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千秋功罪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7千秋功罪
一个身影走下龙舟,前呼后拥地踏上了江都的御码头。Www.Pinwenba.Com 吧在他的身后,桅杆上的锦帆次第落下来,殿脚女和宫娥艳丽的服饰映在运河里,夕阳下有如晃动着满河胭脂、满河鲜血。斜晖脉脉,垂杨依依,色调是凄冷的,那人身后的影子因此比他的实际身量长出了许多,也扭曲了许多。他就这样拖着自己的身影,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江都的宫城。
这是一幕极富于象征意义的画面,在后来的千百年中,人们提到这个人时,大抵总会联想到这幅画面的:一种有如流泻在现代派画家笔下的浓艳而疯狂的意象;一种凄婉得近乎绝望的美丽;一种颓废的但又极富于挑战性的精神氛围。这幅画面中的人物叫杨广。他是隋朝的第二代帝王,死后谥号“炀帝”。“炀”是一个很生僻的词,何谓“炀”?“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反正都是不大好的名声。在中国历史上,得到这一谥号的皇帝本来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陈后主陈叔宝。有意思的是,陈叔宝的这一谥号正是杨广追赠的。但后世只称陈叔宝为“后主”。这样一来,“炀帝”便成为杨广一个人所专用的了。但此时杨广早已抽身局外,无所谓了,“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他是很洒脱的人。
在杨广死去二百年后,一个名叫李商隐的青年才子从长安来到了江都(当时已改名为扬州),他当然是沿着运河南下的。留连在隋代宫城的废墟间,他想到了许多。李义山的诗一向是很晦涩的,但这一首《隋宫》却并不难读。读者一般都认为这是一首政治讽刺诗,而我却从中看到了一种美:华丽的宫殿掩映在烟霞当中;浩荡的锦帆接天而来,又向着天涯驶去;杨柳优美地垂挂在运河两岸,时不时地飞过不祥的暮鸦。背景是放荡的桃红色,充满了暧昧的**,从中似能感到香艳的脂粉气,绸缎滑腻的质感,还有武士腰间的刀剑那种冷冽的光泽。这就是杨广的那个时代。你可以说它浮躁,但你绝对不能否定它那充满了浪漫精神的想象力。你也可以说它颓废,但你也绝对不能否定它那唯美主义的光辉——美得像一件凶器,张扬,甚至嚣张。“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这是何等阔大的气象!简直可以与秦皇汉武相媲美的。因此,所谓“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恐怕就不光是讽喻,更多地带着对杨广的某种欣赏——他那浪漫派大师的气质和高扬着理想主义的心灵之帆,岂是陈叔宝之流可以与之等量齐观的?
李商隐走了,他为那个时代谱写了一曲最凄美的挽歌。在所有关于隋炀帝的咏史诗中,李商隐的这一首《隋宫》是写得最好的。他当然还是沿着运河走的,“锦帆十里,殿脚三千”早已成了史书上的一页奢华,但隋堤上的垂柳仍在婆娑弄姿,那是可以千年万载地繁衍的生命。王朝代谢,人事沧桑,这些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大运河是不朽的,它已成了中华大地上永远的风景,也成了历代诗人笔下永远的意象。光凭这一点,杨广即使不能称为伟大的帝王,也是可以走进有作为的帝王之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