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烈性?我便上马试试,你也来!”
两人先后上马,乌骓一声长嘶,直如一团黑云般载着他们驰骋而去。
“果是好马!”马蹄嘚嘚中,项羽放声大笑,“复仇灭秦之后,项籍便要在这彭城南山整日走马!虞妹,待到那时,我便为你建一座戏马台!”
“将军不止要复仇灭秦,还要为王!虞妹等将军那日!”
“一言为定!……”
两人的笑声叫声,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转眼过去了月余,项羽重建的精兵已被秘密训练得有模有样之际,由巨鹿赶来求援的特使也越来越频繁了。此等形势之下,楚怀王终是再度召集起了新楚君臣,商议救赵之事。
没有任何异议,楚怀王君臣便达成了救赵共识——目下新楚主力尽失、名将项梁战死,天下诸侯只余新赵实力尚存,一旦新赵覆亡,则诸侯再无可恃者,此等情形正如当年长平之战后,秦军围攻邯郸一般。赵地存亡既然涉及诸侯生死,自然要救,况且兵力更弱的燕、齐两家都已出兵,新楚既是天下公认的反秦盟主,何能居于他人之后?
议决救赵之后,话题顺理成章地转向了何人救赵之上,众人尚未开口,外臣席中便站起了新齐使者高陵君田显,不出意料地举荐了宋义,理由也是那众人皆知的典故:项梁将宋义派往齐地,请田荣发兵来援,宋义路上恰好遇上自己前来出使,两人闲谈几句后,宋义便劝自己莫急赶去定陶,说武信君骄惰,必遭兵败,只怕覆亡便在这数日之间,公慢行可免一死,急行必将大祸及身。自己听从宋义之言徐徐前行,不久之后果然传来了武信君战死的消息。
“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田显最后总结道,语气中掩饰不住的钦佩。
话音落地,大殿中显出了一阵颇有些难堪的沉默,项羽及背后项氏诸将更是人人眼中都要喷出火来。楚怀王眼看项羽这等反应,只觉头皮阵阵发麻:项梁战死始终是项氏的最大忌讳,即便自己也不敢公然谈论,不想这田显却是大庭广众之下狠揭伤疤,若那项羽陡然发作,岂不大大麻烦?当下闪避着项羽那刀锋般的目光,勉力平静地问起大臣们的意见,好在陈婴吕臣吕青刘邦等异口同声都赞同了,楚怀王这才松了口气,当场以宋义为救赵上将军,号为卿子冠军,宋义也大为得意地当场接过了将印虎符。
这时刘邦却又蹦了出来,自告奋勇道,此番救赵自家也愿出一分力,愿领本部兵马做前锋,为卿子冠军开路!听到这里,大殿中顿时一片窃窃私语,楚怀王与众大臣都颇感惊讶——此番救赵甚为艰险,章邯王离大军气势正盛,做开路前锋之艰险自不言而喻。这“尔翁”亭长向来滑头,有功便抢有难便逃,今日如何竟鼓勇请战了?一时间好几位大臣都不约而同地问起刘邦进兵方略。刘邦便说,自家谋划共分两大步:其一,扫灭彭城附近残敌,为主力大军救赵开道。若卿子冠军领大军悉数北上,则彭城势必空虚,秦军来袭必不能抵挡,是故自己欲领本部兵马自砀县起兵,逐一攻下彭城西北两面诸多城邑,既可扫除敌军偷袭隐患,使我楚都无恙;又使卿子冠军顺利北上,不致与秦人决战前损耗兵力。老范增问起刘邦欲攻占哪些城邑,刘邦忙扳着指头算起来:安阳、成武、亳南、成阳、栗县、杠里、昌邑、高阳、陈留、大梁、白马……总归要使大河以南诸城,无一处有秦军!范增再问刘邦兵力几多,刘邦却一下发蒙了,眼睛眨了半天:三千?五千?八千?一万?……咳,尔翁终日流窜山林,手下兵马也多少无定,如何说得准数!说着双手一摊,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大臣们也跟着一通哄笑,大多心想,这“尔翁”连自家手下兵马几多都说不准,何敢夸海口要攻下这多城邑?忒不知天高地厚也!
刘邦却不以为意,又提出了自己的第二步谋划:肃清彭城周遭之后,便是一路西进直抵关中,拿下咸阳灭亡暴秦!一语既出,举座更是一片哗然。众人都冒出了同样念头:这刘邦莫不是失心疯了?虽说两大秦军目下都在河北,关中势必空虚,然则以他实力又何敢直捣咸阳?不说别的,单是攻那函谷关便够他喝一壶!是,周文确乎入过关,然他麾下那是数十万大军,刘邦手中兵马却还不到万人,再者周文最终还不是一败涂地?这刘邦可是想蹈他覆辙?……正在议论间,项羽却开口了:
“楚王,季父兵马为秦所破,项籍深怨之!愿与沛公西入关!”
满殿顿时变得无声无息,大臣们都愣住了,人人都想不通这项羽又是何等谋划?若说欲为季父复仇,章邯王离两大仇人都在河北,他理当随宋义一并北上,会会那两位仇人,而今却反其道而行之,口说复仇,偏要避开仇人入关中,忒煞怪也!……
楚怀王心下的惊讶也不比其他人少,思忖再三后下令先歇息片刻,又向陈婴宋义及另外几位心腹老臣各递了个眼色,与他们先后来到了内室。
“诸公以为,当否使项籍随沛公入秦?”眼见人齐,楚怀王皱眉问道。
“不可!”众臣的回答居然异口同声。
“不可?”楚怀王目光一闪,“为何不可?”
“陛下明鉴!”一位老臣霍然起身拱手,“项羽为人,剽悍猾贼!此人尝攻襄城,襄城无噍类(可咀嚼者,此处指代人畜),诸所过无不残灭!况且楚军数次西进,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人父老!秦人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得侵暴,当可下!项羽强悍,绝不可遣;唯独沛公乃宽大长者,可遣!”
“当遣沛公!”老臣们齐齐应了一声。
楚怀王笑了,老臣将那整日嬉皮笑脸的刘邦称为“宽大长者”,着实有些不伦不类;若说项羽有过屠城,城阳那次刘邦怕是也有参与,这二人当真是在伯仲之间。然相形而言,刘邦自然未必是“宽大长者”,这项羽的“剽悍猾贼”却是众人皆知,他若果真入秦,一则必定又是大屠戮大纵火大掳掠;二则也极可能在关中成势,若果然那般,则休说自己这个楚王,怕是整个天下的战乱不知何时方能结束。两害相权取其轻,宁让刘邦入秦,也无论如何不能让项羽入秦!心念及此,凝神细思了片刻后,压低声音向一干老臣交代了一番,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最后齐齐喊了声:“陛下明断!”
商议已定,楚怀王重新回到王案前跪坐下来,讲出了自己的两大决断:其一,以项羽为救赵大军次将,范增为末将,一同随宋义北上救赵;其二,目下既有刘邦、共敖、吴芮等多路兵马西进,自己愿与诸将相约:诸将先行入秦、定关中者,本王愿以关中之地,王之!各路诸侯闻言顿时大喜过望,也不顾细想自家该如何入关,纷纷附和了起来。楚怀王眼见诸侯们异口同声赞同,心下也大是振奋,忙捧起了酒爵:“诸将若无异议,我等尽饮此爵,以为盟誓!”
“先入关者为王——!”大殿内,所有的诸侯大臣都齐声喊道,只有项羽紧紧攥着酒爵,脸色极是阴沉。
……
大朝会散罢,刘邦忙向着自家营帐跑去,不料他穿那宽袍大袖很是不惯,两脚本就被袍袖衣襟扯绊,又兼脚步太急,结果跑到大帐门口时竟把自己绊倒在地,一头撞进了帐中,尽管如此却仍是一跃而起,满脸狂喜地一连声叫了起来:
“先生,成矣成矣!刘邦照先生教的那般晓以利害,楚王君臣都应允了,还命多支偏师助我等西进!竟还立下盟誓,云先入关中者王!且不说能否攻入关中当王,只要我等往这周围城邑转上一遭,必能攒得兵马粮草、壮大自家实力!远比随那鸟项籍屠城杀降划算得多!先生当真妙算!……”
一声銮铃的清脆声响,一个白衣高冠的身影缓缓转身,看到刘邦这等快意,轻轻笑了。
“既如此,张良恭贺沛公。”他柔声答道,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一般闪烁着光芒。
初冬的十月,宋义统领的救赵大军抵达安阳,就此驻扎下来不动了。
(注:巨鹿之战中的安阳位于何处,历来说法不一,一说以为今日河南省安阳市西南,即邯郸郡之安阳;另一说以为山东省曹县东,即东郡安阳,李开元《复活的历史》一书取东郡安阳,从此说。)
这座城邑位于东郡最南端,再向南便是砀郡,由不久前充作前锋的沛公刘邦攻下。此后刘邦便领军攻向东北方向的成武,在那里击败东郡郡尉统领的一支秦军,接着又掉头攻向西南,在亳南击破又一路秦军偏师。此战获胜后,被章邯王离布置在这一带的几路偏师大是紧张,均以为楚军要大举西进,于是纷纷汇集兵马前来堵截,却不料刘邦又掉头北上,在成阳、杠里一带再度击败了九原军一路偏师。至此,楚军救赵路途已完全打通,宋义领真正的救赵主力不必再一路摧城拔寨,只需径自北上便是了。
这条进军路线不仅使沿途秦军大惑不解,便连楚怀王君臣也同样云里雾里,既不明白沛公为何不断变换行军方向,更想不通他何能以区区数千的兵力连战连捷。唯有范增看出了此中门道,对项羽拆解说,刘邦这连番征战,为救赵主力开路尤在其次,首要目的是收罗兵马积累粮草,壮大自家实力!如此作为,正与老夫为少将军谋划如出一辙,以此人之眼光胸襟,多半想不出此等方略,只怕这刘邦背后另有高人!项羽听了一声冷笑,没放心上,只是切齿问亚父可知,狗宋义为何在这安阳驻扎下来不动?范增却说少将军切莫冲动,静观其变便是,项羽终是勉强点了点头。
也难怪项羽这般烦闷,宋义领大军北上之后,刚抵达安阳便驻扎了下来,自家借口是,楚军粮草未及囤积,大军又是连日跋涉分外劳顿,须在此驻扎休整、积累粮草,待到人马整歇粮草丰厚再行救赵不迟。话虽这般说,可多日下来粮草未见积攒,将士反倒备受折磨,驻扎安阳以来已是由秋入冬,朔风一日凉似一日,天色却依旧阴晴不定,救赵大军衣衫又大多单薄,时断时续的雨水浇到身上冰冷刺骨,个个苦不堪言。再看宋义宋襄父子,终日和几个心腹的大将司马窝在幕府里,只许一些形迹可疑的使者进进出出,也不知神秘兮兮地密谋个甚。
驻扎到第四十六日时,宋义的军使突然来找项羽了。
军使来时,项羽正在巡视自家营地,眼见人人冻饿得嘴角发紫抱臂战栗,心下大是痛惜,不禁涕泗横流。老范增跟在项羽身后,眼看他回帐端出自家吃食,分给了五六个饥饿不堪的士卒,顿时颇感惊诧。他早见惯了少将军凶悍暴戾的一面,却头回发现他竟也有唏嘘柔软的一面,心下不由得大是感慨:有禽兽之行、匹夫之勇者,偏还有此等妇人之仁,人性善恶宁非集于此人一身哉?若少将军果能压抑心中戾气,何愁不成就大事,做一方雄杰?可若不改弦更张,仍如以前那般率性而为意气用事,却也必将祸乱天下,自己也将万劫不复!而今武信君已不在了,能磨去少将军戾气者,怕也只老夫一人了……
正是此时,宋义的军使匆匆赶到,带来了卿子冠军的邀请,说是这几日卿子冠军一直与齐使商讨遣子为齐相之事,前日方定,今日摆下酒宴,准备答谢齐使兼为儿子送行。项羽听罢顿时暴跳如雷,一把推开军使,这便要去找宋义理论,老范增刚在背后告诫一句:时机未到,莫与卿子冠军翻脸!项羽便大手一摆喊声知晓,蹚着哗哗雨水向安阳城大步而去了。
刚冲入幕府,酒肉香气便是扑鼻而来,同样飘出的还有钟鼓丝竹声、觥筹交错声。宋义父子、几位齐使连同其他大将都已到了,个个醉眼蒙眬,项羽**地往幕府正中一站,顿与这席间众将大不协调。宋义虽向来对项羽不满,然目下心绪正佳,是故很和蔼地问候了句:“次将迟来也!末将如何没来?”项羽却既没有理会宋义的问候,也没有回答他的询问,劈头便喊了一句:“项籍非为赴宴,欲劝卿子冠军!”宋义仍是酒意醺醺地笑着:“军务改日再说!来来来,入座入座!这几位都是齐使,老夫为你引见一番……”
——“目下秦军围赵王于巨鹿,我等何不疾引兵渡河?”项羽一口便截断了宋义,声声怒吼直如猛兽咆哮一般慑人,“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卿子冠军为何在此踟蹰不前?”
经他这一番吼叫,幕府中的丝竹谈笑声顿时停了下来,众将都大是惊讶。宋义却似乎早料到项羽会这般说,既不意外也不恼火,放下手中酒爵悠然一笑,慢条斯理地一番侃侃而谈:
“次将差矣!夫虻之搏牛,志不在虮虱。暴秦者,牛也;巨鹿秦军,虮虱也。今秦攻赵,纵然胜战,也必当疲敝,我等正可乘虚而入击其敝;不胜,则我等引兵西行,必破秦矣!故不如使秦赵先斗!夫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
“一派胡言!”项羽恼怒了,“秦军攻势猛烈,赵军抵挡得住么?若赵军被灭,秦军只能气势更盛,岂会疲惫?到时章邯王离再趁势南下,我等又有何法抵挡?即便领兵西进,秦军主力仍在,只要不敌秦人,占了关中也终要被打败!那周文不就是这般么?救赵乃天下大局,不击败秦军,万事休提!……”
“次将无礼!”宋义也沉下了脸,环顾席间高叫了一声,“传老夫将令:今日之后,军中猛如虎,狠(不听令)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
项羽勃然大怒,这便要大步上前一脚踢翻食案揪住这老匹夫饱以老拳,耳畔却猛然回荡起了老范增的告诫,心念及此,终是又一次强行压抑住了怒火,只死死盯住了宋义。宋义则回报以轻蔑的目光,僵持片刻后,项羽终是一声冷笑,扭过头去大步出了营帐。
卿子冠军与次将之间的这场口角龃龉,翌日便随着那道“虎羊狼”的军令传遍了楚军上下。眼见项羽做了缩头老鼋,宋义大为得意,自以为镇住了这位强不可使的次将,依旧与齐使等人饮宴吃喝,一吃便是三五日,安阳幕府里终日酒肉飘香钟鼓烂漫,却苦了楚军将士们。这几日恰是冬雨下得最大之时,士卒们早就衣衫单薄,军粮也所剩无几,连日来又是大雨滂沱道路泥泞,由彭城发出、运载衣甲军粮的车马都滞留在半途迟迟不到。自家冻饿不堪,卿子冠军却日每置酒高会,得知内情的将士们无不怨声四起,尽管顾忌着那道军令,众人表面上不敢说甚,私下里却是议论纷纷,多以为次将所言大是有理。
“上富而骄,下贫而怨,可离而间!”眼见这等情形,范增一番面授机宜后,项羽悄悄开始行动了。他带着黥布龙且钟离昧等心腹大将瞒着宋义,私下里频频去见当阳君、蒲将军等其他各部大将,反复论说大势。将军们大多不怿于宋义的飞扬跋扈和奢靡淫佚,士卒们更是对这位不知体恤自己的卿子冠军怨声载道,是故项羽等人一提话头便是一阵愤懑抱怨,也大多表示拥护项羽。而待到宋义亲领的那百余车骑浩浩荡荡离开安阳幕府、去送自己儿子赴齐地为相时,次将已是众望所归,隐隐成为楚军将士们心目真正的统帅了。此时老范增终于教给了项羽除宋义之法:仿田臧杀吴广。话头一提,项羽恍然大悟:自己杀过殷通,原样画瓢便是!范增又给项羽琢磨出一番说辞,项羽便召集起军中与自己亲善的将军们,复述了一番:
“弟兄们!今岁本就饥荒,百姓贫困、军无余粮,士卒只能靠芋菽为食;楚军又是新败,楚王坐不安席,征发举国大军交于卿子冠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此等情形,卿子冠军本当引兵渡河,得赵军供应粮草,与赵军戮力攻秦,不料他命我等久留不行,自家饮酒高会,送子入齐为相,还说甚要承秦赵相争之余敝!以秦军之强,攻新造之赵,势必灭赵!赵亡而秦强,有甚余敝可承?卿子冠军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
幕府外的阵阵雨声中,项羽的连声怒吼顿时引起了热烈反响。黥布第一个便大叫宰了那鸟宋义,次将统领大军;其他将军们也无不痛骂宋义误国,当即便与项羽范增密议起来。待到宋义车队重又浩浩荡荡由无盐开回来时,项羽便依照事先谋划,开始行动了。
这一日清晨,宋义刚梳洗完毕,军吏便报次将求见。这还是自上次口角以来,项羽的头回求见。宋义心下一沉,思忖了片刻,忙将甲胄穿戴齐全,又配上了楚怀王亲赐自己的金剑,还特意叫来了四名甲士守在幕府中,做完这一切后才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端坐在了奏案前,命项羽进来。
夯石般的脚步声迅速传来,转眼间,项羽的高大身影便立在了宋义五六步之外。仍是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右手环抱着自己的铜胄,宋义着意瞄了一眼,看到项羽的确没有佩剑,心下轻松了不少,当下冷冰冰问了句“次将何事”,又看似无意地将楚王金剑摆在了奏案上。
“宋义,还不发兵救赵么?”项羽低沉的嗓音中透着逼人的寒意。
“项籍大胆!”宋义大为恼火,重重一拍案,右手也就势按在了剑柄上,“忘了老夫军令么?可欲领死?”
“该死的是你宋义!”项羽一声咆哮声震幕府,猛然如一只猛虎般扑向宋义;宋义与四名甲士未及反应,他右手已突然掷出铜胄,端端正正砸他脸上。宋义骤然吃痛,鼻血眼泪齐齐淌下,项羽却已闪到他面前,夺过金剑拔出鞘来顺势劈下,但见一股血泉迸出,宋义人头已然“嗵”的一声滚落在遍地血泊之中!
这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四名甲士已然惊呆了,纵然甲胄兵刃齐全,却是谁也不敢上前拿下项羽;非但如此,那双满是凶狠的重瞳子扫过几人身上时,他们个个都是猛一激灵,居然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项羽却也不理睬几人,径自弯下身提起了宋义血淋淋的首级,大摇大摆走出中军幕府,击起了聚将鼓。片刻之间,当阳君、蒲将军等大将便领着各自部将纷纷聚拢而来,项羽在雨中举起宋义首级,按老范增事先教他的那样高叫道:“宋义暗通齐国,意图谋反,楚王阴令项羽诛之!”大将们顿时心照不宣地喊成一片:“拥戴次将,领军救赵!”直到此时,宋义的心腹大将们才先后赶来,眼见这般情形,个个惊惧得说不出话来,更无一人敢问项羽何不出示楚王密令?一番踌躇之下,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眼见杀将夺权成功,项羽重瞳子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凶光,连下几条将令:其一,命黥布领飞骑追杀宋义之子宋襄,以绝后患;其二,命桓楚将宋义首级带回彭城,向楚王报告自己诛乱之事;其三,其余诸将整顿营地,预备渡河救赵!
几条将令接连下达,萧疏多日的楚军营地登时一片忙碌。数日后,黥布桓楚同时归营,黥布献上了宋襄首级,桓楚则带来了楚怀王王命:宋义徇私误国,次将斩之无过有功,以次将为上将军,领军救赵!王命念罢,军中上下一片欢腾,老范增更是笑说,少将军斩宋义恰如田臧杀吴广;楚怀王对此事之处置也与陈胜一般!同时传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魏国魏豹、齐国田安两支兵马也欲随楚军救赵,目下已开始向大河开进,准备在大河以北与楚军会师。
“善!魏齐来援,楚军更不能延宕!”麾下兵马整顿完毕后,项羽发出了自己成为上将军后的第一道将令,“当阳君、蒲将军领军两万为先锋,北上渡河!”
绵绵冬雨终于止住了。
雨后的清晨依旧潮湿寒冷,纵然裹着厚厚的战袍,望楼上的王离却不住打着寒战。他将目光转向南面,看到一片赭黄色的楚军营垒正驻扎在漳水以南,不由得皱起了眉,心下颇有些懊悔。
楚军终于还是来了。
早在两个月前,总领大河两岸防务的涉间便发来军报,云楚军以刘邦军为前锋,相继攻克了秦军位于大河南岸的多座城邑,涉间与司马欣战事不利,无奈之下只得收拾败军与主力会合。两支秦军在河南的兵力已不复存在,背后便直接暴露在了楚军面前,然而当时自己并未对这份军报重视起来,只一心想攻破面前的巨鹿再说。不料接下来形势更加恶化:新任楚军统帅项羽派出当阳君、蒲将军领两万兵马率先渡河,与关中军缠斗之际,又派出黥布领精锐飞骑秘密潜入河内郡,反复捣毁甬道、骚扰粮道,以致多日来关中军输送向九原军的粮秣大大减少。令王离痛悔的是,当阳君、蒲将军最先开始偷渡大河之际,驻扎自己身后的涉间已有察觉,聚拢本部兵马半途截击的同时,派出军使来向自己求援。然而当时围城秦军全力猛攻巨鹿已有整整三日,秦赵两军各自伤亡数千,彼此都杀红了眼,自己根本未及细想便连连摇头,说我与苏角正在吃紧,巨鹿城破在即,此时调走兵马攻势必减弱,赵军也势必会重新缓过劲儿来,涉间须再撑持三日,三日后我等必当攻破巨鹿、掉头猛攻楚军!
可自己没想到,三个三日过去了,涉间主力已被击溃,不得已北撤并入了围城秦军,巨鹿却依旧没能拿下。楚军反倒是渡过大河,在漳水以南扎下了营垒,虽说按兵不动,却显然是在等待战机,一旦自己身后露出缝隙,项羽极可能由自己背后全力猛攻,若那般便是腹背受敌!
非但于此,关中军也开始内忧外患交加。少府派出的军使报说,项羽大军虽始终在漳南按兵不动,却派出了黥布领军破坏粮道,同时大肆煽动关中军刑徒罢战逃亡,多日下来大见成效,许多刑徒都聚集在幕府,要求庙堂履行当初的许诺,给自己授爵抚恤;更有负责运粮的刑徒纷纷弃粮逃亡,甚至黥布来袭时,还将粮草转送楚军!少府兵马虽有二十万之众,然光是护卫这漫长粮道也只堪堪够用而已,而今更须同时应对黥布的骚扰、刑徒的躁动,顿时便捉襟见肘起来,自己本还指望少府调拨一部分兵马助自己围城或者抗击楚军,目下看来显然也不可行了。
除此之外,一系列坏消息又接踵传来:盘踞咸阳的赵高已开始筹备登基,怕是称帝只在这几日;而大河以南,刘邦领军一路西进中原,进展虽极为缓慢,麾下兵力却始终在慢慢壮大,依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原本的虚兵只怕也要渐渐做实;又有留守九原的杨翁子、赵公辅报说,长城以北重新出现了匈奴聚集的迹象,只怕数月之内,留守的九原军便要迎来一场恶战;还有岭南军,自惟嬴南下之后,自己便再无她或岭南军的任何音信,却不知他们到底如何?岭南军直至目下仍没有消息,怕是再难指望了,可惟嬴呢?如何也全无消息?哪怕是差人送来只言片语,自己也当踏实得多……
除却这些忧虑,还有一条谣言使王离忐忑。这谣言不知是如何在九原军中传开的,说自己近来连出错断、不堪为将,其依据是频阳王氏已三世为将,杀伐甚多,王氏后代当受其不祥,是故自己领军必败!……
尽管王离也清楚,这谣言多半是巨鹿赵军或其他诸侯的乱心之计,然而在这战事不利的关头,这条谣言无疑使本就开始低落的士气更加雪上加霜,甚或连他自己也无法泰然处之,心头终日萦绕着愧疚自责之感。
王离转过身来,遥望着对面尽管残破却依旧顽强屹立的巨鹿城垣,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年的大父,还有六十年前的邯郸之战。那时连阿翁也不过刚出生不久,大父则不到三十岁,还是个千长,正在郑安平统领的救援秦军中。他记得大父曾对自己讲过那一战,那一战的惨烈几乎不逊于长平大决;而今时过境迁,眼前的这一战,除却要攻打的城邑由邯郸换作了巨鹿,其他各方面几乎都是当年的翻版:仍然是秦军围赵久攻不下;仍然是楚军救赵,这援军仍然如当年魏军一般多日踟蹰不前,而最后也仍是以杀将夺权的方式打破了僵局,甚至援军滞留的城邑也同样叫安阳,只不过名同实异而已!
既然两战这等相似,那如今这巨鹿之战的结局,莫非也是当年邯郸之战的翻版?莫非自己果真不堪为将,这一战必将败北?
……
正在此时,王离接到了司马欣送来的一封楚军书信。当他听司马欣说出写信之人时,不禁大为惊讶;及至看到这封书信时,这惊讶更加倍了——
这封信,竟是楚军主将项羽写给自己的,约他次日前往漳水北岸,在楚军营垒前的一片空旷山塬上会面;项羽还保证说,自己不会有任何诡计伏兵,更非要与王离提前交手;王离若不信,带一支百人队护卫便是,无论他如何防范,自己本人都会单人独骑前往。
“此中必定有诈!这项羽何等剽悍猾贼,焉知不会仿商君擒公子卬,假借会面不利于将军?不能去!”乍看到这封书信,苏角愤然道。
“此人会稽起兵之时便暗算过殷通,便是此番北上,也是因行刺宋义才夺了将权!这封书信,必是要故技重施!”涉间也劝阻道。
王离没有马上答话,片刻沉思后却淡然一笑:“这项羽虽有猾贼一面,然若果真欲暗算我,必当另行设法,决然不会预先告知,让我独自前往,不然作伪太过;况且此人向来意气用事,用兵也只知好勇斗狠,便是欲破秦军,也非在战场上击败我不可,不会甘于使诈。各位猜测他欲对我不利,怕是高看此人了。”
“那他不怕我等反过来擒他么?”涉间不屑地撇了撇嘴。
“此人自恃万人敌,即便百万大军在前,也自信能全身而退。”
“可他约将军前去,究竟要做甚?”
“先前定陶之战,我曾杀他季父项梁;我王氏又与项氏三代世仇,此人必是欲示威于我。”
“那将军之意?”
王离语气很是平静:“我去。一则九原军士气多日衰颓,我不能再让将士们以为自家无胆;二则,我也确想见见此人。”
“可若果有万一……”
“果有万一,九原军归入少府麾下。”
……
在那片预定的山塬上,王离见到了项羽。
“可是楚人项籍?”行至一箭之地外时,王离看到对面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马背上一名金甲骑士,高喊了一声。
“可是秦将王离?”那人的声音直如沉雷一般,随即催动战马缓缓上前,来到十步之外时停下了。
两位统帅默默打量着彼此,正如多年之前,各自的祖辈父辈彼此对视着一般。他们的外表装束都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王离一身秦军黑甲,腰间一柄长剑,胯下是通体火红的汗血马;项羽一身楚军的赭黄衣甲,手中的长槊、胯下的乌骓马却都是通体漆黑,森森可怖。
即便是马背之上,项羽也比王离高出整整一头,于是他居高临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手。
“何故约我至此?”王离的声音冰冷而干脆。
“无他,只想见见杀我季父之人、我项氏世仇,究竟何等模样!”
“而今,见到了?”
项羽嘴角浮现出一丝狞厉的笑意:“见了,记住你面目了;下次战场上,必当置你于死地!”
“口上嚣张,何如战阵之间见分晓?”王离的语气仍平静得毫无喜怒。
“何待那时?目下便可!”项羽突然一声大吼,对着王离举起了长槊,“王离,今日你敢来见我,算得有胆!敢否与我在此一决高下?”
两人之间一时大见肃杀,项羽高举长槊死死盯着王离,目光和手中的槊锋一样犀利;王离则同样盯住了他,右手紧握住腰间佩剑,便连两人胯下的坐骑都在满怀敌意地对视着,不住喷着响鼻。
看到项羽这等张狂,那些铁鹰锐士们纷纷变色,这便要催动战马上前抢回主将;然而王离却抬起一只手,止住了自己的侍卫们,又轻轻摇头:“兵争非一己私斗,我不与你交手。”
项羽的笑容中充满了嘲讽:“频阳王氏世代为将,不想你王离竟是个懦夫!”
“彼此彼此。”王离同样不动声色回敬道,“项燕项梁何等英雄,子孙却只知逞匹夫之勇!”
这个评判显然激怒了项羽,他嘴角的笑容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怒容,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连串惊雷般的喑呜叱咤:
“王离,你不敢在此与我交手,便回营好生整顿兵马,来日领兵与我一决高下!而今这巨鹿大决,我要为我项氏报仇,为我楚国报仇!你我两家三代二十年世仇,我都要从你身上讨回!楚秦百余年血债,我都要从秦军身上讨回!不亲手斩杀你这项氏死敌、暴秦走狗,项籍不回江东!不将秦军尽数剿灭屠戮,项籍不回江东!……”
项羽愤激大吼的同时,王离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和沉默。直到对方的连声怒吼终于止住时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不大却极是清晰:
“王项世仇,王离知晓,却不放心上;秦楚恩怨,王离知晓,也不以为意。项籍,我与你交手,非为私仇;我等秦军与诸侯作战,也非为秦楚恩怨,却是为捍卫华夏文明,为守护天下苍生。二世即位以来,暴秦之说已成天下公论,我等秦军自然也便成了你等眼中助纣为虐之庙堂鹰犬,然王离可明告于你:任何邦国灭亡之际,都会有死节殉难之人,当年秦军灭楚,你大父、你父、你季父,尽皆如此,而今轮到秦国将亡,我等也理当如此,无他,为将天职所在。王离更要明告于你:秦政秦法固有诸多瑕疵,却终究远甚你等乱军,更非你这只知毁灭杀戮之屠夫所能理会。项籍,王离敬你猛勇,却更恨你残暴,你多活世间一日,便不知屠戮生灵几多!也许千百年后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你等唯思毁灭杀戮之屠夫或将被史官粉饰为英雄,而我等秦国君臣也将被涂抹为暴君酷吏屠夫奸佞,然王离却不在意,王离唯一在意的是目下这一战!此番巨鹿大决,无论秦军是败是胜,无论王离是死是生,我都要为天下除掉你这凶兽恶徒!”
听到对手的最后一句话,项羽的重瞳子中瞬间暴射出两道凶光。
“说得好!王离,你配做我项籍对手!今日得与你一见,项籍不虚此行!下次见面便在巨鹿战场上,你我当中必有一个要死,有种便来,我等你!”说罢他放声大笑,笑声如野兽咆哮般带着放肆的快意。
“一言为定。若不能活,我至少要与你同死。”
王离冷冷望着这位未来的对手,丢下这句等同于道别的话,然后掉转丹骎的马头,开始向自己那队飞骑缓缓走去,同时高喊了一句:“回营!备战!”
百人飞骑簇拥着他绝尘而去;而项羽也策动着乌骓马掉过头来,赶向漳水南岸的楚军营垒。随着两位统帅的背道而驰,最终决定天下命运的巨鹿之战,就此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