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上的日子是平静的,这平静是一种默默的孕育和沉淀。高山大海可以给予你性格,平原给予的则是生命的乳汁。简朴的大地上,雨水顾盼耕耘的斗笠,打谷场上的连枷和碌碡克制着**,木轭牛车筚路蓝缕,蜜蜂的酿造和夜莺的歌唱也从来不图报酬。村头的老槐树高大而威猛,却一点也不张扬,它的使命只是为了帮助村民们度过饥饿和灾荒,或者为运河里的航船提供航标,透过它的树桠,你看到的是一片苍老而又平静如水的天空。一只鸡婆在村路上狂奔,它尾巴上绑着一支高高的彩旗,有如招魂的灵幡,鸡婆被那怪物吓得张皇失措。猛跑了一阵,蓦然回首,却见那怪物仍旧在身后招摇,又惊叫着开始新的一轮狂奔,连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黄狗也只得退避三舍。它就这样在村子里狂奔不息,直到从做母亲的憧憬中清醒过来。这是它为自己的浪漫情感付出的代价,因为它想抱窝做母亲,孵育新的生命,而主人却不愿意浪费这个产蛋的季节,于是就用这种法子把它吓醒。如果吓不醒,那就只好用红带子捆在长凳脚上,几天不给吃喝。毕竟温情脉脉的憧憬敌不过生存的**,它只得放弃爱的权利,去做一个平庸的产蛋婆,没有期盼也没有欢乐。当然也有的人家会成全它的梦,一般的做法是和邻居家凑份子,一方出抱窝的鸡婆,一方出色蛋(指公鸡交配后所生的蛋,这个词很有意思),孵出来的小鸡各得一半。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只鸡婆便沉浸在做母亲的温馨中当然还有几分矜持一举一动都不胜娇贵,完全是初为人母的作派。有时候,顽皮的孩子会偷偷在孵桶里塞进两只喜鹊蛋,那是他们从大槐树上的喜鹊巢里掏来的,到时候就会孵出两只小喜鹊。但这种小插曲不常见,常见的是,当老鸡婆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生命出游时,其中或许会有几只扁嘴阔蹼的另类,那是小鸭。因为鸭是不负责任的浪荡子,要靠母鸡给它孵育后代的。母鸡对小鸭并不歧视,照样会教给它们生活的常识,为了护卫它们也照样会奋不顾身。在它看来,那也是自己的子女,只不过长得丑一点罢了,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老鸡领着小鸡(有时还有小鸭),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徜徉,从它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中,你可以体味出不同的情绪:疼爱、撒娇、训斥甚至争吵,生命的赞美诗像阳光一样,铺陈在这片洋溢着幸福感的草地上。四处静极了,连蒲公英也收起了小花伞,这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倾听它们的声音。
日子安然如常,在平淡中一天天逝去。窗格上的生肖图案,陈年草垛上升起的月亮,磨坊里梦呓般的吆喝声,篱笆墙上风干的葫芦和屋檐下红得耀眼的辣椒串,老人孩子捧着烤得焦煳的红薯,满脸都是夸张的甜蜜。这些琐屑细碎的情节栖息在大平原的每个角落,千年万载地永不褪色。
大概只有那难得一见的给牯牛去性的场面,才勉强算得上一次惊心动魄的体验。
骟牛都在秋后,田净场空,牲口没有多少活了,剩下的那个冬季又足够它将息的。骟法分生骟和熟骟,区别在于对刀口的处理,生骟是用麻线一扎了事,熟骟则是用烙铁慢慢地烫。生骟利索,但容易感染,一感染牛就败了力,从此吃不得重活。熟骟的时间长,牛也遭罪,但比较保险。
一般都是熟骟。
那场生命的洗礼交织着血与火的残酷。牛是有灵性的,先前拴在场边时已在默默地流泪,全没有平日那种雄赳赳的气概,让围观者伤感得唏嘘不已。等到小火炉上的烙铁烧红了,骟牛的汉子便扳倒酒壶,仰天猛喝一口,却并不咽下去,只潇潇洒洒地喷在刀刃上,然后将那柳叶尖刀衔在嘴里,口齿不清地指挥人们用粗麻绳套在牯牛的腿上,拍着牛屁股喝一声“驾”,牛的前腿刚刚抬起,人们便发一声喊,将绳子往后一拉,那两条前腿当即齐齐跪下;于是再发一声喊,将后腿如法撩倒,那牯牛便一堵墙似的扑下来,任凭人们把它的四只脚捆在一个点上,像一只倒在地上的陀螺,再也挣扎不起了。
操刀的汉子却并不急,先绕着那畜牲审视一圈,一边和围观者开着粗俗的玩笑,完全是一副大将风度。插科打诨之间,突然一把抓住那雄性象征物,一道白光闪过,另一只手果断地一握,那两块内囊便冒出来了,随手往地上一扔,但立即有血从刀口喷射出来。汉子也不打话,只是紧紧握住,一边接过火钳往刀口上一靠,只听得嗞的一声,先有一缕轻烟弥漫开来,随即便闻到一股带焦味的腥臭。牯牛的哀叫渐渐变成了呻吟,那声音有如老妇在粗砺的砂石上磨刀一般,断断续续的,越发凄楚可怜。
熟骟讲究的就是烫的功夫,只见那汉子斜睨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瞅定那一处,慢条斯理地运动手腕,或平平地滑行,或定定地旋转,举止之间总有一种韵律感,似乎他手下不是一块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没有灵性的坯料,任他精雕细琢的。烫一阵,换一块铬铁,必要将那刀口烫成皱巴巴的一撮,像包子褶一般,且滴血不见了,才肯罢手。
接下来便让人拉出去遛,若遛不到那功夫,血淤住了,牛的筋骨便亏了。
一个雄性的生命就这样被活生生地阉割了,剩下一个只知道出力流汗的驯服的工具。经过阉割的牯牛空长得一身好膘,但它的生命中是没有激情和色彩的,它已经没有资格称为公牛,那么就给它一个暧昧点的名字吧:犍牛。
每年的秋后,卫河两岸总不少了几次这样的仪式,就像每年开春总要举行迎种赛会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