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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大泽生龙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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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离是半月前接到匈奴南下的军报的,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心下猛然咯噔一下,顾不得去向华阳公主道个别,忙领着一个百人队匆匆出了九原城,昼夜兼程赶到了九原郡最北端的高阙塞。连日来各处烽燧也先后升起一柱柱狼烟,随后云中郡的武泉、上谷郡的造阳等各处关塞也先后发来急报,都说边境出现了匈奴人的踪迹!

望着远处那些身着皮衣手持弯刀往来驰骋的骑兵身影,王离心头回荡起了斥侯们刚报来的消息:不久前匈奴人召开了龙城大会,头曼单于在会后射猎中被自己的长子冒顿所杀,那位匈奴王子夺得单于金冠之后,马上趁着各部齐聚之际大开杀戒,一片血雨腥风之下,各部都慑于他的淫威,异口同声地认他为新单于。听斥侯转述了冒顿那“夺回阴山、逐鹿中原”的誓言,王离心下不禁一阵寒意,本能地预感到,这冒顿行事如此狠辣,日后必将是华夏族群的大敌!

自然,如今匈奴的实力已远不如当年,即便全力攻来,只要九原军背倚长城小心应对,也绝不会让他们占得半点儿便宜。然而要命之处在于,匈奴人偏偏选择了这个时机攻来,这不能不让王离大为沮丧。依他原本设想,以九原军的剽悍灵动,以及那无坚不摧的强大战力,一个月内足可击溃五万材士、杀入咸阳。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正当九原军即将南下之际,匈奴人却卷土重来了,也并不与秦军认真作战,只是这般在长城之外日复一日地耗着,你若大军杀出,他马上作鸟兽散;你若退回长城,他便重又聚拢——显是想模仿当年秦军灭国大战时自己大父的战法,要将九原军的军粮生生耗尽,再大举进攻!

自然,若欲摆脱此种窘境,王离还有另一种选择——在长城和沿线营垒中虚设旗帜金鼓,然后率一部秦军悄悄南下咸阳。若在从前为千长、都尉乃至裨将时,王离也许毫不犹豫便这般做了。然而时势已变,目下自己是整个九原军的统帅,更肩负着守护国门的重任,无论自己是否还认同咸阳庙堂,都不能放任匈奴侵入中原,是故抵御匈奴之重任,甚或比南下肃清朝局还要重要。而今强敌在侧,自己决不能意气用事,若再像那次劫囚一般轻易离开九原,一旦走漏风声,匈奴必会趁机大举进攻,到时九原军号令不齐群龙无首,必会如当年失去李牧的赵军一般大乱,如此自己罪莫大焉!……

这样想着,一团疑云也渐渐从王离心底升起,他左右也不明白,一向只知猛冲猛打的匈奴人,如何也习得中原人兵法了?纵然冒顿单于诡计多端,可若说这是出自他本人的谋划,王离却也不肯信:匈奴人已远遁漠北多年,对中原大势应早已生疏才是,却是如何算到九原军准备撤军南下,更在这紧要关头杀了出来?难不成有人给那冒顿通风报信?若真有这等人物,却会是谁?这时赵公辅的名字闪过心头,王离心头一跳,尽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此人会暗通匈奴,可不愿归不愿,他仍不得不对这位与自己向来疏远的将军多留个心眼儿,若他果真趁自己大举南下之际突然起兵自背后攻来,岂非大险?……

无论是为了提防匈奴还是赵公辅,九原大军都不能立即南下了。

事后王离才知道,自己错过了肃清朝局的最佳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机会。当大泽乡的惊雷由那遥远的淮北之地炸响时,一切都向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剧烈倾覆了过去。

公元前209年夏,二世元年七月,大泽乡。

雨已下了半个月,天仿佛再也不会晴了。

祠堂屋檐下的陈胜抬起头,将阴郁的目光投向天穹,依旧看到浓重乌云层层叠叠地拥挤着,和这半月来的每一日一样,毫无任何稀薄迹象。而那瓢泼雨水也同样如此,白茫茫灰蒙蒙的雨流伴随着肆虐咆哮的狂风一泻千里,方圆数十里都披上了重重雨幕,变成了滔滔泽国。几丈之外便是一片影影绰绰,脚下更是翻滚涌动着深不可测的泥水,既无法辨清去路,也同样寸步难行。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冲洗着大地,搅动着污泥,仿佛吞噬了世间的一切希望,也淹没了他们这九百戍卒的一切出路。

“贼老天,还是这般?”一个粗重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陈胜没有回答,没有扭过头,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依旧默默望着天穹木然不语。

吴广缓步上前,蹲下身子,同样直愣愣望着自己口中的“贼老天”,陪着屯长一起发呆。

不发呆也着实无事可做了,冒着大雨强自上路固然也可,然则大泽乡一带本就泥沼遍地,说不清何时便会一脚踏空陷入泥眼。不过就算赶到了渔阳,也照旧是死,陷入泥沼溺死和被斩首,能有甚不同?

“失期,法皆斩……”吴广轻叹了一声。

只是他不太明白,屯长把自己约到这大泽乡亭外的破败祠堂中,仅是来看这大雨么?他模模糊糊预感到了什么,却不肯率先点破。

陈胜依旧没有吭声,从两人蹑手蹑脚出了大泽乡亭起,他便再没说过一句话,而两人在这祠堂中已耗了顿饭工夫,他仍然一语不发,只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陈胜没有料到,这次赴渔阳戍边的行程,竟会变成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

半个月前,县吏来到阳城的闾左巷中,向这位曾经的佣耕宣读了逋戍渔阳的县府文书——县令任命他为屯长,要他率其他数百戍卒到达阳夏,与那里的另一批戍卒会合;此后便一同北上渔阳,限期一月抵达,失期皆斩!听到最后一句,陈胜炸开了:欺我不知《徭律》么?上边明明说失期三到五日受责;六日到旬罚一盾,过旬罚一甲!如何成了失期当斩了?不料县吏却也一脸无奈:庙堂更法之后,秦法便改了,兄弟要骂,骂郎中令赵高便是,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实属无奈。陈胜虽连连大骂,却还是被迫领着戍卒们跟随阳城将尉赶往阳夏,与另一位屯长吴广率领的陈郡戍卒们会合,一道向东进发了,准备走到泗水郡之后再向北折上齐燕大道,如此虽稍绕些远,但该当较径自北上更快。

动身的先头几日一切顺当。戍卒们刚上路,体力正充沛,每日都能行得百里有余,若依这等脚程,准时抵达渔阳郡当非难事。然而当他们途径蕲县以北之际,脚步却被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雨滞涩了,平坦的官道辨认不出了,广阔的原野满是泥泞,陈胜曾在项燕麾下从军,知晓当年大司马便是在此误陷大泽,从这一带直到垓下,类似的泥淖沼泽比比皆是,若硬着头皮继续赶路,难保不会步大司马后尘,目下还是寻觅避雨之处为好,当即向两位县尉说了自己的担心。两尉随即领着戍卒们匆匆赶到了离此最近的大泽乡亭,全数住了进来。陈胜至今还记得清楚,刚住进来之际,不少戍卒还颇感快慰——连日奔波着实疲惫,好不容易有个避雨落脚处所,也该趁机歇息了。那第一晚,所有的石屋茅舍仓廪库房牛棚马圈都是一片说笑声,直如军中篝火晚宴一般热闹……

然而时至今日,谁都笑不出了。

半个月来,这场罕见的大雨没一日停歇,每一日都和眼前一样,举目皆是迷离的雨雾,抬眼皆是晦暗的天色,扑面皆是湿冷的水滴,周身皆是彻骨的冰凉。戍卒们祈求祷告抱怨咒骂哀叹长吁垂泪沉默,无论何等反应,上苍依旧毫不动容,大雨仍然在不停地下下下。眼见这般大雨,所有人心下都不约而同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月的时日已过去了大半,便是天气立即放晴、立即动身赶路,他们也断然无法及时赶到渔阳郡了;而只要无法按时赶到,所有人都会被斩首处决。屈指算来,今日已是始皇帝薨去的周年忌日了,难不成,自己也要步始皇帝后尘了么?

陈胜一脸愁容地低下头,两只湿漉漉的粗糙大手捂住了黧黑瘦削的脸颊。

“阿兄。”吴广的声音重又从背后响起。

“说。”陈胜没有抬头,却是瓮声瓮气冒出一句。

吴广先走入茅舍外的雨中,左右张望了一番,确信没有戍卒向这间幽暗破败的祠堂走来,这才湿漉漉地折返回来,站在陈胜面前重新开了口:“阿兄,逃吧。”

陈胜抬起头,丝毫不觉意外:“秦法严苛,抓到便是死。”

“不逃又能如何?到了渔阳,照样是死!”一向寡言的吴广陡然爆发了,“阿兄你甘心这般么?我等动身以来日每疾行,谁不是满脚血泡?拼命前赶,怕的便是误了行程,谁能料到偏遇上这场大雨?我等心下就乐意么?又不是我等之过!……”

“这话你便对县尉说,他也照旧要斩我等。”陈胜恨恨一句。

吴广陡然截住了话头,许久后才咬住下唇,一声长叹:“都是这贼老天害的!”

“非是老天,乃是官府害的,秦政害的!”陈胜抬起眼睛盯着吴广,一字一顿道,“《徭律》我读过,原本没这失期皆斩之说!若不是那杀千刀的二世与赵高改了秦法,何能有这般严苛?我等何至于死?”

“阿兄且说,如今怎办?”

“目下出路倒有一条,只看兄弟你敢不敢。”陈胜面色格外冷峻。

“甚出路?”

陈胜眯起眼睛,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举大计。”

吴广猛然一颤,他自然明白对方说的是甚。

“只怕,仍是死……”

“而今逃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两死等同,死国如何?”

“死国?”吴广惊愕了,然而心下的兴奋远超恐惧,他听出了陈胜的弦外之音——死国者,为国而死,能是哪个国?自然不会是秦国!

“阿兄可有成型谋划?”

陈胜霍然起身,连番说辞直如江河水般滔滔而下,显是思谋已久:“天下苦秦久矣!我闻二世乃少子,不当立为帝,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为人仁厚,又主张宽政,更兼战功赫赫,故在天下大有人望,只因数次谏阻坑儒,先帝方命他将兵在外。我闻听他原本无罪,却被二世逼杀;百姓多闻其贤却未知其死,我等起事,可以拥立扶苏为名!”

“拥立扶苏?好主张!只是我等皆为楚人,目下更在楚地,最好再找个楚人名号!”

“我早想好了!我当年本就是项燕卒伍,心知大司马战功赫赫又爱护士卒。楚国灭亡后,楚人甚怜之,有人以为他已死,也有人说他逃亡了。而今我等若诈以扶苏、项燕之名,为天下首倡,定可一呼百应,何愁大事不成!”

“然则,这二人向无瓜葛,硬扯到一起,妥么?”

“兄弟不知,当年公子扶苏与长公主之母,便是楚国一位嫔妃,与那末代楚王昌平君,还有些许亲缘!”

(注:扶苏项燕之关联,来自李开元《秦始皇的秘密》之推测,或为一说。)

吴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头回见到陈胜般打量着他:“阿兄,你想得这般周全?”

“不瞒兄弟,我早有反心!”陈胜愤然一句,“始皇帝统一天下创设新政,我等打心眼儿里佩服,便是其人果真有过失,我等也忍了,而今却是不同!二世赵高那般昏君佞臣残贼天下,我等休说再无出头之日,便是活路都要被生生掐断,岂能再忍?……”

“阿兄说得对!我随你干了!”吴广也陡然激动了起来。

“只是,我等欲图大事,仍须慎重。”陈胜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又低了下来,“我意,我等须求诸卜卦,看看天意如何……”说着忽然闭口了,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阿兄,何事?”吴广看陈胜脸色不对,顿时大为紧张。

陈胜没有答话,只是抬起手来示意他莫作声,吴广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来。片刻之后,他终于从那沙沙雨声中听到了些许声响。

一阵清脆的銮铃声,正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大雨继续下着,天地间充满了绵延不绝的哗哗声响,坠落的雨水、屋檐树梢滴落的雨水,合成了一片飘忽不定的轻微响动,而此时此刻,这响动中已渐渐渗入了一丝銮铃声响。

两位戍卒头目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同时严峻起来。陈胜向吴广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踏入祠堂,两只湿漉漉的大手抓起一根满是泥泞的椽子横在胸前,直面大门;吴广则侧身躲在门后,紧张地望向那清脆声响传来的方向。

銮铃声越来越近了,节奏依旧不紧不慢,还伴随着哗哗蹚水之声,来人确定无疑地正在向这祠堂走来。

陈胜吴广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只是间或交换着眼神,提醒着彼此。他二人绝非胆怯之辈,尤其是陈胜,真正战场上搏杀过,然而此刻两人恰恰都心里有鬼,是故在他们心中,这位不速之客自然不能不防。

破败昏暗的祠堂中鸦雀无声,外面哗哗的雨声更给这里添了几许寂寥,只有那清脆的銮铃声响还在徐徐传来,越来越近,每一下声响都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惊悚。

两人默默数着这銮铃声,也数着来人的步伐,第四十七声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一个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身影徐徐出现在视野中,他伫立在祠堂门口十余步外,任凭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只默默打量着祠堂的外表。

“可有人否?”他开口问道,声音虽轻,陈胜吴广却听得清清楚楚,听到这里,他们诧异地交换了一下目光——这声音极是轻柔,直如女人一般。

陈胜向吴广使了个眼色,吴广心领神会,慢慢从门口探出了身子:“先生何人?”

“行路旅人,前来歇脚。”

吴广用目光询问着陈胜,屯长的神色稍和缓了些,慢慢放下手中的椽子,将它如手杖般拄在地上,却仍紧紧握着。看到这里,吴广喊了声“先生请进”,退后两步让出了门口。

那人哗哗蹚过没膝的黄泥汤缓步上前,昏暗的祠堂中很快回荡起了銮铃的清脆声响。当他相继从陈胜吴广面前走过时,两人都先后没来由地感到了一股寒意。他们看清了他的容貌:此人没有须髯,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直如女子一般,然而那毫无血色的薄薄双唇却透着一丝诡秘,一双眼睛也如暗夜中的寒星般深不可测。

“此间,倒是好去处。”那人并未理会两位戍卒,只仔细打量着这座祠堂,颇有些嘲讽地喃喃道,说着摘下竹笠脱下蓑衣,露出一袭黑衫,陈胜一眼便看到他腰间悬着一枚小小的銮铃,那清脆的响动便是它发出来的。

“先生从何而来?”陈胜警觉地问道。

“从九原来,欲往江东。”那人将正在答答滴水的竹笠蓑衣随意搭在一张粗糙的石案上,看似漫不经心地回答。

吴广倒吸了一口气:“路这般远,却是何等艰险?”

“艰险么?”那人目光一闪,轻柔地笑了,“总比那戍卒强,不必整日担心失期杀头。”

陈胜吴广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下都暗暗吃惊。

“先生说笑了,不知先生行路千里,做何营生?”陈胜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没甚正经营生,云游四海,卜人死生而已。”

陈胜吴广再度交换了眼色,两颗心同时狂跳不止。

“若是这般,先生不妨为我等卜上一卦?”陈胜说着从袖中掏出五六枚秦半两。

那人没有接过钱,却是淡漠地笑了笑:“你我偶遇,也是天意,便为你等卜筮一番,钱却不必了。”说着打开随身一只包裹,取出一方小小的木函,从中捧起一把蓍草。

绵绵细雨中,那人细长白皙的十指拨弄着蓍草,陈胜吴广也屏住呼吸,望着他不断将这些草根分分合合,再在一块稍显干爽的砖石地面上一一画下爻线,最后伸手指点着它们开了口:“卦成,你等且看。”

“少阳,少阴,少阴,少阳,少阴,少阴。”陈胜由下向上逐一看着六条爻线,口中喃喃道,“这是……”

“震卦。”那人轻声道。

仿佛正在回应他,一道闪电刚好掠过了祠堂外的天空,整个祠堂被照亮的瞬间,两位戍卒也看到,那人双目中如雷电般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

“震卦?”陈胜吴广同时问道,这声询问随即淹没在了沉沉雷声中。

“震:亨。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那人悠然吟诵起了震卦的卦辞,“此卦,乃雷电交合天地反复之象也,是为天道之变。”

“天道之变?凶还是吉?”

“震者,为动,本有动众兴兵之象,然则动必有静,起必有伏,雷为生发之气,是故二位行事,当有连捷之象,却须防过犹不及,引来上苍雷霆震怒,唯谨慎行事,方能免事败身死。简言之有大险,然终能成,虽凶无咎……”

“有大险,然终能成,虽凶无咎……”陈胜低声念叨着,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二位欲举大计,只需牢记此卦便是。”那人轻声笑着,收拾起蓍草墨块等物事,又站起身重披上蓑衣戴上竹笠,向着祠堂外的雨幕走去,叮叮当当的銮铃声再度回荡起来。

陈胜默然望着他渐渐远去,直到眼看他步入雨地才如梦方醒,冲向祠堂门口大喊了一声:“先生留步!”

那人收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

“两事求教先生!其一,欲举大计,何等手段为宜?”

“借鬼神之力。”那人背对着陈胜,毫不犹豫地答道,仿佛早料到他会这般问。

“其二,何等名号?”

这回,那人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伫立在雨中,仰起脸望着晦暗天穹,一任冰凉雨水浇在自己脸上,片刻后才重新开口,声音不大却极是清晰:

“楚,张楚。”

说罢,他重又低头径自走了,清脆的銮铃声也依旧混着沙沙雨声哗哗水声,渐渐远去了。

“张,楚……”

望着那个神秘背影慢慢消失在雨幕中,陈胜反复默念着他留给自己的那两个字。

吴广蹑手蹑脚地走了上来:“阿兄,这张楚二字,何解?”

“张楚者,张大楚国也。我等楚人,此地楚地,扶苏也与楚国相关,项燕更是楚将,如此名号,确乎再好没有!”

“那,鬼神之力,却又如何借?”

“此教我,先威众耳……”陈胜低声念叨着,嘴角徐徐泛起一丝笑意。

大雨依旧哗哗下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只吵得人心烦意乱,而客居大泽乡亭多日的这九百名戍卒,也更加焦躁不安了。

使他们焦躁的不仅是这场绵延多日的大雨,更有近来发生的两件怪事,竟都与他们的屯长陈胜相关:前日几位戍卒随吴广一道去市集买回几条大鱼,炊卒杀鱼烹汤时拿菜刀划开其中一条的鱼腹,却见鱼腹中竟有一团红绫,展开后上面却是三个隶书:陈胜王!几名炊卒顿时目瞪口呆,忙将另几条鱼也开了膛,果然每条鱼腹中都是一团红绫,同是这三字!这还没完,昨夜更有戍卒听到屋外密林里传来阵阵狐鸣似是人声,仔细听来,居然是“大楚兴,陈胜王”;有大胆的戍卒偷偷出去看,更是吃惊不小,但见沉沉暮色茫茫雨幕中,那破败祠堂方向正有两点蓝幽幽鬼火如流萤般飘荡着,忽东忽西,时隐时现!

鱼腹丹书、篝火狐鸣,连日来这两桩传闻不仅被添油加醋越传越神,而且一传十十传百,简直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每个晚上每间茅舍内都有戍卒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凑在一起,高一声低一声地议论着这两事。更有人不知从何处听到了当年屯长那两句名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苟富贵,无相忘。这更成了他天命贵人的佐证。在戍卒们眼里,他们的屯长已成了始皇帝般无所不能无往不胜的存在,人人心头躁动,人人热血上涌,人人都想追随他去谋生路谋富贵,哪怕屯长一声令下叫他们去死,他们也不会有半点儿怨言!

眼见自己已在戍卒们当中确立了无可动摇的威望,陈胜明白,自己和吴广成功了,目下只待真正迈出那一步了。思虑已定,当即与吴广又是一番密谋,这一日夜晚,吴广便向着两位县尉居住的那间石室走去了。

雨终于小了些,数百名戍卒拥挤在雨地的泥泞中,将吴广和两位将尉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前面的虽人人默不作声,个个眼睛中却都喷射着显而易见的怒火;后面的则纷纷踮起脚尖仰头张望,试图看清到底出了甚事。

后面的戍卒隔得太远,不知吴广何故与将尉争吵,好在沙沙雨声中,他们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即使是最外面的戍卒也能听清:

“大雨下了这多日,准定赶不到渔阳!赶不到便是死,我等不跑,坐等砍头么?”一向憨厚的吴广此刻直如愤怒的公牛般连声咆哮着。

“吴广大胆!你眼里还有秦法么?”阳夏将尉大吼道,语气中满是醉意,“你若真敢跑,那便是逃兵!依秦法俺这便能杀了你!”

“鸟个秦法!谁个不知,杀千刀灭三族的赵高早改了秦法!依如今这秦法,黔首都没活路了!谁还肯守法?再这般胡搞下去,秦国必亡!”

“反了你!这等话也说得出口么?想吃鞭子么?”

“你便果真打我,我仍要逃!”

清脆的鞭声应声响起,吴广一声痛苦哀号,黑黝黝的胸口顿时一条粗深的血痕,却仍连声大吼就要逃就要逃。阳夏将尉本就喝得半醉,此时被吴广话语一激,酒意更直冲头顶,一把甩掉马鞭攥住剑鞘,剑柄指点着吴广连声怒骂:“吴广!你我原本同乡,平日又相熟,今日却是你触法在先!你若再言逃亡,莫怪我果真拔剑杀你!”

“好了好了!”阳城将尉也劝阻道,“吴广,今日是你不对,莫再吵吵逃了,起来!我等也不想真杀你……”

“大王来了!”后面突然传来了戍卒的大喊。

“甚个大王?”两名将尉同时莫名其妙地扭过头去。

恰在此时,躺在泥泞中的吴广却是飞身跃起,一把攥住阳夏将尉手中指向自己的剑柄,只听“呛啷”一声,长剑登时出鞘,戍卒们只觉眼前一花,下一个瞬间便惊愕无比地看到,长剑剑锋已刺入了阳夏将尉的胸口!一旁阳城将尉眼见吴广当真杀了人,顿时也急红了眼,在戍卒们一片惊叫中怒吼着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不料刚举起剑锋便一声闷哼,整个身子缓缓软了下去;吴广趁机再次挺剑,赶在将尉倒地之前又刺穿了他的身子。

陈胜手中紧握着一根血淋淋的粗大木梃,眼看阳城将尉也倒在了泥泞血泊中,大步上前从尸体手中拾起长剑,直起身时已一剑砍翻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手足无措的县卒,口中大喊了一声:“杀县卒!”早有准备的戍卒们齐齐一声应和,三五个一伙分头向着县卒们扑来,转眼便将他们按倒在地纷纷饱以老拳。县卒们全数没了气息之后,数十名戍卒头目便齐齐高喊了一声“屯长举大计了”,九百名戍卒们随即“呼啦”一声簇拥着陈胜吴广拥向了祠堂。

祠堂中破败昏暗依旧,雨水的潮湿凉意、泥土气息、血腥与汗臭掺杂在一起,呛得人艰于呼吸,衣衫褴褛面目黧黑的戍卒们互相拥挤着,因了紧张,因了兴奋,也因了单薄衣衫难以抵御那雨水的冰凉,个个战栗不已。人人心头都扑扑大跳,人人口中都喘着粗气,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与憧憬,所有期待的目光都投向了祠堂石案前的陈胜,即使是故去一周年的始皇帝走出骊山陵重返人间,活生生伫立在眼前,也不会比此刻的屯长更使他们敬畏和崇拜。

一片肃穆中,祠堂里回荡起了陈胜那粗重的嗓音:

“弟兄们!我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即便未斩我等,戍边死者仍十有六七!你等甘愿这般死么?……”

“不愿——!”戍卒们无不心下愤激,齐刷刷高喊道。

“陈胜以为,壮士不死则已,死便当举大名,可是如此?”

“不死!举大名——!”戍卒们再度大喊道,吴广第一个举起了手臂,在他的带领下,黝黑枯瘦的臂膀纷纷举起,组成了一片黑森森的密林。

看到数百道**辣的目光尽皆集于自己一身,看到身旁面容肃穆却难掩心下激动的吴广,一股建功立业的豪情随即在陈胜胸中激荡起来,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那个不知名卜者告诉自己的卦辞:虽凶无咎——纵然大险,然则只要自己一往无前,必定能成!

一时间,他当真觉得自己天命攸归了。

深吸了一口气,陈胜面向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同样伸直了自己黧黑的手臂高高举起,仿佛要穿越头顶那幽暗的祠堂穹顶,直举向洒下绵绵细雨的夜空。在沙沙的雨声中,在不时轰鸣的雷声中,他振聋发聩地喊出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三句,也是最惊世的那句名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时隔多年,他终于把自己少时的志向化为了行动。

陈胜并不知道,自这一刻起,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迁徙之徒的自己,终于以一介戍卒之身,与那些煊赫王侯并列齐名平起平坐,嗣后甚或跻身太史公笔下的世家之列;而自己这句话也永远凝固在了史册上,永远流传了下来,它宣告着华夏三千年来,以血缘传承维系着统治的贵族政治终于正式土崩瓦解,从此以后,皇帝轮流坐渐渐取代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无数和陈胜一样出身低微少有大志的英雄枭雄奸雄狗熊们,无不被这句话所激励,向着那人世间的巅峰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刺。他们个个都在追求着皇帝的无尽权势,然而大都忘记或者有意忘记了本应与这个名号,与那无尽权势紧密相随的无尽功业。他们为此不惜将整个天下带入连绵动荡,不惜将万千百姓拖入水深火热之中,也同样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终是在彼此的杀戮中一个又一个倒下,成为胜利者饕餮的血肉,却依旧前赴后继乐此不疲。而即便是最后存活下来的胜利者,纵然打碎了旧秩序,却也只能将脚下的废墟重新聚拢拼凑起来,于是历史重又在暴民与暴君之间开始了新一次的轮回,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之谓也。

……

“敬——受——命!”

随着这齐齐一声应和,雨中原本一片寂寥静谧的大泽乡亭,骤然动荡了起来。

祠堂茅舍牛棚马厩都被拆毁了,一根根梁椽被戍卒们**地握在手中,打磨成了木梃棍棒;乡亭的石墙被推倒了,一块块砖瓦被从墙中生生抠出;乡亭外的竹木也无一幸免,竹丛被刈尽大树被扳倒,顺直的竹竿和枝杈都送到了炊卒那里,由他们用菜刀一一将顶端削尖,做成一支支竹木长矛;就连乡亭外的青石碑都被砸碎,戍卒们将那些大块的碎石敲敲打打,磨成一支支石斧再绑上木杆……抠砖石的折断了指甲,削长矛的切伤了手指,磨木棒石斧的纵然满手老茧却仍磨出了血泡,尽管如此,戍卒们却仍是一派热火朝天不亦乐乎,坐在雨幕泥泞里满头满身汗水雨水地赶制着那些锄櫌棘矜,每制得一件便起劲儿地摆弄挥舞着蹦跳雀跃着大呼小叫着欢歌笑语着……这沉沉的雨夜,这茫茫的大水,这些戍卒们身上的破衣烂衫,他们手中刚打造好的粗劣兵器,还有人人脸上写满的,更像是蛮夷部族脸上的狂野纯真的快乐,这一切混杂在一起,都散发着浓浓的远古蛮荒气息,若有不知情的外人看到眼前这一幕,定会心生错觉,以为他们都是那上古洪荒时代的先民孑遗。

翌日清晨,大雨终于停了。

久违的旭日重又光顾了淮北大地,也照亮了大泽乡亭前高高竖起的一面粗布大纛,它原本是帐篷的一角,而今上面却用鲜血涂抹了两个笨拙歪斜的隶书:张楚。大旗之下则是石块草草搭起的祭台,摆放着两位将尉的首级,陈胜吴广各自穿着死者的甲胄,佩着他们的长剑,面向祭台肃立着,身后是戍卒头目们手擎县卒长矛,再后面便是其他戍卒,人人袒露着黑黝黝的右臂,目光中写满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这等景致,正应了当年老子那句名言——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昊天在上,陈胜吴广伏唯以告!”随着陈胜这声大喊,所有戍卒都拜倒了下来,“今秦为无道,我等九百人奉扶苏项燕密令,举计大泽乡,诛暴秦,张大楚!若有二心,身首异处!……”

读罢祭文,陈胜又站起身来转向戍卒们:“诸位弟兄!陈胜领各位举大计,自家须有个名号!”

“屯长天命攸归,当为王!”吴广叫道,戍卒们也一片兴高采烈地应和。

陈胜却是大手一摆:“一仗未打便自家封王,岂不惹天下耻笑?我意,自家先做将军,吴广兄弟当都尉!”

“万岁!将军都尉——!”

“举大计第一战,攻取大泽乡!”

“万岁!攻取大泽乡!……”

随着这一片响亮应和,黑压压的人潮山呼海啸般涌出了乡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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