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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倒行逆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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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乎暂无谋划!”斥候眼见少府一脸难以置信,急忙补充道,“项梁占据定陶后,只派了数千人入城,自家仍驻扎郊野,命全军庆功三日!说三日之后再做计较!”

“……”章邯心下更惊讶了,一时想不通项梁为何如此反常。对楚军来说,攻克重镇定陶固然也是一大胜利,却对整个战局影响并不大,为此庆功岂非太过?况且那项羽刘邦仍在攻陈留,即便庆功,常理讲也该等那一路偏师拿下陈留、回师之后再行庆贺。项梁却为何如此铺排,直如侄儿与自己毫不相干一般?前几次斥候回报章邯,都说项梁近来甚为骄惰,虽说这也是关中军有意示弱所致,可章邯还是不敢相信,项梁竟会被这并不算辉煌的胜果冲昏头脑,此中是否有甚内情?

“赶回定陶再探!这三日庆功,绝不能掉以轻心!”心念及此,章邯当机立断道。

“诺!”斥候慨然一拱手,转身便要走。

“慢!”章邯叫住斥候,从奏案上拾起笔,抄起一片木牍匆匆写下一行秦篆,写罢后又用另外两片木牍正反夹住了它,掏出一根麻绳捆扎起来,最后印上了自己的封泥,递给了斥候:“找人将这书信送到白马津,等九原军抵达后交王离,要快!”

“诺!”斥候几乎是一把抢过书信,风一般卷出了大帐。

三日,若项梁并无其他谋划,破敌之要,便在这三日!

这样想着,章邯大步来到幕府帐外,高喊了一声:“升帐聚将!攻向定陶!”

绵绵秋雨融入了无尽的墨色,远处的巨鹿城、近处的秦军军帐,一同在这细雨中陷入了沉寂。围城持续一个多月了,攻守双方始终在对峙着,交手的时日远远少于休战的时日。原因很是简单,一方面是秦军统帅王离有意围而不攻,甚或故意放过了巨鹿城中赵歇张耳派出的求援密使;而另一方面也是因雨水始终不停,城外的郊野一片泥泞,九原军本就弱于攻坚战,若冒雨强行攻城更是事倍功半,此中道理无论秦军还是赵军都很是清楚,至于夜战偷袭之类更是海客奇谈了,是故两军相持至今始终相安无事,这个夜晚似乎也是如此。

然而巨鹿城中的赵军不会想到,甚或城外的九原秦军也不会想到,一场奇袭战竟会在这平凡无奇的雨夜中徐徐拉开帷幕;奇袭的目标,居然还是将近千里之外的楚军。

金柝之声徐徐响起,悠长的回音在沙沙雨声中分外清晰,子时到了。

中军幕府仍旧闪烁着点点灯火,九原军将士们知晓,统帅王离一向律己甚严,即便夜间眠宿也不会全然熄灯,为的便是万一有夜袭等突发事端,不致手足无措,这还是当年蒙公为将时的习惯,是故将士们早已习惯了这中军幕府中长明的灯火。可他们并不知晓,此时的帐中已是空无一人,他们的统帅目下早已整装待发,悄悄离开了幕府。

不止是王离,一队又一队阴影同样从巨鹿城南的各座营垒无声淌出,这些阴影都是王离仔细遴选出的精锐骑士,九原军目下所有的铁鹰锐士都在其中,为了保密,直到动身前两个时辰他们才接到各自将官的密令,即便目下也不知此番趁夜出兵是要去做甚。他们没有打起火把,也没有发出任何响动,直如一群群幽魂般悄无声息地向着营垒的西南方向流去,那是整个九原秦军的辎重营地,营地尽头便是那条长长甬道,而这些阴影也确是川流不息汇入了这条充作粮道的夯土长龙。

如同鲜血注入血脉一般,他们正是要去支援远在濮阳的关中军,向楚军发起雷霆一击。

王离口衔长枚,最后一次检查了自己全身的装束。他没有穿厚重铁甲,战袍外只罩了件卸去大半甲叶的轻便皮甲,为防雨水浸透皮甲徒增重量,还特意刷上了不会反光的桐漆;头上也没有戴防护极佳却很是沉重的头盔,只戴了顶轻骑兵的皮弁;大大的革盾换成了轻便的小圆木盾;威力强大却不利连射的弩机换成了短弓;寻常出战所带的两柄长剑减为一柄长剑一把匕首;长途奔袭时惯常携带的三日军粮也压缩成了两日。

他再检查丹骎的全身装备,也是极尽简单,寻常的具装已卸去大半,只在头、胸、四腿保留了护甲。口鼻和四蹄倒用麻布反复包裹了几重,既不会发出太大响动,也不致在泥泞中滑倒。

归总而论,这一人一马目下装备已足够简省,已丢掉了尽可能多的重负,以利隐秘快速行军。自然,如此装备的相应代价便是自身战力和防御的大幅下降,若果然两军阵前正面交手,怕是很难抵挡严阵以待的敌军,然而王离也清楚,只要自己足够隐秘,不等敌军真正有所防备,足可做到一击必杀!

黑暗中,他鼓励似的拍了拍丹骎的脸,汗血马轻蹭了蹭他的手,然后这一人一马便同样向着甬道默默走去。

借着辎重营地稀疏的灯火,王离在甬道尽头勉强认出了苏角。他悄无声息地迎了上来,同样口衔长枚,双手无声地比画着,王离明白他是在告诉自己,三千飞骑都已流入甬道,自己这个百人队是最后一批,于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感激地拍拍苏角的肩头——自己不在军中这几日,九原军便由苏角暂摄将权,若自己果真不幸无法回来,只怕继续围攻巨鹿的重任便要真正落在他身上了。

虽然没有吭声,但王离能从苏角的目光中看出他的意思——将军放心!

牵着丹骎来到甬道入口,自己亲领的那个百人队的骑士们都已在此等候,为首便是王翳,才刚刚半年,他的身手已不逊于九原军任何一名骑士,看到统帅也到了,他和其他所有骑士都在马上微微欠身致意。

王离点点头,飞身上马后抬起头,望着甬道中那一片狭长、正洒下绵绵雨丝的黑暗天穹,深吸一口气,尽管雨水冰凉,他心下却燃起了斗志。对山东盗军来说,雨夜行军是全然匪夷所思的,更遑论这般长途跋涉——笨重的战车极难驶过泥泞的雨地,即便是最为精锐的江东子弟兵,也决然无法在这雨夜中快速行进。然而对于经受过严苛训练的九原秦军来说,雨夜行军却是家常便饭。依王离估算,他们三日三夜决然可以赶到定陶:第一日赶到大河北岸,第二日渡大河抵达濮阳,第三日渡济水直攻定陶,项梁绝不可能有所防备。

而只要杀了项梁,天下复辟势力必定群龙无首,过不了多久便会土崩瓦解,那时自己再与少府重新北上,巨鹿当能一鼓而定,天下复辟势力也同样当能一鼓而定!

这样想着,王离不由自主催动着丹骎加快了步伐,整个百人骑队也随之悄无声息地在甬道中快速流动起来,马蹄溅起的泥水尚未全然落地,他们已经绝尘而去了。

定陶城下的庆功持续到第三日时,章邯大军终于开到了济水北岸。

秋雨依旧在下,下,下,浓重的水汽在水面上氤氲蒸腾,对岸的秦军营垒也因此显得影影绰绰。隔着济水遥望对面那片烟雨朦胧中的军帐,老范增心下惴惴不安:濮阳城中雌伏了数月之久,章邯终于还是大张旗鼓来了。若说东阿之战是因他不知楚军底细,大意之下才首尝败绩,那么此番前来定是志在必得,毕竟这位少府绝非轻合之辈,必定有了足够把握,只不知他究竟是何图谋?关中军刚自濮阳动身时,斥候便报来了秦军兵力——足足八万,确乎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大军,然而若说能一举击溃楚军,却也决然不可能。从士气看,楚军毕竟士气正盛,而两路秦军也各具内忧——九原军围巨鹿不下,关中军在东阿、濮阳、雍丘三战连遭败绩,连三川郡守李由都死于阵前,城阳、定陶又先后告破,再度对阵新楚军,秦军心下实在不占任何优势;从兵力看,尽管连日来围攻定陶损兵折将,然新楚军目下仍有将近五万人,相较秦军兵力虽占下风却仍然可观,即便一时失利,也可退入定陶做长久谋划,绝不致一触即溃;从战力看,新楚军固然都以战力较差的轻装步卒为主,然章邯大军又何尝不是如此?斥候探察得清清楚楚,那八万秦军同样都是步卒,且大半都是轻装,连重装者都不多,更遑论战车骑兵。想来这也在情理之中,一则章邯必定料到楚军有可能据守定陶,若是攻城战自然要以步卒为主,车骑并无用武之地;二则关中军车骑已在临济之战折损大半;三则即便他果真有所补充也不会带来,这场秋雨已下了大半个月,看样子还不知会持续到何时,整个中原大地到处泥泞不堪,由濮阳到定陶这区区二百里,步卒行军都用了整整三日,战车骑兵则更不用说,既然秦楚两军都是轻装步卒,章邯又能占得几多优势?可既然实力并不明显占优,他又为何此时攻来?

忽然间,一个想法猛地掠过心头,老范增顿时心下一跳:奇袭!章邯莫不是想奇袭楚军?可他几乎是立刻便否定了这个怀疑:历来奇袭战,最要紧处便在迅猛快捷出其不意,章邯如何能做到这点?他麾下同样都是轻装步卒,便是果然突然杀来,楚军也决然不会乱了手脚;更何况两军营垒之间还隔着一道济水,早因连日秋雨而变得汹涌澎湃,章邯如何能不惊动楚军便渡过济水?若果能如此,章邯神矣!

虽则排除了这最凶险的可能,范增心下却仍然忐忑,除却对手章邯外,他还在担忧武信君项梁。自从少将军在城阳第二次屠城的消息传开后,叔侄俩几乎要闹到势不两立了,城阳屠城之后,少将军又先后攻打定陶、雍丘、外黄、陈留,都因兵力不足而分外艰涩,几次遣使请求援兵,都被武信君断然拒绝。老少两位统帅这般龃龉绝非好事,而武信君尤其令人忧心,围攻定陶以来,他的心绪直如这越来越密的秋雨一般沉郁,这几日居然开始在帐中饮酒;前日宋义去劝他,隐晦地劝他莫要骄惰,他还大不耐烦:老夫便是终日帐中饮酒,章邯照样奈何老夫不得!遍观天下名将,唯有两人配做老夫对手,便是那王翦王贲父子,然他二人都死了!他俩不在,再无一人值得老夫提防!说罢便将宋义打发去了齐国。曾几何时,武信君竟变得这般颓丧,如此岂能打好仗?……

想到这里,老范增又涌起一阵冲动,忙向着幕府大帐匆匆赶去,然而当他冒着细雨来到项梁军帐前时,却再次被帐外执戟郎官们拦住了,都说武信君刚刚休憩,已向他们下了最严厉的军令:除非秦军果真来袭,自己一切外人都不见!目下军中仍在庆功,所有军务一概留到明日再说!听到这里,老范增一声长叹,久久伫立在雨中,只觉周身一阵冰凉。

范增并不知道,当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入雨幕中时,帐中的武信君其实并未入睡,他只是披散着花白的头发,久久箕坐在军床上,昏昏沉沉地望着帐中的一切,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项梁本非惯于自省之人,楚国灭亡之后,他带着国恨家仇死里逃生,若换作其他凡夫俗子,或可从此一蹶不振,或可就此顾影自怜,或可长久沉溺于怨怼懑恚不能自拔,然而这些他通通没有。项梁自诩天下名将,自负铁石心志,即便骤然遭此人生重创,他也仍终日在为自己的天下大计营营役役东奔西走,如目下这般耽于忧思的景况即便不能说没有,却也极少。

然而在这个雨中的黄昏,项梁却在半醉半醒中审视起了自己的内心,如同长途跋涉的旅人偶尔会收住脚步,回首望向自己走过的路途一般。

燎炉的火焰跳得正旺,奏案上的黄金面具折射着火光,闪烁着明快的华彩。项梁默默望着这样物事,它伴随自己已有大半生了,每逢征战时自己都要戴着它鼓舞士气,然而究其本源,这面具却是祭祀时用的。数十年前刚加冠时,自己便得到了它,从此以后每逢族中祭祀,自己都要戴着它跳傩……

心念及此,项梁却是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物事陡然刺痛一般。

他又记起了那个身影,身形纤瘦长发披散,一袭白裙衣袂飘飘,直如山鬼一般缥缈。每次族中祭祀,自己是尸,她都是祝。想到这里,他将手默默伸入怀中,掏出了一样物事,借着灯火可以看清,那是一小片白帛,颜色已经发黄,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

“女萝……”这个名字再次浮上心头,项梁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也紧紧攥住了这片白帛。

十六年间,这个名字他曾无数次默念过,在震泽岸边,在百越密林,在田横岛上,在栎阳狱中,然而他也知道,她已一去不再。十六年来,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被同样的梦境惊醒:熊熊燃烧的姑苏城垣上站着一个山鬼般的影子,身形纤瘦长发披散,一袭白裙衣袂飘飘,他伸手想抓住她,可他抓不住;他喊她的名字,可她听不到,每次他都会看到她如一只折翼的白蝶般从城垣缓缓飘落,然后她的身影便会和梦境一同破碎,十六年来一直这般。她已死去了十六年,却也搅扰了他十六年,直到那一夜。

寥廓的济水在夜色雨幕中汹涌澎湃,一个又一个排空浊浪幻化出一片起伏不定的高陵深谷,而就在这无时无刻不交替错落的波峰浪谷之间,一艘艘满载人马的船只正在全力向济水南岸驶来。

剧烈的颠簸与浪花的轰鸣中,王离左手死死攥住船舷,右手一把抹去满脸的水珠,焦虑不安地透过浪花雨帘,望向水天茫茫的彼岸,尽管已有近千骑士战马顺利渡过济水,然他们也损失了几十名精锐,待到三千飞骑全数过水,却不知还要死伤几多?

可目下却也别无他法,他率领着这队飞骑冒着绵绵秋雨由巨鹿出发、顺甬道南下,渡过大河后本想稍事整顿,不料接到了少府派骑传侯送来的书信,得知关中军已向定陶进发,于是继续快马加鞭追赶,几乎整整三日三夜都没得歇息。如此急迫,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趁新楚军的斥候未发觉前尽快杀到定陶。行百里者半九十,目下这道济水,便是横亘在九原飞骑前的最后一道天堑,岂能知难而退?死伤多少也须强渡过去!

“便是只剩我一人,也不能退缩半步!”王离发狠地想。

济水的澎湃声遥遥传来,幕府军帐中的项梁仍默默枯坐着,回忆着那一夜,那也是个风雨之夜,耳畔也是这般雷鸣般的浪花呼啸,只不过那呼啸声并不是来自济水,却是来自震泽。

那正是六国世族震泽会盟的那一夜。那一夜和这一夜一样风雨如晦,当其他贵胄们都已离开了震泽,夫椒山上只剩项梁一人时,他也一步步向震泽深处蹚去,待到整个身躯都被黑暗寒冷的泽水淹没之际,他伸出双臂开始奋力划水。项梁并不怕自己会溺死在水中,少时他曾不知多少次由姑苏岸边毫不费力地游到这夫椒山上,对这片茫茫大水中的每一处礁石、每一道暗流都了然于心,每次泅渡便是孩童投入了母亲的怀抱,即便目下早已不复年轻时的精壮,也依然如是。

一个又一个大浪挟着骇人的呼啸兜头扑来,细密的雨幕使它们更加汹涌,项梁却依旧在这暴风雨的震泽中奋力游着,与其说是凫水,倒不如说是嬉戏,刺骨的冰水流过他的四肢百骸,他却感觉不到寒冷,恰恰相反,他仿佛周身都燃烧着灼灼烈焰,只有浸入水中方能稍稍平息这难挨的灼热。此刻的他心下前所未有的畅快,若不是划水的同时还需大口换气,他必将大笑,必将歌唱——

十六年!我等待和守望了十六年,我隐忍和蛰伏了十六年,我的憎恨也一样持续了十六年!我本以为自己将这般继续等待下去,也将永远这般憎恨下去,不曾想上苍终究站在我这边!自然,以后的路还需我自家走下去,可如此一个机会已然足够!

雷声的轰鸣与浪花的呼啸中,电光照亮了夜空,可对项梁来说却没有丝毫恐怖之感,他只觉得它带来的光亮炫目而华丽,犹如一柄长剑劈开了天穹,九天之上的宫阙对他敞开了门扉。电光石火的刹那,水天之间亮如白昼,远处的姑苏城垣已近在咫尺,一时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于是更加奋力地向那里游去,终于**地爬上了岸边,深一脚浅一脚蹒跚着来到了城垣脚下。

他焦灼不安地抬头仰望着城垣,等待下一道闪电再次照亮她的身影,然而夜空中只有沉闷而厚重的雨帘。他发足狂奔,一鼓作气扑上了城头,扒住城垣低下头来看自己先前的立足之处,以为会见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徐徐飘落,然而却只看到深谷一般的幽暗。他又抬起头,在粗重的喘息中环顾天地**,看到头顶是墨黑的夜空,密集的乌云洒下瓢泼的雨水;面前是同样墨黑的水面,波涛翻滚浊浪滔天;远处则森森然屹立着巨人般的夫椒山,咆哮的浪头同样一次又一次撞击着小岛,衬得那些阴森嶙峋犬牙交错的礁石崖壁比天穹和水面更加黑暗。他终于又等到了一次电光,烨烨震电伴随着雷声再次掠过天际时,水面的浪涛和夜空的乌云也随之被照亮,乌云成了天上的浪涛,浪涛则是水面的乌云,它们一同在凄迷朦胧的雨幕中前呼后拥翻滚涌动着,可他还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

项梁浑身灼热,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心急如焚。他沐浴在雨中,仰起头张开嘴,大口吞咽着冰凉的雨水,然后用痉挛的双手抱住昏沉沉的头颅,又猛跪下来以头抢地,在城垣上砸出一道道血痕,借着电光可以看到,那一抹抹殷红正在被雨水不断地冲刷和稀释着。身躯和口舌可以用雨水来冷却和润泽,头颅的疼痛可以借更大的疼痛来缓解,然而心灵的躁动却能以何等手段平息?他不知晓。他只能咆哮,嘶吼,号啕,恸哭,向上苍祈求,祈求能让她的身影重新站在自己面前,他只需她的魂灵听到自己告诉她,他终于等到了复仇这一日的到来!他要她的在天之灵,一同与他分享此刻的扬眉吐气!

然而,他什么也看不到。

那一刻,极度的亢奋之余,项梁第一次感到了失望,也第一次隐隐感到了怀疑——便是我果真复仇成功,又能如何?便是我果真复辟了故国,又能如何?

她已一去不再。

父亲,阿兄,还有项氏所有死去的族人,也都一去不再。

无尽的墨色中忽然闪现了一片灯火,楚军营垒就在前方不到一里之处。

马背上的王离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丝笑意。少府的军报果然没错,楚军营垒驻扎在定陶城外的一片坡地上,如此自可避免积水,然另一方面却也更利骑兵驰骋,目下的最后一个担忧已不复存在了。

尽管仍默不作声,王离却一马当先,策动着丹骎冲向了马队最前面,又高高举起一面黑色令旗。按照预先约定,九原飞骑已从这一动作中明白他下达的将令了——

锥形阵!

黑暗中,只闻沉闷马蹄声在沙沙雨声中穿插扯动着,准备开始奇袭前,他们不过歇息了两个时辰,此刻体力却已大大恢复,是故行动重又迅捷起来。若楚军营垒的灯火再明亮些便能看到,尽管仍然在向前方一刻不停地飞驰,铁鹰锐士们已开始向马队的前锋和两翼移动,被他们围在队中的其他骑士也在不断调整着自己的位置,转眼之间,这支飞骑已演变成了前端狭长、尾部粗壮的锥形阵,即将开始突袭了。

“项梁,且看此番夜袭,你可能抵挡?”王离暗想。

帐外的雨声依旧绵延不绝,燎炉的火焰黯淡了下去,整个帐中只有那副黄金面具还在闪烁着金光。项梁并没有添上木炭,而是醉眼蒙眬地看着帐内的一切都沉入了黑暗,思绪依旧随酒意飘散着。

那一夜之后,江东起事以来,我便在那条复仇之路上孤身前行,前方是黑暗,脚下是荆棘,但我别无选择也全无顾忌,原因无它,相较从前,此刻我心中原本渺茫的希望已千百倍膨胀起来,如同微弱的火苗突然被泼上了一瓢油脂般勃勃燃烧了起来,我终于重又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所在。于是我兴奋,我鼓舞,我快慰,我大步向前,向着自己以为的光亮走去,而那一夜的那丝疑虑,便连同对她的回忆和思念,被一同深埋在了心底。我全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她,这不仅是因每次回想起她的死,我心下都会感到同样的痛,一次又一次;更是因每次回想起她,我都会隐隐泛起那一夜的怀疑,那会使我失去继续走下去的勇气。我要勉力支撑着自己,不能在抵达终点前倒下,我不能让自己那未竟的功业亏于一篑,使自己多年的心血由此付诸东流。

然而项籍的屠城,却偏使我看到了这种可能,也使我始终压抑在心底的那丝怀疑,重新破茧而出。

在那一刻,我积累了多年的人望坍塌殆尽;反秦的大纛被摧毁了道义根基;曾经名满天下的江东项氏变得与暴秦无分彼此;我和我的那些同道者们忘情地高呼着秦为无道,结果却发现自己和自己所反对的一模一样。造化弄人竟至于斯,在我为山九仞之时,上苍却偏要告诉我:你的心血本就是白费,你的功业其实是罪孽,你用自己的旁人的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那个未来,其实和你要推翻的那前一个王朝一样暴虐邪恶,甚至尤甚于它!

还有你的侄儿,他不是你的儿子,却比你的儿子更令你骄傲,你的生命在他身上延续,你的功业将由他来继承,他身上流淌着项氏的血,他肩上背负着项氏的仇恨与荣耀。你自豪地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你是他的未来,他是你的往昔,你的一切便是他的一切,反之亦然。然而直到目下你才知晓,自己精心哺育的其实是只饕餮般的凶兽;你用无数无辜者的血肉来喂养它,却越来越无法满足它的胃口,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摆脱你的驾驭,胃口随力量日复一日地壮大,直至吞噬整个天下,甚或连自己都要成为它口中的血肉……既然他便是你,你自然便是他,然则,变成此等模样,得到此等结局,可是你所想要的?

——世间乖谬,无过于此!

“季父,这都是你教我的!……”侄儿的吼声,依旧在耳畔回荡着。

我错了么?

尖锐的号角声自远处响起,打断了项梁的冥思。尽管依旧酒意朦胧,他却还是猛地睁开眼睛,他以为而且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可越来越近的震天喊杀声却告诉他,他错了。

王离吹响号角的同时,九原飞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杀入了楚军营垒。

铁鹰锐士们纷纷甩掉衔在口中的长枚,同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每百人一队,从十数个不同方位分头冲入楚军营垒,他们策动着战马冲垮了一排排并不牢固的鹿寨,跨过了一道道战壕,将一只只绑在木架上的火把撞倒在地。每个锥形阵处于尖端和锋刃的骑士都从后背摘下短弓,即便借着微弱的灯火也能准确无误地穿透那细密的雨帘,命中黑暗中的敌军;后面的纷纷拔出长剑,准备着在即将到来的短兵相接中收割死亡;再后面的则向着周遭的营帐战车粮仓草垛先后抛出预先提在手上的皮囊,油脂迸飞之际,最后面的骑士便将手中点燃的火把抛向那些四散的油脂,当整个百人队疾风般掠过时,烈火便无可遏制地在营垒中蔓延开来,即使是细密的秋雨也无法将它们熄灭。

对于楚军士卒来说,这支秦军简直如同噩梦一般。他们酣睡之前都已饱食痛饮,乍被惊醒之际一片混沌迷蒙,眼见这队飞骑从天而降,人人惊得魂飞魄散。许多人根本毫无防备,还来不及明白自己遭遇了偷袭,便被黑暗中射出、穿透了雨幕的根根箭矢刺穿了身躯;然后火光中便跳出一个个鬼魅般的影子,一柄柄长剑在摇曳的灯火下闪起一道又一道清冷寒光,下一个瞬间,手足无措的楚人便能感到犀利的剑锋挟着雨滴与寒意迎头劈来,心头腾起的恶寒往往未及传至周身便已身首分离。只有那些足够迅捷的士卒方能完全躲过这两轮攻击,心惊胆战地四散逃命,甚或还有一些格外猛勇的楚人试图抵御或反击,可即便他们果真操起吴钩楚戈砍去,却也会无一例外地劈空,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一个个黑色的影子从面前一闪而逝,紧接着便被敌人砍瓜切菜般地斩去了头颅、洞穿了身躯、砍断了臂膀。简直可以说,他们的对手是一群不具形体的鬼魅,根本无从捕捉。

“秦人,夜袭?……”

踉跄着出了幕府大帐的项梁,用长剑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披散的花白头发下,金灿灿的面具背后,向来犀利的目光此刻却前所未有地迷惘了起来。

望着在雨幕和夜色中诡异腾起的簇簇火焰,望着互相践踏四处奔逃各自为战的楚军人潮,望着遍地的血泊与尸首,望着那些比夜色更加黑暗的幽灵飘忽不定地游荡在营垒的各个角落,酒意醺醺的项梁只觉自己身处梦境一般——

尽管仍没有见到旅途的终点,我却隐隐看到了未来可能的结局,一如海客透过水面的重重迷雾,依稀望见天边的海市一般,只是对我来说,那水天的尽头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仙山,却是深不可测的归墟。

我错了么?

——“武信君,快击聚将鼓!”

一个年轻嗓音从耳畔突然响起,项梁缓缓扭头,看到一个陌生身影站在自己面前,因了光线黯淡,面目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他手持一根长戟,显是自己那队执戟郎官中的一员。

“你,何人?”他哑着嗓子粗声问道。

“快击鼓!”那个年轻嗓音没有回答他,声声喊叫却是极尽急迫,“目下大军已乱,然若指挥得当,我等不会速败!”

项梁没有回答,却是丢下手中的长剑,双手捧住头,只觉自己的神智始终恍惚着,便连站稳都很是艰难,许久之后才重复了一句:“你,何人?”

“执戟郎官,韩信!”

项梁笑了,笑声低沉得如同野兽咆哮:“临危不乱,将才也……”

这样笑着,他猛然推开他,重新抄起长剑,踉跄着走向那近在咫尺的金鼓台,抓起了鼓槌——

我错了么?当年劫后余生时,我决意为死去的亲人复仇,决意为灭亡的邦国复辟,难道这个决定根本就是错的?还是我这十六年来,为实现这心愿所做出的种种努力都是错的?又或者其实我并没有错,而仅是上苍不愿见我达成自家心愿,是故假项籍之手来吓阻我,在最后的胜利前布下一道看似不能逾越的鸿沟,使我在它面前踟蹰踌躇不敢前行?

我自然期冀着这最后一种可能,更怕的却是前两种可能,若果真那般,我倒不如十六年前便随自己那些亲人一并死去!

谁能告诉我,我果真错了么?……

——“武信君!秦人杀过来了!……”

韩信的叫声从身后响起,项梁高举鼓槌的手停在了半空,本能地望向前方,正见一队秦军骑士向自己的方向全力袭来。尽管那些执戟郎官已纷纷拥上前去,但显然秦人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莫急前冲!列好阵,秦人冲不过来!……”

韩信急迫的嘶吼声淹没在了震天的杀声与哀号声中。那些匆匆赶上前去的执戟郎官早被冲得七零八落,九原飞骑肆无忌惮地踏过他们在雨洼泥泞中翻滚的身体,向着楚军的中军幕府冲来,当先那名骑士的战马通体火红,直如一团火炭一般。

“不会错,就是他!”遥望着金鼓将台上的那个披头散发的瘦削身影,王离心下默念着,周身热血都开始沸腾起来。他从背上取下短弓,右手拇指也随着箭矢搭上了弓弦。

雨幕与火光中,项梁的黄金面具分外耀眼,即便是如此距离,即便雨水使箭杆变得湿滑、使箭镞准头偏离,王离也有足够把握命中鹄的。

更何况,项梁居然根本没有逃的意思。

他只茫然望着那支百人骑队穿透了执戟郎官们的封堵,向着自己全力冲来,为首那名骑士骑着一匹通体火红的战马,向自己张起了短弓。尽管那仅是一瞬间,然而项梁却突然觉得,天地万物似乎静止了。

箭矢离弦。

长矢挟着尖锐的呼啸声,穿破雨幕和夜色,直取项梁面门而来。

可他却并不想闪避。

箭矢端端正正射中了项梁的额头,连同那副黄金面具一起射穿。他先是感到一点剧痛,然后这痛感便迅速扩散开来。与此同时,黄金面具的额部,被那箭镞刺穿的孔洞周遭开始现出几道细小裂痕,又随着痛感逐渐延展扩散,不断加长加粗且加深,由几道变为十几道、几十道,整副面具很快龟裂,时明时暗的火光映照下,说不出的扭曲变形。

开始碎裂的面具之下,温热的血流从额头淌下,涂满了项梁的脸颊,流过他的嘴角,满口的咸腥——是那种熟悉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我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没能看到最终结局便倒在了半途,我不知是该不甘还是该庆幸,我不知这是上苍对我的眷顾还是惩罚。上苍是心存怜悯,不愿我等到那个自己最担心的结局真正来到?还是雷霆震怒,愤恨于我的复仇早已偏离了正途?

谁来告诉我?

我早已不怕死亡了。十六年来,我对它的熟悉直如对女萝的身影一样熟悉。在秦军灭楚之际,在百越的重重密林里,在田横岛上,在栎阳狱中,我都曾感觉到它对我的召唤。它日日夜夜威胁着我,让我明白,在整个秦帝国面前自己的身影是何等渺小,相较心中那复仇的火焰,自己这个躯壳是何等渺小;然而它却也日日夜夜激励着我,让我明白只有一刻不停地跋涉,一刻不停地攀爬,一刻不停地前行,一刻不停地拼搏,方能将它甩在身后!十六年来,它早成了我身边如影随形的同伴,项梁何惧之有哉?

只是在它将我带走前,我还是想知晓,我一生的奋斗,我一生的拼搏,错了么?

一道血泉由额头正中激突喷出,黄金面具也随之彻底破碎,被项梁满脸的鲜血和雨水冲刷着,在夜色中化作了千万点金光灿灿的齑粉。项梁的神智已近模糊,他只觉得自己的头颅正在炸裂,这种感受正如自己在姑苏城垣上的那一夜一般。

不对!我没错!而今这等结局固非我所愿,然我原本志向却是无错!若再给我重来之机,我仍会踏上这条复仇之路!我肩负着项氏那多条性命,父亲的,阿兄的,妻儿的,还有数百族人的!这每一条性命,我都要秦人以成千上万条性命来偿还!

何必再去怀疑?何必再去后悔?何必再去拷问自己?将错就错又有何妨?便是毁天灭地又有何妨?就让这整个天下一同为我的志向殉葬,就让它被我复仇的火焰焚毁,就让它与我一道万劫不复,又有何妨?正如当年伍子胥所言,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这是我自家选择的路途,我宁可一错到底,也不愿半途而废,我要这般一直倒行逆施下去,除死方休……

——除死方休!

项梁发出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声凄厉咆哮,拼尽全身气力,长剑铿然出鞘,雪亮的剑锋在夜雨中闪亮。

那匹通体火红的战马已席卷到面前,他看到马背上骑士手中的剑锋正泛着森冷的寒光,直如一道电光直取自己咽喉。可他不闪不避,同样挺出自己的长剑。

两道剑锋交错而过,同时刺入了对方的血肉。

突如其来的剧痛使马背上的王离一阵眩晕,几乎坠落马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从项梁的喉咙中全力拔出自己的长剑,然后拼命催动着丹骎由对手身边掠过,撞翻了金鼓将台,踏破了牛皮大鼓——

太大意了!自己方才一时性起只顾斩首杀敌,却忘了此刻并未身着惯常的铁甲,只披了一件单薄皮铠,不想这项梁中了箭竟还有气力,居然一剑刺穿皮铠,直刺入自己左肩!

他顾不得包扎伤处,强忍着痛楚扭过头来回望,但见对手的身躯已轰然倒地,倒在了遍地的血泊雨水中。

一片恍惚中,项梁终于看到了那个山鬼般的影子重新出现在眼前,身形纤瘦,长发飞舞,一袭白裙衣袂飘飘。他看到她缓步来到自己身前,轻轻跪下,向自己缓缓伸出手来,于是明白过来,她是来带自己走的——

是要我和你同去么,女萝?

我本不甘就此半途而废,因我终究不知自己的复仇究竟何等结果,终究不知自己是否果真错了。然则既是你来召唤我,既是你要我罢手,我便随你走……

楚军营垒依旧杀声震天,大片火把照亮了往来驰骋的九原飞骑的身影,也照亮了趁夜强渡济水的关中军的身影,楚军士卒们已失去了统帅,也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只得成群结队地四散逃命。

无数杂乱的脚步和马蹄从项梁尸身旁掠过,他却依旧静静躺在将台下的泥泞血泊中,身边散落着无数金光灿灿的细小碎片,一同在火光中熠熠生辉。雨水渐渐洗净了他的满脸鲜血,露出了本来面目,若是有逃命的楚人能瞥去一眼,必将大为惊讶——这多时日来,武信君的表情从未这般安详过。

而无论秦人楚人也都不会知道,在他紧握的左手中,仍旧死死攥着一小片浸满了血迹的白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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