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七罪·五刑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三章七罪·五刑
http://172.16.2.78/cartoon/book_file/4826/398454826/398455013/20140822153706/images/orig/Image0.jpg
第十三章 七罪·五刑
华阳公主的担忧绝非多余,就在她南下百越期间,咸阳庙堂的局势已越发波诡云谲了。Www.Pinwenba.Com 吧
接到儿子李由、少府章邯相继发来的两封书信,丞相李斯刚轻松了没几日的心情重又变得沉重了起来,两封书信讲的都是一件事:继襄城被项羽屠城之后,关中军又在东阿之战中首败于项梁;章邯作战不利,只得领军退守濮阳,目下急需庙堂发兵支援!
虽是心下忧虑不输儿子和章邯,李斯却也同样束手无策——所有军报都须二世批下那“制曰可”,方能果真调动兵马粮草前去支援,可令李斯大为光火的是,他如今根本无法见到二世,想来又是赵高捣的鬼。
李斯没有猜错。杜县行刑、王离劫囚之后,赵高自然对九原军既恨且怕,当即开始了一连串凶狠的报复,偏生此时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事,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一时间盗军蜂起天下大乱,一个个骑传侯带着中原各郡县的急报流星般穿梭往来,李斯冯去疾等一干未倒的老臣大为焦虑,整日鼓噪着要二世决断平盗之事。二世自屠戮兄姊们之后便整日在后宫享乐,被一次次的急报搅扰得不胜其烦,赵高便投其所好,串通叔孙通等儒生,在他和李斯冯去疾面前演了一出双簧:先是将各郡求援特使们尽数召上殿来,听他们乱纷纷讲述中原乱局,此时那位“刚从中原回来的”叔孙通便“刚好”前来求见,向二世讲起“真相”:当今天下明主在上,法令俱下,安敢有反者?此不过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齿牙间?叔孙通以为,命各郡守郡尉缉捕之足矣,何足忧?……几名特使慌忙反驳几句,二世却重重一拍案,口角的飞沫都溅到了衮服上:你等尽皆串通谎报,想诓骗朕,大奸贼也!说罢一挥手,胡人材士们忙大步上殿,在一片呼天抢地中将那些求救的骑传侯们拖走下狱去了。如此杀鸡儆猴之下,不仅各郡县再不敢前来求援,李斯冯去疾等人也无话可说了……
尽管那次之后,赵高眼见盗军势力猖獗,终究是勉强赞同了章邯刑徒平盗的请求,又以二世名义任命其为统帅。然而眼见章邯连战连捷,李斯冯去疾负责后援也有声有色,心下又大大不安起来,担心两位丞相借机巩固自家权势,威胁到自己,于是又谋划出一条奸计,入宫向胡亥建议说:陛下富于春秋,诸事未必尽懂,今高居朝廷之上,决断但有不当,大臣必将轻视陛下;若居于深宫,以臣等精习秦法者替陛下主事,如此则大臣必不敢妄动,天下也必将称陛下圣王矣!……胡亥早就巴不得甚事不管,赵高一席话自然说到了他心坎上,从此后果然做起了圣王,不理朝政不见大臣,整日窝在深宫里变着法的游乐,国政大事一概推给了赵高,而赵高又将其他政事同样全数推给了李斯,自家只忙着擢升犬马、贬黜老臣,拼命扩大权势。如此一来君臣二人各得其所,自然皆大欢喜。只是苦了李斯冯去疾,日每领着一群属吏赶往宫中请见二世,却始终被赵成亲领的胡人郎中们拦在宫外悻悻而返,若再这般下去,纵然章邯王离大军在手,也早晚要吃不住了……
李斯没想到,正当自己一筹莫展之际,赵高反倒找上门来了。
刚听家老报说郎中令来访,李斯额角顿时渗出了涔涔冷汗,心下第一个闪念居然是:这贱臣是为李由之事找自己!一颗心随即狂跳起来。李由暗助王离劫囚之事,他直到事发后数月才从儿子口中得知,刚听到这个消息,他直如五雷轰顶般吓得愣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猛然抓起一根荆条向儿子劈头盖脸地打去,边打边是一顿痛骂——你何时竟这般大胆了?这不是害了李氏么?此事一旦泄露,我举族都要被灭门!……当时李斯不知打了多少下,连荆条都被生生打断了,眼见儿子始终不吭一声,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任由自己将脊背打得鲜血淋漓,心下既怒且怜,终是一把丢掉手中的半根荆条,跌坐在地上欲哭无泪……那一日之后,李斯便再也睡不安稳了,“灭族大罪”四个字不住在眼前晃悠着,而今但有风吹草动都会使他心惊肉跳,生怕李由罪行被揭露。恰在此时,赵高却偏偏来访,他究竟安的什么心?莫不是抓到了李由把柄?……
出乎他意料,赵高此番来拜访自己,要商议的却是谏阻二世之事。
“关东群盗这般多,陛下却仍征发徭役建阿房宫,聚那多狗马无用之物。赵高欲谏阻,苦于自己位卑言轻,陛下不信。此乃丞相之责,如何不谏?……”
听到这里,李斯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回肚里,心下也舒畅了些许——这赵高虽则心黑手狠,然国难当头,终究还是国事为先;也终究还是要仰仗老夫,难得也!再看他说这番话语气诚恳神色凄凉,心下也顿生兔死狐悲之感,当下打起精神道:老夫也欲劝谏陛下久矣,惜乎如今陛下居于深宫,老夫纵有所言者也不可传,如之奈何?赵高顿时目光大亮:丞相诚能谏,赵高请为丞相设法!李斯心下更加踏实,毫不犹豫便允诺下来,送走赵高后忙请来冯去疾、冯劫一番商议,都觉此乃重振朝局的最好机会。商讨一番后很快便由李斯执笔,写成一封上书,此后便眼巴巴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旬日之后,三人都已等得不耐烦时,赵高突然差一名亲信内侍匆匆赶来,报说陛下难得闲暇,丞相若欲奏事,目下正当其时!听到这个消息,李斯几乎是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穿上官服戴上高冠抄起上书,风驰电掣般赶向了皇城。这次宫门口的胡人材士没有阻拦,李斯终于满心期盼地长驱直入进了小寝。却不想二世正在津津有味地看那些胡人倡优演散乐杂戏,乐得咯咯大笑,李斯几次试图打断都没能成功,最后只得留下上书悻悻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在赵高的通风报信下,李斯又见了二世三次,遭遇却都是如出一辙。第一次是在灞宫,二世正在宴饮歌舞,一片郑卫靡靡之音中甚都说不清也听不见;第二次是在滈池,二世正在水中与十余位美女互相泼水嬉闹,阵阵淫声浪语不绝于耳,李斯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出水迹象,自家官服反倒被打得**一片,倍显狼狈;第三次更令李斯尴尬,他刚得到赵高消息赶往梁山夏宫,却见一大群**美女正在山林间与胡亥追逐戏耍,满眼都是白花花的丰胸肥臀长腿细腰,好一派春色无边,李斯涨红了老脸,大觉不堪入目,终是又悻悻而去……如是者三,李斯这才醒悟过来:这多半又是赵高捣鬼,专门挑二世游乐之时召自己去说国事!当下大为恼火,却又束手无策,于是大感郁闷。
李斯并不知晓,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求见,已经惹恼了二世。
三番五次被李斯搅扰,胡亥大是扫兴,这日召来赵高一通抱怨:朕平时闲暇也多,丞相都不来见;而今方有燕私之乐,丞相便来请事,岂非轻视朕哉?……听到二世的责问,赵高笑了,这半个月来他等的便是这一席话,忙满脸真诚地将早已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以赵高之见,丞相乃是托大,殆矣!当初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相权未增。丞相本意,必是欲图裂地而王矣!况且李由为三川郡守,楚盗陈胜等人皆为三川郡邻县之民,也都与丞相故里相邻,方有楚地群盗公然横行之事。群盗越过三川郡,李由不肯出城平盗,怕是因由在此也!赵高早闻听李由与群盗有文书往来,却未经勘审,故不敢报陛下。再者丞相居外,权重犹过陛下,老臣担忧也!……”
一席话说罢,胡亥自然大是惊骇,忙问如何是好?赵高便指点说,目下还动不得李斯。此人仍大权在握,又有二冯为羽翼,其子李由更在关中军内,若问罪于他,只怕整个庙堂都会乱,赵高之意,还当先削其羽翼,可分三步行事:其一,打击李斯朝野声望;其二,问罪于二冯;其三,以通盗为名,勘问李由……说着又凑到胡亥耳边低语了起来,二世听得连连点头,这便抄起大笔,在赵高的指导下写了起来。
虽没能再见到二世,李斯却终于接到皇帝的书信了,只是万万没想到,书信的内容竟是这般。
“……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念着这封满是责问口气的问对诏书,李斯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几度变色,终是强自压抑下了心头的恼怒。在这封书信里,二世先列举了尧帝、禹帝的种种辛苦:尧帝冬衣鹿裘,夏着葛衣,吃的是粢粝之食、藜藿之羹;禹帝治水,辛劳得双腿汗毛褪尽,手上生出老茧,终日面目黧黑蓬头垢面……接着便说,自己贵为天子,掌有天下,岂能如他二人那般苦形劳神?此为不肖人之所勉也!若连自家都不能从这王位得利,又如何能治天下哉!书信的最后,二世再次表明了自己的志向:我要尽情享乐,长久占有天下而不招灾祸,当如何做?……
对于诏书本身,李斯根本不屑多想,二世那“尽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的心志,他早已清楚了,也早懒得谏阻了,借用黔首们私下里的骂辞说一句,此等心志此等诏书,真可谓人头畜鸣。可轻蔑归轻蔑,李斯却不能不小心应对——二世问该如何治理天下,自己作为首辅大臣,能说不知么?以二世的不学无术,决然写不出这等诏书,也决然不会引用师弟韩非的名言;最大的可能,这诏书还是出自赵高的手笔。既然如此,自己如何作答,却须好好思量——若直言批驳此文自是痛快,却极可能会触怒二世与赵高,自己因此被问罪下狱、李氏因此被灭族也不无可能,如此则不仅要搭进去自家性命李氏举族性命,朝局更无人可扭转,那却如何是好?不行不行,目下只能委曲求全,小心应对,日后再做计较……反复思量之下,他还是一声长叹,提起了自己的大笔。
和以前写上书时的酣畅淋漓一气呵成大不一样,此番这封奏对,李斯越写越艰涩,越写越难堪,写到后面,连他自己都羞愤得一把丢下大笔,只觉阵阵恶心不住涌上喉头,几次都欲将这卷竹简一把丢进燎炉。
“老夫一生名节,怕是要尽数毁于此书也……”勉强写罢之后,李斯疲惫又厌烦地卷起了竹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三川郡,敖仓。
一辆辆满载粮谷的牛车马队吱嘎着向东北方络绎而去,望着那绵延不绝的长龙,城垣上的李由面色凝重,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竹简。
一个月前,自己秘密北上九原,终是邀得王离领军南下,目下九原军正在井陉关一带与新赵的李良部兵马相持;中原这边,少府始终在濮阳按兵不动,关中军也与新楚军相持近一个月了。然而李由知晓,对手项梁却并未无所事事,不久前他已得到消息,项梁围攻濮阳之际,又派出了那杀神项羽,与沛公刘邦同统领一支偏师,开始向东南方进军,准备攻克巨野泽西岸的城阳,偏偏此时少府兵马又被项梁主力拖住,始终不能轻举妄动,只怕城阳的陷落依旧是早晚之事;而城阳沦陷之后,城中军民只怕又将遭到大肆屠戮……
李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试图把这不祥的预感从心头驱赶出去,然后他习惯性地展开了手中的竹简,也许是第十次,也许是第二十次地扫过去一眼,心下却是更加烦躁: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君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刚看了第一段,他便皱起眉一声粗重叹息,心下无论如何也不肯信,这封蹩脚无比的奏对,竟是出自父亲手笔。
这封奏对,便是父亲为答复二世责问而写下的《行督责书》。在这封书信中,父亲提出了“督责”之说,云贤明君王必善使督责之术,如此则群臣便不敢不效忠君王,君王便可不受任何制约,随意治理天下纵欲享乐;还说陛下欲做明主,便须当心那俭节仁义之人、谏说论理之臣、烈士死节之行,对此等人物,陛下须塞耳掩目、内独视听,只以督责之术行于天下,如此,群臣百姓终日惧怕陛下,自顾尚且不暇,何敢作乱谋逆?如此陛下方能恣意妄为,所欲无不得矣!……
李由将目光投向竹简的末尾,又看到那上面留有书吏恭敬抄录下的二世批文:“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李由烦躁地卷起了竹简,心下完全能想象出,二世与赵高看到这封上书时该是何等兴奋。在这封奏对中,父亲有意忽视了以法治为根基施行术治这一点关键,生生割裂了术治与法治的关联,使之完全脱离了法治的母体,将督责官吏执法,硬是扭曲成了督责官吏无条件服从君王意志,却仍打着法家旗号,这才是对法家学说的公然背叛与无耻阉割,何其荒诞也!后世对法家学说多有诟病,多视其为权谋厚黑学说,究其滥觞,正是始自这封《行督责书》;而后世甚或不乏独夫民贼高举法家旗号大行人治之实,此等作为正与二世赵高之流如出一辙,而为此等行径混淆视听者,尽是这《行督责书》一般的卑劣奇文!
李由已听说,二世见到这封上书后大为欣喜,随即将其颁行天下,消息传开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赵高一党无不欢欣鼓舞,郡县官吏们无不哗然震惊,士子们无不勃然变色,黔首们无不大失所望,复辟贵胄们无不幸灾乐祸,种种反响形形色色,唯有两点却是共识——上这封《行督责书》无疑是丞相李斯阿意求荣之举,而行这督责之术无疑更是二世又一倒行逆施之举,本就遗留无多的秦政残余更将就此被一扫而空!李由还听说,郎中令赵高已派出了自己一干党羽赶赴各地郡县,明确提出了“税民深者为明吏,杀人众者为忠臣”之说,若果然这般,也难保不会来自己郡中;而自己那暗助王离劫囚之事,会否就此泄露?……
正想到这里,他忽然看到西面的官道尽头,一名骑士正策动着坐骑,向敖仓的方向全力赶来。
“郡守!郡守!”马蹄声声中,骑士连声大喊着,“咸阳来特使了!已经入了三川郡!”
“特使?”李由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
赵成来敖仓了。
李由面前这位中尉虽是一脸笑容可掬,一只独目中却隐隐透出了与他兄长如出一辙的凶狠。一番故作客气的寒暄之后,赵成表明了自己来意:近来应丞相上书所请,庙堂开始行督责之术,刚好此时又有人举发郡守暗通盗军,是故自己不得不来查办此事。话头未落周遭便是吏员士卒们一片愤激辩驳指斥之声,却被李由止住了。
“何人举发?敢与我对质么?”尽管心下大跳,李由表面上却很是平静。
赵成一只独目中满是得意:“郡守见谅,赵成不能相告。若依赵成本心,也决然不愿相信举发之事,然该走程式却终究要走,郡守却是莫怪了。”说着侧身把手向身后一挥:“郡守,须对御史质询尽数作答……”
在他身后,足足站着二十余名御史。
儿子被御史们“案验”的消息传至咸阳,李斯愤怒了。
在此之前,无论赵高如何排斥异己,李斯都决然不会想到这位昔日的同谋会算计到自己头上。依李斯猜想,赵高毕竟内侍出身,纵然深得二世信任,纵然拔擢一批犬马,也仍难以独揽朝政。他不断地屠戮功臣,最大的可能便是以攻为守,将那些有实力威胁自己的潜在对手一个个清洗掉,如此方能消除隐患,如此方能自保,而今庙堂之上其余能威胁到他的大臣都倒下了,只剩下自己与二冯了,此人也该当适可而止了,毕竟自己与他有过沙丘合谋,也可算得同党;毕竟自己树大根深,近来又与同样树大根深的冯氏往来甚密,若李氏冯氏当真携手,即便以赵高目下的势力也照样难以撼动,常理论之,赵高决然不敢威胁到自己,也决然不敢与自己公开决裂。二世继位到目下这近两年来,朝局尽管一步步走向恶化,李斯却始终安然无事,这一点似乎也验证了他自己的推断。
然而李斯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赵高居然胆大包天于斯,阴狠歹毒于斯,利令智昏于斯,丧心病狂于斯,居然真的向自己磨刀霍霍了!“案验”李由为的是甚?还不是冲自家而来?乱军并起以来,其他郡守县令们或遇害或战死或弃官或出逃或降盗或倒戈,唯有儿子的三川郡没有乱,唯有儿子接连击退盗军、屡屡支援相邻郡县,还为章邯平盗输送粮草,李斯还私下里听说,不久前九原军的擅自南下也是李由说动的,九原军粮草也一直是李由偷偷输送的,此等作为虽不尽合乎法度,然毕竟有利于平盗大局,况且若说不合法度,如今的大秦还有法度么?凭甚二世赵高可以顺理成章地胡作非为,儿子这等正道作为便不合法度了?……正是因此,近几个月来儿子已然声望鹊起;也幸亏他屡立战功,自己已被大大销蚀的权势才重又稳固下来。而今赵高这贱臣先是从中作祟,阻挠自己进谏陛下;又撺掇二世给自己下问对诏书,逼着自己写出了这《行督责书》;目下又以行督责术为由头开始整治李由,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腔怒火之下,李斯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入宫去见二世,可平静下来后却还是生生憋住,深感自己太过草率了——前日自己求见二世,已三番两次受挫了,这次仍然未必能见到;即便见到,二世也未必会听自己说话;便是听自己说话,也未必会信自己;便是信自己,也未必会当回事;便是当回事,也未必肯处置他的好老师;便是果真肯处置,焉知赵高这狗贼会不会又耍花招躲过去?……思来想去,李斯终是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与冯去疾冯劫二人商议一番,他俩已是目下自己仅剩的盟友了,于是匆匆出了府邸去见二冯。
听到李斯带来的消息,二冯同时愤怒了。火爆脾气的冯劫一跃而起,大声吵嚷着要去密会王离,引他攻回咸阳剿灭奸党;少言寡语的冯去疾也说,我等已做好了完全谋划,正要不日动身,丞相何不与我等同去?不想李斯在厅堂中负手来回踱了许久,还是摇头叹息道此事终须慎重,王离本就将才不足,一场大仗都未打过,能否担得大任,实在难说……吭哧了半晌之后才提出自己的打算:上书二世,弹劾赵高!
话一出口,二冯彼此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苦笑起来。冯去疾一声长叹:老丞相如何看不出,赵高之所以能这般飞扬跋扈,正是因了皇帝撑腰?二世对赵高言听计从,这昏君佞臣早已结为一党,他岂会听你?李斯却连连摇头:不对不对!陛下再不理事,自家江山终究还要,老夫只要将个中利害剖析清楚,他不敢不听!冯劫听了一声粗重叹息:老丞相若欲弹劾,自家为之可也,我等却是要径自去找王离了!李斯眼见与两人谈不拢,只得起身告辞,走之前还不忘告诫两人:引兵靖乱之说万勿再提,只怕会引火烧身;即便果真能剿灭赵高一党,也极可能玉石俱焚……
李斯没想到,这次竟是自己与二冯的最后一次见面。
送走了李斯,二冯便最后一次商议起多日来一直谋划的兵变计划:冯劫这便前往赵地,冯氏祖上乃长平之战时的上党郡守冯亭,上党郡至今尚有族人遗留,当能助冯劫来到九原军中;冯去疾则仍然留守咸阳,这几日秘密拜访数月来始终闭门不出的宗正子婴,待到九原军剿灭赵高、废黜胡亥之后,立子婴为三世皇帝!……不想正在商议,咸阳令阎乐已领着一队胡人材士,围住了整座府邸。
“……昔先帝起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边境,作宫室以彰得意,而君观先帝功业有绪。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三公不能禁盗,又欲罢先帝之宫室,是上毋以报先帝,次不为朕尽忠力,何以在位?着去疾、劫下狱属吏,案责他罪!”
阎乐声嘶力竭地念着这封诏书,脸上那道肉虫般的瘢痕也随之跳动着,甚是狰狞丑恶。念罢诏书便向材士们一招手:“将他二人拿下!”材士们一声应和便要上前,冯劫却呛啷一声长剑出鞘,直指阎乐:“将相不辱!狗贼阎乐不知么?”
“老丞相!见了么?这等昏君岂能寄望?再不醒悟,悔之晚矣!……”冯去疾却是仰头吼着,仿佛李斯仍在眼前一般,说着也猛然拔出了随身匕首,与冯劫齐齐一声大喊:
“将相不辱——!”
与此同时,两道血泉已向着那些胡人身上溅去。
儿子李由祸福未卜,二冯同时自裁的消息又接踵传来,如同晴天霹雳当头炸响,李斯顿时愣怔不知所措了。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自己原本想得好好的,有冯氏互为唇齿,自己至少可在庙堂上继续撑持下去,即便果真有事,二冯也可设法斡旋自己无罪;自然,反过来二冯获罪,自己也会这般。可李斯万万没想到,二冯这般不给自家留退路,这般干净利落地了断了自己,何不先忍耐一时?何不先观望几日?何不再权衡一番?何不再好生思量?冯劫一向刚烈暴躁也倒罢了,冯去疾如何也这般?……兔死狐悲之余,李斯甚或对两人隐隐生出了一丝怨愤:你二人这等草率莽撞,岂不大大坏事!你等死了,李由又在受勘问,老夫一人独木难支,更难扭转大局!……
虽则痛惜,虽则愤激,李斯却也没有再犹豫,重新开始了铺排。他看得再清楚不过,和李由被勘问一样,二冯被问罪,同是赵高敲山震虎的又一步棋,连自己这最后两位盟友都倒下了,赵高的意图还不明朗么?阎乐念诵的那封诏书,李斯也听说了,大意无疑是批驳自己与二冯早先那封上书,可三公联名,却只问罪于二冯,反倒放过了自己,此中仍旧大有深意。这看似是赵高对自己网开一面,然实际上更大的可能,怕是他目下仍力有未逮!毕竟自己在朝中势力犹存,儿子李由也尚未被真正问罪,若无绝对把握,赵高不敢轻举妄动!既然如此,这便是自己向赵高反击的最后一个时机,若再迟延,便当真悔之晚矣!……
想到自己和儿子都暂不会有事,李斯稍稍踏实了下来,重又提起自己的大笔,刷刷刷书就了早就构思好的上书,准备正式弹劾赵高了: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今赵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写好这封弹劾书信,李斯这才撂下笔长出一口恶气,心下舒坦了些许,又动用了自己一切能动用的力量,找来了所有与皇城事务有往来的吏员,费尽了各种周折,花费了数额惊人的贿金,终是买通了二世身边的一名宠妃,将上书递到了胡亥手上。
这次,二世反应之快捷、回书之迅速,大大出乎李斯意料,没过几日便接到了批复。然而当他兴冲冲地一把展开白帛时,只瞄得一眼便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丞相何意哉?夫赵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也!”
看到二世那句“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时,李斯心头顿时涌起了一阵混杂着失落沮丧的怒火,他愤愤抓紧了这条白帛,恨不能将它一把撕碎——老夫终日奔波忙碌国事,辅佐两代皇帝任艰任险无怨无悔,立下不知多少大功,可在二世心中,却还抵不过赵高一介贱臣!这番话不是明摆着告诉自己,你这老匹夫死后,朝政便要落入赵高之手么?岂有此理哉!岂有此理哉!赵高,事到如今不论于公于私,老夫都要与你斗到底!……
一边在心底连声痛骂着,李斯又提起了大笔,抽出了一枚最宽大的竹简,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秦篆,写完之后便将它用另外两枚木牍夹住捆好,通过和上次同样的路数,再度送了出去。
李斯没有想到,正是这枚竹简,直接将自己,连同自己的整个家族,引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斯这封简短上书送到手上时,胡亥正在看材士们角抵摔跤。
甘泉宫中热闹得直如坊间市井。正中是一双双虎背熊腰**上身的胡人材士们捉对厮杀,周围更有一个个胡人倡优身着各种奇装异服,带着各种穷形尽相粉墨登场:这个脸上带着浓墨重彩的面具,那个手里摆弄着栩栩如生的偶人;这个将一口寒光闪闪的刀剑生生吞入腹中,那个一开口便喷出了一团熊熊烈火;还有那些什么丸剑、寻橦、履绳、跟絓……直是一片光怪陆离。胡亥看得目不暇接,只是连连蹦跳雀跃欢呼喝彩,原本白净净的胖圆脸已红扑扑满是汗水。
而就在他兴致最浓之时,赵高的身影闪入了殿中,几句耳语后将他领到清静处所,又递上李斯那封枚捆扎好的竹简。胡亥扫过一眼便皱起了眉:
“陛下诏书,臣以为不然:夫赵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
“陛下——!”不等胡亥念完,赵高便扑倒在地,一脸惶恐地不住叩首抽泣着,“丞相责问,老臣夫复何言!敢请陛下治老臣罪……”
“老师快快请起!”胡亥大急之下忙搀起赵高,“莫怕莫怕,朕信你!定要为你做主!”
“陛下不可!”赵高一抹眼泪,神情间分外委屈,“丞相权势熏天,陛下若与丞相公然决裂,何异于直撄其锋自取败亡!不如效法当年惠文王杀商君除老世族,杀老臣以安天下!……”
“老师糊涂也!”胡亥也急出了眼泪,“你乃先帝旧臣、新朝股肱,而今大奸在朝,何能只知妥协退让,全一己名节,却不谋划铲除奸佞?丞相也是,冯劫冯去疾畏罪自裁了,朕本以为他该就此收敛了,不想他还不肯罢休!……”
他虽这般连声喊着,赵高却不住啜泣着,阵阵哭声甚是悲切,许久后才渐渐平静,抹了把松弛老脸上的泪水,重新开了口:“陛下,丞相所患者,独老臣一人而已,老臣若死,丞相必欲为田常所为!丞相先前上书,曾将老臣比作田常,可老臣一介贱臣,便是果真怀有异心,又如何作得了乱?反倒是丞相……”
“对也!”胡亥一脸恍然大悟后的愤然,“李斯是丞相,李斯手握大权,只有他方能作乱,却掉过头来栽赃老师!这等人竟也成了丞相?我大秦何时出了这等丞相?叛徒!内奸!恶贼!朕定要将他整倒!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朕这便下诏,以李斯属郎中令勘审!”
入夜时分,一队队胡人材士从郎中令署先后拥出,又兵分几路散开,从五六个方向分头拥向了丞相府。他们所有人都没打火把,走在咸阳城的街巷中也同样悄无声息,如同饿狼在黑暗中缓慢逼近浑然无觉的猎物,唯一能让人察觉他们存在的,只有一弯清冷月亮投射下来时照出的那憧憧鬼影。
赵高伫立在郎中令府的阙楼之上,望着夜深人静中大咸阳的连绵屋脊,嘴角绽放出一丝狰狞笑意。
他胜券在握了。
长久的蛰伏隐忍、养精蓄锐之后,自己终于走到了这里,终于向这个最大对手发出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决定性一击,只要李斯今夜落入掌心,他便再也休想挣脱罗网;而只要李斯不在,自己也就不必惧怕任何人了。
夜风从远方带来了模糊不清的响动,赵高训练有素的耳朵听出,这声响来自丞相府,自己所在的郎中令府本就离那里不远,他甚至可以从中依稀分辨出哭号声、求救声、怒骂声,显然,材士们开始动手了。
赵高为自己摆上了一罐赵酒,小口啜着的同时,聆听着这种种声响,回忆着沙丘之夜后,自己是如何将李斯一步步诱入彀中的。
赵高还记得,先帝故去、自己冒出了矫诏的念头后,心下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李斯,原因很简单,若无李斯赞同,自己的谋划决然不可能得逞;若无李斯赞同,整个朝局都会步入正轨,一切都会按照本来的轨道继续运行。唯其如此,拥立胡亥为二世,最大的关键不在自己身上,更不在胡亥身上,却在丞相李斯身上。只要李斯同心,无论何等潜在的威胁风险,他都可挡在身前一一化解。自然,此中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李斯凭甚要与自己合谋?自己又凭甚来说动李斯?
对于常人而言,说动权势熏天、享尽人间一切荣华富贵的李斯,决然是件不可能完成的艰险重任,可赵高偏偏不是常人。久居宫廷,久侍先帝,为了生存,为了自保,赵高终日揣摩人心看人脸色,终是习得了一副火眼金睛,习得了如何洞悉人心最深处的幽微。可以说,庙堂上的每一位君臣,赵高都看得清清楚楚,甚或比他们自家看得还要清楚,而其中看得最清楚的便是李斯。之所以如此,便在于从某种意义上讲,李斯与赵高是同一类人——同样出身卑贱,同样过早体味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同样为人世故圆滑、见风使舵,同样有着勃勃野心和深重私欲……如此一个人物,几乎相当于另一个赵高,若不是出身隐宫、注定无法在仕途上真正有所作为,谁又能说赵高不能如李斯那般建得功业?谁又能说李斯的人生不会变成赵高的人生?然则,李斯是人生道路上的强者,通过奋争,他终于由一只厕中鼠变成了而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赵高则是弱者,无论如何像李斯那样奋争,他终究无法取得李斯的成就,无法获得李斯的地位。正是这人生道路的不同决定了李斯与赵高的不同,李斯是正才,也是文士,正才的底色决定了李斯私欲深重却又不可能长于弄权,尽管有着赵高也有的私欲,却无赵高那洞悉人心的眼光,更无赵高那自保谋人的手腕;文士的根基则决定了李斯的顺风摇摆与执意不坚,尽管有着赵高没有的功业,却无赵高那份能为实现自家目的不惜代价不择手段的意志,这是李斯两处最致命的缺陷,偏他自己浑然无觉。
明了于此,赵高最终决定由反正两面来说动李斯,反面便是李斯可能因扶苏即位而面临的风险,正面则是他可能因胡亥即位而创下的功业。前者是针对李斯那私欲深重却不善弄权的正才缺陷,目的是逼他自保;后者是针对李斯那好大喜功却又执意不坚的文士毛病,目的是诱他伸展。两者夹击之下,李斯必然入彀!
赵高没有猜错,井陉关一夜密谈,李斯果然上钩了,自己的说辞准确击中了他的命门,使他与自己合谋篡改了诏书;这一步棋也使赵高更加确信,自己完全把握得住这位看似不可一世的丞相。接下来将近两年间,赵高精心按照自己设计好的方略一步步行事。对胡亥,赵高仍然是将他紧紧攥在手心里,这是确保他能顺利弄权的先决条件;对其他重臣,赵高毫不手软,抓住他们各自性格上的缺陷,逐一将他们剿灭;而对李斯,赵高没把握动他之前,永远是那般恭谨,对他永远是那般奉若神明,李斯操持的何等国事赵高都不阻拦,任他去做,甚或比他自家还要热心。所有的这些针对李斯的作为,目的都只有一个:麻痹李斯,让李斯以为自己不过是个颇有几分心计的贱臣;让李斯以为自己决然没胆量算计到他头上;让李斯以为自己剪灭其他重臣,只是为了自保,只是为了不使沙丘密谋泄露,只是为了不使朝中的元老大臣们聚合起来废黜二世除掉自己。只有李斯自家做出这种判断,他才会对自己一味的纵容绥靖,甚或隐隐盼自己替他除掉那些潜在的对手,好独霸于庙堂;只要李斯按自己诱导的那样,始终坚持着这种自以为正确的判断,那么李斯就绝对无法威胁到自己,反倒会使自家的卑琐懦弱大白于天下,声望日复一日地黯淡下去。而待到朝中其他大臣都倒下之后,李斯即便警觉过来也为时晚矣,那时自己只消全力一击,李斯必定轰然倒下!……
将罐中赵酒举起来凑到嘴边时,赵高忽然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身后迅速传来,顿时眉毛一挑,陶罐也停了下来。
“大人,我等复命来了。”一个颇带些漏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语气中满是谄媚。
赵高扭过头,与曲宫的目光对视了。
“全数拿下了?”
“全数拿下!除了李由,一个不剩!”
赵高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一仰脖,将罐中剩下的赵酒咕咚咚全数咽了下去,仰天吁出一口酒气,将空了的陶罐一把丢落在地。
“连夜勘问!”陶罐碎裂的响动中,这声大喊分外清晰。
“敢问郡守,此为何物?”
就在李斯举族下狱的同一个夜晚,敖仓的县府中,赵成手中反复玩弄着一样物事,向着对面的李由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望着他手中那枚青白色玉牙,李由没有吭声。
看到李由这等反应,赵成那只独目中泛起了胜券在握的欣喜。连日来诸般查勘,虽未查出李由通盗的罪证,却意外发现了这枚玉牙,他早知黑冰台信物便是此物,由历任断令保管;也知杜县处决皇族那日,九原将军王离劫囚时,当时还有一群黑冰台秦墨意欲行刺二世,如此观之,李由极可能参与了王离劫囚一案,若此事果然成真,那便远比给他罗织个罪名扣上更加硬气!……
只是,看到围绕在自己身边那一道道剑锋般犀利的目光,赵成却也不敢草率从事,一旦自己准备来硬的,只怕李由这些属官吏员必会抢先动手,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这却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一名材士报说郎中令密使前来,赵成心下一跳,顾不得继续盘问李由,忙匆匆出院迎接,眼前顿时一亮——来人正是兄长的一位心腹门客!还不及开口询问,那门客便面露喜色快步迎上,来到近前时忙压低声音一句:
“老匹夫入狱了!”
几样毛茸茸臭烘烘的物事缓缓爬过脸庞,一阵奇痒之下,昏迷许久的李斯终是猛地抽搐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似乎吓到了那些物事,它们迅速逃离了他,叽叽喳喳的惊恐尖叫不住回荡在一片死寂中,又相继消弭在了黑暗的角落里。
浓烈的潮湿霉味扑鼻而来,李斯一阵剧烈的喘息和咳嗽,终是略略恢复了一丝神智,勉强认出那是几只老鼠,和自己在上蔡老家做小吏时见到的厕中鼠一样饥饿和胆怯,它们必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具尸首。也难怪,若不被拖出去受搒掠和讯狱,自己便只能躺在这腐臭发霉的囚牢中一动不能动,与死人也并无两样了。
凝固的血痂与新渗出的鲜血一同浸满了残破赭衣,老的痂痕新的伤口混杂在一起,几根肋骨都被打断,稍稍触碰一下都是钻心的痛。被关入云阳狱的一个多月后,而今的李斯周身已无一块皮肉完好,几乎不成人形了。
尽管早有不祥预感,李斯却还是没料到,自己蒙受的冤屈这般深重,面对的讯狱竟也这般荒诞,法度程式律条证物等等一概付诸阙如,只有永无休止的拷打搒掠,只有令人发指的酷刑折磨,只有打手们“认罪否”的反复质询。不错,总算还有御史对自己进行讯狱,总算还有廷尉来主审自己的案件,然而要命的是,廷尉是曲宫,曲宫背后还站着郎中令赵高。
李斯至今还记得,宗族宾客数百口被尽数缉拿进云阳国狱时,自己一路上声嘶力竭地反复喊着冤,被关入狱中也在喊着冤,被狱吏们拖去刑讯时仍在喊冤,被打手们反复搒掠打得奄奄一息时还在喊冤,即便是嗓音已完全嘶哑,他依旧在拼命翕动着嘴唇,发出阵阵沙哑而杂乱的声响……这一切努力,直到他看到赵高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才宣告放弃。
“丞相有谋逆大罪,何不早早认了?既省我等气力,自家也免遭皮肉之苦。”狱中与赵高第一次重逢之际,李斯看到他好整以暇地站在自己面前,森然的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得意。
“老夫无罪!”尽管嗓音早已嘶哑,李斯却仍旧愤愤然嘶声吼着,刚一开口便喷出点点血星,“奸贼赵高!胆敢诬陷老夫,老夫但能出狱,必将你食肉寝皮!……”
赵高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丝狞厉笑意:“丞相若果有神通,不妨一试,赵高拭目以待。”
“老夫还有李由!你囚了我李氏举族,他必引兵马杀回咸阳!……”李斯的声声大喊回荡在四壁,分外悲愤。
“丞相放心,李由早晚会入狱与你团聚,你李氏一个也跑不了。”一个颇有些漏风的声音响起,赵高背后闪现出一个阴影,一脸谄媚的笑容却看得李斯心惊肉跳。
“曲宫!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反复小人!”李斯忘乎所以地怒吼起来,“忘了老夫对你的恩情么?”
曲宫仍是满脸笑容可掬:“丞相都不记得陛下恩情,曲宫何必记得丞相恩情?曲宫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
“岂有此理!老夫与你岂能一样?老夫继承先帝遗志,秉持秦政大道……”
——“先帝遗诏安在哉?”曲宫淡淡反问了一句。
“……”李斯无言以对了,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曲宫,莫与这老匹夫赘言了,用刑。早日拿到口供,以免夜长梦多。”赵高恶狠狠丢下这句,一挥袍袖,径自去了。
“赵高!老夫要将你食肉寝皮!……”凄厉的惨号久久回荡在囹圄中。
……
尽管仍紧闭双目一动不动,然而李斯的头脑已恢复了些许清明,慢慢开始思忖起来。
死吧,如二冯那般,一个声音在心底悄声道,阎乐前来缉拿之际,他二人已然预见了下狱后必将遭此等摧残折磨,都心知将相不辱,这才自我了断,目下你虽仍活在狱中,不也是生不如死么?何不也学他们?……
不行,不能这般!心底另一个声音忙不迭反驳道,死固易耳,老夫若只孑然一身,自会了无牵挂去死。然老夫还有数百族人,老夫不能撒手不管;老夫还有李由,他会救老夫!更有甚者,老夫有大功、无反心,若能上书自陈冤屈,二世若能看到,许会幡然醒悟,赦免老夫。不到万不得已,老夫不能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刻,也许半个时辰,也许半日,李斯重又听到狱吏们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脚步声从囚室外的走廊尽头遥遥响起,又一轮的搒掠刑讯即将到来了。李斯想挪动身子,尽量向后缩去,却始终只能静静躺在潮湿发霉的草席上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囚室的大门轰隆隆打开,五六个鬼影一拥而入囚室,来到自己面前。
“李斯,认罪否?”和此前的无数次一样,为首的那人例行公事地开了口。
李斯艰难喘息着,却没能发出任何声响。
显然,打手们早已习惯了他的缄默,甚至连对此哂笑一声的兴致都没有,两名打手极为默契地同时大步上前揪起李斯的双臂,突如其来的剧痛使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哀号,却也终于喊出了一直徘徊在喉头没能出口的字眼儿:
“笔——!”
……
囹圄黑暗的角落里不时响着几只老鼠吱吱喳喳的叫声,它们在啮食着李斯的牢饭,尽管那只是一碗已酸臭发霉的粢粝。不过,目下的李斯既没气力也没心思去驱赶这些同牢难友,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毛笔上。
伤痕累累的双手已不剩多少气力,李斯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不使笔杆脱手而已,如此一个个秦篆的笔画自然长短深浅粗细各不相同,几可与二世的手书墨宝媲美,对于他这样名满天下的大书家来说,这实在是难以名状的巨大耻辱。
好在他心中的耻辱已经足够深重,目下也无暇过多在意。一边写着,这深重的耻辱便连着那同样深重的冤屈、悲愤,一起涌上了心头: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素有大罪矣!其罪有七:
先王之时,秦地狭隘,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
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
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
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
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
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
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
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写罢最后一句,李斯再也撑持不住,两手一松,大笔滚落在地的同时自家也倒在了草席上,两道混浊的泪水缓缓流过了满是血污的嶙峋脸颊。
上书没有任何回应。李斯后来才听打手们无意间说起,这卷木牍不出意料地被郎中令截获,根本没被送到二世手上,而赵高对这封认罪书的评价,只有一句话:
“囚安得上书!”
伴随着这句轻描淡写的断语,这封寄托了自己全部希望的认罪书便被丢入了熊熊燃烧的燎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