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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九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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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九原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一章九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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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九原

公元前210年夏历七月丙寅日的深夜,暑热如同梦魇一般,死死笼罩在了巨鹿郡大陆泽畔的沙丘宫。Www.Pinwenba.Com 吧

水天之间一片静谧,没有一缕夜风,没有一声虫鸣,就连茫茫一片的大陆泽也没有一丝波澜涟漪,平展如明镜一般,只有一弯清冷的月亮在水面投下了清晰倒影。这月光又透过连绵的宫殿高墙,被窗棂切割成为无数明暗交织的碎片,洒在寝宫之内,其中一片便投射到病榻上,照亮了皇帝的憔悴面容。

长明的灯火仍不知疲倦地跳动着,皇帝的病榻和那大被下的佝偻身体,却都已尽数消弭在了黑暗中;即使是被月光照亮的面容也极尽惨淡,任谁向那满是汗水的苍白面孔瞥上一眼都能看出,生命正在从那副衰老躯体中一点一滴地不断流逝。

这是始皇帝三十七年的盛夏,皇帝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大巡狩,即将进入最后一段旅途,而恰是此时,他终于病倒了。尽管整个车队没几人对他的病情真正知晓多少,更遑论敢说上一句,但皇帝心下明白,自己已难逃一劫。

半梦半醒的谵妄恍惚中,皇帝眼前不断浮现出各式景致,有时是自己幼时长大的邯郸故居,有时是咸阳北阪连绵的六国宫殿群落,有时是险峻的函谷关,有时是苍凉的河西高地,有时又仿佛是泰山之巅,自己正俯瞰着脚下帝国的广袤疆土……这些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又倏忽不见,然而其中一幅图画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梦中——湛蓝的天穹下,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近处是茫茫的草原,雪白的穹庐、如云的牛羊星星点点散落其间,万里长城巨龙般绵延伸向天际,秦直道堑山堙谷直通千里之外的甘泉宫。当清晨的第一缕晨曦从群山背后升起,鲜红的朝霞涂满了天际时,微带凉意的晨风送来了悠扬的号角,一面黑色大纛迎风飘拂,上面那个斗大“蒙”字清晰可辨,大纛下则挺立着一老一少两名将军,齐齐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兴奋……

“九原……”皇帝在心底轻轻叫着。

一个格外刺眼的亮点出现在了天边,片刻后变成一个遍体通红的巨大火球,在天际划过一道火蛇般弯曲粗长的痕迹,皇帝惊愕地认出,那是坠落在东郡的那颗陨石,落地后曾被不知何人刻上“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样,正在诧异之间,陨石却已越来越近,耀眼的光芒使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巨大的轰鸣在耳畔炸裂开来,皇帝再次睁开眼帘,却发现明亮的天穹绽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无穷的火雨纷纷坠落,阴山草原那一望无际的草海山峦长城直道,关中那连绵的宫殿楼宇城邑民居,同时都陷入了漫无边际的熊熊大火,一切都在滚滚热浪中扭曲变形,说不出的狰狞和诡异。伴随着一声木料碎裂的喀嚓巨响,皇帝看到那面“蒙”字大纛盘旋着翻滚着徐徐落下,迅速湮没在红色的浪潮之中……

“九原——!”情急之下,皇帝撕心裂肺地大叫着。

没有回答,一切都归于永久的沉寂。

……

“父皇!”

“陛下!”

久久的寂静中,皇帝听到耳畔两个声音同时喊道,它们一个脆亮一个尖细,却同样充满了惶急。

扶苏蒙恬么?不对,他俩还在九原,不是他们。朕本该亲往九原去见他二人,本该当着所有将士臣工的面,将扶苏真正立为储君;惜乎目下病情这般沉重,怕是再难赶路了;丞相也劝过朕下一道诏书,命他二人来见朕,朕却是多日昏睡,根本写不得这般诏书,这才延宕到目下。可若不是扶苏蒙恬,却又能是谁……

“父皇,你醒了么,醒了么?你看看儿臣!儿臣守在父皇身边!父皇何等的病痛,都有胡亥替你担着!……”那个脆亮的声音哭喊道。

呵,原来是朕那少子。此番巡狩,他求朕带他出巡,朕本不愿,架不住他软磨硬泡,终是答应了,碎崽子虽已加冠,又有赵高为老师教导,却仍懵懂混沌得如那总角小儿一般,目下难得这般孝心……

“陛下,赵高去将丞相请来,可否?”那个尖细的声音低声道,语气中满是惶惑和恭谨。

赵高,是赵高啊。朕在琅琊发了一次病后,遣蒙毅秘密赶回咸阳,本该蒙毅掌管的印玺便交赵高兼领。这多日来自己日夜昏睡,可只要偶有醒过来的片刻,都能听到赵高的声音,显是寸步不离朕的左右。说来也是,朕少时便和他一同在邯郸长大,他跟在朕身边四十余年,不知多少回救过朕的性命,也立下过不知多少功劳,虽说不如李斯,不如王氏蒙氏,可若非出身卑贱,若非身为内侍,若非自家甘愿侍奉朕,赵高又怎会仅是个中车府令?赵高,确是我大秦的能臣,确是朕的忠仆……

诸般幻象渐渐消失,皇帝感到自己的神智重又清明了起来,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些许气力。不由得轻轻开口,多日来头回说出了一句清晰话语:“赵高,扶朕起来……”

“父皇!”

“陛下!”

胡亥和赵高的嗓音中都添了一丝惊喜,两人同时伸出手,将皇帝轻轻扶起,让他斜倚在榻上。皇帝微睁开眼,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月色:“这是,何处?不是平原津了?”

“陛下,这是沙丘宫。”赵高轻声道。

“沙丘宫……当年赵武灵王,可是死于此?朕当年掘孔子墓,那墓中谶语所言之沙丘,可是此处?”皇帝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迷惑。

“陛下,陛下!”赵高大惊失色。

皇帝疲惫地笑了:“怕个甚!朕想通了,既然终究不能长生,便须直面死事了。”

“父皇,郎中令不是回雍城还祷山川,为父皇祈福了么?父皇定能挺过去!”胡亥口中虽是这般说着,泪水却仍溢满了眼眶。

傻孩子,也只你以为郎中令是去还祷山川,随朕出巡的大臣们谁看不出,蒙毅是要将朕的病情密报二冯,随他们一同镇服咸阳。

皇帝这样想着,却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慈爱地抬起手,轻擦去了儿子眼角的泪水。

你阿兄扶苏,父皇怕是见不到了;你长姊惟嬴也远在咸阳,同样见不到了。好在总算还有你这碎崽子守在身边,朕还不算太孤单……

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觉眼眶一阵酸涩,然而几乎是立刻便恢复了平静,心头开始盘算起立储善后的谋划:无论是自己去见扶苏蒙恬,还是将他二人召到眼前,都来不及了;自己能否挺过今夜,都是一个大大的未知;目下这片刻的清明,怕便是自己最后的回光返照了。既如此,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抓紧这最后时机,为扶苏写下一道遗诏。然则若仅凭一道遗诏,却难保扶苏顺利继位,须知以秦国历来的立储法度,都是庙堂大臣同皇族元老们公议,君王自家很难独断;况且扶苏与庙堂政见分歧尚在,果真自己独断传承,极可能引发庙堂乃至天下的不满,反倒会平添阻碍……无论如何,庙堂共议这道程式不能省却。既如此,不如这般写:仍由蒙恬领兵,扶苏回咸阳主持自己的国葬,再由他召集大臣及皇族元老,共同议决拥立二世!以扶苏多年来积累的巨大人望,秉持公心的三公九卿们不会不支持他即位,只要他们尽皆秉持公心,尽皆秉持公心……

心念及此,李斯的身影又幽灵般浮现在了心头,皇帝的目光陡然阴郁起来。

“陛下!赵高去请丞相前来,可否?”看到皇帝振作了些许,赵高大着胆子,将方才的请示又重复了一遍。

皇帝迟疑了一瞬,坚决地摇摇头,又转向自己的幼子:“胡亥,你且出去,将其他内侍侍女也带出寝宫,莫叫任何人进来,丞相也不行——赵高,你留下。”

眼见最后一名内侍也消失在了寝宫入口的黑暗中,皇帝闭目养神了片刻,积蓄起了些许力量,再度睁开眼时,目光中重又恢复了帝王的威严肃杀。

“赵高,朕欲写一道诏书,诏成之后,你须封存于符玺密室。朕若去了,即刻送往九原,送到皇长子手上……”

“赵高明白!”

“若有差池……”

“赵高九族俱灭!”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待开口,赵高已经一阵风般卷来了书案,毛笔朱砂白绢一应俱全,又小心将皇帝搀到了书案前。

毛笔轻轻滑动着,一个又一个鲜红秦篆落在了白绢上:

以,兵,属,蒙,恬……

手中的笔,正是当年蒙恬亲手制成的毛笔,他只做成了两支,一支给了自己,另一支给了李斯,想到这里,皇帝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悲欣交集的酸涩和温暖:蒙恬,你我相知数十年,虽为君臣实同挚友,而今,朕先走一步了,帝国的将来,便交给扶苏和你了,朕信得过你等,只要你等接过这副重担,必将比朕做得更好……

与,丧,会,咸,阳,而,葬……

扶苏,父皇的后事,你都能办好吧。

想起皇长子,皇帝心下隐隐泛起了一丝愧疚。入九原军多年,扶苏的优秀天下有目共睹,以致获得了“刚毅武勇,信人奋士”的口碑,分明是几近完美的储君人选,自己却如何延宕到目下,还不明确立他为储?是了是了,之所以如此,是因庙堂议决坑儒之时,扶苏劝自己放过儒生们,自己一时暴怒,一道诏书将他贬回了九原……可细细回想起来,自己果真就对么?扶苏果真就错么?便是扶苏果有错处,值得对他那般重罚么?那段时日,自己若能克制住怒火,备细与他讲述坑儒的必要,以扶苏的明锐,焉知不会幡然醒悟?太尉后来不就是这般做的么?扶苏听了,不是再无怨言了么?

不期然间,皇帝的耳畔又响起了太尉王贲的声音:

“……以臣之见,若皇长子果真继位为二世,以蒙恬辅政,继续行法治大道,再行轻徭薄役、休养生息之政,则秦政必将永固!”

王贲,你没说错,迟迟不立储,确是朕的一大错失。朕虽是听了你的话,然则看自家病情,此番却还是晚了。上苍给了朕足足三十年,朕却一再错过,目下已时日无多,若再有闪失,身后事怕也真要如赵武灵王一般混乱了……偏生此时,那些既让朕放心又能独当一面的重臣,全都不在身边:二冯与蒙毅都在咸阳,防备肘腋之乱;扶苏蒙恬都在九原,怕是连朕的病情都不知晓;王老将军与你王贲,你父子二人,也是一个早早撒手去了,一个留在频阳养息,也不知你伤势病情可好些否?你等父子只要有一个还在,哪怕不在朕的身边,朕都可以放心去了。是也,你王氏还有王离,碎崽子虽还年轻,青涩了些许,可若假以时日多加锤炼,定不会堕你王氏威风,他当与蒙恬一样,共同成为扶苏的左右臂膀。他与惟嬴本就两情相悦,惟嬴也老大不小了,朕若能重回咸阳,第一事便是立扶苏为储,第二事便是将惟嬴嫁与王离……

“……会同大臣元老,议立二世皇帝。”

剧烈的头痛打断了皇帝正要写下的这句话,突如其来的眩晕使他直挺挺向后倒去,手中的大笔也随之跌落在地;与此同时喉头一甜,他陡然喷出了一口温热咸腥的鲜血。

“陛下!”一旁侍立的赵高连忙扑了过去,一把揽住皇帝枯瘦的身躯,手也猛然掐上了人中。

皇帝缓缓睁开眼,双目已是一片血红,周身如风中的枯叶般剧烈颤抖着,他伸出颤巍巍的右手,目光投向那杆摔落在地的大笔,赵高刚要转身拾笔递他手上,却猛然感到自己的臂膀被攥住了。

“诏书,一定要送到九原……”皇帝痉挛的右手死死抓住赵高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仍然挂着血丝的嘴角艰难地一张一翕着。

“陛下放心,陛下放心!”看到皇帝临终前的惨相,赵高登时痛哭流涕。

“送到,九原……”皇帝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记住了,记住了!……”赵高流着泪拼命点头。

皇帝仰起头,极力分辨着方向,不期然间,他从窗棂一角的夜色中辨认出了北辰,于是向着它伸出了自己干枯的手臂,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物事。在这人生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的目光穿越了窗棂,穿越了沙丘宫高高的宫墙,疾速飞过万水千山,终于看到了那片远在数千里之遥的土地,那是最后一次巡狩的预定终点,也是他人生的预定终点。在那里,皇帝仿佛看到了壮阔广袤的阴山大草原,看到了天下最巍峨雄伟的长城和秦直道,看到了那承担着整个帝国安危的三十万九原军,看到了他几十年的兄弟蒙恬,看到了他的皇长子、未来的秦二世扶苏……在那一方他从未去过却又魂牵梦萦的土地上,他看到了他帝国的未来。

“九原!”皇帝血红的双目陡然放射出凌厉的光芒,面孔已完全扭曲,语气也随着剧烈喘息变得断断续续,“记住,九原!……”

赵高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了,只能哭泣着连连点头。尽管如此,皇帝却仍没有放心,他再次挺直了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自己最后的遗言:

“九原——!”

“九原!……”

撕心裂肺的长号穿透了沉沉暮色与茫茫大雨,半梦半醒的王离陡然睁开眼睛“呼”的一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已满是涔涔汗水。

是梦吧,该是梦。可梦中的一切如何这般清晰,仿佛自己身临其境一般?

王离抬起手,轻擦去额头的汗水,只觉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上下牙也不住打着战。他抱住头,方才梦中那各种各样的声音同时涌上心头,在耳畔不住回荡着:

“前至沙丘当灭亡……”

“始皇帝死而地分……”

“阿房阿房,亡始皇……”

“渭水不洗,口赋起……”

“亡秦者胡也……”

“东南有天子气……”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

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声音中,王离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般的嗓音,那是当年自己赶回咸阳时,在华阴县平舒道见到的那个阴影的声音,他仿佛看到他幽灵一般伫立在自己的床前,面孔隐藏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眸子如暗夜中的寒星般闪烁着点点光亮;他仿佛听到銮铃的清脆响动声中,他轻声说道:

“今年祖龙死……”

王离闭上眼,梦中的那一幕幕画面重又浮现在了心头:那颗去岁坠落到东郡的陨石不知何故重又从天而落,伴随它的是遮天盖地的火雨纷纷降下,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横行人间,无数鲜血汇集成的海浪,如同上古洪荒的大水般涤荡席卷了整个天下……到处是杀戮,到处是毁灭,种种景象远甚于他亲身经历、亲眼目睹过的任何一场惨烈大战。

那一幕幕惨景中,最后凝固在记忆中的,还是皇帝临终时的景象,王离仿佛看到他直挺挺地倒在榻上,颤抖的灯火在那扭曲变形的脸颊上透出变幻不定的古怪映像。他的脸色已变成铁青,嘴角、须髯和前胸都已被鲜血染红,中车府令赵高和少子胡亥久久伏在他的身上恸哭着,却始终无法阻止那具躯体逐渐冰冷,只有那双眼睛,那双仍然放射出凌厉光芒的眼睛,依旧死死望向北方,望向自己所在的九原……

自然,还有那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号,久久回荡在耳畔:

“九原!……”

一声粗重的喘息,王离睁开眼睛,竭力想要摆脱这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噩梦。

他环顾四周,看到一切都没变,仍旧是熟悉的军床,熟悉的军帐。无尽的黑暗中,只有道道电光不时透过军帐,偶尔照出帐中各色甲胄兵刃的轮廓;他再侧耳倾听,只能听到暴风骤雨的肆虐,滚滚沉雷的轰鸣,偶有牛马牲畜不安的嘶鸣夹杂其间。

蹒跚着下了军床,王离胡乱披上战袍来到军帐门口。刚撩开帐帘,一阵夹杂着雨点的疾风便将他猛然推挤得倒退了两步,军帐入口的毡毯帐帘连同他全身上下,陡然变得湿漉漉一片。

王离没有退缩,依旧双手揪住帐帘大步上前,向着帐外连绵的营地放眼望去,一颗心不禁扑扑跳起来。

幽暗的天穹不时掠过道道闪电,在重重叠叠的云层中镌刻出各种狰狞怪诞的纹路,也照亮了天地间那诡奇又瑰丽的一幕。茫茫暴雨织成一片厚重雨帘,紧紧包裹住了连绵的阴山、形形色色的军帐、巨龙般逶迤的万里长城和壮阔笔直的秦直道。肆虐的风暴卷来了暗潮般的雨水,卷走了无数草木和枝叶,连绵军帐前的串串风灯不见了,一团团的篝火不见了,就连阴山脚下幕府行辕那彻夜不熄的长明灯火都不见了,举目四望,只能看到一片令人胆寒的黑暗,只能看到一片使人心悸的混沌。眼前的景致使王离想起传说中的那片大海,那里的天穹永远幽暗凄迷,那里的海面永远汹涌澎湃,那里永远是暗夜和严冬,那里永远没有阳光和生机。

狂风暴雨中的阴山草原,分明变成了极北苦寒之地的北溟。

尽管营地尚无意外,王离却仍不能安心,他返回帐中穿好战袍佩好长剑,又披上蓑衣戴上竹笠,冒着风雨出了军帐。眼见自己的几名侍卫仍坚守在岗,他赞许地向他们点头,褒扬了几句,又摸索着绕到军帐后面,刚接近马厩便听到丹骎一连串的响鼻,声音中充满了不安。

虽是心下诧异,王离却仍缓步上前伸出双手,试图搂住自己坐骑的脖颈,使它安静些许;然而恰在此时,又一道闪电划过了天幕,丹骎竟是突兀人立而起,一双前蹄险些将王离踢个跟头!

多年驯顺的坐骑竟会这般一反常态,这让王离万万没有想到,他虽未被踢倒在遍地泥水中,却也着实大吃一惊,忙一把扯住了它的缰绳。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远方遥遥传来了一阵沉闷巨响。

那不是久久翻滚的雷声,而是类似山洪暴发的响动,王离急急扭头,借着又一道电光依稀看清,远方那条巨龙般的万里长城,陡然崩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长城崩塌了!

“不好!”王离大惊失色,未及多想便飞身跳上了丹骎的脊背,骨笛声随即刺穿了茫茫雨幕,回荡在了九原大军的营地上空。

黎明时分,暴风雨终于止歇了。

忙碌了一夜的工匠民夫们伫立在遍地泥水中,人人都因冻饿疲惫而面色发白,望着破损的长城墙身愣怔着出神。据在场幸存的工匠们报说,昨夜的暴风雨中,一道霹雳化作了一个巨大火团,猛然坠落在即将竣工的长城城垣上,只听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砖石夯土混合着雨水骤然汇成了泥石流,呼啸着从天而降,瞬间淹没了长城脚下的十数顶帐篷,吞噬了近百名沉睡中的民夫工匠,整个营地顿时大乱了起来;尽管裨将王离及时赶到,率领着士卒们奋力营救了大半夜,可那些民夫工匠们休说活口,便是连一具尸体都没能找到,近百条性命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仿佛从未在世间存活过一般,只有城垣上开裂的那道巨大缺口依旧触目惊心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森森然昭示着昨夜那一幕的惨绝人寰。

“询问死难弟兄的姓名籍贯爵位,登录造册后一并报蒙将军,以便抚恤家人。”王离在没膝的泥水中艰难跋涉着,声音也低沉了不少。

“诺。”一旁的军吏应道,双腿将泥水蹚得哗啦啦直响。

“重新调集人力修补缺口。民夫工匠已多有怨言,若不尽快建成长城、遣返民力,日久不知会生何等事端。”

“诺。”

“……告知所有人,以后宿营尽量远离长城,在高处扎营。”片刻的思忖之后,王离又补上了这一句。

看到军吏第三次应了声“诺”,王离也点头示意,然后走向民夫工匠们的那片营地,想对他们抚慰上几句。然而当他走近其中一座大帐时,一阵嘶哑低沉的歌声便遥遥传来:

生男慎勿举,

生女哺用脯。

不见长城下,

尸骸相支柱!

……

王离收住了脚步,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帐中的低声议论。

“昨夜那暴雨,定是上苍怜悯我等落的泪!”一个粗重的声音道。

“连上苍都动容了,庙堂却仍旧压榨民力,不知这鸟徭役何时止歇?”另一人叹息道。

“快了,快了。”第三个人轻声道,“万里长城不是就快合龙了么?只要一竣工,我等便能归乡了!而今庙堂毕竟清明,皇帝也毕竟是雄主,绝不致逼得黔首活不下去!”

“怕是没那等好事!便是长城修完了,莫忘了还有直道!还有那阿房宫与骊山陵!我等仍不得轻闲!”

“娘的,果真没活路了么……”大帐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

“你等听过那孟姜女之事么?”片刻的沉默后,又一人重新开了口。

“知晓知晓!”足有三四个人同时叫道,“若此事当真,昨夜长城崩塌,岂不正应了这传闻么?”

“莫乱讲!”一个苍老的声音满是不快,“这孟姜女乃春秋之时的传言,她那夫君也不叫万喜良,却叫范杞梁,乃是齐国将军;孟姜女哭塌的长城,也非我等修的秦长城,却是齐长城。这般传言,定是书生从史书里摘出来,改头换面编派到当今,用来诽谤秦政的!”

“原来如此……”大帐中一片恍然大悟。

“莫说了莫说了!凡忧者,皆须得酒而解,我等以酒灌之了!”苍老的声音呵呵笑道,“来来来,喝酒喝酒,老夫偷藏的马**,只此一囊了!”

这一句显然使帐内活跃了不少,民夫们重又说笑了起来。陶盏碰撞的声音、酒水倾倒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浓浓酒气也随之弥散开来。

王离没有再向那座大帐前进,而是重又转身走向长城,步伐和心情一样沉重,脸色则和灰蒙蒙的天穹一样阴郁。

自频阳返回九原到目下,已将近两年了。两年来九原军虽是无战,军务却并不少,单是长城秦直道这两大工程就足够整个幕府忙碌,两年下来,近百万民夫工匠们日夜辛苦劳作,不知伤亡了多少人,终是将长城大体修好了;秦直道虽未全数修完,大半路段却也可通行,只要再奋战个一年半载,完工并非难事。到那时,万千黔首终可归乡了,只要没有大的战事,自己也当能回趟咸阳,再顺道回频阳老家看看父亲,那时皇帝和父亲,该当能答应自己与惟嬴的婚事了……想到这里,华阳公主的面容随之浮现在了眼前,王离情不自禁笑了笑,右手不由自主地按在胸口,隔着战袍按住了那挂在胸口的半块玉璧,心底也随之泛起一丝甜蜜。

然而这甜蜜仅是转瞬即逝,想起父亲,王离心绪又沉重了起来。刚回九原那段日子,他每月都要给父亲写一封家书,一则报告军务,二则问讯父亲身体与家中诸般景况,可往往是送出两三封家书,父亲才回一封,语句也历来极是简练,常是三五句话便打发了自己。王离明白,父亲一则不想让自己分心,二则也确是因他不爱与旁人多说这些琐细闲话,哪怕是自己这个儿子,无奈之下只得转给母亲写信。阿媪的回信倒是详细了许多,可看她的描述,王离更是放心不下:阿翁病情一日重似一日,连走动都很是艰难,却终日守在大父坟冢前沉思着,两年下来已是瘦骨嶙峋极尽憔悴,怕是只能撑得一时是一时了……阿翁这般病重,偏生自己人又在九原,不能赶回去尽孝,却是情何以堪?

王离大体能猜出,父亲牵挂的究竟是甚——和自己一样,他也在忧心天下局势。两年间,尽管复辟暗潮已大大蛰伏,可各地谣言反而更加层出不穷,当年自己亲耳听到的那句“今年祖龙死”,早已不知何时传遍了天下;去岁夜空中又出现了荧惑守心的异象——荧惑(火星)停留了在心宿位置,久久不肯离开,星象家都说这一天象预示着中原将有大劫难;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荧惑守心刚完,又有一颗陨石夜深之际坠落到了东郡,翌日有黔首过去看时,竟发现陨石已被人凿掉了一大块,石面上还刻了一行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奉命前去查勘的御史逐一讯问周遭民户,却是全无线索,只得依据连坐之法,将那些黔首全数斩首……除了这几事外,还有那“东南有天子气”的传言,还有那孔子墓中的谶语,更不用说早些年那方“亡秦者胡也”的石刻……

凡此种种,无一不让王离心绪难宁。王离很是清楚,若仅只复辟世族们编造出的几则流言,那便无须太过在意,父亲任太尉后几次大规模惩治,复辟贵胄已远不成气候,只要大局稳定,绝无可能掀起风浪。让王离担忧的,还是天下黔首的民心,父亲对自己讲过,蒙将军也对自己讲过,皇长子同样对自己讲过,自古大政根基在野不在朝、在民不在官,只要万千黔首拥护秦政,秦政便绝无败亡之理。然则数年下来,黔首们也开始生发出诸多怨言了,若再不及时调整国策、实行宽政,大秦的根基怕是真要开始动摇了。尽管父亲早在两年前便向皇帝提过此事,可两年来皇帝和咸阳庙堂仍没能更改国策,或者不如说,尚未来得及更改,毕竟长城与秦直道都是国之命脉,断然不能半途而废,看目下这局势,庙堂纵然有心休养生息,也只能硬着头皮将这两大工程全数修完再做计较,然则那时,天下会不会更加民怨沸腾,以致大局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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