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玉碎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三章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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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玉碎
长长的秦直道依旧笔直伸向前方,那股连日来一直困扰自己的腥臭也淡了不少,明艳日光下,甘泉山仍然一片苍翠,清风中却隐隐透出了一股凉意。Www.Pinwenba.Com 吧
扭头向身后的甘泉山望去,王离看到一队皇室仪仗正徐徐开出,缓缓向自己走来。他愣怔怔地望了片刻,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扬起马鞭,丹骎旋即彤矢般冲了出去。
“仍是未能再见陛下,只能待诏书送达上郡了……”嘚嘚马蹄声中,王离多少有些沮丧地想着。
昨夜回到驿馆后,王离眼见长夜过半,本不想再睡,只待生熬到天亮便再去求见皇帝。可刚在院中转悠了片刻,驿馆官仆便奉上了一罐米酒,说是丞相送将军洗尘的。王离虽觉诧异,却还是饮尽了这米酒,不料几大碗灌下肚去,头一挨枕便沉沉大睡,再睁眼时已是午后,大惊之下慌忙跃起,驿馆官仆刚好迎来,云丞相已在正厅守候多时。王离顾不得质问他何不早些唤醒自己,匆匆冲出寝室,一眼便望见丞相和一名御史模样的吏员对坐着,见到自己后,那御史忙满面笑容起身迎接,拱手一句:“御史曲宫,见过将军。”
王离目光闪烁了一下,不期然从此人身上嗅出一股特异气息。他曾在宫中任过郎中,对三公九卿都很熟悉,对他们身边的主要属官也同样熟悉,此人既是御史,定是冯劫属下;既然能与赫赫丞相一同出入,自然该是冯劫的得力助手,可若果真如此,自己如何从未见过此人?一旁的李斯仿佛看出了王离心下的疑惑,淡淡解释说,曲宫多年来一直监理代郡,前两年才调回咸阳,此次随同巡狩,职司巡狩车队与咸阳之间文书诏令之周转,此番也当与将军同去上郡,颁行陛下诏书。
“目下仪仗车马已大体备好,曲宫欲在午后动身,却不知将军如何谋划?留守甘泉宫乎?与在下同返乎?先行折返乎?”曲宫语气仍然恭谨。
“先行折返!”王离毫不迟疑地答道。心下很清楚,自己若继续耗下去,一则不知何时方能重见皇帝;二则蒙公皇长子等回信等得焦急;三则自己若能赶在诏书到达前告知蒙公皇长子,他们也好预做准备。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念头促使他快些动身:他不喜欢这个曲宫。他不喜欢他殷勤恭谨到近乎谄媚的神态,此等神态若出现在中车府令赵高那般人物身上,自是情有可原,可堂堂御史却对自己这般低声下气,他觉得实在古怪。
就这样,当曲宫的车队仪仗仍然在秦直道上慢慢蠕动时,王离已抢先一步踏上了归途。
阳周城的幕府里,王离与预先来到这里的蒙恬、扶苏,以及上郡将军杨翁子重逢了。
听王离逐一讲完此行经过,蒙恬负手在幕府中徘徊起来,心下也大是踌躇:依王离所言,皇帝虽则病重,毕竟还在人世。只是此番也太反常了,蒙恬决然不信皇帝竟不许自己与扶苏前去见他,竟会对王离这个特使毫无抚慰,巴不得他快些回去!难不成,皇帝果真神志昏乱了么?一时间,蒙恬颇有些后悔自己派王离出使了——不仅没能解开这诸般疑团,反倒得了正式禁令,不许再来探视,只能乖乖等候诏书前来,岂非自缚手脚?
“王离说得对,这特使曲宫,来路蹊跷。”许久沉默后,蒙恬冒出这样一句,又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的杨翁子:“老将军,阳周城守军,飞骑几多?”
“两千飞骑。阳周为驻兵重镇,兵力尚可。”老将军毫不含糊地答道。
“肯否借与蒙恬?”
“将军哪里话!便连老夫自家,也只奉你将令!”
“善!”蒙恬的目光在扶苏、王离、杨翁子三人身上逡巡了一圈,“老夫之意,我等莫再耽搁了,两步行棋——拘押特使,领兵南下!”
“不可!”扶苏猛然倒吸一口气,“将军如此作为,岂非乱法?”
蒙恬直勾勾盯住了扶苏:“皇长子,这多反常迹象,你看不出么?陛下一生英明,何曾有过如此乖戾之举?我等多方求见竟至百般推脱?此中最大可能便是朝局有变,有奸邪假借陛下之名,把持朝政!”
“绝无可能!”扶苏霍然起身大叫道,“父皇何等雄强之主,何等宵小敢在父皇眼前弄权?纵然父皇果真病重不能理事,不是还有丞相么?”
“丞相……”蒙恬嘴角陡然一撇,没有接口。
“老夫,怕的便是丞相有变啊……”这句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连日来,蒙恬心下也曾反复揣摩过那个可能出现的最坏结局:陛下其实已不在了,已有奸佞如当年易牙、竖刁那般窃居了枢要!想起当年齐桓公爬满蛆虫的尸身,蒙恬陡然一阵恶心一通切齿愤恨!若果有这等奸佞,能是何人?蒙恬对皇帝身边十余个主要的内侍近臣都大体知晓,心下对他们的职司秉性逐一排查之后,最终觉得中车府令赵高身上疑点最大。依照胞弟蒙毅的书信,他在大巡狩后期返回咸阳,皇帝的印玺便该由此人兼领,随侍皇帝身旁、又同时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可能假托陛下之名弄权者,也只有他了;更有甚者,赵高还是少皇子胡亥的老师,而胡亥又恰恰在这大巡狩的队伍中,恰恰也随侍陛下身旁,你就一定能说,眼见陛下病重又未明确立储,赵高胡亥心下不会泛起任何不轨图谋?虽则此人追随陛下的时日甚至比自己都要长,数十年来也始终勤勤恳恳,更立下无数大功,蒙恬实在不愿怀疑这样一个虽出身低贱却着实功勋累累的人物,可人心终究难测,若果有足够大的诱惑摆在眼前,焉知他不会骤然蜕变?……
可反复思忖之后,蒙恬还是在心底轻轻摇了摇头。以陛下的雄强,以秦法的森严,以满朝三公九卿的忠直骨鲠,纵然赵高心怀异志,纵然他果真能弄权一时,也定然不会长久。不消说别的,只要蒙毅回到甘泉宫,由赵高手中收回符玺事所,这区区一介内侍还能如何兴风作浪?若想毁掉秦政,毁掉大秦社稷江山,便是一万个赵高也做不到,唯一能做到这点的,只有另一个人——
丞相李斯。
和不愿怀疑赵高一样,蒙恬同样不愿怀疑李斯,可毕竟无论巡狩队伍还是咸阳庙堂,皇帝之外便是李斯权力最大。若皇帝已然病重,主事者必是李斯,既然如此,连日来诸般反常迹象若无李斯默许,可能出现么?只是自己虽有这般浓重怀疑,手中却毕竟没有实在证物,因而这怀疑也只能憋在心里,不能对任何人讲,难矣哉……
“蒙公,你究竟何等谋划?”老将杨翁子却并无扶苏蒙恬那般多的思虑,径自问道。
“你等且看!”蒙恬转身大步来到地图前,一手指了上去,“蒙恬之意:第一步,王离率这两千飞骑,沿秦直道迎特使车队而去,碰面后将其拘押,此后下秦直道迂回西南隐秘行军,切断甘泉宫各处退路;第二步,老夫给蒙毅、李信、二冯各去密信,讲述朝局异常,邀他与我等共同呼应,到时杨翁子将军坐镇阳周城,与各方互通声息;第三步,老夫由九原调涉间、苏角领五万大军南下,与皇长子围定甘泉山,请见陛下!若陛下果有意外,老夫便拥立皇长子继位!如何?”说到最后,蒙恬一脸恳切地望着扶苏,炯炯的目光中饱含了不知多少期冀。
“……”扶苏却是静默伫立着。
“再者,领军问政也只为防万一,不到万不得已,我等决计不会手足相残。此为正道谋国之举,与乱法乱命大有不同,皇长子莫计较些许口舌非议。”蒙恬显然注意到了扶苏的踌躇,有意换了副缓和口气。
“……”扶苏却仍旧默不作声。
“皇长子,倒是发话啊!”王离急切了,“我等……”说着忽然注意到蒙恬投过来的冰冷目光,连忙打住了。
“王离,扶苏只问你一句,若朝中并无异常,却待如何?”
“……自是王离向庙堂请罪了。”
“不奉诏令领军还国,何等罪名?何等刑罚?”
“谋逆,处灭族之罪……”
“如此,世间还有频阳王氏么?上将军与太尉两代名将,一世英名,到了你这一代,如何便成乱臣贼子?其余参与兵变人等,蒙公与郎中令,两位冯公,李信将军,个个都资望深重,若尽数参与兵变被问罪,我大秦岂非自毁干城?扶苏不能拖累你等,更不能为一己私欲,开乱法乱政之先河!……”扶苏越说越是激切,说到最后已是面红耳赤,声色俱厉。
“可目下形势,朝局已然生变!我等岂能坐等祸事临头?若诏书果然有异,皇长子,皇长子宁可,束手待毙乎?……”
说出最后几个字时,王离的声音小了下来,扶苏也陡然沉默了,蒙恬和杨翁子同样没有插嘴的意思,幕府中一时间很静。
不知过了多久,扶苏终是淡淡一笑:“若果然如此,夫复何言?”说罢分别向蒙恬、杨翁子和王离各拱了拱手,没再理会他们便踽踽去了,只剩下三人面面相觑,再没有吭声。
晚风送来了悠悠羌笛声,正在军帐中烦闷不已的王离猛然一愣,走出帐外,正见远处长城的烽燧上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看清那人之后,他连忙快步赶了过去,来到那人近前时,羌笛止住了。
“皇长子……”王离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缓步上前,与扶苏比肩而立,一同眺望着远方的秦直道。
“王离,做过梦么?”扶苏喃喃道。
“做过,自然做过。”王离不明白皇长子如何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却还是马上答道。
“都梦到过何人,何事?”
“多是亲近之人,阿翁,大父,阿媪,皇长子你,蒙公,阮翁仲,还有皇帝……最常梦到的,自是惟嬴。”
“一样啊……”扶苏轻叹口气,“扶苏与你一样,也常梦到亲近之人。只是梦得最多的,还是父皇……”
“哦。”王离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长城崩塌那夜,我做了梦,梦见父皇故去了;还梦见天降火雨,整个大咸阳都被焚毁了;怪的是,后来我向蒙公提起,他竟也做了同样的梦……”
王离心下猛然一惊,向皇长子投去了诧异的一瞥。
“你说,父皇,不会有事吧……”扶苏却是浑然无觉,依旧自言自语着,借着落日余晖,王离看到他的目光满是迷惘。
“该当,不会……”王离说得很是艰难,却越来越心惊肉跳。
“十几年了。十几年前,我尚未加冠,便随蒙公来这上郡驻守,十几年下来,终是随他大破匈奴,幕府也跟着北移到了九原。不想今日又重回这上郡河西高地,只不知,何时方能重返咸阳……”
晚风轻轻拂过,落日渐渐与山峦重叠了。
“十几年间,回咸阳见父皇的次数,我扳着手指都能算清,每次见父皇之时,他那音容笑貌都刻我心底,尤其最后一次。父皇当时那副怒容,骤然发病那般惨状,我闭上眼仍能看清……”
“皇长子,你,你定能重见陛下……”王离也不知是在劝慰皇长子,还是在给自己宽心。
“……王离,你不知那次之后,我心下何等愧悔。我所愧悔者,既是自己那乱法之举,也是因长久不在父皇身旁,无权与闻国政,无力劝父皇尽早调整国策。蒙公也同我说过,我与父皇,谁都没错,谁又都有错:父皇错在国政本身,我错在乱法抗命;偏偏此等大势之下,我父子二人又都不得不坚持自家主张。若父皇马上听我谏言,必成出尔反尔,近年来父皇屡有坏法,此举又将大大损害秦政根基;可若我赞同严刑峻法,不出数年天下必将怨声载道,进亦忧,退亦忧,难矣哉!……蒙公与我说过,只要父皇在位,便只能先沿老路继续走,至多不时小修小补,以此稍稍缓解黔首怨心;秦政果真要改弦更张,只能等父皇一朝去了,可,可我却宁可父皇长生不老……若我能早日回父皇身边,一则他不致这般操劳,二则也不致民怨累积得这般深重;可我也知,父皇将我派到蒙将军身旁,也是要锤炼砥砺我,我又何能拒他一番苦心……”
王离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听着。
“白日里,蒙公、杨将军与你,都力主起兵南下问政,我却断然拒绝,你等必定以为扶苏迂阔,然则,扶苏确乎不想再将帝国拖入内乱了。父皇多年来屡有坏法之举,秦政根基已然大大松动,我等若再贸然起兵,甚或可能使秦政一朝倾覆,我大秦,内耗不起了啊……特使这几日便要到了,父皇那诏书也要到了,无论对扶苏如何安排,扶苏也决意不再违逆父皇意志;即或是要扶苏去死,扶苏也认了,若能以己身换得大秦江山永固,扶苏何惜自家一条性命?……”
在王离惊愕的目光中,他从怀中掏出一轮玉璧,王离认出,这正是那个古怪阴影在平舒道上交给自己的那轮,也是当年沉入湘水的那轮玉璧。
“那次在咸阳劝阻坑儒之时,你将这玉璧交与了太尉,太尉又将这玉璧交与了扶苏,扶苏再次求见父皇时,本欲将这玉璧还给他,不料未及见面诏书已下,从此便将我贬回了九原,这玉璧,也始终未及交还父皇……”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没有再说话,王离也同样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样久久伫立在阳周城之上,眼见斜阳渐渐沉入山峦背后,夜幕降临在整个河西高地上。
曲宫终于来到阳周城了。
他很清楚自己带来的诏书的内容,也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设法逼迫扶苏和蒙恬自杀,至少也是逼迫皇长子扶苏自杀。丞相李斯将出使人选定为自己、又告知此行任务时,自己心下顿时狂跳起来:从常理看,这番使命当真是九死一生,若扶苏蒙恬听罢诏书之后勃然大怒,一剑杀了自己都有可能;即便无事,只要两人不肯当时奉命,这趟出使也仍不算成功。可最后还是中车府令赵高说服了自己,赵高说,自己是看着皇长子长大的,对他的秉性再熟悉不过,你休看他外表英烈,实则未经过重大挫折,若果然遇上定会一蹶不振;更有甚者,皇长子对皇帝奉若神明,偏偏又一心想修正秦政、修正皇帝,对秦政对皇帝既想遵从又想违逆,南辕北辙之下必定彷徨迷茫,此时攻其迷乱,必能一举奏效!切记,目下九原军仍无人知晓皇帝已死,只要扶苏确信此诏果然出自皇帝之意,必死无疑!只要扶苏已死,蒙恬纵想翻天也无人可拥立,反会使自家坐实谋反之实,定将投鼠忌器!……
最终,曲宫还是听从了赵高,大张旗鼓北上了。他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只在意能否完成这一重任,如此才好报答丞相。他表面上是御史大夫冯劫的属官,其实私下里却是李斯的舍人。当年李斯任廷尉时,还是一名决曹掾的曲宫,曾因错解法令断案不公而反受其罪,眼看难逃一死,是李斯亲手焚毁了曲宫错写的鞫书,又仿他笔迹重写一封、盖上丞相大印,这举动一下使曲宫感激涕零,当场立下重誓:自己这条性命日后便是丞相的!此后李斯又想方设法擢升曲宫为御史,在曲宫心里,自己能有今日全是丞相器重,此番便果真为他肝脑涂地,又有何妨?……
阳周城的幕府中,气氛凝滞得近于窒息,只有曲宫那微带颤抖的声音回荡着。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为,扶苏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曲宫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在扶苏听来,却仿佛一声惊雷在耳畔炸响,顿时一个踉跄,一旁王离虽也惊愕得屏住了呼吸,却还是眼疾手快抢上一步将他一把拉住。再看皇长子,脸上已没了一丝血色,惨白得令人不忍卒睹,身子却战栗得如风中落叶一般!
“皇长子,挺住!”王离凑在他耳畔低声道,自己的声音却也情不自禁发着颤,只觉丝丝凉意不住由心底泛起。
尽管早有准备,念到这里时曲宫却仍是情不自禁地抬眼望去,眼见皇长子的模样,忙重又垂下眼睛,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
“……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皇帝三十七年秋。”
一声悲泣突然响起,随后便是一声闷响,王离一声“皇长子”的惊叫。曲宫再次抬起眼睛,果然看到扶苏双手捂住脸颊跌坐在地,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指缝淌下,顺着手臂和衣襟滑落下来。
他多少有些逃避地将目光移开,又迎面遇上了蒙恬的森森目光,话语也不由得磕绊了:“将军,在下,奉命行事;此乃,陛下亲笔……”
蒙恬没有吭声,却向曲宫伸出了手。曲宫正在愣怔,杨翁子已大步上前劈手夺过白帛,自己先扫过一眼,脸色同样变了。
“蒙公,确是陛下亲笔。”杨翁子咽了咽口水,声音极尽沙哑。
望着杨翁子递过来的白帛,蒙恬饶是身经百战不知见过多少风浪,此刻也不禁浑身战栗起来了——字迹没错,印玺同样没错,可皇帝疯了么?竟会亲笔写下如此一道诏书!扶苏与自己,一个是帝国未来最可能的储君,一个是手握重兵的股肱大臣,都是整个帝国的柱石人物,但有一丝神智尚存,皇帝岂能命两人一并自裁?他究竟想做甚?想毁掉天下么?不会,决然不会!此中必有异常,自己决然不能奉诏!
这样想着,蒙恬的脸色也青一阵白一阵地急速变化着,扶苏依旧在掩面痛哭,王离和杨翁子骤遇突变都是手足无措,曲宫则是忌惮着触怒蒙恬而不敢吭声,局面就这样一时僵住了。
“皇长子……”曲宫终是自觉僵持下去不会有甚结果,仍然壮着胆子开了口。他不敢对蒙恬说话,只能转向扶苏,心下很是清楚,蒙恬久经沧海,必不会轻易相信诏书所言,自己若逼迫过甚,极可能将他激怒,怕便是再难回去复命了;目下倒是皇长子的反应被中车府令说中,只要他依旧迷乱,自己仍有可能成功!
听到曲宫重又开口,扶苏缓缓放下双手,已是满脸泪水双目血红,尽管泣不成声,却仍在王离的搀扶下勉力站起身来,哽咽着伸出了双手,死死咬住的下唇随之渗出了一丝鲜血:“扶苏,奉诏……”
“皇长子!”王离、杨翁子和蒙恬同时大叫。
一丝欣喜陡然从曲宫心底闪过:中车府令料事如神,果然说中了!忙从随员手中接过长剑,不料刚转过身,一个高大的身影骤然横在了面前——
王离!
“将军欲阻挠特使乎?”眼见扶苏已决意奉诏,曲宫胆气顿时盛壮了起来,声音也随之大了不少。
“呛啷”一声,王离长剑出鞘,剑锋直指曲宫当胸:“管你鸟特使!想动皇长子,先过我这关!”
“王离,莫要乱命……”身后传来了扶苏强忍住的呜咽声。
“皇长子!”王离猛然扭过头,第一次对扶苏大吼起来,“皇帝昏乱了,你也一并昏乱了么?这诏书必然有异!朝局也必然有异!我等须……”
“王离,莫再说了!”蒙恬一声断喝,截住了王离话头。
“蒙公!你也欲奉诏么?”王离更加急迫了。
“老夫不会奉诏,目下不会。”
蒙恬森然的话语骤然回荡在了幕府中,说着他来到扶苏面前,盯着仍然兀自啜泣的皇长子,勉力平静地开了口:“皇长子,陛下使老臣领三十万大军守边,以皇长子为监军,此天下重任也!若果真心存疑虑,你我岂能领军十余年?再者,我等北驱胡虏、修建长城,这等功业谁人不知?诏书说你我无尺寸之功,岂是实情?陛下只要神志清明,岂会写下这般话语?今日只一个使者送来一道诏书,皇长子便要自杀,安知此中无诈?你我至少该复请陛下!”
“父赐子死,何能复请!……”扶苏满眼泪水抽泣道。
蒙恬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皇长子且听老臣一言:若面见陛下之后,陛下果然亲口命你我去死,那时再奉诏不迟,老夫陪你上路便是!”说着转身来到曲宫面前:“特使,老夫欲与你一同还国,当面向陛下复请!”
“将军此请,从无前例,在下,不敢奉命……”
蒙恬嘴角绽出一丝冷笑:“只怕由不得足下。”向左右递去一个眼色,四名甲士便大步上前,对曲宫做了个“请”的手势。曲宫眼见这等阵势,心下也开始忙乱,目光越过面前的甲士们,仍然紧盯扶苏连声大喊:“皇长子,欲违抗皇命么?陛下……”
扶苏没有再答话,只是抱着头啜泣着;蒙恬、王离、杨翁子三人同样没有再理会曲宫,仍然环绕着皇长子;幕府之外,仍然能听到已经远去的曲宫那阵阵吼声:
“皇长子,欲违抗皇命么?……”
夜色中的河西高地依旧营涛阵阵,灯火通明,一切都没有变,然而对于客居上郡的几位关键人物来说,这却是个无眠的夜晚。
“皇长子,莫再喝了,歇息吧……”王离轻声道。
扶苏摇摇头,串串泪珠从眼眶滴落到面前的陶盏中,溅起细小的酒花;纵然如此,他依旧用痉挛的右手抓起陶盏,递到自己嘴边,将那酒水哽咽着咽下,这才放下陶盏长吁一口气,浓重的酒气直扑王离而去。
“你,如何不喝?”扶苏抬起通红的双眼,喘着粗气问道,额角已渗出大滴的汗水。
“咽不下……”王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扶苏嘴角绽出一丝苦笑:“咽不下?你咽不下,我便咽得下么?咽不下也仍要咽啊,此等好酒,日后怕是再难尝到了……”
稍稍一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连连摇头,声音缓慢而低沉:“错也,我却忘了,你我不同。我日后便饮不得这般好酒,你却仍能饮到;我已时日无多,你却路还长……”边说边抓过酒壶,重又自斟自饮起来:“既如此,我都喝罢便是了……”
“皇长子!”王离一把按住了扶苏又要举起来的酒碗。
扶苏重又抬起眼睛,眼神中一片蒙眬迷茫。
“皇长子,如何这般颓唐?”王离痛心疾首道,“王离心中,你既是兄长,更是自家要效法之榜样。你在王离心中,直如当年司马靳前辈在我大父心中,陛下在我父心中一般!你,你莫要让王离失望……”
听到王离提起了皇帝,扶苏的目光陡然呆滞了,片刻后他轻轻摇头,眼睛里氤氲起了一股雾气,语气中也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凄凉酸涩:“莫要学我。扶苏,是不成器的皇长子,是乱法抗命的罪臣,父皇责罚我,赐死我,都对。你却莫要学我,莫要学我……”说着一把推开王离的手,又将陶盏举到嘴边,要将酒水再次灌下去。
“皇长子!”王离咆哮着劈手夺过陶盏,又将它一把丢回食案,只听“当啷”一声,一时间酒水四溅,“皇长子!王离直言得罪了,你如何这般愚忠愚孝起来?陛下的确圣明,数十年来极少错断;王离心下也由衷崇敬陛下,可我等不能盲目信他啊!陛下是人,不是神,陛下并非绝无错失!今日给皇长子与蒙公下的这道诏书,谁听了不震惊,谁听了不觉有异?谁能说陛下书这道诏书时绝无昏乱?谁又云丞相等重臣知晓后不会全力谏阻?谁又能说陛下日后不会幡然悔悟?凡此种种都有可能,蒙公不是正在全力斡旋么?皇长子便是稍缓一段时日又如何?若陛下果真认识到自家错失,果断收回成命,皇长子却已奉诏自裁,岂非铸成大错?皇长子毕竟是储君,大秦社稷毕竟在皇长子肩头,皇长子不为自家思忖,也要为天下将来思忖啊……”
这还是王离头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说到最后已是痛哭失声了。
“大秦社稷?天下将来?”扶苏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辛酸笑意,“为大秦社稷,为天下将来,扶苏便不能再违逆父皇了,不能再乱法抗命了。王离,你察觉不出父皇的本心么?父皇没有昏乱,父皇,本就想赐死扶苏啊……”
听到最后一句,王离登时目瞪口呆。
扶苏一声长叹:“你等都以为扶苏必是储君无疑,实则仍不察父皇本心。父皇此番出巡,不叫我南下,也不带其余皇子,只带了少弟胡亥,此中深意岂不明了?我等二十余皇子公主中,少弟胡亥最无野心,一片天真烂漫,自然最得父皇欢心。自古以来,废长立幼之事还少么?此为人君之常情啊。父皇心下定是想立胡亥为储,却又顾忌我已成势,一旦胡亥为帝,难保我不会起兵作乱,这才先下手为强,想将我与蒙公一并赐死,为少弟即位扫清障碍,此,亦是人君之常情啊……”
“不可能,绝无可能!”王离霍然起身,瞪大了眼睛,“若是寻常君王,或可能有此卑劣算计,可陛下绝非那般人!陛下诸般决断,无不是为天下大计,纵有些许私心,又何曾因私心扰乱过大局?皇长子不能如此臆测陛下!”
“父皇是人,不是神。”扶苏引用王离方才那句话,淡淡回了过去。
“……”王离一时语塞,咬咬牙一把抄起扶苏刚斟满的那只陶盏递到嘴边,一仰脖便咕嘟嘟灌了下去,此后左手撂下空荡荡的酒碗,右手猛然一抹嘴角,长长喷了一口浓重的酒气,一股豪情也陡然从心底腾起:“皇长子,王离只劝你一句:千万莫奉诏!蒙公仍在想办法,王离、杨将军,还有涉间、苏角,还有三十万九原军,还有郎中令那些庙堂大臣,都会一同保你!王离这便去找蒙公!我等一同为你觅个稳妥出路!”
望了望满脸期待的王离,扶苏淡漠地摇摇头,笑了。
“怕的便是你等一并保我啊,你却如何不明个中道理……”他低声喃喃道。
王离却并没有听到皇长子的自言自语,也没再对扶苏说什么,只是将一位老医师和两名甲士叫入帐中,向他们交代说你等看好皇长子,千万莫让他出意外;我去见蒙公,去去就回!三人一同应声时,他已大步出帐了。
望着王离的身影消失在帐外,扶苏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越来越沉重的困意压在心头,他向着面前的食案伸出手,然而刚伸到一半便缓缓垂了下来,整个身子也随之伏到了食案上,半梦半醒间,一句话始终回荡在心底: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父皇,儿臣,会让你满意……
“皇长子竟果真认准,赐死自己本就是陛下旨意?”
听到王离转述了扶苏的诸般话语,蒙恬皱眉问道。
看到王离默默点头,他一声沉重的喘息,双肘撑在了奏案上,两手按住了额角。
“皇长子,你如何竟迷乱于斯……只要你自家定力足够,何人能动你?只要你自家无事,陛下纵然果有意外,天下也不会动荡,大秦江山也不会动摇分毫,这才是真正大局啊。当年陛下贬你回九原,正是因你不察大局;而今你突逢变故,如何重蹈覆辙,仍是不察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