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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约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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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约战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五章约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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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约战

彻底击溃主力楚军后,章邯与王离终于在济水岸边会合了。Www.Pinwenba.Com 吧

这还是自王离由骊山潜回九原之后,两人的头回重逢。蒙蒙细雨中,章邯默默望着因受伤而脸色苍白的王离,王离也同样望着满面风霜沧桑的章邯,目光中满是感慨。

尽管这一战阵斩天下世族的领袖项梁,也全数击溃了新楚军的主力,算得上是继歼灭陈胜以来的又一场重大胜利,然而两位统帅心下却仍无半点轻松之感。

简单几句寒暄之后,章邯将王离引入了匆匆搭起的幕府军帐中。望着面前这张地图,王离一颗心沉了下去,这是一张中原各郡县的全图,上面用大大小小的旗帜标示着各地反秦盗军。尽管章邯领军以来连战连捷,然而面前的形势图却告诉王离,比起数月前陈胜作乱之时,眼前盗军竟丝毫不见颓势:魏王魏咎死了,其弟魏豹却还在;齐王田儋死了,其弟田荣又据守齐地;赵王武臣死了,赵歇又和张耳陈余与九原军对峙着;即便是目下刚剿灭的楚军,也还有项羽、刘邦、吕臣三路兵马。除却魏齐赵楚这最主要的四路诸侯外,更不用说还有韩王韩成、燕王韩广等一干小诸侯,由是观之,天下乱局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可对目下的秦军来说,无论是兵力还是粮草都不多了,两人谁也不知各自还能撑持多久。

“武成侯也见了,天下盗军汹汹,庙堂又沉沦不堪。以我之意,目下我等只能尽快合兵,先行剿灭河北赵军,此后一道返回关中,肃清朝局。”章邯的剑鞘搭上了地图上的巨鹿。

“王离赞同!只是,楚军虽遭重创却未覆灭,楚怀王熊心更是天下反秦旗帜,若不先剿灭新楚,会否使其重新缓过劲儿来?”

章邯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此中隐患章邯也知,却是无能为力了。新楚都城远在盱台,那一带又水网密布,我等若想将楚怀王君臣彻底剿灭,只怕难上加难,粮草后援也极难跟上;再者项梁乃楚军轴心,此人一死,楚军主力随之溃散,新楚便再无人可恃,已不成气候。而今遍观天下盗军,兵马最盛壮者仍是河北赵军,我等当务之急乃集中兵力重创盗军、大煞复辟气焰,日后方能从容周旋。章邯给武成侯书信中提及围城打援,正是此意。”

“少府言之有理,既如此,九原军听凭少府决断!”王离慨然拱手。

“也罢,老夫便说自家谋划!”章邯大手一挥,详细拆解了起来。

章邯说,此番灭赵之要共有四点:一为围城打援,二为甬道运粮,三为屯兵身后,四为以快制变。他进一步解释道,前两点要害自己已在前日书信中说了,后两点武成侯也须谨记:一旦楚魏齐等诸侯渡河援赵,则首要目标定是秦军运粮甬道,是故关中军将分出近半人马驻守大河南北的安阳、成阳、城武等城邑,也望九原军抽调一部兵马协同防御,以便事先阻挡诸侯援军;至于最后一点以快制变,武成侯该当更是了然于心,我等唯有尽速完结河北战事,方能回师关中肃清赵高,如此则事尚有可为也!……

“王离明白!我等这便回河北,涉间本就驻守巨鹿以南,我再向他调拨兵马便是!”

王离霍然起身,却无意间扯到了伤口,疼得直咝咝抽冷气,纵然如此,却还是强忍痛楚向章邯决然一拱手。

商议已定,两位秦军统帅开始了分头铺排:王离领自己麾下的九原飞骑先行回巨鹿,并从围城秦军中再次抽调万余人交由章邯统领;章邯则迟滞了月余,先行梳理定陶之战诸多善后事宜,此后重又领军返回濮阳,渡河前去支援九原军。在赵军降将李良的引领下,关中军很是轻易便攻陷了新赵先前的都城邯郸,为免此城被复辟势力再次占据,章邯下令拆毁邯郸城垣,又将城中黔首全数徙至河内郡,参与粮草输送;此后他便继续领关中军北上,将幕府设在了巨鹿正南方的棘原。

章邯幕府正式进驻棘原之时,王离九原军已围攻巨鹿多日了。

秋雨依旧整日整夜地下,雨量不大却是终日不停。当天边微亮、勉强能望见笼罩在雨幕中的巨鹿城时,秦军营地便重新喧闹起来,新一日的攻城又开始了。

牛角号穿透雨幕,划破了营地的寂静。九原军的士卒们纷纷披上战袍穿上铠甲钻出营帐,趁着全军集合前的短暂空闲,个个把手中兵刃先放在雨地中,冒着绵绵细雨搓着双手跺着两脚;若还有酒,便举起皮囊仰头灌下一口,总归是竭力让自己周身暖和些。片刻之间,隆隆战鼓便重又擂响,震天喊杀再度响彻了巨鹿郊野。绣有“王”字的黑色大纛在雨幕中招展开来,催促着将士们冒着空中飘动的雨丝,再次向巨鹿城进逼。

秦军大阵分散开来,由四面八方奔向巨鹿的几座城门;成千上万名死士身披短铠,左手各一面巨大革盾护住身体,每百人为一队,各自肩扛着云梯、推动着壕桥,在后面一队队射士抛洒出的箭雨的掩护下,向敌城进发,这两样是九原军仅有的攻城器械,都是围城数月来伐刈周遭林木制成的,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长物,冲车大炮连弩等一概欠奉,有的只是各自的血肉之躯,有的只是对及早拿下巨鹿的急迫渴望。

冲至城墙脚下之际,上百架壕桥铺上了护城河沟渠,上百架云梯也开过壕桥搭上了城墙,一个个士卒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把住钩援,冒着迎头抛下的滚木礌石、身后战友向上射出的支支箭矢,迅速向上攀缘着,远远望去如同一群群蚂蚁般密密麻麻。而守城赵军也自不会眼睁睁坐等着敌人攻城,秦军士卒刚开始攀爬,不计其数的砖石瓦块便随着箭雨抛下,数月来,城中滚木礌石即将告罄,民居已拆掉了大半,根根梁柱片片砖瓦都被送到城墙上做守御用。赵军小心翼翼节省着每一根滚木每一块礌石,直到瞅准了云梯才肯丢下。滚木礌石伴随着绵绵秋雨落下之际,一架架云梯便断裂破碎,一个个攻城士卒纷纷坠下,无不在雨地泥泞中落得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即便偶有攀上城垣者,也多半旋即淹没在了守城人潮中,瞬间变成了肉醢。

这,便是九原秦军与巨鹿赵军日复一日上演的一幕幕血腥大戏中极为寻常的一幕。无论秦人还是赵人,每日生活都只剩了这般单调而残酷的流程:出征、试探、进攻、大举进攻、退却或者死亡。

这等攻城战持续月余了,无论秦军还是赵人都没有退缩之意。定陶大捷的消息传至巨鹿,九原军久已消沉的战心陡然重新高涨起来。苏角接到王离派军使千里迢迢送来的将令,不等武成侯归来,已下令开始对巨鹿连番猛攻,然而此时秋雨连绵,秦军又缺乏大型攻城兵器,是故纵然攻势猛烈,也始终奈何不得对手;而守城赵军纵能借助高厚城垣负隅顽抗,却也难抵这等连番攻城,赵王歇和张耳尽管已派出军使向天下诸侯求援,却不知何时能到;近在咫尺的陈余又与张耳大生龃龉,只遥遥按兵不动,一时内忧外患交加。

城中粮草和兵员日渐减少,援军迟迟未到,秦军的攻势却日复一日的猛烈。眼见坚守突围获救的希望全都是一片渺茫,赵歇终日只能在雨地长吁短叹,万分后悔自己当上这个赵王;张耳也终日指天画地骂陈余,骂迟迟未到的各路诸侯,骂巨鹿城外的王离章邯。城中赵军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处是一片哀号之声。眼瞅着便要哗变倒戈投降献城,若非负责守城的赵将李齐是武安君李牧之后,颇通兵法,秦军只怕早拿下巨鹿了。

然而,正当秦军士气正旺、赵军即将自行崩溃之际,一条自关中突然传来的消息,却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巨鹿城,也使秦军士气一落千丈——

赵高逼杀了二世,要自家称帝了!

二世被逼杀的消息,是长史司马欣带来的。司马欣说,李斯被具五刑、灭三族之后,赵高的野心便陡然膨胀了,这便指使阎乐、赵成“劝说”二世封自己为丞相。二世本就对老师言听计从,而今老师替自己除掉了“大叛徒大内奸大恶贼”李斯,自然更对他感激涕零,忙下令擢升其为丞相。赵高自然敬谢不敏,只是装腔作势假意辞谢云,左右丞相皆为逆臣,自己当哪个丞相传出去都不好听,是故做中丞相便是。胡亥自然又是一并允准了,只是他没想到,登殿拜相之际,中丞相又鼓捣出了一件怪事。

当时,胡亥结结巴巴念诵了赵成塞过来、早已写好的拜相诏书,赵高便从典仪手中接过相印佩在腰间,又向他拱手道:自家前日恰得一匹名驹,今日欲献与陛下。说着也不待胡亥允准,便转身猛击了三下掌,两名内侍果然前拉后推着一匹“马”,缓缓上了殿。因了大殿很是纵深,那“马”离得尚远,故而胡亥看不真切,可越看越觉不对劲儿:说是马,可个子如何这般小,不到常人半身高?头上又如何有角?还有那皮毛,如何一片火红,上面还有恁多白斑?这,这是马么?这不是……

赵高口中的“名驹”终被牵到眼前了,胡亥定睛望去,先是一愣,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中丞相,错也错也!这不是鹿么?如何成了马?赵高却面不改色:陛下错也!此乃老臣遍访天下寻得的名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特来献与陛下!胡亥仍是大觉有趣,指着这“马”环顾大殿高声问:你等且说,是马是鹿?却不料满殿竟是轰嗡一片:是马,不是鹿!胡亥还在愣怔,手上便忽然传来一阵温润潮湿之感,猛一激灵低头看去,却见那“名驹”正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的手掌,头上长长的大角还在不住晃动着……

据司马欣说,指鹿为马之后没过多久,赵高便对胡亥下手了。那一夜,阎乐赵成率领着胡人材士猛扑二世所居的望夷宫,逢人便杀,两人在一片混乱中冲入寝宫,赵成一箭射落了帷帐,也惊醒了正在呼呼大睡的二世。胡亥这才明白两人是要弑君,顿时慌了手脚,环顾寝宫只见一名宦者战战兢兢立在角落里,忙向他高喊:贼人欲害朕,你等何不早告朕?乃至于此!宦者却结结巴巴道:臣不敢言,方能活到今日。臣若早言,必定被诛,安能侍奉陛下至今?这时阎乐便按照岳丈预先教自己的说辞开了口:足下骄恣,诛杀无道,方遭天下共叛!足下当自作了结!胡亥哭问丞相得见否?阎乐却断然拒绝;再问自己愿得一郡,为王可否?也被拒绝;又问只做万户侯可否?还是被拒;胡亥无奈,抽泣着说那我带个女子为妻,只做寻常黔首可否?阎乐大不耐烦,只厉声喝道足下说甚我也不会告知丞相!胡亥最终只得哭天抢地地拔剑自刎了,临死前还在连连喊着丞相如何不见胡亥……

——“赵高禽兽!”

听到长史司马欣带来的消息,关中九原两路秦军的大将们都愤怒了——二世纵然绝非善类,然赵高更是禽兽不如!自二世继位以来,这恶贼杀了多少无辜?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他还要如何?可是要自家做皇帝?……

“正是如此!”司马欣的声音中也满是愤激,“我被少府派去咸阳,请赵高给我等增派粮草,不料在咸阳宫外守了三日都杳无音讯,最后还是一位老内侍奉宗正子婴之命前来找我,说赵高竟日忙着筹备称帝,其他政事一概不理!非但如此,他还顾忌两支秦军杀回关中,还欲派材士缉捕我,我连夜抄小道逃出了咸阳,这才躲过了追杀……”

话未落音,幕府大帐中便爆出一片怒骂,人人叫嚷着要杀回咸阳宰了赵高,只有少府章邯始终默不作声,直到幕府再度沉寂下来才开口,低沉的嗓音中透着浓浓的郁闷:

“各位,目下我等毕竟已攻赵多日,若舍近求远回师咸阳,攻赵便是前功尽弃!北上灭赵之前,章邯拼尽全力方才积攒了目下这多兵马粮草,而今关中九原两军,乃我大秦最后家底,我等已然经不起一次败战。此中轻重,各位当能体谅;老夫寸心,各位当能体谅……”

大将们一片惊愕的目光中,章邯低下头,双手久久捂住脸颊,许久后才重新扬起脸来,花白的须髯不住颤动着。

“……武成侯、各位将军,你等不知,关中军看似无事,却已暗潮涌动。关中军本以骊山刑徒为主,去岁周文盗军入关之际,章邯听从太尉生前提议,将他们免除罪责,还许诺只要立下战功,便向他们授爵,如此方得刑徒用命,一举击溃周文。然关中军转战中原年余,戏水之战后竟无一次授爵,章邯不知多少次派出特使,请庙堂论功行赏,赵高胡亥却无一次理会。刑徒纵是获罪之身,然也照样是我大秦黔首,而今他们奋勇杀敌、战死疆场,庙堂却无丝毫褒奖抚恤,便连定陶之战那等大胜也毫无表示,全然听之任之,章邯尚且寒心,刑徒岂不更是如此?北上数月来,刑徒当中已有逃亡者,章邯还有耳闻,云有刑徒欲效法黥布举事,不能不让我等忧心哪……”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

王离等人没有再吭声,幕府中一时静得只能听见一片喘息与心跳。

“何等声音?”王离突然抬起头,依稀听到九原军营垒方向传来阵阵嘈杂。

“莫不是赵军来袭?”涉间苏角等将也纷纷跃起。

“快回营!军中必生事端!”王离顾不得辞别章邯,已大吼着冲了出去,涉间苏角等其他九原军大将也跟着呼啦一下拥出了帐外。

匆匆赶回营垒之际,王离等将都惊呆了:校军场的雨幕中挤满了将士们,万千双眼睛齐刷刷聚在王离身上,却是人人默不作声,人潮组成的浩荡汪洋竟一片死寂,唯闻秋雨沙沙声响。

“何故私相聚集?……”王离的亢声高喊回荡在沙沙雨幕中。

没有回答,只有雨声依旧回荡着。

“大战在即,你等要扰乱军心么?……”

还是没有回答。

“若不散去,军法论处!……”

始终没有回答。

王离惊愕地收住了口,细细环顾了一圈沉默的人群。任谁都能从那些满怀愤恨的目光中看出,这久久的死寂中蕴含着绝大的力量。尽管心下震惊,王离却还是再一次高叫了一声:“为何私相聚集?”

“我等要杀回咸阳,铲除赵高!”雨声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高呼。

“不杀狗贼,天理难容!”一名百将也叫。

“我等在此奋战,那阉宦却要称帝!他若做了皇帝,我等便成了为他而战!”又一名都尉大嚷,声音中满是愤激。

这句话点燃了将士们心头的愤懑,整个校军场顿时炸开了锅。

“这多日来,咸阳可为平乱做过一件正事?要粮没粮,要兵没兵,胡亥终日便是吃喝玩乐,赵高终日便是残害忠良!”

“若非少府援手,我九原军也早没粮草了!”

“这等昏聩朝廷,我等凭甚为他卖命?这等杀千刀的狗皇帝狗奸臣,我等凭甚为他送死?”

“国不国、政不政、法不法、君不君,如何打仗?”

“这一战即便赢了,也是延赵高的狗命!我等不干!”

……

——“将军!王氏便被赵高灭族,我等何能替他打仗!”

一片汹汹怒骂中,一个满怀悲愤分外刺耳的声音随即响起,一个人影快步穿过人群和雨幕,一路狂奔到将台前,“扑通”一声低头跪拜在泥泞中:“将军!忘了赵高屠灭频阳么?……”

“王翳!”王离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起来!再不起来,军法处置!……”

“将军杀了我便是!”王翳猛然仰起头,满脸的雨水汗水,却仍然跪在雨幕泥泞中连声大喊着,“只要将军领我等杀回咸阳、剿灭赵高,王翳任杀任剐!……”说着猛然拔出一柄匕首,直向自己咽喉刺来。

“放手!”王离情急之下猛扑上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身旁几名军吏也一拥而上按倒王翳,泥水四溅中一片奋力争抢,终于从他手中夺下了匕首。可尽管如此,王翳却依旧躺倒在雨地的泥泞里放声哭喊着,声声大吼分外令人揪心:

“将军!王氏与赵高不共戴天!将军杀了我吧,我等不愿再战了,将军领我等杀回咸阳!……”

——“拖下去!二十军棍,拘禁五日!”王离猛挥臂膀截断了王翳的话头,眼角虽滚出了泪水,却是瞬间便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将军,杀回咸阳!弟兄们,杀回咸阳!……”王翳一边全力抗拒着军吏们将自己拖走,一边连连哭喊。

“杀回咸阳!杀回咸阳!杀回咸阳!……”

王翳喊声尚未远去,四面八方也回荡起了九原军将士们的吼声,在这沙沙雨声中直如滚滚沉雷一般震撼人心,但闻一片“呼啦”声响,所有将士竟也和王翳一样齐齐拜倒在了雨地中。

望着这一片壮烈凄惨的汪洋人潮,王离再难压抑心下悲愤,转过身去一任泪水被雨水冲刷着扑簌簌落下,胸口猛烈起伏着,只觉一腔委屈憋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终是仰天一声长长咆哮,猛然转过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泪水:

“弟兄们这多人都与赵高有深仇,王离也是!王离一样想报仇!杜县决刑之时,王离尚敢杀回去劫囚,而今如何不敢?然我等终究是秦军,我等目下终究是在作战!方才有弟兄说,赵高若做了皇帝,我等便是为他打仗,大谬也!蒙公生前说过,任何大军,都不该是一将的私家大军,不该是一支朋党的私家大军,更不该是哪个皇帝的私家大军!我等是庙堂与邦国的公器,我等肩上扛的,是大秦社稷,是天下安危!我等要守护的,是华夏文明,是黔首性命!是故目下剿灭盗军、平定乱局方为紧要!而今弟兄们都在,王离当你等面立誓于此:只要剿灭盗军、大局稍缓,王离与少府、九原军与关中军,便一道杀回咸阳,拿赵高千刀万剐!……”

王离的声声怒吼回荡在雨幕中,说到最后嗓音已哑得不似人声,然而,他却始终听不到将士们惯常的热烈欢呼,跪拜在雨中的人群依旧久久沉默着。

“九原军,战心弥散了么?……”望着一片死寂的人潮,王离只觉得心底的寒意竟比这雨水更加冰冷。

将军没有再说话,士卒们也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淋在雨中一动不动,整个校军场上的人潮,全数在绵绵秋雨中化作了一片陶俑。

二世被逼杀、赵高意欲称帝的消息传开,不止是秦军,天下诸侯同样惊讶了。

不同于秦军的愤怒痛心,各路复辟诸侯却是一片欢欣鼓舞,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定——有赵高这等阉宦在庙堂作祟,显是秦国气数已尽!目下河北之地的两路秦军便是秦国最后家底,只要能将章邯王离击败,灭秦便是水到渠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不久前定陶之败、项梁战死而带来的惶恐衰颓之气陡然消弭了不少,诸侯们重又开始蠢蠢欲动。新赵自不必说,重重包围中的赵歇、张耳将这消息传遍整座巨鹿城,惶惶许久的赵军一片欢呼,斗志重又不可思议地高昂了起来,其他各路诸侯磨蹭了数月,也终于开始发兵援赵了。当此之时,作为天下诸侯盟主的新楚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此时谋划救赵的,已不是项氏,却是楚怀王本人了。

早在月余之前,定陶大败、项梁战死之后,淮北的几路楚军偏师、淮南的新楚朝廷都是一片震恐,唯独楚怀王熊心打起了自家算盘。被项梁立为傀儡王一年,熊心对项氏也忌惮了一年,尤其忌惮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项羽。襄城、城阳两次屠城,项羽恶名早已流播天下,连带着项氏,连带着新楚,连带着自己都蒙了羞,有此等凶徒领兵为将,便是生生将天下黔首逼得与自家为敌,新楚社稷岂能长远?可尽管这样,楚怀王却也不敢轻易招惹此人,自己毕竟只是个虚位楚王,项羽手中兵马却是实打实的,若果真一着不慎,谁知这头凶兽会闹出何等事端?此人随季父起兵之际,一剑便杀了会稽郡守殷通,焉知他不会一言不合弑了自己这个楚王?

然而目下,项梁战死、新楚主力被击溃,楚怀王顿觉自己机会来了。

与上柱国陈婴等几名大臣多次密议之后,熊心先将都城由淮南的盱台向北迁到了泗水岸边的彭城,又开始整肃起朝局来。就实说,熊心被立为楚王之后,手中始终没有兵马,无论项氏叔侄还是刘邦等人,眼里都没这个空头王,自然也就不会买他的账,然此时形势却大大不同,项羽、刘邦、吕臣三路都是偏师,任哪一部独自遇上秦军也决然不敌,彼此都需聚合自保,也正因此,原本无足轻重的楚怀王反倒被衬托出了重要,毕竟有他这面大纛伫立,诸多须各方协力之事才能顺利成行。仿佛历史的重演,眼下的新楚朝廷重又再现了故楚那多方并立且彼此制约的庙堂格局。此种形势下,楚怀王终于在迁都彭城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推出了一系列决议:

其一,陈婴仍为上柱国,总领政务;以宋义为上大夫,兼领兵政。此前,陈婴宋义二人面临的形势与楚怀王大体相仿,都是徒有虚名却无实权,是故两人很自然地与这位空头楚王走得极近。楚怀王开手下这道王命,其意自是扩大两人手中权力,使他们与自己结成一个稳固的“君——相——将”庙堂三角。

其二,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这是最为关键的一道王命,楚怀王对此的说法是,先前定都盱台之际,都城只区区两千兵马拱卫,实在太过单薄,而今项、吕两部兵马刚好驻扎彭城左近,就此拱卫都城再合理不过。其实此中真正意图,一是使自己名正言顺地握有兵马,从而顺理成章地左右楚国朝局;二是更彻底打压项羽,将其排除在新楚核心之外。

其三,紧随上一条王命,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这一手也极为高妙:吕臣乃陈胜部将,一直对其忠心不二,可谓张楚残余势力的代表,当初正是因项梁从召平手中接过陈胜的“任命”,吕臣才引领张楚军残部前来投奔;也正因此,吕氏父子始终与项氏叔侄走得极近。楚怀王刚夺了吕臣兵权,又立即转手封了吕氏高官,如此既平息了吕氏父子可能产生的不满、从而拉拢这股力量,又拆散了吕氏与项氏之间隐隐的同盟关系,更使同样被夺去兵马的项羽无话可说,可谓一箭三雕之举。

其四,以沛公刘邦为砀郡长,封武安侯,统领砀郡兵马,拱卫彭城之西。这一手与拔擢吕氏父子异曲同工,刘邦与项氏同样走得很近,如此铺排仍是拉拢刘邦、削弱打压项氏。

最后,以项羽为长安侯,以鲁县为封地,号称鲁公。此举自是对项羽明升暗降,既使外人以为楚怀王对项羽依旧器重,也堵住了项羽的嘴,若他敢口出怨言,则楚怀王便可以吕臣说事,则项羽必定无言以对。

……

如此王命一下,满堂文武自然皆大欢喜,只除了项羽。

多日前,乍闻听季父战死,项羽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一头倒栽马下。身旁两名士卒匆忙上去扶他,不料他已一跃而起,肩膀一拱将两人撞开,随即抄起长槊要翻身上马;一旁将士们连连苦劝,项羽却猛然抡起长槊一圈横扫,众人纷纷后退闪避时已跃上马身,这便要杀向定陶为季父报仇。众人重又呼啦一下聚拢过来,拉缰的拉缰,拦马的拦马,拖槊的拖槊,好说歹说方将他劝下马来。项羽却仍是悲愤难抑,一把将长槊猛戳入脚下的青石地面,又大步冲向校军场上的大纛下,一拳擂向那粗大旗杆,但闻一声极尽响亮的喀嚓声,碗口粗的旗杆居然应声折断!赭黄色的“项”字大纛轰然跌落之际,项羽已经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狂奔而去了,直到小山般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野中,那震天的号啕仍然清晰可闻……

回来之后足足五日,项羽都将自己关在寝帐中,不吃不喝不睡不动,不见任何人也不理任何军务。然第六日终是破门而出叫来了刘邦,开始商议攻秦复仇之事,刘邦这回却陡然变了副脸色,平日里武信君长武信君短的他,此刻只丢下一句“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便不说话了。看到那张平日里嬉皮笑脸而今却一脸寒霜的面孔,项羽心下又腾起怒火,恨不能灭秦之前先宰了这“尔翁”。可转念一想,自己兵马终究不足,若果与他翻脸,还真未必拼得过,心念及此终是硬咽下了这口恶气,悻悻领兵和刘邦吕臣一同东撤,一路收拢流散的项梁旧部,这才回到了彭城。谁想楚怀王迁都之后这第一场大朝会,自家却落得这般田地!……

充斥耳畔的赞颂声中,项羽的脸早已和那身丧服一般惨白,口中的呼吸越来越粗重,重瞳子中的杀机也越来越浓。他不由自主地将颤抖的手按在腰间,却是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自己的佩剑已被留在了大殿之下。那一瞬间,项羽只觉此刻的自己直如被拔去了爪牙的猛虎一般,虽有满腔怒火却无从发泄!

他怒气冲冲地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痛斥楚怀王,突然感到有人从身后扯了自己一把。

项羽扭过头,看到老范增眯起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

“亚父,你来评理!季父尸骨未寒,这鸟王便算计到我项氏头上!他还要自将兵马,自将个!要夺兵权也当夺刘邦老竖子的!这鸟王本是我项氏拥立,如今项籍反倒排在吕刘之后!那老杀才宋义咒季父早死,今却统领起楚军!项籍只落个鲁公虚名!鲁公算个鸟,项氏便是自家称王也不为过!项籍这便起兵杀入彭城,将那等君臣一并杀个干净,自立为王!……”

彭城郊野的幕府中,项羽的连声怒吼直是地动山摇。

“少将军!”老范增一声断喝,项羽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老夫自然知晓少将军复仇心切,然少将军果欲成事,一要顺势而为,二要潜心务实,切莫孜孜于虚名,汲汲于小利;逞一时之意气,坏长远之大局!而今大局是甚?武信君身死兵败,项氏已然失势,少将军麾下兵马不过三万,还要被楚怀王挖走,此时你敌得过谁?你若因心下不甘而大闹庙堂,甚或举事兵变,则正中楚怀王下怀,彼等君臣因此问罪于你,天地公道!少将军固然勇武过人,然以一己之力战得过数万大军么?纵然你不惜自家性命,也不惜放弃为武信君报仇么?不惜放弃重振项氏么?不惜放弃诛灭暴秦、复兴大楚么?面对此等大势,少将军除却隐忍,还能做甚?……”

项羽依旧不说话,喘息却不似方才那般激烈了。

眼见项羽显然听进去了,老范增语气也和缓了些许:“自然,隐忍退让绝非无所作为,却是积蓄实力待机而动。少将军自然知晓,项氏与那频阳王氏三代世仇,大司马与那王翦,武信君与那王贲,皆为死敌。少将军年幼之时更是亲历过王翦灭楚,彼时那王翦老狐与大司马楚军对峙了整整一年,这一年来做的是甚?还不是明里示弱暗地里加紧练兵?若无这一整年积蓄实力,秦军何能这般悍勇,一战而击溃楚军主力,再战而吞灭姑苏?……”

项羽咽了咽口水,王翦这个名字再次勾起了他的仇恨,而秦军灭楚更是他少时最深刻的记忆。

“……再说武信君,天下一统之际,武信君也与少将军一般气盛,先赶往百越抗秦,又在田横岛与王贲一战,多年下来却是一事无成,自家最后也被擒获,关入栎阳狱。脱狱之后,武信君便带少将军潜伏江东,其间做的是甚?可是逞强复仇么?非也,乃是私下里招徕宾客、收买人心!如此苦心经营多年,终是盼来了天下群雄蜂起;即便此时,武信君也未如陈胜之流忙于称王、急吼吼吵嚷灭秦,却是加紧练兵、囤积粮草,练成大军之后方才西进北上,成就天下盟主!若武信君仍能继续沉稳运筹而不焦躁,岂有定陶之败哉!岂有项氏之今日哉!……”

“项籍明白。”项羽终于憋出了一句,“如何做,亚父教我!”

老范增目光中闪烁着精光:“此中关键,只在练得一支精锐大军。少将军目下可做者,至少三事:其一,全力搜罗武信君旧部,尽快扩充人马;其二,加紧练兵,尤其是模仿秦军,演练种种协同作战之阵法;其三,秘密积累粮秣、打造兵刃、购买战马。若三事皆成而不走漏风声,则少将军便可重整旗鼓,任它楚怀王如何打压少将军,又何惧之有哉!”

“善!项籍久随季父身旁,也知勒兵,此事做得!彭城郊野又多山多谷,项籍招来新兵,尽数安置谷中便是!”

“既如此,老夫也当全力辅佐少将军!”

一老一少密谈了足足一个时辰,项羽终于重又振作了起来,亲自将亚父送出了营帐,目送着老范增的背影逐渐消失,心下也大大畅快起来。正要转身回营,眼前却是突然一亮: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自远方的原野缓缓而来,身旁还跟着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

“虞妹!”他连声大叫着,快步奔上前去,猛然一把便将虞姬拥入了怀中。

“将军,虞妹给你带来一匹神驹。”虞姬任凭他将自己死死抱住,艰难地喘息着,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项羽把目光由虞姬移到了黑马的身上,目光中顿时闪起了巨大的狂喜:这匹战马高六尺,长竟足有一丈,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直如踏雪归来一般,说不出的神异威猛!

“此马名为乌骓,乃虞妹由涂山大泽觅得,当地传言它乃黑龙所化,每日由大泽蹿出,在周遭村里咆哮肆虐,蹂踏禾黍,民不能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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