绝;珠玉重宝,堆积成山;锦绣文采,满府有余;妇女倡优,数以万计;自家享用之物,尽皆华贵奢靡,数不胜数!……”

听到孔鲋这一席抑扬顿挫的指责,王贲这次却没有开口,只久久沉默着。眼见太尉没有反驳,文通君气势更盛,嗓音也大了数倍:

“秦政第四大罪:穷兵黩武,涂炭生灵!你秦国数十年来兵革亟动,师旅数起: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追亡逐北,伏尸百万,血流漂杵!灭六国后又贪胡、越之地,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使万千将士客死异乡,老母垂泣,室妇悲恨。九泉之下添得多少冤魂?给天下留得多少孤儿寡母?你王氏祖孙三代为将,数十年来更是杀人无数,人人背万笔血债,个个负千载骂名!”

“不错!我等确是杀人无数!”听到这句话,王贲却毫不犹豫一口应承下来,“然则,征战杀戮为的是天下一统,天下一统为的是止息兵戈,今日杀人为的才是日后不杀。况乎多年征战,我等从未有过滥杀,灭六国以来更是废止斩首计功,便是你等屡屡诟病的长平坑杀、水淹大梁,也皆为时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王贲想反问一句:换作文通君自己,可能一人不杀换得天下太平?但欲收获必有付出,但欲建功必有牺牲,此非但将道,更是世间一切成事之铁则,若仅以流血而否定一切征战之价值,若仅以牺牲而否定我等一切奋发拼争之价值,则世间又有何事能得你等肯定?此等说辞无论庙堂抑或山野,早已争了不知多少年,文通君如何还在喋喋不休老生常谈?”

“暴秦,暴秦!”文通君死死指着王贲,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秦政第五大罪:开独裁先河,启**滥觞!春秋战国数百年固然礼崩乐坏,然天下诸侯林立、邦国万千,终究一派勃勃生机:士子可楚材晋用,官吏可择木而栖,隐者可独善其身,民众可游荡迁徙;国有政变内乱,权臣贵胄可往别国逃亡避难;国有昏君暴政,黎民百姓可随意诽谤抨击乃至聚而相抗。天下之人无分富贵贫贱、士农工商,尽皆特立独行于当世,不为豪门附庸,不向权贵俯首,不出违心之论,不为违心之行;国择士,士亦择国,合则留,不合则去……凡此种种,实为大自由之黄金之世!然待你秦国统一天下,秦王登基称帝,此等自由之世将就此绝矣!你等那皇帝自诩始皇帝,妄图传至千世万世,子孙受享无穷,为此以天下私一人,合刑赏大权于一身,不惜荼毒天下之肝脑,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自家之产业,如是观之,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帝王者,贼也;秦政者,盗也!若任由秦政行之天下千百年,必将使我千百年历史尽以脓血充塞,必将使我千万里土地为虎狼窟穴,必将使我千百万庶民向地狱过活!我华夏族群也必将堕入永世黑暗,万劫不复!……”

“……文通君说了这多,总算冒出几句像样言辞。”待到孔鲋终于停下来时,王贲这才开口,嗓音缓慢而低沉,“不错,春秋战国确乎民风自由奔放,王贲同样心向往之;然你却何能断言,大一统之后,此等局面便必定消亡?何能以**独裁之说将秦政一语抹杀?又何能一叶障目,不见秦政与当今天下大势之契合?春秋战国数百年,无谓杀戮使多少庶民平白流血,我华夏族群历经数百年摸索探寻,才悟出天下一统方能消弭战乱、还苍生以太平,此非独我等君臣自家认定,更是天下万千黔首之共识!否则,夏商那万千部族,何以渐趋消融,化为周初数百封国?又何以化为七大战国,最终尽数终结于秦?还不都是彼此征伐融合所致?灭国者,非独我秦人一家!便是你儒家孟子,不也说天下定于一?自商君变法之后,我秦政已建制百余载,若果真如你所言是暴政,则必定早早速亡,却又何能屹立世间如此长久,甚或最终统一天下,乃至统一文明?自然,大势有变,秦政也当随之改变,然那诸般精髓却不会变:求变图存不会变,兼容并蓄不会变,唯法是从不会变,以战止战不会变,整合统一更不会变!或许千百年后,我华夏族群果将如你所言步入万古长夜,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庙堂残暴苛酷,视天下为一家一户之私产;官吏贪腐糜烂庸碌无能,士人软骨委顿全无操守,民众冥顽麻木怯弱凶狠,邦国对外卖国求荣屈膝献媚,对内横征暴敛剥削脂膏……然则,此乃独尊一家学说、摒弃百家争鸣之恶果;若说**,思想**方为最大**,方为恶政暴政之根源,此非秦政本身之罪!非但如此,秦政蕴含之文明根基,反能终结此等暗夜,使我华夏族群重见文明曙光!”

“一派胡言!”孔鲋却是充耳不闻,仍然戟指王贲,“王贲,你当真丧心病狂,竟将这亘古暴政奉为圭臬,还为它百般辩护!丧心病狂,丧心病狂……”

他反反复复地说了不知多少遍,终于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王贲望着他那颤抖的满头霜雪,一声冷笑重新开口,这回语气却缓和了不少:“文通君,你将秦政骂了这般久,也该听我说说你儒家了。是,儒家说辞,确是动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儒家本心,确是良善:要解民于倒悬,要定天下于一;儒家气节,也确是不输别派: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然则你等嘴上说得动听,却又做出了何等实事?整日念叨着生命可贵、爱惜鲜血,可除却流泪叹息,你等又能做得甚事?邦国有难、族群危亡,你等又能拿得出何等主意?纵有殉难死节之辈以激励后人,却又何能扭转大局?千百年来,我华夏族群历经劫难屹立至今,靠的是求变图存克难克险;我大秦消弭内争扫平边患,靠的是奋勇杀敌浴血征战;我等君臣创建新政,靠的是兼容并蓄群策群力……凡此种种,都须我等真正流血流汗,而非满心悲悯、满眼泪水、满口高调却束手无策!王贲敢断言,儒家若不肯改弦更张,早晚必将为时代抛弃;若果真如我方才所言,被君王庙堂独尊于天下,也必将为我华夏族群之深重灾难,那才是贻害万年!我言尽于此,你且自家掂量!”

说罢这最后一句,王贲没再理会孔鲋,转过身拄着木杖径自笃笃去了。

孔鲋直起腰来,又怒又惊地望着王贲的背影,久久沉默着,直到那个身影已渐渐远去,方才想起了甚,遥遥高叫了一声:“你不杀我?”

夜风徐徐拂过,带来了王贲略带嘲讽的最后一句话:

“杀你?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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