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永乐的气魄与迷失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十六永乐的气魄与迷失
德州是大运河上的四大粮仓之一,其他三座分别是淮安、徐州和临清。Www.Pinwenba.Com 吧称之为粮仓并不是说这里出产的粮食多,而是囤集的粮食多。选择德州建仓,是明代永乐年间的事。
永乐是个暴君,又是在历史上很做了几件大事的,其文治武功对整个明代影响甚大。自元朝初年南北大运河开通后,经过元末的战乱,加之明初定都江南,大运河在山东境内大多淤塞,到了永乐年间才重新疏浚通航。德州的崛起,大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在德州,与大运河有关的遗迹,除去那些屯粮的“仓”、“厂”和驻兵的“营”而外,就是城北的苏禄国东王墓。
苏禄国东王是永乐年间来到中国的。永乐是一个眼界高远的帝王,他执政期间的一个重要举动,就是取消了洪武年间“一片木板也不准出海”的闭关锁国政策,并派遣郑和率领庞大的武装船队游弋西洋。郑和下西洋的目的不在于通商,而在于炫耀王朝国威,以取得沿途小国对明王朝的臣服和进贡。苏禄国东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中国的。一行人在北京住了二十七天,然后沿着新疏浚的京杭大运河回国,途中东王病逝,葬于德州。这位来自南洋岛国的亲王枕着大运河的波涛安息在异邦的土地上,大运河浩荡南下,一直流入大海,这波涛与他的祖国是相通的,他在这里不会太寂寞。
东王病逝后,当时留下来守陵的人便世代居住于此,后来都加入了中国国籍,朝廷赐以“温”“安”二姓,这除去含有“温饱”和“安居”的意思外,恐怕还体现了希望与邻国温良和睦相安无事的对外方针。确实,除去在少数几个时期而外,中国的历代政府一般是不大喜欢对外生事的,这个性格内向的农业王朝,既缺少一种广阔的想象力,也并不感到外部世界有多大的诱惑,只要别人承认他天朝上国的至尊地位,隔三差五地来朝觐进贡,让他们面子上好看,这就够了。
德州郊外北营村那些温姓和安姓的居民,现在已传到二十代以后了。他们生活得很平静。离东王墓不远还有一座清真寺,是他们做礼拜的场所。时间可以同化他们的血统、语言和生活习俗,但宗教信仰的旗帜却不会轻易因时间而黯淡,因为,那是潜藏在他们血缘深处最神秘的母语。
郑和的宝船在南中国海和印度洋消失之后六十年,西方才有了哥伦布的远航,而且船队的规模与郑和也不可同日而语。但就其对世界历史的影响而言,哥伦布却要大得多。这种错位使我们想到爱伦堡的一句名言:“在决定性的时刻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是幸福的。”十五世纪末期的欧洲正处在文艺复兴的前夜,方兴未艾的淘金热加速了原始资本积累的进程,这种**裸的利益驱动,使得哥伦布的远航充满了贪婪和冒险精神,在他们野蛮征服的背后,恰恰折射出一种远离传统秩序的强悍的生命力。而郑和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历史上的明王朝是一个暮气日增的时代,郑和的举动,只是某个帝王例如朱棣个人的胆略和性情使然,但对于中国的封建社会来说,这时已开始从烂熟走向衰落,失去了生气勃勃的进取精神。朱棣死后,他的孙子朱瞻基勉强主持了最后一次远航,终于敌不过手下那一班儒臣的鼓噪,下令把历次远航的所有重要档案(包括航海图)付之一炬,以防后人仿效。
所有的史书对此都一笔带过,根本没怎么当回事。中国历史上烧的东西太多了,几张航海图只是毛毛雨,根本算不上什么。那么就烧吧,烧它个片纸不留。这真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太监郑和是无后的,他的航线上也不会有后来人了。
事情很简单,郑和下西洋纯粹是一场政治示威,其支出亦全部由中央财政负担,这种一味消耗国力,摒弃了商业利益的远航注定了是难以为继的。虽然郑和的船队也带回了西洋的香料、珍宝、油膏、药材及珍禽异兽,但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只能点缀宫廷生活的色彩,不可能进入大众市场,当然也不可能产生利润。因此,一旦决策者的政治趣味发生了倾斜,远航便寿终正寝,顺便还要掷过来一顶“暴政”的帽子。政治上的争论有时很无聊,孰是孰非全凭**帝王个人的好恶。这场延续了将近三十年的轰轰烈烈的远航,最后就这样化作了几缕轻烟,消失在中世纪的沉沉夜色之中。
稍稍开启的国门又关闭了,中国错过了一次迈入海上强国的契机,一个面向内陆的农业王朝与海洋文明失之交臂。从此以后,一直至十九世纪末期,历代的统治者不敢再向大海迈出一步,他们的生命精神如此萎顿,甚至连只能算半个男人的郑和都不如。在四百余年的漫长岁月中,中国基本上无海军可言,它那新月形的海岸线如同一块冗坠的软腹部,只等着西方列强的舰队来随心所欲地宰割。
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
也许,一切都是从朱棣的迁都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