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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沧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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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沧州雪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十七沧州雪

沧州在漫天风雪中接受一个南方游子的解读。Www.Pinwenba.Com 吧

真好!记忆深处的沧州就该是这种氛围,那是定格在风雪中的一派肃杀之气,有一种冷冽的凝固感,就像苍劲的北方汉子,脸上满是沧桑和沟壑。记忆中的事情并不一定都是亲身经历的,其实我以前从没到过沧州,这记忆来自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至今还记得在林冲去草料场的路上,那一段关于风雪的描写: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四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大都很简约,如果让现在的哪位仁兄去写,这么一段关乎情节走向和人物命运的大背景,不知要怎样洋洋洒洒地铺陈呢。但现在想起来,还是施耐庵那种看似很不经意的笔法来得传神,只寥寥数句,气氛就出来了。

这就是沧州。在宋代,这里是流放犯人的地方,自然是很荒凉的。荒凉是因为水的缘故,这里是九河下梢,又濒临大海,海潮来时则洪荒遍野,汪洋恣肆;海潮退去又遍地盐碱,古漠苍凉,不然施耐庵怎么会把这里称作“远恶军州”,又怎么会把林冲发配到这里来呢?要说历经沧桑,这里才是最有资格说的。林冲看守的那个草料场,我想大抵就是海滩上生长的茅草和芦苇,茅草是军马的饲料,芦苇则是军队的柴草。沧州古称长芦,著名的长芦盐场即因此而来,从这名字中,我们可以想见当初那海潮进退,芦荻萧萧的景况。为什么要把草料场放在这里呢?因为在那个时候,这里是北宋王朝和辽帝国对峙的前线,沧州南面的东光,原先叫定远军,西面的肃宁和蠡县,原先叫平虏军和宁边军,这些地名都是杀气腾腾的,带着浓重的军事色彩,分明有撩打的意思。事情也正是如此,宋太宗两次北伐,都和辽军在这一带反复厮杀,打了二十多年,却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这样到了真宗时,就只好坐下来和人家讲和,签订了“澶渊之盟”。仗不打了,地名也跟着改,定远军改曰永静,平虏军改曰肃宁,宁边军改曰永定。地名改了以后,宋辽之间大约有一百余年相安无事。所以那管营叫林冲去守草料场时,说是“抬举”他,因为边关无战事,那草料场每月只是纳草纳料,还有些常例钱寻觅,是很闲散的差事。

沧州水多,便有了镇水的铁狮子。我不知道中国人为什么喜欢用铁铸的兽类来镇水,是不是在八卦中兽为坤象,坤为土,土胜水的缘故。我说不准。最常见的是铁牛,也有虎、羊、犬,甚至还有鸡,我怀疑那是用于贿赂龙王的,给它准备的牺牲。据说沧州的铁狮子体阔近丈,重约四十吨,铸于后周广顺三年(公元953年),是全国现存铁狮中最大的一座。我在前面说过,中国有资格被称为“最大”或“最早”的东西太多了,什么东西多了就掉价,因此,那座“最大”的铁狮子至今仍被遗弃在乡下的旷野里。人们遗弃它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沧州已没有水了,那曾经滋润了元明清数代历史的南运河也干涸了,成了鸡飞狗跳的舞台或尘土飞扬的大道。既然没有水,还要那镇水的劳什子干吗?再镇下去,可就连人畜的饮水都成问题了。在沧州的大街上,我一路目睹了沧州人在风雪中狂欢的景象,那是一种对水的激情礼赞。毕竟生命是离不开水的,没有水,还说什么根深叶茂蓬勃亮丽?还说什么春风杨柳雨露滋润?还说什么男人的英气俊朗女人的温婉可人?在这漫天飞扬的大雪下,所有的生命都像接受洗礼一般舒活绽放了。男人们多少还不失矜持气度(不然他们就不是男人了),他们只是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双手插在口袋里,把衣领拉得老高,很有风度地作哲人般的沉思,一边欣赏着自己脚下那很好听的节奏和响声;或者仰起头,让雪花抚摸着自己粗糙的面孔,那目光中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温柔。男人的温柔是很少流露的,除非是在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前时,现在这些男人就有这种感觉那是做儿子的感觉。女人们呢?她们是天生的水性,没有水,她们就整个儿蔫了。光说“蔫”也不对,有时候她们会表现出一种男性化的浮躁和专横,甚至霸悍,其实,那正暴露了她们心灵深处的渴望对水的渴望。现在,一场大雪让她们重新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觉。特别是女孩子们,她们在雪地上大呼小叫地追逐,一个个疯婆似的,几乎可以用纵情声色或无法无天来形容。有一个穿大红滑雪衫的女孩子甚至即兴制作了一块简易雪橇,让同伴们拉着她在雪地上奔跑,一路意气风发,完全是叱咤风云的气概。等到那雪橇翻倒了人们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只画夹,里面有几张关于春天的水彩画,绿肥红瘦地散落在雪地上。时间已是下午五点,在冬天,该是暮色低垂了,但是有雪映衬着,四处还不见黑,反倒有一种回光返照的明亮。下班的人流从各个路口涌出来,加入了这狂欢的庆典。自行车碰撞的概率明显增加了,但即便是撞得人仰马翻,纵横捭阖,双方也照样嘻嘻哈哈,一点也不介意的,大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侠义风范。要是在往常,这马路上不知又要收获多少掷来掷去的脏话。大雪把所有人的心灵都洗涤得无比洁净,使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大度、乐观、善解人意,既富于童心又不失绅士风度。

大雪真好!

沧州已有好几年没有下过像样的大雪了,在这座北方城市,雪,竟然成了大自然难得的馈赠,偶一施舍便让人们亢奋不已。久违了,这正宗的燕山雪花;久违了,这轻蹈于天地之间有如诗人笔下的狂草一般的北国之雪。

在沧州的旅馆里,我对着地图寻找古运河的踪迹,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地图上的大运河有一种中国美学中传统的对称美。你看,它的最高点南旺水脊恰恰处在中点的位置。以南旺为对称轴,那么,与太湖平原对应的自然是河北平原,与钱塘江对应的则是海河。而南北两个端点上的杭州和北京,都是香车宝马型的古都,在历史上也差不多是等量级的,只不过在时间上有些错位罢了,从端点过来一点,同属于暴发户的那种,散发着近代商业气息和殖民气息的,是上海和天津。再过来一点,色调变得古朴了,有点斑驳的意味,在南端的是苏州,在北端的则是沧州。

沧州能与苏州相提并论吗?

能,至少有一点它们是可以匹敌的,那就是,它们都是自明清以降状元出得最多的州府。

苏州出的是文状元,沧州出的是武状元。

如果说苏州是江南的诗词坊,那么沧州就是北国的演武厅。

沧州武风腾蔚,这里所说的“武”是属于冷兵器时代的,即所谓舞枪弄棒、弓马骑射一类。其实,说起中国的武术,人们自然便会想到沧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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