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华是陈叔宝的宠妃,据说陈叔宝在处理政务时也要把她搂在怀里的。“千门万户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可见这女人确是个天上人间的尤物。这些杨广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所谓心向往之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个错位,即建康城破时,隋将高颎竟自作主张把张丽华给杀了,杨广不但没有能得到这个大美人,而且连模样儿也没有能看到。于是问题就来了,以杨广那样的性格,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若得不到,心理上总不能平衡,从此以后,倾城倾国的张丽华便只能活在他的想象之中了。得不到的东西总是美好的;不但没有得到,而且连看也没有看到的东西更能勾起无限的想象,这是一种不着边际的美,有如梦中情人,又好似雾里看花。美所具有的那些特质——例如神秘、朦胧、挑逗力、新鲜感等等——都在想象中搔首弄姿,流光溢彩。归根结底,女人的美是要在男人的想象中实现以至增值的,因此,女人作秀的一个重要技法就是把自己遮掩起来,不给你太多。犹抱琵琶半遮面,花明月黯笼轻雾,小廊回合曲阑斜,千呼万唤始出来,这些都是遮掩,反正不让你一览无遗,留给你一点想入非非的余韵。但张丽华的这一手又似乎玩得太绝了,干脆赏你个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样一来,在杨广的意识里,只具有抽象美的张丽华便注定成了绝色,也就是说,他后来生命中所有的女人与这位梦中情人相比,都是法企及的,甚至她们的总和也不能超越的,因为现实永远不可能超越想象。那位让陈叔宝痴迷得丢了江山的可人儿究竟是什么模样呢?她像西施那样常常皱着眉头吗?像赵飞燕那样纤巧且能作掌上舞吗?像王昭君那样明艳照人却又一帘幽怨吗?或者简单地说,她是玉树临风还是梨花带雨?是淡秀天然还是风情万种?可望而不可即是一种境界,那已经够撩人的了;而不可望亦不可即又是一种境界,那几乎是钟灵毓秀,集大成的美。这就是死鬼张丽华的魅力,也是她在一个好色男人心理上制造的审美效应。
其实,如果杨广得到了张丽华,恐怕热乎一阵子也就罢了。时间长了,一切的美都会变得熟视无睹的。例如那位宣华夫人,当初她还在杨坚名下时,杨广不也是想得快发疯了吗?以至在老皇帝弥留之际的病榻前就对她动手动脚,为此差点惹出一场塌天大祸。老皇帝晏驾后,他又不惜背负“**”的骂名,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把后母弄上了床。但以后怎样了呢?史书上没有说。但从宣华夫人一年以后就香消玉殒这一点来看,她不一定活得很开心。这或许可以说明杨广后来对她的态度。尽管杨广曾作《神伤赋》以悼之,但那恐怕也是做给人看的。男女之间的事情,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就如人们常说的那句话,鞋子松紧,只有脚趾头知道,别人说得再多也是扯淡。
死鬼张丽华的影子,就这样索命似的纠缠着杨广。在他的深层意识中,张丽华实际上就是南国佳丽的一种意象,他后来在江都选了那么多江南美女,日日红楼,夜夜笙歌,恐怕也可以视为一种心理补偿吧。
这些当然是以后的事。在当扬州总管的十年间,杨广是把声色之好收敛得很艺术的。他常常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手下的婢女也都是乱头粗服的那一类,再加上手面很大地给长安来的官员们塞红包,因此,反馈到京城的都是对他的赞美,很让他的父皇和母后称意的。这样,当他离开江都奉调入京不久,杨坚就把杨勇废为庶人,改立杨广为皇太子。杨广离梦寐以求的皇位只有半步之遥了。之后,他又在处心积虑中等待了四年,终于在一场宫廷政变中登上了皇位。
杨广是从江南永恒的蓝天和充满活力的生命情调中走进京城的,他的关中土语中已融进了些许吴侬音调,他自然不会忘记江南的。作为一个帝王,他不仅知道江南的美丽,更知道江南的富庶——他们比北方拥有更多的阳光和水,因此,当北方的乡村眼巴巴地盼望着收获的秋天时,南方却早就开始在蚕茧的草龙上收获,在手摇的缫车上收获,在村妇的土制织机上收获。当然,他还知道江南的不安定。自南陈覆亡后,失去权势的江南豪族不甘心政治上的落寞,一有机会就生事作乱。有鉴于此,杨坚曾下令:“吴越之人,往承弊俗,所在之处,私造大船……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以上,悉括入官。”又诏令收天下兵器,有私造者坐之。这样的举措当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并非根本之计。在杨广看来,重要的是南方和北方的融合,并在融合中互相平衡,互相制约,让南方带着生命的绿色滋润北方,也让北方带着多情的眼波眷顾南方。江南塞北的地理环境孕育了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精神上足够强大的帝王,是能够包容天地人寰的。在大隋帝国的旗帜下,南北财货争奇斗胜,八方衣冠各竞风流,这才是泱泱大国应有的气象。现在,他已经把政治中心由长安移到了洛阳,离江南稍稍靠近了些,这于监视和威慑都是有利的。南方的稻米丝绸北上京都时,也省却了黄河的风涛和渭水的枯涩。但放眼南望,只见千里运道上车马劳顿,络绎如流,各种各样的车辆,或人力推挽,或老牛牵拽,怎一个苦字了得。当年张翰在洛阳的秋风中思念故乡的莼莱和鲈鱼,就是驾着这样的牛车回江南老家去的吧,他一路颠颠簸簸地要走多长时间呢?这黄尘滚滚的运道,有如一种柔软的暴力,蹂躏着人畜和车辆,也蹂躏着杨广深谋远虑的目光:中国太大了,江南毕竟还相当遥远。
那么就开一条运河吧。
于是,几乎就在营建洛阳东都的同时,杨广又发布了另外两项工程的诏书。
请记住这两项工程的名字:通济运河,由洛阳东下山阳(淮安);邗沟运河,由山阳南下江都。
时在大业元年三月二十一日。我们大概还记得,就在四天前的三月十七日,营建东都的工程刚刚开工。杨广真是不简单,他凝眸一望,就决定了一桩令后世受用不尽,几乎影响了此后一千三百余年中国封建社会历史的大事,你说这是何等眼光!他笔尖一抖,整个中国都为之颤动,一个古老民族的创造力被激活了,长江和黄河挽起了热情的手臂,你说这是何等胆略!他振臂一呼,数百万民工有如羊群一般被驱赶过来,从洛阳到江都的千里旷野上,落霞与汗雾齐飞,苍原共人海一色,连空气的温度也升高了几许,你说这又是何等气魄!
所有这些,大概就因为这是在大业“元年”。如果我们翻一下历史年表,看一看每个皇帝登基“元年”的大事,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新上台的帝王总是雄心勃勃的,总希望在几天之内多快好省地干完所有要干的事。我们现在无法知道大业元年三月十七日到二十一日那几天京都的天气情况,但估计是很不错的。今天,当我捧读着故纸堆中那份尘封已久的诏书时,仍然可以感到其中澎湃跃动的自信和想象力,以及那种生命精神的高远和灿烂,一如北方高远的晴空和灿烂的阳光。正是在那个春光烂漫的三月,青春的杨广发布了一道青春的诏书,为正值青春期的中国封建社会迎来了霓虹满天的盛世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