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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延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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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延维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二章延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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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延维

整个甘泉宫都沉入梦中时,丞相李斯独自登上了甘泉山巅的通天台,透过雾气和夜色,忽而望向北方的秦直道,忽而望向南方的大咸阳,不知该何去何从。Www.Pinwenba.Com 吧

世上总有这样一种人,仿佛永远是在为另一个人活着,那另一个必然比他更强大有力,比他更富见识才具,比他更意志坚定,更关键的,比他地位更尊崇。那一个也许是这一个的君王、将官、主东、父亲、兄长,但无论何等身份,他都是他的主心骨,把握方向的船舵,指引他行路的太阳和北辰,他人生的全部意义所在。

李斯便是这一种人;而皇帝,便是那一种人。

三十余年来,他便是为皇帝活着的,他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承担骂名,有善归主,有恶自与。他心甘情愿追随着他,如同狈追随着狼,伥追随着虎,仆追随着主,甚至,妇追随着夫,这最后一个比喻看似不堪,却滥觞于诗人屈原,而孟子也同样对这般关系有一个极尽刻薄的形容:妾妇之道。只不过李斯追随的是不世出的雄强明主,无人能及的千古一帝,唯其如此,李斯甘居妾妇之道,却全无任何羞赧愧疚。

不期然间,皇帝逝去了,主心骨摧折了,船舵损毁了,太阳和北辰消弭了,李斯的人生顿时陷入了一团混沌迷茫。刚知晓皇帝之死的那一瞬间,李斯甚至巴望着追随皇帝而去,最终却还是硬撑着活了下来,这非因他意志如何坚定,而是因早在皇帝逝去之前,他已然感受到了更大痛苦——他被皇帝无情地抛弃了,哀莫大于心死,他已是死去一次的人,也就不再想死了。

李斯记得清清楚楚,此前数十年间,自己与皇帝的相处始终是琴瑟和谐的,不错,正是琴瑟和谐。他对自己察言观色的功夫是自信的,数十年来从未猜错过皇帝心思,自然,这也是因皇帝实在没多少心机,或者说不屑于去费那些心机。数十年间,不知多少政事是他在皇帝之前想到的,却又每每隐忍不发,只有皇帝主动提起才殷勤说出,而这些提议每次又都万无一失地合乎皇帝心意,使皇帝以为自己与他不谋而合,由是对自己愈加激赏。尽管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李斯也会对自己的圆滑世故隐隐感到不齿,然而思来想去,他却仍认准自己没错:皇帝的英明超迈古今无人能及,尘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配得上能与他比肩而立,自己同样不能,自然也不想。若说皇帝是一棵参天大树,自己只需做一根逶迤绵延的藤条,只要牢牢攀定了大树,它便足可将自己带向那无穷功业无尽荣华的九天之上,这正是老师说过的那“苍蝇附骥尾而至千里”之理!

数十年来,李斯正是这般做的。

一边累积着自己的功勋,一边叠加着皇帝的赏识,他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入了皇帝的视野,走入了皇帝的内心,最终达到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一切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他都享尽了。李斯相信,只要皇帝这千古一帝还在人世,自己便是无人能及的千古权臣,也正因此,正如皇帝孜孜不倦追求着长生不老一样,李斯也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永远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

然而庙堂议决坑儒之后,李斯却隐隐看到了自己命运可能的转折。那次大朝会上,皇长子铤而走险谏阻坑儒,当时李斯看出,皇帝分明是恼怒极了,却仍生生忍住了即将爆发的怒火,死死沉默着听皇长子说罢谏言,只憋出一句“散朝”,便袍袖一拂,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径自走了。眼见皇帝离去,大臣们也只能静默着走出大殿,没人再敢理会兀自愣怔着不知所措的皇长子。是自己,还是自己,倍显殷勤地邀皇长子回府上一叙。当时自己本意是想劝皇长子多为自身的将来考虑,不料皇长子极是激切地与自己争辩了起来,自己不能反驳,只能连声唯唯。皇长子一番慷慨陈词之后仍是意犹未尽,一拱手便告辞,接下来的几日又先后找了太尉王贲、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竟将三公拜访了个遍,无奈之下自己只能将皇长子连日来作为禀报了皇帝,于是再次引发了皇帝的震怒,于是有了那道将皇长子贬黜九原的诏书,于是皇长子与皇帝,也可说与自己之间的政见分歧,终于闹得天下皆知;更要紧的是,那次之后,自己不仅得罪了皇长子,就连皇帝的信任也要眼睁睁一并失去了。

李斯发现这丝端倪,还是在这最后一次大巡狩进入尾声之时。依原本计划,到达齐地之后,此次出巡大事便已尽数完结,车队卤簿该当由燕齐驰道折返回关中,况且当时皇帝还发了次病,已遣最为枢要的郎中令蒙毅先行踏上归途,还祷山川去了,然而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却突然提出了要北上九原,理由是长城已快修完了,这般重大工程,自己理当前往巡视;自己此前又从未去过九原,此番大巡狩若还不过去,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当时,其他大臣们听了都莫衷一是,李斯却迅速从中嗅出了一股特异气息:其一,皇帝历次巡狩都是严格按既定路线走,从未有过临时变更,今日如何突然提出要更改路线?其二,此番皇帝正在病中,由齐地前往九原却是路途遥远艰险,皇帝为何一定要抱病前去?其三,遣走蒙毅之后,原本由蒙毅掌管的印玺如何交到了中车府令赵高手上,而不是交给了长年执掌文事的自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皇帝的临机决策,如何不按数十年的默契,先与自己商议,而是骤然向所有大臣抛了出来,连自己这个首辅大臣也瞒得严严实实?李斯决然不信皇帝是一时失误一时昏乱,皇帝若还是颁行逐客令时的青年秦王,或可能犯下这般失误;皇帝若是病重高烧,或可能昏乱错断,然则目下却都不是。既如此,却为何这般?

尽管一时愣怔,但李斯毕竟见机极快,仍然不假思索地第一个赞同了,胡毋敬杨端和等人面面相觑,终是也先后赞同了,那时李斯已猜出了皇帝的心思——临机动议前往九原,显是要立储;前日遣走蒙毅,定是要他回咸阳安定朝局;而之所以宁可将印玺交与赵高,也不先找自己会商巡狩路线,最大的可能便是,皇帝欲甩开自己自行立储!

若果真那般,那便是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皇帝已对自己有了疑虑防范,已开始着手为新君即位扫清障碍,甚或有可能像历史上那些数不胜数的雄主们一样,将自己这个最大功臣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当年惠文王继位而商君被车裂、武王继位而张仪被罢黜,不都是如此么?便是皇帝自己初登王位,第一件事不也是罢黜了文信侯吕不韦么?皇帝纵然善待功臣,然在皇位传承这一点上,岂能含糊,岂会例外?

心念及此,李斯只觉一日比一日心灰意冷,从齐地动身到目下,不过两个多月,他却已有了隔世之感。自己该何去何从?这是一直萦绕在李斯心底的巨大疑问。相形而言,最稳妥的举措自是在皇帝明确立储之后,主动提出辞官归隐,如此可保全自己性命乃至一世英名,然则自己面对的不是寻常君王,而是千古一帝,这多年来皇帝没亏待过一个功臣,李斯不信以自己多年的功劳、才具和辛苦,皇帝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将自己罢黜甚或问罪?焉知皇帝对自己就一定没有更好安置?唯其如此,皇帝不开口之前,自己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否则必将适得其反;唯其如此,自己只能等!

满心的失落、煎熬和痛苦中,李斯追随着皇帝,来到了皇帝生命的尽头,也是自己生命中最为紧要的转折点——沙丘宫。

夜深了,李斯已站得双腿麻木酸疼了,于是轻倚在一块山石上想歇息片刻,然而当他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在了背后山石上时,却猛然一个寒战,只觉手上一片潮湿的冰凉,低头看去才发现,石面上是一片白蒙蒙的秋霜。

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他想起了中车府令赵高说过的那句话。以皇帝的英明神武,以皇帝的无所不能,也终究无法逃脱天地荣枯兴衰之道,而自己,也要步皇帝的后尘了么?……

李斯记得清清楚楚,自从巡狩车队由齐地突然折向西北后,自己便再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皇帝在平原津第二次发病后,自己更是夜夜守候在寝帐外随时等待召见,更和随侍皇帝身旁的赵高约好,由他每隔半个时辰向自己报告一次皇帝的病情,而那一夜也同样如此。当时自己死死守定了大陆泽畔的沙丘宫,焦灼不安地向寝宫内不断张望着,因了盛夏的暑热,因了仍在燃烧的篝火与艾草,更因了长久盘桓在心头的那一片浓重阴影,涔涔汗水不住从每一个毛孔流淌着,浑身上下又湿又黏,却始终不敢回自己的帐中冲个凉、换件干爽衣衫……

就在踌躇之时,他忽然感到周遭陡然黯淡了下来,抬头正见一团乌云挡住了方才还皎洁明朗的月亮,蓦然间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头,李斯再也顾不得其余,这便要闯进沙丘宫去。然而突然间一股狂风挟卷着沙石猛然刮来,他一下被迷住了眼睛,又觉两颊也湿热一片,不用摸也知,那定是被风沙割出的道道血痕,于是全力揉着双目没头没脑地向前冲去,可那狂风竟是惊人的猛烈,他不仅没法向前迈出半步,反倒被刮得陀螺般滴溜溜乱转,瞬间便迷失了方向……一片昏天黑地中,半空中蓦然掠过一道强光,紧接着耳畔响起沉沉雷鸣,他刚在泪眼蒙眬中看清远处的大陆泽,瓢泼般的雨水便哗哗降下,兜头盖脸将身上淋得透湿,然而他却也看清了去路,转过身便扑向了沙丘宫。

幽深的甬道不住在眼前摇晃着,向前方的黑暗中伸展得无穷无际,一簇簇庭燎在夜风里阵阵舞动,将整个行宫照得一片鬼影憧憧,一个又一个手持斧钺的郎中们分列甬道两旁,身姿如骊山墓中的陶俑般凝固,只有道道惊讶的目光迎面投来,似乎正在诧异,究竟何事能引得堂堂丞相这般张皇失措。然而李斯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死死盯住前方明灭不定的甬道尽头,那里该是皇帝寝宫的入口,那个瞬间,他听不到大作的风雨声,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粗重的喘息;那个瞬间,他忘却了一直念念于心的自己未来的命运,只记挂着皇帝的安危、帝国的安危;那个瞬间,他心底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必须见到皇帝!必须赶在皇帝撒手而去之前,搞清他对身后事的安排,搞清帝国未来的命运,无论他准备如何对待自己!

李斯记得,自己一生中从未有过那般坚持,此后也再未有过,然而命运,吊诡的、反复无常的命运,却恰恰残酷地捉弄了自己——自己仍然晚了一步。

没人阻拦,唯一有权阻拦的中车府令也并未出现在面前,李斯畅通无阻地冲入寝宫,却马上惊疑地收住了脚步,只觉浑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就在他迈入宫中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一片黑暗中,疾风席卷着骤雨从大开的窗棂和宫门中一同扑入室内,长长的帷幔也因此不住掣动着,在窗外忽明忽暗的电光中变幻出各种诡异的形状。

望着赵高胡亥久久伏在皇帝身上大放悲声,望着两名老太医徒劳地救治着皇帝,望着其他三四名内侍手足无措地跪伏在遍地血痕中瑟瑟发抖,李斯只觉自己早已湿透的身躯,似乎正在渐渐沉入一池千年不化的寒冰之中。可怪异的是,那丝丝寒意并不是由肌肤渗入骨髓的,却是由心底向四肢百骸渐渐发散,不期然间,他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溅出来,丝丝缕缕地滴在了衣襟上,滴在了脚下的青石地上,与皇帝的血混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皇帝去了,未及交代后事,未及交代帝国的未来,未及交代自己今后的命运,便匆匆去了。

天塌了。

巨大的悲恸中,李斯却仍奇迹般地撑住了,并没有昏倒在皇帝面前,之所以如此,是因看到皇帝尸体的那一瞬间,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同涌上了心头。除了悲伤,李斯先是痛恨,痛恨赵高为何不在皇帝支撑不住之际叫自己进来;其次是紧张,头一次感到整个帝国的未来如泰山般猛然压在了自己肩头;再次则是疑虑:皇帝临终前未叫自己最后一面,究竟是有意避开自己,还是未及召见?此事怕只有赵高知晓,然则目下却不能径自开口问他;最后从心头丝丝缕缕泛起的,居然是一种绝不能对外人道的诡秘欣喜:皇帝死了,天下最有权势的,便是自己这个领政丞相了……

这个念头刚一闪现,连李斯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转开心思,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猛然揪起赵高,声色俱厉地问皇帝可有诏书、诏书何在?赵高尽管面露惊恐却并未慌张,指了指胡亥怀中死死抱住的一只黑沉沉的木函,李斯这才稍踏实了些许,可心头疑云反而越来越浓了:皇帝对身后事,尤其是对自己,究竟是何等安排?

他没有强迫赵高开启遗诏,他知道自己毕竟不是皇帝明确认可的顾命大臣,赵高不会听从自己;若想用强,那便是私启遗诏的大罪。心念及此,李斯终是强自压抑了一睹遗诏的迫切渴望,只是命赵高请杨端和、胡毋敬等大臣们一同前来寝宫,自然,必须严守皇帝故去的机密,泄密者斩!这些赵高都一丝不苟地照办了,只片刻间便将其他几位九卿大臣尽数引来了寝宫,自然又是一片巨大的惊恐、慌乱和悲痛,又是一片被强自压抑下来的泪水和号啕。

李斯此刻却反而平静了下来,一边命赵高带领几名知情内侍守住寝宫门口,封锁消息,再在自己眼皮底下将遗诏封存于金匮之中;一边命两位太医救治昏厥过去的几位大臣,当在场大臣们终于先后恢复过来时,才在李斯主持下开始了对后事的商讨。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认定,为免大局动荡,目下须秘不发丧,尽速折返回咸阳。接下来的整个后半夜,所有商讨都是围绕着这一共识展开的,最终做出了几大决议:其一,遗诏仍封存金匮之中,由赵高与少子胡亥一同保管,回到咸阳、三公九卿齐聚之后再行开启;其二,还都路线定为九原直道,如此虽则荒僻偏远,然远比走中原驰道隐秘得多;其三,由卫尉杨端和为前导,先期同沿途郡守县令会商,以避免一切觐见事由;其四,皇帝尸身仍须置于辒辌车中,由胡亥看护,内侍每日进饭食如故,大臣们也奏事如故,所有异常情形都由赵高胡亥设法掩饰;其五,为避免并掩盖皇帝尸身在炎炎夏日极可能散发出的尸臭,须在沿途郡县大量搜求冰块和鲍鱼……当时所有事由会商得都很顺畅,大臣们之间唯一的分歧,只在是否将戍守九原的扶苏蒙恬一并召来。杨端和、胡毋敬以及另外几名大臣不假思索地主张,应当尽快密信告知皇长子蒙将军,当时是自己劝住了他们,说辞是,皇长子蒙将军猝然接到噩耗,难保不会悲怆迷乱大失方寸;皇帝病逝的消息万一走漏风声,也难保匈奴不会重新集结大举南下,那时内忧外患一并发作,大秦社稷必当岌岌可危!再者,由沙丘宫走秦直道回咸阳,最慢不过月余,到时再将他二人召回咸阳也不迟,且更加稳妥。

李斯当时察觉到,大臣们当中也有几人流露出不信服的神情,然而到底没一个人真正开口反对。听到大臣们最终都赞同了暂不密报九原时,他悄悄在心底松了口气:秘不发丧只是为防中原生乱,却不该对扶苏蒙恬隐瞒,可偏偏这个其实最为紧要的环节,果真就这样被所有大臣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也许是因他们对自己的敬重和信服,也许是因他们乱了手脚不及细想,也许是因他们的确觉得或早或晚告知蒙恬扶苏,其实并无真正区别……而今回想起来,李斯只能将此归结为天意,若当时没那多鬼使神差的机缘一同出现,那么一切都会步入常轨:扶苏蒙恬由九原匆匆赶来,开启遗诏后主持国葬,那时无论自己是否愿意,大臣们都会议立扶苏为二世皇帝,而日后等待自己的,只能是茫然未知的命运,也许是被扶苏罢黜,由蒙恬接替相位;即使好些的结局,也不过是自己瞅准时机主动辞官,如此固能全身而退,固能在朝中留下一个完满名声,可那样一来,终究不过是个颇有名望的功臣而已,自己所求的却是做周公那般的不朽权臣啊。足足三十年间,皇帝的光芒淹没了一切臣子,自己躲在他的阴影中自是无怨无悔,可如今皇帝已去了,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和自己一样拥有巨大的权势?

即便是最终要失去,哪怕在手中多攥片刻也好。若用最简单的话语勾勒李斯的心思,这样的短短一句便足够了。

李斯后来才知晓,那一路和自己抱有同样心思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中车府令赵高。

李斯是听赵高亲口说起自家心思的,自然,那是在两人已真正达成共谋之后。李斯从未对赵高掉以轻心,赵高对自己想来也如是,然而那次他却仿佛卸下了些许伪装。赵高当时说得很是诚恳:皇帝没能写完遗诏便故去,而丞相又没有命自己立即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开启遗诏,从那一刻起,自己便冒出那个念头了:更改遗诏,立自己的学生、少子胡亥为二世皇帝。之所以如此,既是为自家谋划出路,也是为少子谋划出路。当年若不是皇帝为自己坏法,自己早被郎中令蒙毅处死了,这多年来郎中令也始终对自己冷面不齿。而今皇帝故去,一旦扶苏即位为二世、蒙恬为相,则郎中令蒙毅极可能就任廷尉,纵然不旧账重翻,自己也极难再在皇城中立足;而少子胡亥本就不被朝野器重,长兄即位之后,他便更不可能再有作为,身上虽同是淌着皇族的血,却是一辈子都要浑浑噩噩做个白身黔首。自己与胡亥这一对师徒,如何这般苦命……

赵高虽是说得这般诚恳,但李斯不信。

李斯并不信,赵高冒着灭族的风险和自己一同篡改遗诏,竟是为自己的学生苦心孤诣;李斯更不信,赵高想拥立胡亥为二世皇帝,仅仅是为了保全自己一个小小的中车府令的职位。

他之所以能做出这般判断,是因那一晚的密谈,自己已领教过赵高的手段了。

很讽刺,那次密谈并不是赵高送到眼前,而是李斯自己找上门去的。

由沙丘宫再度启程后,一车车鲍鱼便被先后运来,在炎炎夏日里散出浓郁的腥臭,整支车队由此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活动的鲍鱼之肆。如是走了两日,辒辌车中皇帝的尸身也开始散发出尸臭,与那鲍鱼臭气混在一起,所有人闻到都恶心得呕吐了,就连那些拉车的驾马都不住哀鸣着,任你用皮鞭将马臀抽打得鲜血淋漓,也始终不肯向那些装满臭鱼的车驾近前一步,这种境况直到李斯与太医们熬制出药剂、巡狩车队所有人尽数服下后方有好转。然而比起这可怕的恶臭,更使李斯难以忍受的,便是对皇帝那封遗诏的惦念,或者不如说,对自己未来的担忧。皇帝已经去了,即使生前贵为千古一帝,即使那般孜孜追求着长生不老,死后也终究和旁人毫无不同,尸首同样会散发出恶臭,同样会招来众多蝇虫,同样会渐渐**,同样会只余一副枯骨,而自己,难道也同样无法避免失势的命运么?……

巡狩车队穿越井陉关那夜,李斯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了。他命自己一名亲信书吏去请中车府令,只说是有要事相商,然后自己登上了井陉关,命官仆在此备下了酒水。

这里,便是当年上将军王翦与武安君李牧的对峙之处,因了远离巡狩行营,夜风中那股恶臭很难闻到,李斯这才深深一个吐纳,望着未及修缮的高高关墙上那举目可见的裂痕凹坑,以及月光下太行山那壮阔逶迤的山脊,多日来头回感到了一丝清爽。他刚做出了决定,决意向赵高打探一下口风,自然,李斯不会那般随意暴露出真实意图,不会那般轻率地授人以柄,这仅是自己对赵高的一次试探,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即便赵高果然对自己不利,自己也同样可以全身而退,然则这第一步试探,却是无论如何也必须迈出来的。

明月当头,夜色阑珊;谷风习习,万籁俱寂。便是在这一夜,他与赵高那次关键的密商开始了。

“中车府令,只要一路无事,回咸阳后,我等便当发丧,使陛下安息;更当会同大臣元老,一同开启遗诏。”这是两人寒暄已毕之后,李斯的第一句话。

“丞相若能如此,显见公心为上。然则小臣斗胆进言,丞相千万莫要问罪,小臣也是虑及大秦将来。”赵高的神情极尽恳切。

李斯记得,听到这句话时,自己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心知对方终是要说到点子上了,微一思忖后他轻轻一句“说便是”,有意使语气显得淡漠。

“丞相也知,沙丘宫那夜,陛下书就遗诏之时,唯有小臣在场,唯有小臣亲眼目睹了陛下遗诏。然小臣直言:陛下未及写完便撒手而去,那道诏书也因此语焉不详。”

“那遗诏所言?”李斯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却终于开始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赵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显然自己也在害怕将这句话说出来。

“……”

尽管刚听到这一句,李斯便立刻猜出了皇帝的真正心思,却依旧久久沉默着,这不仅是因他需在赵高面前恰如其分地摆出这个姿态,也是因他正在反复咀嚼着由心底瞬间涌起的巨大失落,无暇顾及其余——

陛下,你果将老臣丢下了,老臣为你驱驰二十余年,为陛下,为我大秦社稷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你自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此生不会亏待一个功臣么?却如何在最后几步生生将老臣一脚踢开了?老臣何负于你,何负于我大秦?如何却落得这般恓惶惨景?……

尽管始终没有吭声,李斯心下却是止不住地连连哀叹着,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神,这才重又开口:“至少,遗诏是要发给皇长子扶苏,此决然无差。”

“以小臣之见,此诏却不宜发出。须知它既未涉大政人事铺排,也未用印玺,却是如何公布朝野?”

李斯对此只报以冰冷的目光。

“你意?”

“赵高以为,储君人选,只定于丞相与赵高之口,何如?”

尽管在听到遗诏真正内容之际,这个念头已隐约从心底浮现,然而当赵高真正将自己的心思一语道破时,李斯却还是陡然变色了。

“赵高,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他厉声喝道,猛然起身离席。

赵高却没有动,依旧跪坐在竹席上,仰头迎着李斯的满面怒容,全无惧色,却是一脸痛心疾首:“丞相迂阔也!丞相既为栋梁,当此危难之际,首当思忖者便是如何撑持大局,而非恪守成规!赵高本以为陛下之后,天下唯丞相能继承法治大道,能安定大秦社稷,能做周公那般千古不朽之摄政名臣,方才冒险告知遗诏内文,既为丞相谋划将来,又为自家谋求后路。不料丞相一不思邦国存亡,二不思自身安危,反倒苛责于我,赵高当真有眼无珠所托非人!丞相若欲问罪但请自便,赵高自请汤镬斧锧!只是赵高死不足惜,丞相却怕是要失却相位,我大秦社稷怕是将岌岌可危!……”一席话说罢竟是痛哭流涕,倒头拜在李斯脚下。

李斯面色依旧严峻,一颗心却止不住地狂跳着,赵高那句“做周公那般千古不朽之摄政名臣”,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心坎上。方才将赵高提议怒斥为“亡国之言”,只是自己猝不及防之下的本能反应,与其说是果真痛恨赵高的提议,倒不如说是用来掩饰心下的慌乱。为防万一,李斯其实早在井陉关下布了甲士,只要自己将手中铜爵丢下关城,他们马上便能赶上关头,一举擒获赵高,然则若是那般,自己连日来的诸般思忖,岂不也一并成空了么?

两人沉默地对峙了片刻,只有习习谷风吹动李斯衣袂的声响,以及赵高跪伏在地时没能止住的抽泣。片刻之后,李斯才重新开口,嗓音虽阴冷依旧,却不再声色俱厉了:

“赵高危言耸听乎?谁云老夫将失却相位?”

赵高猛然直起腰,依旧一脸急切:“丞相如何口不应心?请丞相自料,功高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才能孰与蒙恬?得皇长子之信孰与蒙恬?”

“……”李斯没有马上答话,将赵高这连番发问逐一想来,心下居然猛一激灵!别的不说,单说功劳,若在常人看来,自己位居丞相高位、受封通侯,自是庙堂第一功臣,诸如设郡县推秦法齐货币文字度量衡等种种举措,也确乎尽为自己操持;然只要稍加细想便可发现并非如此,这些其实都是皇帝动议,说到底,自己不过是将皇帝的长策落到了实处,功劳仍归于皇帝;世人论秦政也只会提皇帝,而不会提自己这个奉诏行事的丞相!蒙恬却不然,尽管官职仅是戍守一方的九原将军,可他驻守北疆十余年,却匈奴七百余里,此等扫平边患之大功,岂是自己能比得的?若非蒙恬为人谦和平易,不愿与人争功,只怕而今天下所传诵的便该是蒙公大名,而不是自己!……

“此五者,皆不及也……”心念及此,李斯悠悠一声长叹,转念一想,又对赵高很有些恼怒,不期然换了一副愤懑口吻:“足下责之何深也!”

赵高一拱手:“丞相明断:皇长子若果然即位,必以蒙恬为相,以郎中令继任廷尉,九原军将权则必定交于王离之手,果真如此,便是蒙、王两家分头把持朝政军权,却如何还有丞相等老臣势位?丞相终不能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岂不明矣?况且赵高担心不仅于此,丞相只怕还有杀身之祸!”

“一派胡言!”李斯重又愤怒了,只是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微微有些发颤。

“丞相扪心自问,自己果真看不出此中玄妙么?赵高以刀笔吏身入庙堂,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历任功臣能得两代君王宠信,最终皆以诛亡。以当年商君那赫赫权势、煌煌功业,尚为新君车裂,丞相自忖较商君如何?”

听到赵高提起商鞅,李斯心中猛然一凛,竟对面前这个自己一向蔑视的中车府令生出了些许畏惧。连日来,自己心下想得最多的便是当年商君被车裂之事,便在方才,车裂刑场那血淋淋的惨景还在自己眼前一闪而逝,这赵高居然能洞彻人心幽微,自己心下所想他竟尽皆知晓,何其深不可测也?

“丞相方才也亲口承认,论无怨于天下,自己不及蒙恬。以赵高观之,确乎如此:主政二十余年,丞相废分封、行郡县,皇族子弟怨丞相者甚矣;丞相大兴土木、征发徭役,黔首百姓怨丞相者甚矣;丞相主持焚书坑儒,儒生士子、复辟贵胄怨丞相者同样甚矣。放眼庙堂众臣,何人能如丞相这般开罪于天下?扶苏本就主张宽待儒生,一旦主政,必定会为焚书坑儒之事翻案;若果真那般,丞相岂非最好牺牲?一则替陛下与庙堂承担罪责,二则可扫清即位障碍,一举两得!”

李斯没有吭声,心头却飘上了老子的一句话: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只觉心头鹿撞,片刻后才勉力平静地问了一句:“以足下之见,老夫却当如何?”

他后来才知道,赵高等的就是自己这句话。

赵高挺直了身子,面容中带了一丝近于谄媚的殷切,殷殷开口:“赵高受陛下之托,教习少子胡亥多年……”

“赵高!”李斯见事极快,胡亥的名字刚从赵高口中蹦出,他已然明白了对方心思,当即忘乎所以地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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