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有些激动。
待到平静下来,曹怀义发现,严紫风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花。曹怀义当然能理解这泪水,可是他细细打量了紫风的气色和他这被监禁的住所,不禁放松来之前过于紧张的心。紫风气色很好,面色红润,眉清目朗,全然没有一个囚犯的失神和邋遢,除了一丝久不出户的落寞神情,别的好像并没有多大的伤痛、焦灼。再看监禁他的地方,根本不是监房,而只是一个坐落在军队驻地里的单门独户的小院。
但他仍然不放心,他满腹狐疑地问老同学:他们没有让你吃苦头吧?
严紫风似乎不理会曹怀义的疑虑,他没有马上解释什么,而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曹怀义是怎么知道他的境遇的,又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曹怀义迟疑了一下,便把自己的“逃婚故事”又简单地“陈述”了一番,然后,他试探地说,我在来此之前和几个老同学小聚了一下,曹维新也来了,她现在过得……还好,她让我向你……问好……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而且……
曹怀义讲这几句话几乎是字斟句酌,他发觉仿佛是自己在这些事情中,担当着不光彩角色,为自己轻描淡写的谎言羞愧难当,尴尬不已。他的手下意识地插在衣袋里,捏住了曹维新给他的那张小孩照片,但那张照片就是沉重得拔不出来。他每听到自己说一个字,就仿佛在两个人之间丢进了一个炸弹。在这种已经够糟糕的处境里,如果再知道这些,老同学能承受得了么。
可紫风似乎没有产生什么反应,低着头,不语。这就给怀义一个趁势仓促收了这个话题的机会。他开始说自己来此,受到令父和贤嫂无微不至的照顾一类的感激之言。当他提及如花难以掩饰的寂寞悲苦和孝翁日渐衰老的迹象时,紫风的脸上闪现出一大片的阴郁神色。曹怀义赶忙拍了拍紫风的肩膀安慰说:我决定回去一趟,我父亲的一个学生在这里的驻军当差,所以能很顺利地见到你。我向他问了你的情况,听说你在此倒也没吃什么苦头,我放心了不少。我托他们早点放你回家,他很犯难,说这事就是姓黄的也做不了主,没有省里的军政要员出面,不行。再说,事情的根子落在于孝翁那儿呢。唉,你父亲还挺固执的,我企图劝说他,也未成功。我也没有再坚持劝,也许老人家有他固执的理由啊。
严紫风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凄,怆然说道,我的父亲,我能说什么呢。他脑子里只有自己的名节,自己的那些所谓的古板的原则。君臣父子呗,我又怎么能说服他,代他受点罪又有什么呢。要不是我仅仅是个人质,仅仅是作为对他的一个要挟,恐怕早已成为他气节的牺牲品了。
说着,严紫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来到屋子里一个简单的书桌旁,拿起一封已经写好了的信,递给怀义说,他们逼迫我经常给父亲写信,要我在信中陈述被监禁的种种苦痛,种种非人的待遇和惨无人道的折磨,以为这样就能触动父亲,令其出山。可我都写了那么多了,也未见任何动静,你说说,我们这样的父子,我简直不懂他对我是否还有骨肉之爱啊。紫风说着又忍不住哽咽了:他对我有一个父亲基本的感情吗,没有,根本就没有。我在他眼里,从来就是一个不争气的懦夫……
曹怀义接过信,粗略地看了看,果然都是陈述监狱的境况是如何如何恶劣:
父亲:这几日饭食难以下咽,前日吃了一碗馊粥,腹痛难忍,狂泻不止;天气见热,囚房昏暗烦闷,令人气息难喘;大小便均在一小面盆中,一日方可清倒一次,浊浪熏天,腥臭难忍。囚室向北有一小窗,为一尺之孔,墙外即是一肮脏小河,河中所生蚊虫繁茂,每日数以万计,自窗中汹涌而入,在我周身缠绕觅血。可怜你儿不得不终日彻夜与之逐斗。今尚未入夏,脸面及四肢已是千疮百孔,瘙痒如骨,流脓滴血……尽管至今未用大刑,但隔壁有同类“犯人”,每日被鞭笞,见其皮开肉绽,手残足跛,时闻痛苦呻吟,时闻号啕大哭,今日凌晨终于惨死屋中。看管者警告我,说倘若事情再无进展,恐怕上司失去耐心。黄总长为照顾我,已经竭尽全力,欺蒙上级,拖延时日。但爹之事连接儿之事,非一小小地方军总可以决策。不出几日,上司怪罪下来,即可与隔壁同等下场。兔死狐悲,儿虽决非贪生怕死之人,但也决非钢铁草木,每每念及老父及贱内,不禁心生畏惧,凄然泪下。
望父亲三思,从长计议,先为儿谋一生路……
曹怀义看了不禁想笑,当然他无法笑得出来。他开始揣测起孝翁的抽屉里搁了那么多未拆封信件的原因。是不是孝翁不会轻易相信紫风的话?还是不敢面对儿子被折磨的现实,不看也罢了?也许,凭他的老练,完全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毕竟紫风仅仅是政府的一个“人质”,不可能把他虐待到那样的份上。
怀义读了这信,似乎理解了严紫风不少。他在心里又开始动摇不定地想,也许孝翁该出任,这县主席总得有人当,正派人当总比邪恶人占据这位置强,何况可以解决这么多的麻烦呢。他这样边想边不无担忧地说,孝翁总是这样,问题总也无法解决的。你困在这里,尽管衣食无忧,可那不大大苦了令尊,还有嫂妇人如……曹怀义说得兴起,加之内心里对如花的关切,竟差一点说出如花的名字。严紫风并没有察觉这种细微的尴尬,而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气。
曹怀义从严紫风那里出来,见黄总长正笑眯眯地等在外头,便上去说了一些感谢照顾之类的话。黄总长说,如果不是很急,不妨到我这儿坐坐。
两人就在卫兵的带领下,穿过院子,搭上一辆吉普,来到军部黄总长的办公室。寒暄几句,黄总长便拿出了一份信函,说,上头见迟迟没有动静,已经怪罪我们了,黄某已是仁至义尽啊,恐怕抵抗不了几日。如果老头子再不吃敬酒,紫风先生就不可能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唉,年纪轻轻,可惜可惜,还有那么俊的小媳妇,那么多的家产啊!就这样要被一个老朽毁得家破人亡。
这番话说得语气随意,言下之意却是看得见的毒辣。黄团长边拿眼角瞟曹怀义,然后又追加了几句话,意思是,请曹先生回去劝劝老头子,这是救人积德、利国利民的大事。另外紫风先生在这里全是因了黄某个人的仁慈关照,才得今日的好光景,要不然早就没命啦。
他又补充说,哦,我们这个地方不同于南京,小地方的人,他妈的粗蛮得很,这么几年了,抓进来的,我还没见过几个硬汉子,硬汉子也都给弄残废啦。上次有个山东抓来的汉子,不肯认罪,打了三天三夜也不吭声,最后谁想出一个缺德主意,说用辣椒粉搓揉他的下身,啊呀呀,全他们的红肿了,那玩意像胡萝卜,一尿痛得满头大汗,哇哇直叫啊,最终还是服了,但多吃了多少亏啊,弄不好,从此下身就残了啊。他们要用同样办法弄姓严的,我坚决没同意,本乡人,大家得互相关照点。唉,他严紫风能好好的,不缺胳膊少腿的,我们可是积了大德啦,没被上头少怪罪呀。所以,如果曹先生有点明智和同情心的话,不妨把情况说严重些,我也许还能为严先生拖个十天八天的。
在黄团长阴森森的拜托声中,怀义驮着满背的阴凉之气离开了县城,昏头昏脑地返回了裆镇。这一夜,他久久不能入眠,揣摩着怎样向孝翁和如花叙说自己在县城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