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每次负责勘审他的人物都各不相同,御史、侍中、谒者……种种身份五花八门,却是人人打着二世的旗号。前几次见到“皇帝的”特使时,李斯还以为自己终于盼到了救星,声泪俱下涕泗横流地讲着自己的冤屈,“特使”们也都哼哼哈哈地听他说完,可每次申辩完毕,曲宫那幽灵般的影子都会在他们身后闪现,得意扬扬告诉李斯,这其实不是陛下的特使,却是郎中令的门客,随后他便会在“特使”们的眼皮底下遭受变本加厉的搒掠。如是这般又勉强撑持了几日,李斯再也没了翻供心思,每次这些“特使”前来,他都会木然重复着那老一套说辞:李斯欲反,李斯有罪;李斯无冤,李斯求死……而就在进入七月后的某一日,李斯如例向又一位打着二世名义的御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又在那认罪口供上再一次艰难写下自己的名字后,无休止的搒掠突然停止了,那些没完没了的“特使”也再不来了。
后来李斯才知道,那最后一位御史才是二世真正的特使,是他将自己亲笔具名的口供,郑重其事地递送到了二世手上;而他不知道的是,和自己的好老师赵高一样,二世看到口供时,同样对此下了一句感慨:
“若非赵君,朕几被丞相所卖也!……”
“陛下,老臣为陛下尽忠,不过本分所在……”当时,一旁的赵高一脸唏嘘叹道。
“老师大忠臣也!朕这便下诏,处李斯死刑!那个,《秦律》最重的刑罚,是甚来着?”
“五刑,灭族!”
“五刑,都有甚?”
“一为黥刑,二为劓刑,三为斩趾,四为笞杀,五为枭首,行刑之后,尸身菹为肉醢。若敢诽谤陛下,事先断舌!”
“只是,李斯终是先帝重臣,若处此等刑罚,似不好看……”胡亥捻着笔杆沉吟片刻,突然心有成算地重重一拍案,“不如这般!改枭首为腰斩,免去菹醢,准其尸身归乡安葬!”
“陛下圣明!”赵高扑拜在地忘情高呼起来。
愤怒的叫骂声、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甲叶撞击声一同从驿馆的院中传来,赵成刚大惊失色地抬起头,大门已被撞开了,一阵浓烈血腥气息使他不由自主地一阵寒噤;紧接着,一身是血的李由带着一行甲士一拥而入,右手一柄沾满鲜血的长剑,左手提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赵成已认出了那三张面孔,都是负责今日监视李由的御史。
他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对面的李由,后者也同样死死盯住他,血红的双目中几乎喷得出火焰,手中长剑直抵他咽喉,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拿下!杀回咸阳前,用他首级祭旗!”身后顿时一片轰然应和,甲士们这便要快步上前。
“李由,你杀得了我,却洗刷不掉你父罪孽!”心念电闪间,赵成孤注一掷大喊道。
“我父罪孽?”李由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反问道,“我父何曾有罪?还不都是赵高栽赃?还不都是屈打成招?”
“你父当真有罪!我未骗你!我知此中内情!……”眼见李由目露凶光长剑举起,赵成抬起双手护在身前,连声大喊着。
正要刺出的长剑停在了半空,李由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迟疑。
“赵成听兄长说过,你父确有罪孽!还是无可赦免的灭族大罪!李由你若肯听,若肯饶我一命,赵成一定原原本本讲出来!……”赵成连连后退,在求生本能的激励下,说得极是清晰利落。
李由死死盯住赵成,片刻沉默后,终是放下剑锋轻声一句:“你等,所有人,都出去。”
眼见其他人惘惘不甘又满是迷惑地退了出去,死里逃生的赵成长出一口气,抬起不住颤抖的胳膊,擦去了满头的汗水,这才徐徐开了口:
“那一夜,沙丘宫……”
公元前208年夏,二世二年七月,始皇帝故去两周年之际,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满目疮痍的华夏大地——
丞相李斯意图谋反,将被具五刑、诛三族,腰斩咸阳市!
(注:李斯受刑之时日,《史记》前后记载不一,《李斯列传》云七月,《秦始皇本纪》云二世三年冬,此处从前者之说。)
此时,王离统领的九原军刚逼近信都;少府章邯统领的关中军正在濮阳与项梁的楚军主力对峙;项羽刘邦统领的楚军偏师正在围攻雍丘;而三川郡守李由则统领敖仓守军,同样火速赶往雍丘前去救援……尽管时至今日,肆虐了整整一年的中原战火已经越燃越旺,然而无论哪一场战事,都不如处死丞相李斯的消息令人震惊。
“李斯恶贯满盈,将军如何看?”震天的杀声中,刘邦望着远处雍丘的城垣,小心翼翼问道。
“关我鸟事?项籍只管杀人屠城!”项羽恶狠狠地答道,又是一声高喊,“接着给我杀!一刻不许停!拿下雍丘,全城都给我屠尽!”
刘邦勉强压抑住心下的恼火,嘴唇动了动,不出声地骂了一句。
狗日的项羽!襄城屠完了屠城阳,城阳屠完了又要屠雍丘,胜仗没打几场,平民倒杀了万万千千,打到哪儿屠到哪儿,尔翁想从降兵里挑精锐为己用,都他娘让你这屠夫杀尽了!你到底是人是畜?你是如那胡亥一般人头畜鸣么?尔翁跟着你打仗,捞不着兵马还陪你挨骂,真他娘倒了八辈子霉!你这祸害比秦政更酷暴,尔翁若大军在手,早晚将你大卸八块!……
“报沛公!秦军援兵开到——!”一名骑士飞马赶到,遥遥高呼。
“何人领兵?兵力几多?”刘邦顾不得继续在心底痛骂项羽,高声问道。
“三川郡守李由!只五千兵马——!”
刘邦猛然一愣,顿时大笑起来:“笑死人也!这李由不领兵杀去咸阳救他父,却来救雍丘,还只这点儿兵马,岂非送死?疯了么?……”笑够了便大手一挥:“曹参!迎击李由!”
“假尔泰龟有常;假尔泰筮有常。昊天在上,李斯伏唯以求明示……”
三枚秦半两在黑暗中一次次被抛起,互相撞击着先后落地,李斯伸手逐一摩挲着它们的正反,又捏着草棍,借着难得投入囚室的一道黯淡光线,相继画下六条爻线,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当他在“上六”位置勉强画下最后一道阴爻时,整个人已软倒在了地上。
黯淡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六条爻线,由下至上依次为少阴、少阳、老阴、少阳、少阳、少阴。李斯知晓,这一卦乃是第四十七卦,困卦,这是六十四卦中最有名的凶卦之一;变卦却是“六三”,更是六爻中最凶的一爻!
“六三,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前有“九四”巨石挡路,后有“六二”蒺藜断绝后路,回到宫室又不见妻室,进退维谷又凶险异常……如此说来,自己果真性命不保了么?
默念着卦辞,李斯身体一点一点凉了下来,许久之后才把目光转向一旁的二世诏书,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己将受五刑。他愣怔了许久,这才一声慨叹:“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
在狱中被囚禁了一个多月,遭受了一个多月的酷刑,李斯终于渐渐明白过来:纵然二世得知自己冤情,又能如何呢?他死心塌地信着他的老师,赵高便是将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他也照样会相信。自己落到而今这地步,不单单是赵高的算计,还有二世的昏聩啊……反复叹息下,李斯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夏桀杀关逢龙,商纣杀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三人都是忠臣却不免于死,不正是因所效忠的君王昏聩么?不正是因所托非人么?老夫自家才干不及三人,二世无道却远甚桀、纣、夫差,自己因尽忠而死,显是再无疑义……这样想着,一阵朦胧也开始袭来,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斯,你将罪责全数推到胡亥身上,可知自家之罪么?……”
恍惚间,一个森冷的声音缓缓问道。
李斯惊讶地重又张开眼睛,看到不知何时,自己身处的这座囚室已被浓浓雾气所笼罩,透过这些雾气,依稀可以分辨出一个又一个身影环绕在自己周遭。他连连揉搓着双目,终于认清了方才开口的那个身影,整个人也随之渐渐瘫软了下来:
“陛,陛下……”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不是二世胡亥,却是故去的始皇帝。
“李斯,你知罪么?”始皇帝再次问道,声音如同来自地底一般低沉,如同来自天边一般遥远。
“陛下,老臣何罪之有?老臣是被冤啊……”
“私启诏书、篡改遗命,此等灭族大罪,也是冤枉?”始皇帝陡然愤怒地大叫起来,苍老却依旧有力的嗓音久久回荡在四周。
“陛下,陛下!若非陛下先弃老臣,老臣何必出此下下之策?”心惊肉跳中李斯扑倒在地,徒劳地为自己辩解着。
“朕未以你为顾命大臣,并非防备你,只是觉察你私欲过甚,难有担待!朕本欲写成诏书,封存之后再召你交代后事,不料诏书未成,朕已然撒手去了;即或这般,朕也未曾料到,你竟敢篡改诏书!……”
“陛下!谁云李斯无有担待?”李斯忘乎所以地大吼道,“陛下或扶苏若果能继续以李斯为相,安知李斯不能辅佐皇长子,创出更大功业?大秦新政乃李斯与陛下并肩创立,李斯也有半壁心血,何忍见蒙恬为政、更改秦法,使此亘古伟业半途夭折?”
“世间何曾有一成不变之法?”始皇帝的身后悠然飘来了另一个明朗的声音,看到蒙恬的身影也徐徐上前,李斯只觉头皮发麻汗毛倒竖,顿时惊恐地一跃而起,连连后退。
“丞相,你修习法家多年,竟不知法家因时因势而变这关键之要么?”蒙恬的话语中,对他的痛心远多于指斥,“当年商君有云,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你师荀子同样有云,法后王;你师弟韩非更有云,事因于世,而备適于事;便是你自己,不也说过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么?只要大势有变,秦政也自当有变,何来不能触动之秦政?丞相是当真不知,还是以此为借口?”
“蒙恬,休得诛心!”李斯尽管高声反驳,却越发觉得心虚,“老夫也为自保!若扶苏即位、以你为相,老夫岂能善终?”
“丞相,此等说辞,有人信么?便是你自家也肯信么?……”
听到这个年轻清亮的声音,望着那英挺的面孔,李斯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了。
“皇长子……”他艰难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老夫当年师从荀子,学到的第一课便是人性本恶,老夫为自家权势功业谋划,便是因这生而好利之人性恶欲……”片刻的沉默后,他重又高高扬起头,再次鼓足勇气为自己辩解道。
“人性固然本恶,然为师何曾说过人生在世,为害作恶理所应当?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人无师法,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李斯,你如何只记得为师那前半句,却忘了后面?”
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来,说话的便是前面那位老者,后面那个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虽未开口,目光中却闪烁着讥诮的光芒,露出了恶魔一般狡黠的笑意:
“师兄,你我,果真一样……”
“老师,师弟……”李斯缓缓低下头捂住脸,泪水从指尖徐徐滑落。许久后重又抬起脸,一声长叹低声问道:“求老师明告于我,时至今日,李斯该当如何是好?……”
“李斯,你与韩非都是为师最得意弟子,为师治学儒法并举,既崇法治也崇礼义,惜乎你如今作为却于法于情皆不能容,实乃对为师学说之双重背叛。你沦落至此,为师深为你痛心,只劝你一句:事已至此,一切都已无可挽回,若自我了断,尚能保得一丝尊严……”
“师兄,韩非当年得你成全死于狱中,而今你亦身处囹圄,可能感到韩非昔日心境?只是你却远不如我。”韩非嘴角依旧挂着狡黠的笑意,诡异的是此时话语分外利索,全无口吃带来的磕绊,“韩非之死,乃是为故国殉葬,故而心甘情愿;师兄之死,却是因祸乱邦国而被明正典刑,岂可同日而语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你只如我一般自裁罢了……”
说罢最后一句,他转过身来,向着一旁的荀子轻轻点头。师生二人没有再理会李斯,并肩远去,两个身影一同在雾气中渐渐消失了。
“何人能救李斯?何人能再给李斯补救之机?若李斯还能活命,决然不会再蹈覆辙,定会亡羊补牢!……”望着老师的身影倏忽不见,李斯大惊失色地向着其他那些人影连声喊道。
扶苏也缓步走上前来,默默望着李斯,沉郁的嗓音中带着浓浓的悲悯:“丞相,你虽有大罪,然也受尽折辱,你所受之苦楚不亚于你所犯之罪行,你自家受伤也几与伤人等同,早已遭了足够报应,扶苏不再恨你。而今若自裁了断,不失为你自家解脱之最好出路,扶苏愿恕你罪行,你且安心上路便是……”
蒙恬也深吸一口气:“蒙恬也愿恕你罪行。大秦社稷覆亡在即,你虽为首恶,然我等群臣人皆有过,蒙恬自家照样有过,秦政秦制更有致命缺陷,此等重责非你一人能担,不当只算你一人头上。蒙恬无权只责你一人,世人无权只斥你一人。丞相,安心自裁吧……”
说完这一句,两人向着李斯齐齐一拱手,同样消失了。
“阿由,阿由!你还活着!你还无事!”李斯将慌乱的目光投向角落,突然看到儿子站在那里,始终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心下顿时涌起一阵绝处逢生的欣喜,话语也变得语无伦次了,“阿由,快领兵杀回咸阳!快来救为父!快来救我李氏宗族!……”
不料李由刚一开口,便如当头棒喝般使他不知所措了:
“皇长子自裁时,父亲没有说话;蒙氏遇害时,父亲没有说话;皇族受刑时,父亲没有说话;王氏被灭族时,父亲没有说话;两位冯公死时,父亲仍没有说话。而今轮到父亲死时,已再无人为父亲说话……”
“阿由,你连为父都不要了么?我李氏举族性命你都不顾了么?……”
“孩儿刚知晓父亲篡改遗诏之作为,深以为耻,不会来救。然则,我会陪你殉葬,我已领兵杀向雍丘,也将死于两军阵前,如此或可稍事洗刷你身上罪孽。父亲,孩儿也愿恕你罪行,你且安心上路,不日之后,我便会随你而去……”
“阿由——!”李斯猛然扑向自己的儿子,然而李由的身影也袅袅消散了。
李斯惶恐不安地扭过头,看到先前环绕在自己周围的那些身影只剩下了两个,一个便是皇帝,另一个却面目模糊一时看不真切。
这时,始皇帝的威严嗓音最后响起。
“李斯,你辅佐朕数十年,其功也赫赫;辅佐朕那不成器的少子两年,其罪也彰彰。若朕死后你能秉持公心,全力辅佐扶苏即位,你之功业堪与朕齐名,堪与周召二公并列,岂有今日之身败名裂哉,大秦又岂有今日之大厦将倾哉!可恨你自家私欲深重,竟听从赵高邪说废嫡立庶,又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终是将你与朕并肩创下的这亘古伟业尽数葬送;终是累得天下战火重燃,生灵涂炭!……”
“陛下,陛下!再饶老臣一次,再饶老臣一次……”李斯扑拜在地连连叩首,已是痛哭流涕。
“……纵然铸成大错,你也全无赎罪之意,休说铲除奸佞、扭转朝局,便连自裁勇气都半点全无,只图自家明哲保身,只图自家苟延残喘,一退再退仍忍气吞声,一错再错仍执迷不悟,直至目下还在心存侥幸!旁人或可恕你,朕却不能恕你!……”
——“陛下不必多言!王贲除此奸佞!……”
随着这个粗重的声音猛然响起,李斯看到皇帝身边那个始终面目模糊的身影猛然迈上一步,呛啷一声利刃出鞘!
“太尉饶命——!”
……
猛然睁开眼,李斯已是满头大汗,他瞪着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四下打量了许久,才发现自己仍在囹圄里。
数月前连番屠杀的血腥气息尚未尽数消弭,渭水河滩便重又布下了巨大刑场。
黑压压人群从三面包围住了这里,阵阵兴高采烈的议论不时从人群中飘出,和杜县处决皇族那次一样,一张张面孔上无不写满了幸灾乐祸。还是杜县的那些疲民,尽管仍对上次劫囚心有余悸,然而在咸阳令阎乐的纠集下,他们仍然重又来了,如同苍蝇永远在追逐着血腥一般,人人翘首以盼,争相目睹着昔日炙手可热的帝国丞相被处以五刑。
鼓声在午时准点敲响,一长串囚车由远及近缓缓驶来,看到第一辆囚车中那个紧闭双目面容憔悴的老者时,人群沸腾了。
“大奸李斯,恶贯满盈!……”不知是谁第一个高喊起来,语气中满是快意。
“大奸李斯,恶贯满盈!……”所有的疲民都在忘乎所以地高喊,许多人都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土块,向着囚车遥遥丢去。
监刑台上的赵高同样望着囚车中的李斯,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向身旁的赵成丢去一个眼色,赵成连忙弯下腰凑了过去。
“那个李由,目下何在?”赵高语气中满是狐疑。
同一个时刻,砀郡雍丘的郊野,同样是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同样是不绝于耳的欢呼。成千上万的楚军士卒围着最后一小片秦军,围着那面残破不堪的“李”字大纛,等待着统帅的将令。
曹参眯起眼睛,望着那位依旧挺立在“李”字大纛下的年轻将军,心下暗暗吃惊。尽管实力悬殊,然而激战仍持续了整整两日,须知那位三川郡守麾下兵马已所剩无几,若要撤军很是轻易,他自家也定然心知无法击败楚军,却为何还要孜孜不倦地一次次攻来,直如自寻死路一般?
“不管他!全歼便是!”曹参举起了手中令旗。
“曹参,退下!”
一个凶狠的嗓音从背后响起,曹参心下一沉,皱起了眉。转过身时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项羽那双重瞳子。
“将军,曹参终是沛公部将,只听沛公号令,你……”
“退下——!”项羽一声大吼,乌金色长槊遥指曹参前胸。
在他身后,脸色极尽阴沉的刘邦使了个眼色,看到沛公的暗示,曹参的脸抽搐了两下,令旗终于缓缓收了起来。
项羽握紧手中长槊,向着那队最后的秦军大步走去,对面的秦军不明所以,仍然满怀戒备地握紧了手中兵刃,随时准备厮杀。
来到秦军对面数十步外时,项羽站住了,再度举起了手中的长槊,遥指对面大纛下满身鲜血衣甲碎裂的李由。
“李由!项籍敬你斗志,你我单挑,敢否应战?”
秦军阵中一片寂静无声,李由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来到项羽对面,双手举起那柄已有五六道缺口的秦剑护在胸前,向项羽行了一礼。
项羽的嘴角绽起一丝笑意,重瞳子中掠过一道凶光,同样双手握紧长槊,还了一礼。
“三招!”他紧接着便大吼一声,右手向着李由竖起了三个指头,“我只左手使槊,三招之内,取你性命!”
“五刑!丞相而今要亲尝五刑滋味了!”
与此同时,遥远的关中,渭水河滩旁,赵高也踱到了李斯面前,目光中闪烁着凶狠的快意。
李斯并没有听到这句风凉话,他只是有气无力地久久低垂着头,关于往昔的回忆一幕幕闪过眼前,与之相伴的则是一个又一个声音,纷繁芜杂地在耳畔不住回荡着:
“人之贤与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这是自己在上蔡为小吏时,看到那些惶恐不安的厕鼠时发出的感叹;
“……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游说者之秋也。……故,李斯将西说秦王矣!……”——这是自己从兰陵学馆动身入秦前,辞别老师时留下的那段话;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这是使自己正式走入庙堂的那封《谏逐客书》的开头;
“……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这是那年寿筵,自己发出的慨叹;
“独遭乱世,既不能死,老夫岂能认命!……”——这是面对着赵高的游说,自己愤然发出的怨辞;
……
一片恍惚中,李斯仿佛看到了自己阔别数十年的故乡上蔡,仿佛回到了那条自己生活了近三十年的闾巷,回到了自家那座满是虫蛀破败不堪的小小木楼前。他在那里出生,长大,为吏,娶妻,成家,生子,他整个人生的前三十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他曾无比痛恨过那里,前三十年,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摆脱那座破败不堪的小楼,摆脱那条污浊肮脏的巷子,摆脱那些和自己一样贫贱的乡邻;他曾无数次下过决心要出人头地,也曾无数次下过决心,只要自己能求得富贵,今生便再也不回这里。数十年来,他正是这般做的。
然而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仍然看到了自己的往昔,看到了自己的故乡。尽管他也知晓,二世格外“开恩”,许他的尸首回到上蔡下葬,不过,这却与他无关了。
意识恢复了些许,奄奄一息的李斯努力挣扎着,却发现自己已被死死绑在了木桩上;他扭过头,浓烈的日光如箭矢般刺得他睁不开眼,好一会儿后才看清,自己所有的族人,足足数百人,都和自己一样被绑在一根根木桩上,震天的哭声不绝于耳;而身后最近的便是自己的次子,同样泪流满面。
看到他,李斯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兄长,自己的长子李由,不知他目下是否还活着?不知梦中他所说,可都是肺腑之言?然而此时李斯已无暇去细想这些,他的思绪仍萦绕在故乡上蔡,他记得那时自己经常带着这两个儿子,牵着家中那只黄犬,一同出上蔡东门去打猎,尽管所得寥寥却也乐此不疲;若偶能猎到一只野兔,父子三人更会开心上好几天。李斯记的清清楚楚,那是自己晦暗的前半生中,为数不多的小小快乐……
巨大的悲怆、懊悔、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流般一同滚滚袭来,久已干涸的眼眶重新盈满了泪水,李斯望着自己的次子,几次张了张口,却都说不出话来,直到两名刽子手大步走向自己时,才终于痛哭流涕地说出了最后的遗言:
“我儿,我欲与你复牵黄犬,同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刽子手拾起烧得通红的烙铁,缓缓凑近了他的面颊,逼人的热浪使李斯不禁全身战栗起来;这时,监刑台上也传来了阎乐的大吼:
“黥——刑——!”
“第一击——!”
伴随着项羽雷鸣般的吼声,长槊画过一道乌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胸刺来,李由正要闪身躲过,终是慢了一步,长槊的锋芒深深刺入了左肩。
“彩——!”观战的楚军士卒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兴高采烈地举起了手中的各色兵刃。
“彩——!”围观疲民们有的叫好有的呼哨,所有人都看到,行刑刽子手举起手中的烙铁时,李斯抽搐成一团的脸颊上赫然显出一个清晰的“囚”字。
长槊陡然拔出,血花伴随着剧痛一同荡漾开来,李由艰难地喘着粗气,只觉得自己整条左臂几乎不能动了。纵然如此,他却依旧勉力举起手中的秦剑,缓缓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第二击——!”项羽毫不喘息,长槊再次猛然挺出,直取李由面门!
“劓——刑——!”
阎乐的吼声中,冰凉的锋刃搭上了李斯的面门,伴随着一声极尽痛苦的哀号,半个鼻子带着血花陡然飞起。
涔涔鲜血顺着丝丝乱发淌了下来,将李由的面孔涂得一片鲜红,既显狼狈,又透着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只差毫厘,项羽方才那一击便要刺穿他的额头了。
虽是不住喘着粗气,李由却顾不得擦拭满头满脸的鲜血,拼尽全力举起手中的秦剑,与对面项羽手中的长槊彼此遥指着。
“倒是个硬茬。”项羽森然一笑,语气中却也不乏赞许之意。
“真个软蛋!”监刑台上的赵成遥望着刑场正中,眉飞色舞地连声骂着,“刚第三道刑便撑不住了么?不行,站起来继续受刑!站啊,站啊!如何不站起来?……”
他目光所及之处,被从木桩上解下来的李斯,正匍匐在刑场的黄土地上,两条腿拖出了两道长长的血痕;血痕尽头,是他那仍留在木桩下的双脚。
连续两击都未能要对手性命,项羽大为惊讶,却也不禁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喊了一句:“李由,肯求饶否?若肯,便放你一条生路!”
“求饶啊!哭啊!叫啊!叫出来,给你个痛快!……”
监刑台上赵成依旧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每一句都仿佛伴随着荆条,抽打在李斯鲜血淋漓的脊背上,而李斯即便真想开口,也已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能大张着被割掉舌头的口腔,喷出汩汩鲜血。
鲜血自额头流过嘴角,满口的咸腥,李由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只默默摇了摇头。
“既然这般,怪不得我了!”项羽一声咆哮,“第三击——!”
长槊的槊锋画过一道乌金色的光芒,炫得令人心惊肉跳,直取李由当胸。
“腰——斩——!”
大钺被高高举起,遮住了阳光,巨大的阴影投射在李斯体无完肤的躯干上。
李由不避不闪,最后一次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秦剑,依旧沉默无语。
而与此同时,一直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将下唇咬得稀烂的李斯,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声音久久回荡在刑场上,惨绝人寰。
滴滴鲜血顺着槊杆淌下,长槊明明刺穿了肚腹,李由却浑然无觉,依旧高举长剑,眼睁睁望着对面的项羽。项羽拔出手中血淋淋的长槊,眼见李由尸身轰然倒地,缓步走上前来,意外地看到死者满面的憔悴疲惫尽数舒展开来,神色间隐隐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滴滴鲜血溅射在黄沙上,李斯上下半身已一分为二,却依然长长伸出两只臂膀,拼命在血泊中爬着,满含鲜血的口中也在模模糊糊说着什么,其间他甚至一度试图支撑起自己的半截身子,可这一努力最终还是宣告失败,他重又趴在满地血泊中,大口喘着粗气。所剩无几的体力随着鲜血迅速流失,他的身躯迅速冷却,只有一双眼睛仍大张着久久望向前方,目光随之渐渐黯淡下来。
前方数十步外,数十把大钺正在相继落下,一颗又一颗头颅接连滚落,到处是鲜血飞溅,哭声震天。而李斯也依旧保持着向前爬的姿势,大睁着眼睛,望着自己的亲人们一个又一个变成无头尸体。在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刻,没有人知晓这位功过几乎一样巨大的帝国丞相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只有那双久久不肯瞑目的眼睛,才能透露出他内心的挣扎——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待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