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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壮士十年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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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壮士十年归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九章壮士十年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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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壮士十年归

旭日尚未全然升起,滔滔渭水倒映着朝霞支离破碎的金红色,那道宽长白石桥自咸阳南门伸出,横跨渭水,稀稀落落的车马行人正由城中流出,从这白石桥上越过渭水,分头赶往关中大地。Www.Pinwenba.Com 吧

回首望着咸阳仍然黑黢黢一片的高大城垣,王离百感交集地长吁一口气,自己从九原千里迢迢赶回来,只待了半个月便要回去了,阿翁实在不能让自己放心;还有惟嬴,此番回咸阳终日忙得团团转,也根本未及见她一面,听说这次皇帝本想让自己与她成婚,不想儒案一发,也泡汤了……

想起华阳公主,王离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甜蜜笑意,然而他马上便收敛了笑容,向一旁的扶苏瞥去一眼,却发现皇长子也在扭头遥望着大咸阳,目光中罕见地满是惆怅。

“皇长子,陛下只一时之怒,其实心底仍器重你,此番纵将你贬走,也总有回咸阳之时……”

“不必说了,道理我都知晓。咸阳,你我终究不能久留。走吧,回九原,回九原……”

扶苏低声念叨着,然后挥舞起了马鞭,追风一阵长长的嘶鸣,扬起四蹄狂奔起来。王离见状也忙策动丹骎飞奔而去,一白一红一前一后两道影子迅速掠过关中大地,如一片流云一团火焰般飘向了天边的那片朝霞。

越来越明亮的天穹下,仍然回荡着扶苏的吼声:

“回九原,回九原!……”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已过了前日刚埋葬儒生的骊山,不料正在官道上飞奔着,但见迎面赶来的一匹飞骑与自己擦肩而过,随即一声高喊:“王将军——!”扶苏和王离忙拉住各自缰绳,惊讶地转过身来,但见背后那名骑士也止住坐骑掉头赶来,神色极尽悲戚。王离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频阳老家的一名远房族弟。

“王将军,我是要去咸阳报丧!武成侯……”

“啊!”王离顿感晴空霹雳当头炸响,整个人颤抖得如一片风中的枯叶,指尖瞬间变得冰凉,身子已向后仰去。间不容发之际扶苏一把扯住他,又和那名骑士手忙脚乱地将他抬到路旁,死命掐上人中,如此匆忙施救了许久,王离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父,如何这般突然……”

“已故去半月了。岭南路途遥远,凶讯刚刚传到……”

半个月前,庙堂决意坑杀儒生的诏书送到手上时,王翦和蒙武正在一片桂树林中聚酒。

这片桂树林很是特异,八棵极尽枝繁叶茂的桂树便形成了一片林地,桂林郡名字便来源于此。其时已是初秋,不少桂花已先后开放,点点嫩黄点缀在碧绿桂叶间,似有若无的花香氤氲林中,闻起来使人心旷神怡,王翦已在此住了大半月了。

这桂树林是任嚣无意间发现的。两个月前,上将军王翦自临尘出发,沿水路东进,例行巡视象郡与桂林郡,与他和蒙武一同在秦凿渠会合,刚折返回来便在离水上又病倒了,任嚣下令靠岸时发现了这片桂树林,便在此扎下营来,与蒙武一同照拂上将军养息。多日来王翦一直昏睡不醒,这一日刚有所好转,蒙武大是欣慰,这才拉他一同聚酒闲谈,不料接到咸阳坑儒诏书,半靠在竹榻上的王翦紧紧皱起了白眉,又沉思了起来。

“事已至此,你便上书谏阻,也来不及了。”蒙武晃动着满头白发嘟囔着,“无论如何,这一下终究大杀世族威风,总归也是场胜仗!”

王翦沉吟了片刻,轻叹口气:“此番坑儒虽属无奈,却也是饮鸩止渴;杜绝言路之先河,怕将就此开矣。目下庙堂所能做者,便是及早谋划补救之策,尽快修正秦政缺陷……”

“这你却放心!皇帝还在,李斯丞相还在,你儿王贲还在,我儿蒙恬蒙毅也在,三公九卿都还在!你能想到之事,他们想不到么?”

“未必能想那般周全。”王翦笑着摇头,“目下这岭南便有一样让老夫担忧,庙堂却未必想到:我等与九原军一南一北,关中之地又大大空虚,庙堂再不修整秦政,中原极可能出现乱局。”

“果真那般,我等便北上救援!”任嚣陡然急切了。

王翦却是一声沉重叹息:“果真那般,只怕是中原未及援救,岭南已然丢了。百越各部臣服大秦不过数年,远未与中原人同心同德,大军若骤然撤出,岂不重又纷纷自立?我等多年心血,岂不尽数白费了么?是故只能严守五岭三关,断绝扬越新道,方能防止乱军南侵,保得岭南不失。”

任嚣和蒙武都沉默了。

望着两人,王翦故作轻松地一笑:“老夫知你等心思。然你等也想想东周之时,若非早秦部族与戎狄数百年血战,守住了陇西,我中原岂能有西陲之地?当年先祖为华夏留住了西陲,而今我等也当为华夏留住岭南。”

片刻沉默后,任嚣终于轻叹了一句:“除此之外,还真别无他法。果然那般,我等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蒙武虽未说话,也同样点了点头。

“老夫这几日也正琢磨此事,终是觉得,须有皇帝诏书,方能给岭南将士们一个交代。老夫这便给庙堂写封上书,明日交军使送回中原!”

“末将倒有提议,此番不如上将军亲自送……”任嚣笑着向蒙武使了个眼色,蒙武心领神会,接口一句:“送回咸阳后,你便留那边了!”

王翦微一愣怔,却笑着摇头:“老夫知你等心意,然则老夫早向岭南军民说过,自家不再回中原了,岂能自食其言?再者,老夫也留恋这岭南。关中有关中的好,岭南却也有岭南的好。老夫看关中,如看自家频阳老宅般亲切;然则看这岭南之地,却如看自家种的稷稻抽穗般欣慰。”

“罢,那便听你这老匹夫了。”蒙武叹息道,一口气喝光了螺杯中剩下的酒,“只是你不回……”

“都这般年岁了,回不回没甚打紧了。日后老夫若撒手去了,只将尸身运回关中,葬在频阳便可。”

蒙武皱起眉:“呸呸呸,你今日怎了?如何说得这般不吉?”

王翦淡然一笑:“死生有命,寿数在天。我等终不能如皇帝那般,整日孜孜以求长生仙药。你我早晚有走的那日,前后脚而已,倒不如先立一约:你我谁若先去,另一人便将他送回关中,何如?”

王翦的神情分外认真,蒙武任嚣对视了一眼,均大觉诧异。

“应你自然无妨,只是这约,也忒晦气……”

三人又说了番闲话,眼看红日西沉,任嚣蒙武便都说该回去歇息了,王翦却说你等先走,老夫先将上书写完,蒙武嘟囔道明日再写不行么?天晚了只怕受风。王翦笑道目下还未那般凉,老夫加件衣衫便是,蒙武便没再坚持,任嚣则命军吏撤走食器,取来笔墨木牍与油灯一同放在案上,又为上将军披上件战袍,然后所有人都轻轻离开了这片桂树林,只将他们的上将军留在林中。

四周都静了下来,王翦凝神细思了片刻,提笔在一条条木牍上写下了一个个严整的小篆;写完后又摸索着掏出印绶重重盖了上去,这才满意地叹口气。眼见天色已暗,本想叫军吏将自己抬回去睡,不觉间忽感一阵困意袭来,于是裹紧了战袍,靠在竹榻上轻眯起眼睛,想稍打个盹再回去。

朦胧恍惚中,他似乎看到自己身处的这片桂树林,慢慢幻化成了频阳老家的田野,明媚的晨曦洒在田垄之上,那田间分明伫立着两个身影,正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儿。他惊讶地揉了揉眼睛再看,自己已渐渐飘荡到了两人面前。

“阿翁,终是要走了么?”儿子的声音仍是那般粗重,却很是平静。

“走了,该走了。”自己轻轻点头。

“还有甚未了心愿么?”

“天下在老夫手中归于一统,岭南在老夫手中化入中原,老夫自家更是拜将封侯、子孙满堂,全数心愿尽皆达成,已是了无牵挂、来去清明了。”

“大父,可你尚未回频阳看一眼,我等尚未见你最后一面……”王离轻声哽咽道。

“阿离,如何这般儿女情长?天下多少将士黔首客死异乡,比大父如何?那项燕、李牧等六国将士,比大父如何?大父曾与你讲过武安君、司马靳等人,他们又比大父如何?生于战乱,死于一统,大父得其所哉,该为大父高兴!”

“阿翁对孩儿还有甚嘱托?”王贲低沉的声音徐徐响起。

“阿贲,这多年来,你做得好,不愧为老夫之子,不愧我频阳王氏,不愧我大秦将军。老夫对你最后一样叮嘱:劝陛下早日善后,及早调整国策。如此,秦政将为我华夏族群造福千秋,天下也必当长治久安。”

“阿翁放心,阿贲早想对陛下说这番话了。”

“既如此,老夫放心了……”

恍惚中,王翦似乎感到身体渐渐离开了脚下土地,正在向天穹中慢慢飞升,飘向天际那一轮旭日。

“阿翁,你果真去了么?”脚下遥遥传来了儿子的呐喊。

万道金光包裹住了王翦,他的全身都融入了那无尽日光中,然后整个消失不见了,只有那苍老的声音,还在天地间最后回荡着: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老夫去了,去那一方崭新天地了。武安君、司马靳、蒙骜将军、樊於期,都在那边等老夫多年了,蒙武也早晚将随老夫而去。我等若泉下重逢,若还有来生,仍当同为袍泽,仍将并肩而战,为一统华夏,为创设新政,一同追逐我等心中那一轮红日……”

夜幕降临了,油灯的火光黯淡了,幽微了,最终熄灭了。王翦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停下了心跳,止住了呼吸,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上将军王翦归来兮——”

高高的栏杆之上,一名身着玄衣裳、头戴面具的巫师面向北方高喊着,嘶哑的声音分外凄厉,连喊三次之后松开双手,艳丽的五胜之衣徐徐飘落,站在房檐下的任嚣用衣箱接住了这件战袍,捧着它走入栏杆。

栏杆中已用麻布围成了简易的灵堂,王翦的尸身头朝正南摆放着,口中已经入了一枚骨匙,双足也已被并拢扶正,用麻绳捆缚固定,并以燕几(矮几)压住。蒙武蜷曲着小山一样的身躯跪坐着他身旁,将一杯秦酒轻轻放在了他的右手边,瑟瑟摇晃着满头白发,一脸痛惜:“老匹夫,你走,俺拦不住,却如何不先说上一句?俺,俺许你这般去了么?……”

任嚣缓步上前,将五胜之衣轻轻盖住了王翦冰冷的尸身,向他的脸庞瞥去了一眼,看到死者的神情极尽安详,仿佛睡熟了一般,不由得红着眼睛哽咽道:“蒙将军,事已至此,还是及早为上将军办后事吧。”

蒙武没有答话,只是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在任嚣蒙武的率领下,岭南军船队护送着王翦尸身,回到了他阔别近十年的关中。即将抵达咸阳时,皇帝亲自带着王离和三公九卿们出城迎接,刚看到连绵的白帆出现在渭水尽头,所有人都痛哭失声了,无尽的悲恸瞬间笼罩了整个关中大地。

“阿离,你,你阿翁呢?”与王离和儿子蒙毅狠狠抱头痛哭了一番后,蒙武哭号着问。

“已病倒了……”王离哽咽答道。

“太尉本就伤重未愈,目下又骤逢上将军死讯,已卧床不起了。”一旁的皇帝走上前来,拭去了眼角泪水,“王离,王老将军丧事有朕亲自照拂,诸般丧葬用度也皆由少府支付,你却放心……”

“谢,谢陛下!”王离刚拜倒在地,又情不自禁“哇”的一声哭开了。

启殡那日,绵绵秋雨从清晨开始便潇潇落下,为整个关中大地笼上了一层薄幕轻纱。震天哭声中,有司连喊三声“噫兴”,又连喊三次“启殡”,棺柩便随各色明器一道被装上了柩车,祭罢路神、行完大遣奠后,缓缓驶出了临时充作殡宫的太尉府,一路穿过雨幕驶向了咸阳北门。大队甲士护卫着柩车,人人身着缞绖,头戴白色陌额,手举无数飘拂白幡,在头顶结成了一片茫茫云海;紧随其后的是四名散发持剑、不住高呼“魂兮归来”的巫师;他们身后便是王翦的柩车,一人在前牵引柩车绳索,柩车左右两侧各伸出四条被系在棺柩上、用来防止倾斜翻倒的黑色帛带,由八名铁鹰锐士两人一组地执着;柩车后面则是王离、蒙武等亲友,咸阳庙堂的三公九卿们,以及诸多随岭南军船队北上的百越部族君长们。这些人中独独少了太尉王贲,他因伤病在身,又兼悲痛过度,只能卧榻静养,无法参加这次启殡,自然也无法按惯例在父亲的柩车前执绋引车;然而令黔首们诧异的是,取代他做这件事的,竟是皇帝本人。

这场声势浩大的丧礼,以及死者生前的巨大功勋与名望,一同吸引了无数黔首们。尽管天色尚未大亮,关中大地却已是人头攒动,阴霾的天穹下,瑟瑟秋风、潇潇雨幕中,城中的街巷,城外的山野,滔滔渭水,莽莽北阪,绵延百余里的青山绿水间,到处是临时搭起的草棚、一字排开的祭案,所有的山塬墚峁都覆盖了汪洋恣肆的人潮,数不胜数的白色麻衣汇成了弥天霜雪,万千黔首们扶老携幼伫立在秋雨中,高唱着那曲悲怆的《黄鸟》,吹奏着激越的埙篪,捶胸顿足涕泗横流,争相目睹着岭南军统帅魂归故里;也有众多黔首恋恋不舍地随着那送葬车队走着,漫无边际的人潮,从四面八方涌向了上将军的故乡频阳……

葬礼结束后,皇帝亲自去探视卧病的王贲了。

刚走进寝室,皇帝心头便是猛然一颤:半躺半卧在病榻上的王贲散衣乱发脸色蜡黄骨瘦如柴,只有半个月未见,竟然头发全白了,看那憔悴的面容,不过五十余岁的王贲已完完全全是个老人了。

皇帝将带来的两样物事交给了太尉。一样是闪烁着幽幽碧光的步光之剑,另一样则是一方木牍。王贲伸出枯瘦的大手接过它,一眼便认出了父亲的绝笔:

“臣王翦启禀陛下:今岭南虽定,大局仍在动荡。为保岭南永固于华夏、百越真正融入中原,臣请陛下为岭南军立定密策:若中原有变,当以南海郡尉任嚣为将,统领军民五十万,断绝扬越新道,固守五岭三关,以抗中原乱军,保岭南安宁……”

看到这里,王贲粗重地喘了口气,蒲扇般的手掌遮住了双目,两滴泪水自指间滑过,轻轻滴落在军床的被单上。

皇帝点点头:“王贲,此乃上将军最后牵挂之事,于公于私都当应此请,是故朕已给任嚣下了密诏,又另添一条:任嚣若体魄不支,可自行指派其他将尉接替自己,不必通过庙堂允准。”

“那便好……”

“王贲,目下你病情如何?能走路否?”

“虽是艰难,却还能走。”

“若这般,随朕去太庙吧。朕有一物,想让你看……”

香烟缭绕的松柏林中一片静谧安详,只有脚步声和笃笃木杖声回荡着,皇帝和王贲在松柏林深处一前一后缓步走着。片刻后,皇帝在前面收住脚步,喊了一句:“王贲,看这是甚。”

王贲慢慢走上前去,看到眼前仍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森松柏,中间却留出了一方开阔空地,竖着一面一人高、数丈宽的石碑,直如一面长长影壁一般。尽管光线黯淡又站得远,王贲却仍能一眼认出,足足过半的石面上都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和他那箱黑冰台名册一样,所有的名字都被涂上了朱砂,殷红一片。

“王贲,看看都是谁。”皇帝久久凝望着这面影壁,背对王贲喃喃道。

王贲挪动木杖,缓步上前,向石碑最右端那第一个名字只瞥去一眼,瞳孔便收紧了——

秦故大良造,商君公孙鞅!

他将目光向左侧瞥去,心下又是一惊——

秦故丞相,武信君张仪!

周身的热血都开始沸腾起来,王贲的目光急速向左扫去,一个又一个名字,如同一块块硬石般夯上了心头,分外触目惊心:

秦故丞相严君樗里疾

秦故丞相伦侯公孙衍

秦故上将军伦侯司马错

秦故上将军武安君白起

秦故丞相穰侯魏冄

秦故丞相应侯范雎

秦故上将军伦侯蒙骜

秦故丞相文信侯吕不韦

秦故上将军关内侯桓齮

……

——这些,竟都是商鞅变法后秦国的历代文臣武将!

王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剧烈,长长的名单已接近尾声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也接连映入了眼帘:

秦故泾水渠令左庶长郑国

秦故丞相关内侯隗状

秦故国尉兼黑冰台断令伦侯尉缭

秦故丞相伦侯王绾

……

秦故岭南郡尉左更屠雎

……

秦故秦凿渠丞五大夫张灵

秦故秦凿渠丞五大夫刘渠

秦故秦凿渠丞五大夫李成

……

秦故九原军千长公乘阮翁仲

……

秦故上卿兼黑冰台殿戈顿弱

秦故上卿兼黑冰台殿戈胡非子

秦故上卿兼黑冰台殿戈屈将子

秦故上卿兼黑冰台殿戈高何

……

王贲惊愕地凝望着那一个个名字,那些曾让自己感动,曾让自己振奋,曾让自己痛惜,曾让自己悲怆,甚或就曾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一同并肩而战过的名字,只觉巨大的悲怆与欣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起,反反复复在心中搅动激荡着,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胸口撕裂。

此时,皇帝的声音也在他的耳畔缓缓响起:

“这块石碑,乃是朕二十余年前亲政之际所立。当时朕痛惜于昔年商君、武安君两起冤案,故而在这太庙之中勒石,铭记历代功臣。二十余年来,庙堂每位重臣故去,朕都要在这影壁上亲手凿下他们的名字。这些人当中,有的背负冤屈、背负君王嫉恨死去;有的则去国还乡,不再为我大秦效命;也有的终生默默无闻,只隐身于暗处不为天下知;更不乏生前为政留下诸多瑕疵,甚或毁誉参半之人。然则在朕心中,只要为我大秦统一大业,为我大秦创设新政建下过不世功勋的,便都是功臣,纵然天下不知晓他们、忘却了他们,还有朕在这太庙深处,为他们留一个位置……”

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如同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与此同时,密林深处也遥遥传来了幽远深沉的回声,仿佛有人在窃窃低语。四周松柏林似乎开始旋转,百年岁月如渭水般奔腾流淌呼啸而来,彻底淹没了王贲,裹挟着他滔滔而去,一路逆流溯源而上。王贲一边在这道岁月的长河里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一边看到那些被皇帝提到的名字,那些早该离散飘荡于天际的魂灵,一个个都回到了这里,回应着皇帝的召唤,尽数环绕在自己身边,使自己艰于视听呼吸。他张了张嘴,却是欲语无言;闭上眼睛,却是欲哭无泪,于是只能这般久久沉默着。

在那些数不胜数的魂灵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百越人装束,纵然须发雪白却仍精神矍铄,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笑意,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中满怀着期冀与鼓励。

“阿翁……”王贲低声喃喃着,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皇帝却是缓步绕到影壁背面,也不知触动了何等机关,一阵石槽滑动声便遥遥传来,重新来到王贲面前时,手中已多了一只铁锤和一根铁锥。

“将上将军名字,也刻上面吧。”

王贲丢下木杖接过两样物事,缓步来到影壁前,立在那长长一串名字的最后,左手的锥尖刺上了石面,右手的铁锤随即狠狠砸了上去。

“当——!”石屑纷飞。

“当!当!当!”一下又一下的凿石声,响彻了整个松柏林。

王贲的胸口如橐籥般剧烈起伏着,枯瘦的双臂双手青筋暴起,满头霜雪也在不住地瑟瑟抖动。额头已渗出涔涔汗水,眼角也落下了大滴泪水,他却一刻不停,仍在一下下挥动着手中的铁锤,只觉自己正在将父亲的魂灵一锤一锤地凿进这方石碑,只要没有凿完,自己便不能停下来,而父亲也不能得到真正安息。

不知过了多久,王贲终于完工了。望着石碑上那行新凿成的秦篆,他深深叹了口气,丢下铁锤,铁锥换到右手,沾满石屑的锋锐锥尖在左掌掌心划出一道长长伤口,一任渗出来的鲜血将左掌涂得殷红一片,然后猛然抵上了石碑,血、汗、泪混合在一起,缓缓淌过了那行新凿成的粗犷大字,将一个个秦篆涂得红亮一片——

秦故上将军,武成侯王翦!

王贲被皇帝亲自送回了频阳。

越过陵园入口的石坊,穿过长长甬道,王贲望见了父亲的坟冢,高高的封土坐东面西,百余步外另设有六座小冢,南北各三座,据说那里各自埋有六国图书,象征着父亲生前先后灭掉的六国。此时距下葬已过了半个月,围在封土前哭踊祭奠的人群稀疏了不少,然而王贲一眼望去,却看到了蒙武老叔的高大背影,震天的哭号分外响亮。

离着还有十几步远,迎面便是一股浓浓酒气袭来;来到老将军身边时,王贲看到他箕踞在地,身前竟是一字排开七八只酒桶,有三只已空了,他却还是一盏接一盏地喝着,还不时将酒水洒到自己面前的地上,淋得泥泞一片,就这样边喝边洒又喃喃自语:

“……老不死,这是猿酒,桀骏知你去了,在博邪山找了五日五夜,费尽千辛万苦给你觅来,你尝尝,尝尝!”

“……这是蜂蛹酒,安阳王派赵仲始送来!还有蛇酒,无诸驺摇献的!那帮撮鸟人不咋样,酒倒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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