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道光十九年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23道光十九年
道光十九年一月,钦差大臣林则徐离开京师驰赴广东。Www.Pinwenba.Com 吧他没有走运河水道,运河水道是浪漫的消受,需要足够的耐性。林则徐是雷厉风行的人,他走的是旱路,随行的只有马弁一名,兵丁六名,厨丁三名。林本人乘坐大轿一顶,自雇轿夫十二名,所带行李自雇大车两辆。坐轿、大车等工钱均由自己开销。作为钦差大臣,这样的轻装简从本身就是一种姿态。林则徐在道光十九年的出场,是以一种开风气之先的另类姿态走向前台的,他也因此走进了中国近代史的视野。
他是奉命去广东查禁鸦片的。这一查,就查出一桩石破天惊的大事来了。
清朝的历史到了道光十九年,各种矛盾和苦闷已渐趋饱和,各方面的忍耐也达到了极限,这一年是注定了要弄出点大事情来的。
各种修修补补的改革当然也在进行,例如试行海运、整饬盐政、裁撤梨园、宽弛文网等等。但所有这些都是隔靴搔痒式的,一碰到矛盾就赶紧打住。热闹了一阵子的海运早已偃旗息鼓,京师的漕供仍旧依赖运河,不为别的,只为保险。道光是个苛俭抠门的“老农”,四平八稳地守着一摊子家业。他的眼光也完全是老农式的,忧虑中带着几分苟且。他曾在给臣子的谕旨中打过一个老农式的比方,说国家目前的景况就有如一座破房子,梁柱已经大坏,只能修修补补地维持现状,断然动不得大手脚的。在这一点上,他似乎还比较清醒。于是房子一天天地破败下去,越破越补,越补越破,几乎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
林则徐离京三个月后,他的朋友龚自珍也离京南下,离京的原因是“因故罚俸”,这个“故”,就是他太狂傲了,不见容于那个时代。当时龚自珍在礼部当一个小司官,正六品,每年俸银六十两。一个才华盖世的思想家和诗人,在冠盖如云的京城厮混了整整二十年,才从从七品升为正六品,相当于一个为王府管家的“包衣大”,这实在是很寒碜的。冷署闲曹,俸入本薄,龚自珍又是朋友人,景况就更加窘迫。好友王元凤受谴戍边,又把家小托付自珍,寄居龚家。龚妻何氏为生计所迫,曾向王元凤的妻子潘氏借金钗当钱,再去籴米买盐,却久久无力赎回金钗,使自珍夫妇惭愧不已。罚俸后的景况自然就更加不堪了,房主叩门讨租,谩骂声不绝于耳。笔砚冷落,形影相吊,连心爱的藏书也难以保存,一个穷京官的潦倒之状,恐怕无过于此了。那么就回江南老家去吧,幸亏得到了一个同年好友的资助,他才得以离京南行,否则是连盘缠也无法筹措的。他的离京与其说是对官场的失望,不如说是对清王朝的失望。京师太压抑了,这里充斥着蝇营狗苟和敷衍塞责,还有权贵的呼喝和小人的谄笑。“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在一种世纪末的病态气氛中,醉生梦死便成了最大和最后的挥霍。这里根本不需要思想和才华,思想和才华如果再加上正直的品格,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它只能加重你的生命负荷,让你成为不合时宜的独行客,在无声无息的贫困中慢慢地窒息。书生之累,世代皆然,而在一个满目荒芜没有生气的时代里,就更加令人触目惊心了。
他不携家眷,只身南下,雇了两辆骡马大车,一辆坐人,一辆装载文卷书籍,缓缓出城而去。京师的高楼檐角,连同街市的喧闹声,一同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了,到这时,龚自珍心里才猛然涌起一股惜别之情,在他眼里,京师的山山水水都是有情义的,翠微山目送他摇鞭东去,西斜的夕阳也像是增添了几缕愁绪。原来京师不光有**与媚从,贪婪与平庸,还有我见青山与青山见我,一种苍凉悲壮的情感拍击着心扉,他又要写诗了。从道光七年开始,他几乎有十二个年头没有写诗了,这是他的第二次戒诗。为什么要戒诗呢?因为诗是性情之物,真正的诗情总是藐视法理的,而他又是生性狂傲的人,一旦诗情勃发,胸中块垒排闼而出,少不得要指点江山,抨击时弊的,这当然为官场的游戏规则所忌讳。戒诗是为了“收狂”,对于一个天生具有诗人气质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一种残酷的自宫。现在既然已经弃绝官场,还戒它作甚?那么就写吧,他的诗原是写得极好的,一出手就不同凡响: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是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别了,京师,少年的梦,青年的抱负和中年的勃勃雄心,都留在这里离他越来越远了。他已经四十七岁,此一去,以后恐怕就要老死江南了。但惆怅尽管惆怅,忧时济世的情怀并未泯灭,即便是飘零殒落,也要化作春泥催发新的生命。一路上,他每作一诗,便写在账簿纸上,搓成一团丢在一只竹簏中。写诗真是畅快——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诗人的话——告别了令人窒息的官场生活,他“狂言重起廿年喑”,再也用不着瞻前顾后看别人的脸色了。这一年岁当己亥,他涂抹在账簿纸上丢在竹簏中的那些诗,后来收为《己亥杂诗》。
车到通州,他又挽舟南下。在道光十九年那个时候,如果说有哪一种事物最能让你耳濡目染地体味到历史的苍老和无奈,那就是大运河;如果说有哪一种方式——或者说情节——最能让你切肤之痛地感受到国计民生的困窘,那就是做一个行吟诗人伴着大运河远行。现在龚自珍来了。真应该感谢京师官场中那一幕小小的“罚俸”事件,他让一个沉沦下僚的诗人走进了大运河,也走进了大运河痛苦的呻吟,从而留下了关于大运河的一组情辞并茂的诗行。清代中期的大运河有如一位不堪重负的苦役犯一般接待了龚自珍,它形容枯槁,步履蹒跚,无论自然界的四季如何转换,它褴褛的衣衫上都扑满了衰飒的秋风。行进在大运河上,诗人那宏远的抱负只能化作无言的歌哭和叹息,在他的笔下,大运河已剥落了风情意义上的审美愉悦,只剩下流不尽的苍生之泪:
不论盐铁不筹河,
独倚东南涕泪多。
国赋三升民一斗,
屠牛哪不胜栽禾。
他已经辞官了,没有资格再去谈论盐铁与河工之类的大事了。但国脉之艰,民生之苦,又让他忍不住泪洒青衫。在南下的一路上,这不是他唯一的一次流泪,在淮浦,纤夫们夜以继日的“邪许”之声也曾牵动过他的情怀,让他涕泪纵横。这里是大运河与淮河的交汇处,由于运道淤塞,水路狭浅,致使北上的漕船都得由人工一艘艘地挽牵过闸。前人在诗中曾描写过漕船过闸时那种“邪许万口呼,共拽一绳直。死力各挣前,前起或后跌。”的艰难。“邪许”为纤夫的吆喝声,夜阑人静时,运河上的这种“邪许”声自有一种悲怆的伤怀之美,它在一个关心国计民生的知识分子的心头激起的波澜是如此强烈:
只筹一缆十夫多,
细算千艘渡此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