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血洗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七章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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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血洗
“公主,公主!”四五名侍女匆匆追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连声叫着。Www.Pinwenba.Com 吧
华阳公主毫不理会,依旧快步走在通向小寝的长长走廊中,身影直如一只红色燕子般轻灵迅捷。
蒙公、郎中令遇害的消息一并传来之际,华阳公主再度震惊之余,更深深愤怒了:若说此前皇长子自裁尚是父皇遗命,此番蒙氏兄弟遇害,幼弟难辞其咎!她知晓皇叔曾上书谏阻过此事,当下又去找他,愤怒声讨幼弟之余又质问皇叔为何不当廷死谏?不想皇叔沉默许久一声长叹,神色间难掩落寞:自己非是不敢,而是无用。非其人勿与语,此乃游说谏阻君王之铁则也。我再是滔滔雄辩,二世那等昏君肯听我言么?……华阳公主大为诧异:皇叔早料到二世不会理会上书?那为何还这般?子婴却淡漠一笑:此中深意你日后便知。华阳公主沉默了半晌,径自起身告辞,来见二世了。
小寝之中阵阵歌声曼妙,一队舞女轻舒纱袖且歌且舞,飞云帔与蝉冠子齐飞,黄罗髻共五色扇一色。衣冠不整的胡亥斜倚在一张长榻上,眯着蒙眬醉眼,紧盯着舞女们那薄纱下隐约可见不住扭动的雪白**,不时举起手中的铜爵小口呷着。
“陛下……”一名内侍小心绕开那些款款扭动腰肢的舞女、卖力吹奏着琴瑟管箫的乐师,快步来到二世面前,声音压得很低,“陛下,长公主求见。”
“长公主?”胡亥将酒爵放下,很是败兴地摆摆手,“不见不见!”
内侍应声便要退下,新贵当中却有一人拱手笑了笑:“陛下,小臣斗胆。久闻长公主歌舞器乐无不精通,却无由一见,不知陛下肯否请长公主献上一舞,也使我等开开眼?”
说话之人不过三十岁年纪,相貌算得俊秀,只是神色间隐隐一副市井疲民的狡狯,而那晦暗的脸色也显是长期沉湎酒色所致。他语气虽恭敬,嘴角却绽开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边说边左顾右盼,向其他新贵们递上眼色。
“咸阳令好主张!”曲宫醉醺醺地高声叫道,漏风的嘴把话说得含混不清。
“……”胡亥眨眨眼,只觉这一提议很是新奇,向四周环顾了一圈,“你等愿看我阿姊歌舞么?”
“长公主乃皇族第一美人,如何不愿?”赵成也哈哈笑道,嘴角淌下一丝口涎。
“善,叫阿姊进来!”胡亥很是兴奋地拍案道,却没注意一旁赵高的阴沉脸色。
刚被内侍引入小寝,一股浓郁的酒气便混合着脂粉气扑鼻而来,华阳公主只觉心头涌起一股无名业火。她没有理会那些早已让到两旁的舞女,也没理会那些烂醉如泥放浪形骸的新贵们,只快步上前,死死盯住面前的二世。
“阿姊,何事求见朕?”胡亥慢条斯理地问道。他原本颇有些怕她,若在平日,对她多半是要避而不见的,可目下他已是半醉,听了几位新贵的话又大觉有趣,存心想戏耍一下自己这位长姊,胆气也就不由自主盛壮了起来。
“为何害死郎中令?为何害死蒙公?”华阳公主没有向二世行礼,甚至没有称呼他陛下,开口便是厉声清叱。新贵们猝不及防,人人惊讶地盯着她,寝宫中的丝竹之声也戛然而止了。
胡亥被自己阿姊盯得发毛,不禁挺直了身子,坐立不安起来:“那个,朕,父皇,然则,只是,朕以为……嗝!”他吭哧了半天,最后却憋出了个酒嗝。
赵高不满地瞥了自己学生一眼,淡漠地开了口:“公主此问,似有不妥。”
“嗝——!”胡亥又是一个酒嗝。
华阳公主充耳不闻,只冷冷望向赵高。
“赐死蒙公乃先帝遗诏所嘱,陛下为先帝达成遗愿而已,本是一片孝心,何谈暗害?至于蒙毅,赵高已遣吏员勘问完毕,此人不肯奉诏前往陇西,却欲潜入上郡劫狱救人,罪不容赦。”
“嗝——!嗝——!嗝——!”胡亥的酒嗝一个接着一个。
华阳公主一声冷笑分外刺耳:“好个先帝遗诏,二世登基便说是先帝遗诏,赐死阿兄也是先帝遗诏,而今赐死蒙公还是先帝遗诏,胡亥!你可有自家评判?可有半点良心?你敢说父皇赐死蒙氏不是错断?你敢说赐死蒙氏不是出你本心?你若明知父皇错断还有意为之,便不是尽孝,是辱没父皇!……”
华阳公主清亮的怒斥回荡在小寝中,甚至淹没了那一个又一个的酒嗝,胡亥尽管不断打着嗝,却也是一阵心惊肉跳,在他心中,父皇和老师这两个高大身影是永远如神明一般伫立着的,听到阿姊指责自己辱没父皇,他一时慌乱了。
“……你想使庙堂君臣离心么?”
“嗝——!”
“……想逼天下黔首揭竿而起么?”
“嗝——!”
“……想让六国贵胄拿你当笑柄么?想使皇族蒙羞么?我嬴姓秦氏如何出了你这败子?……”
“嗝——!嗝——!嗝——!……”胡亥嘴唇不住颤抖着,面对着长姊一连串的怒斥,想反驳不知从何说起,想回骂不知该当骂甚,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嗝。两名侍女连忙上前,一个给他递上酒水,另一个给他捶背抚胸,却都被他厌烦地一把推开了,只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赵高。
“公主此言,大是无礼。”胡亥的连番嗝声中,赵高再度开口,阴恻恻的目光中跳动着杀机,“先帝生前何等圣明,我等何人敢违逆半分?遗诏在前,便是赫赫丞相都只能奉诏,何况我等?我大秦终究以法立国,公主纵然心怀不满,也不能当廷斥责陛下,而当依法度行事!”
“依法度行事?”华阳公主怒极反笑,“赵高,莫以为我不懂秦法。我且问你,郎中令被抓,讯狱鞫狱有笔录么?廷尉府哪位法吏负责勘审?敢站出来对质么?郎中令乃庙堂重臣,你等又说他是死罪,案情这般重大,理当集议廷议,可有么?整桩案子从头到尾只有一封鞫书,还是言辞含混语焉不详,这叫依法度行事?……”
“不想公主也知我大秦法度,委实难得。”赵高面不改色答道,“公主既然知晓《秦律》,便也当知,赵高前日刚将其改完,陛下也准了,故而诸般程式都已有变。”
“……”华阳公主微一愣怔,赵高更法之事,她倒也确乎知晓,只是不知《秦律》究竟被改成了何等模样,一时也拿不准该如何作答。
“至于遗诏,公主若觉此事蹊跷,当举发丞相与赵高,使廷尉府、御史大夫府携手彻查此事,若果能查得丞相与赵高有秘事阴谋,我等自当认罪伏法,绝无怨言;可若一无所获,依秦法公主也当以诬告论,反坐其罪!此中轻重,公主自行掂量!”
“赵高,你以为我不知你心思?”华阳公主目光中满是轻蔑,“你早做好了铺排,廷尉府是你一党,御史大夫也是你一党。若依法度行事,便是你等自查自,便果有不可告人之事,到头来还是甚也查不出!好盘算也!”
赵高却是阴阴笑了:“赵高奉劝公主一句,若果有明白证物在手,不妨亮出来;若全无凭据,便莫在此徒逞口舌之利。秦法有定,非朝会不得妄议国事,公主今日面刺陛下,已有坏法之嫌,还望好自为之。”
赵高这番话言辞并不如何激烈,语气中却带着一股再明显不过的威胁,听到这最后几句,华阳公主终是慢慢冷静了下来,片刻间诸般念头已闪过心头——赵高说的都是实情,自己若不依秦法行事,就算与他和幼弟当场闹个天翻地覆也仍无济于事,反倒极可能留下把柄,他若果真以此为由问罪于自己,再顺理成章不过。既然如此,目下别无他法,也只能忍气吞声了……想到这里她没再吭声,只恨恨地瞪了一眼赵高,又满怀轻蔑地向仍在打着嗝的胡亥瞥去了一眼,转身就要走。
“公主留步。”一个颇有些油腔滑调的声音从背后懒洋洋响起,华阳公主别过脸,看到两道欲火炎炎的目光正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
“咸阳令阎乐,见过公主。”那人手握一爵酒,一脸奸笑地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华阳公主,语气中满是猥亵。
华阳公主没有答话,咬住下唇死死盯住他。
她知道这个阎乐。据说此人本是咸阳市井一个无赖疲民,整日混迹绿楼赌坊等声色处所,一次结识了乔装溜出宫的幼弟胡亥,两人一见如故甚为相得,他便由此做了幼弟门客。恰好赵高有一女儿既丑且凶,年过三十尚无人家敢要,赵高便将他招为了赘婿。二世继位后赵高位列九卿,这阎乐竟也鸡犬升天般成了咸阳令,新招的那五万胡人材士便归他和赵成一起统领,只是此人仍本性不改,照旧瞒着丈人媳妇整日声色犬马,目下他叫住自己,怕也不安好心……
她这样想着,阎乐已喷着满口酒气,捧起铜爵递到公主面前,仍是满脸轻薄的笑意:“我等久闻公主芳名,早已仰慕多日。今日得见公主,都觉三生有幸,阎乐斗胆敬公主一爵,何如?”
华阳公主沉默了片刻,冷笑一声伸出手来,接过铜爵的瞬间,阎乐的双手看似无意地拂过了她的手背,那温润滑腻的触感使他心下一荡,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咧得更大了。
可他没想到,公主接过铜爵,却是猛地将爵中酒水泼向了自己!
“哗”的一声,温热酒水顿时浇了阎乐满头满脸,他打了个寒战,刚抬手抹去满脸酒水,耳畔便传来了公主一声怒骂:
“敬我酒?你也配!”
骂完这句,她“咣当”一声丢下了铜爵,一抖裙裾转身而去。
新贵们面面相觑,都大觉尴尬,没有人再吭声。一片沉默中,只有胡亥仍在继续打着酒嗝:
“嗝——!嗝——!嗝——!……”
“好个婆娘,比我家那母老虎还凶!”滴滴酒水从脸上纷纷滴落,阎乐却顾不上擦拭,只死死盯着公主远去的身影,心下恨恨骂道。
“自取其辱,知足了?”赵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说不出的阴冷。
听到这个声音,阎乐心下咯噔一下,酒意醒了大半,咬着牙忍气吞声转过身:“岳丈……”
刚转过身,他便遇上了岳丈那森冷的目光;紧接着赵高便高高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下打得极是清脆响亮,所有人都看呆了,胡亥更是被吓住了,终于停止了没完没了的酒嗝,愣怔怔地望着赵高不知该说甚。阎乐自己同样不敢吭声,只是捂住脸,感到面颊已火辣辣肿胀了起来。
赵高没有理会自己的女婿,而是转过身来望着胡亥,目光阴冷面色铁青:“陛下也见了,长公主一介女流尚且如此,其他皇子大臣如何看待陛下,更可想而知。”
“如,如之奈何?”胡亥结结巴巴问道。
“陛下放心。”赵高语气虽然平淡,目光中却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狰狞,“老臣,不日便为陛下消除隐患……”
郎中令署府邸一座充作密室的阙楼里,十数名新贵们结成一个不大的圆环,将郎中令围在了中间,自赵高弄权以来至关重要的一次密谋,终于开始了。
赵高的目光逐一扫过自己这些犬马,借着鬼火般黯淡的灯光,他看到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上无不写满了嗜血的渴望,于是嘴角也浮起了一丝阴冷笑意,然后轻咳了一声。
阎乐赵成曲宫们闻风而动,纷纷竖起耳朵,如同忠犬聆听主人天音一般。
“目下蒙氏已倒,九原军群龙无首,王离又是威信资望俱欠,一时当不敢轻举妄动;岭南军更是山高水远鞭长莫及,怕连朝中诸般变故都不知晓,也不足虑。故而我等外患已大大缓解,只余内忧。”赵高以这样一番话作为自己的开场白。
新贵们屏住呼吸,连连点头,神色间都大为窃喜。
“而今朝中异己势力大体有四。一为皇族势力,便是诸多皇子公主;二为武将势力,以杨端和、马兴为首;三为文臣势力,又以左右两相为首,分为李斯一党、冯氏一党;四为黑冰台余党,以太尉王贲为首。四大势力当中,王贲久病多年,已是半死之人,又在频阳养息远离庙堂,早已失势,黑冰台余党更是所剩寥寥,全然不成气候;文臣势力当中,李斯老儿党羽众多,若无足够把握,也不能轻易触动,好在老匹夫为人狐疑摇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与我等撕破脸;冯去疾虽也位高权重,却更逊于大局洞察,况乎此人同样文臣出身,对我等威胁还不如李斯,更是不足为虑。对这两大势力三大重臣,我等只需防备便可,暂时不必触动。目下当务之急要解决的,便是前两大势力。”
“赵公圣明!”犬马新贵们一阵竭力压抑的由衷赞叹。
“我等立少皇子为二世,其他那些皇子心下不服之余,必会觊觎皇位,一旦有大臣将军拥立哪个皇子起事生变,则大局极可能翻覆,是故必须消除这两方隐忧。除掉两大势力,大要有二:一则动作须快,绝不能让对手有所防备;二则各步骤须环环相扣,绝不能有脱节之处,否则极易激发异己势力聚合,反噬我等。若果真如此,老夫纵不给你等颜色,你等也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明白否?”
“若有差池,九族俱灭!”犬马新贵们人人赌咒发誓。
“此番兵变,如何着手?”阎乐迫不及待地第一个问道。
“切记,不是兵变,是靖国理乱,是根除逆党。”赵高向自己的女婿投去了不满的一瞥,声音低沉缓慢,“第一步,清洗老夫那些属官。郎中令署乃处置政务之轴心官署,那些吏员却仍是蒙毅旧部,心下必对老夫多有不满;更有甚者,那些郎中个个都是铁鹰锐士,人人精锐无比,一旦肘腋生乱,必定不堪设想!是故,当先行了结这一干人等!”说着把脸转向了女婿,“阎乐,你领五千材士,随老夫亲自办理此事。”
“诺!”岳丈肯第一个叫自己,俨然是对自己的无比信任,也是自己的莫大荣耀,咸阳令自然挺直了身子。
“郎中令署清洗之后,老夫顺道去夺那玉玺,你再进驻皇城,分头派出亲信去见那些皇子公主,就说皇帝突发恶疾,想召见各位兄姊,将他们一并诱入皇城,全数擒拿!”
“只是,公主当中,唯长公主尚未出嫁,仍居于皇城……”
“先拿她便是!”
“诺!”阎乐立即满脸欣喜。
赵高狠剐了阎乐一眼:“老夫明告于你:休要打她主意,若让王离知晓,有你这竖子好看;若让你妻知晓,连老夫都保不住你!”
阎乐不敢吭声,只挨了打一般缩缩脖颈,周遭新贵们一阵低声窃笑。
“还有,宗正子婴呢?”尽管刚挨了骂,阎乐却仍壮胆问道。
赵高还真被这一句问住了,不由得想了想——这子婴虽说是书呆子,手头也并无实权,可留下他仍有诸多不便,按理也当一并除掉;然此人终究位列九卿重臣,朝中人望也高,公然诛杀,一则势必多费一番周折,二则不像马兴杨端和那般可轻易扣上谋反罪名,三则也会惊动李斯冯去疾,使他们有所警觉。此人总归也没甚威胁,又何必多此一举?就算将那些皇子公主尽数问罪处死,除了上几封书信、发几句牢骚,老夫也不信他能有甚作为!……想到这里,终是打定主意:“那老夫子,留待日后不迟。”
“诺!”
“赵成!我等清理郎中之际,你也有三样重任:一是提防马兴领中尉军杀入咸阳;二是除掉卫尉杨端和,一举剿灭那些卫卒;三是将材士主力屯集北阪,防备九原陇西两军!此外,过几日老夫会将李信诱入关中,他必途经北阪,你也须一并取他首级!”
“李信?”赵成吃了一惊,“陇西侯李信?”
赵高阴阴地点了点头。虽然没说甚,但赵成已明白了兄长图谋:灭国大战那些旧将当中,其他人都已相继病故,蒙恬被赐死,太尉王贲重病在身不足为虑,目下还健在的只有杨端和、马兴、李信三人,而李信是三人中唯一一个领兵在外的大将,尽管相较九原军,陇西军兵力不过五万,但战力仍很是了得,一旦李信擅自动兵南下,胡人材士还真未必抵挡得住!正是因此,赵成此前也提醒过兄长小心此人,赵高却只是冷笑着不答话,而今观之,显然早有全盘谋划了。一时间,赵成不禁对自己兄长大为佩服。
“李信若死,兵权便交裨将赵公辅,有此人领兵,陇西军翻不了天……”赵高最后阴阴笑道。
“再者,我等还可给李信扣上谋反罪名,此事交与在下便是。”曲宫也得意地插了句嘴。
“曲宫。”赵高瞥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你目下已是廷尉,执掌刑杀大权,皇子公主一旦被解送至你处,一夜一日,能否勘问定罪完毕?”
“赵公放心!《秦律》已被赵公改了面目,在下何等刑罚不敢用?何等口供逼不出?”曲宫一咧嘴,又露出了那黑乎乎的牙洞。
“善,其余几人:李信、马兴、杨端和,也交由你来编造罪名、搜罗证物,切记:一定不能让大臣抓到把柄,要让他们就算狐疑,也说不出甚!”
“诺!”
赵高森冷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视了自己这些爪牙党羽们:“成败在此一举,此番只要事成,大秦江山日后便归我等所有;如若不成,我等人人都不得好死!你等明白?可有退缩?”
“尽皆明白,无有退缩!”新贵们乱纷纷嚷成了一片,直如一群即将生死大赌的赌徒们一般。
“善,三日之后,子夜时分,我等便见真章!”
三日之后。
金柝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遥遥传入耳畔,已是子夜了。
床上的华阳公主辗转反侧,反复回想着二世这几日接连颁下的皇命。继御史中丞曲宫突然被升为廷尉之后,庙堂又有了新的人事铺排。前日,中尉马兴缉捕那些逃亡的骊山刑徒未果,不得已返回咸阳,二世以此为由将他当廷罢黜,并下了一道诏书,准备将陇西将军李信召回咸阳,接替马兴为中尉,而陇西军则交裨将赵公辅统领;随后又借口目下关中动荡,中尉军捕盗不力,为防肘腋之患,从新征发的材士中调集了万余人进驻咸阳,归那个咸阳令阎乐统领;除此之外,皇叔也上书庙堂,说自己想赶赴齐地,替皇帝祈福,皇帝也允准了。几道诏书颁布之后,华阳公主分明从中嗅出了一丝异样气息。
此前她已从皇叔那里知晓,目下咸阳乃至关中的兵力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万人,大体分为三块:一是郎中令所属的禁中宿卫,他们既负责皇帝的贴身护卫,也负责协助郎中令处理诸般政事,可谓个个都是文武兼通的干才,人数虽少却极为精干,自己的未婚夫君王离便曾是郎中;二是归卫尉所辖的卫卒,主要负责皇城与各处行宫的守卫,人数略多些,却也不过两千人而已;三便是负责拱卫内史郡的中尉军,这是人数最多的一支队伍,将近五千人,目下主要驻扎骊山,以防再有刑徒暴动。皇叔说,这三支队伍原本分别隶属蒙毅、杨端和、马兴三位重臣,而今蒙毅已死,庙堂近来下达的这连番诏命,显然便是围绕着马兴来打主意。以常理论之,若咸阳果有异动,中尉军便当是平乱主力,然则目下马兴已被罢黜,李信却还未回到咸阳,中尉军正是群龙无首之际,偏偏那材士营又被调入了咸阳,只怕其中又埋藏着什么阴谋……
“惟嬴,宫中若万一有变,你可赶往太庙,自会有人保你无事。”
这是皇叔离开咸阳之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叮嘱。
想到这里,华阳公主只觉心头鹿撞。皇叔没有明说前往齐地的真正目的,然而从他那忧心忡忡的神色间,从他留给自己的那句话中,她分明能感到局势不妙了。今晨皇叔已然动身,却不知何时方能归来,一种四顾茫然走投无路的感觉便随之盘踞在了公主的心头,她又想起了王离,不由得伸手握住了那块须臾不离心口的玉璧。
阿离,目下你却在何处?是否还在上郡?还是已然回了九原?阿兄和蒙公都被赐死,你也当与惟嬴一般伤心,然则你千万莫要慌乱,你已是三军司命,决然不能乱了方寸。咸阳这边连日来风波险恶,皇叔离都未尝不是避祸之举,然则惟嬴当无大碍,惟嬴终究是二世的长姊,惟嬴却不信,幼弟敢对自己有甚举动,你且放心便是,倒是你那边让人放心不下……
正这样想着,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响动。
华阳公主屏息静气侧耳倾听了片刻,只觉这响动声中似乎夹杂着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惊讶之下匆忙坐起,将被单裹住**的肩头,赤脚下榻又快步来到窗棂前遥遥望去,立即惊疑地瞪圆了一双丹凤眼——远方原本一片漆黑的天际,此刻已被火光全然映红了。
公主并不知晓,从这一刻开始,腥风血雨席卷了整个咸阳。
就在华阳公主匆匆披上衣衫的同时,赵高一党已开始行动了。
摇曳的火光下,毗邻皇城的郎中令署前,到处是攒动的人头,憧憧的鬼影,闪亮的刀锋,淋漓的鲜血。一个又一个被绑缚着的吏员挤满了一座座庭院,又被胡人材士们推搡着关入一辆辆囚车,向着咸阳南门辚辚驶去。
“阎乐!阎乐何在?”甲胄齐全的赵成穿过嘈杂的人群,连声叫道,“你这边如何了?”
“郎中十之**被杀!侍郎散郎议郎谒者都在此,等着下狱!”阎乐忙不迭迎上来,满脸的亢奋。
“猪头!”四周一片嘈杂,赵成只能揪起阎乐耳朵大骂,“城外堆了数百人,囚车不够用了!还下个鸟狱?全杀了便是!”
“尸身如何处置?”尽管赵成对自己的称呼很不客气,阎乐却也顾不上计较,仍旧大声问道。
“运出城外,丢入渭水!”
“何等说辞?”
“郎中勾连卫卒作乱!证物文书都找曲宫捏造!”
“全杀了是否太过?”
“过个鸟!兄长说了,宁可错杀百人,休要放过一个!”
“算你狠!若出纰漏,岳丈怪罪,由你担待!”
阎乐恨恨骂着,向那些虎视眈眈的胡人材士做了个下劈的手势,院落中随即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鲜血喷溅声,被俘吏员们的阵阵怒骂瞬间变成了一片痛苦的呻吟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