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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道光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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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曾靡太仓粟,

夜闻邪许泪滂沱。

从一艘漕船需要十个人拉纤,想到一千艘漕船北上京师将需要多少人的劳动,又想到自己也曾在京师中消费过官仓的粮食,于是诗人由内疚而上升为对国事的忧患。有人认为末句的“泪滂沱”是为了凑韵,感情上不够真实,夜闻纤夫的吆喝声,可以使他内心感到惭愧,何至于泪雨滂沱呢?似乎太过分了。这样的理解实在过于头巾气,因为人的情感方式是不能用定理来规范的,有的人可能死了亲娘亲老子也照样谈笑风生,而有的人即使看到一片凋零的花瓣或一缕夕阳下的炊烟也会流泪的,这就是为什么只有少数人能成为诗人的缘故,以龚自珍那样的气质,亢奋激昂中又蕴含着低沉哀婉,这滂沱的泪雨既是一个诗人内心情感的个性化诉求,又体现了一个富于使命感的有识之士在大厦将倾时的苦闷和痛苦,一点也不矫情的。

五月中旬船过淮浦,过了淮浦就进入里运河了。

这里是大运河最多事的段落,也是最繁忙的段落。淮安是漕粮中途盘验的总站,各帮漕船过淮的日期都有严格的规定,超过了限期,不仅船主吃罪不起,而且沿途的官府也要被追究的。因此一路上胥吏催逼,如狼似虎。龚自珍乘坐的小船在漕帮的夹缝里且走且停,两岸是里下河凋敝的乡村。一个时代的衰败气象往往不是洋溢在上流社会的笙歌舞影中,那些人恰恰是最麻木的;而是渗透在平民生态的每个细部,例如灰暗的天空下荒芜的田野,破水车有气无力的呻吟,或者乡民们脸上的菜色和迷茫的眼神。五月的乡村本该是丰饶而欢悦的,但去年秋天的大水还没有完全退去,运河大堤上随时可以看到灾民搭建的临时窝棚,满目疮痍,万户萧疏,民众的疾苦有如乌云一般笼罩在龚自珍的心上,诗人禁不住又潸然泪下。

从饥民和纤夫的身影中,龚自珍又想到了去南方禁烟的林则徐。国势衰微,万方多艰,现在大清王朝面对的难题已不光是河务和漕运,还有那洪水猛兽般的鸦片。几个月前林则徐出京时,他曾写过一篇《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情辞慷慨地提出了自己对禁止鸦片贸易和杜绝白银漏巵的十项意见,对林则徐不仅托之以国家的重望,倾诉了惺惺相惜的挚友情谊,也表示了自己有风云际会、随之南下共商禁烟大计的设想。林则徐在南下的车轿中细读此文,深为感奋,在回信中认为“责难陈义之高,非谋略深远者不能言”,却又婉言谢绝了龚欲随他去广东的要求:“弟非敢阻止旌旆之南,而事势有难言者。”有什么“难言”的呢?当然是政治斗争的险恶,像龚自珍这样的狂生,听听他的意见是可以的,带在身边顾问左右却容易给政敌以口实。而一旦自己在政潮中有所闪失,就反而对不起朋友了。他毕竟久历官场,考虑问题不会光从朋友意气出发的。龚自珍可能会有点失望,但他仍惦念着林则徐在广东的作为,他的目光每每越过纤夫苦难的脊梁,跃跃欲试地遥望南方:

故人横海拜将军,

侧立南天未蒇勋。

我有阴符三百篇,

蜡丸难寄惜雄文。

道光十九年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就这样弥漫在一对挚友的往来书札和诗词中。

当龚自珍思念着远在广州的林则徐时,魏源已经在扬州迎候他了。

这三位在中国近代史上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风云人物——林则徐、魏源、龚自珍——却同时又是挚友,这真是中国的幸运。现在,他们中的两位相聚在二分明月的扬州。魏源在这里有一处名曰“挈园”的住所,“挈”者,衡量也,衡量什么呢?以魏源的学识和志向,我想如果把这个“挈”理解为经天纬地是不会太错的。在这期间,龚自珍除了出游以外,就是和魏源探讨关于广东的“夷务”。这是两个最富于生命热情和性格魅力的男人之间的晤谈,龚自珍豪情似火,言辞风发,亢奋时每每声震屋瓦,甚至手舞足蹈;魏源则深沉宏博,见识高远,纵横捭阖中时时闪烁着智慧的锋芒。两人各有怀抱而又同气相求,巨大的民族责任感激发了他们巨大的忧患意识。在他们看来,成败的关键乃在于朝廷内部的种种责难和牵制。这些年来,因循苟且之习,贪财好货之风,欺蒙瞒骗之术,已软化了一个泱泱大国的脊梁。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说的,说的不如吹的,吹的不如拍的,如此官场,他们既洞若观火又深恶痛绝。好在林则徐是个有胆识的血性男儿,“海到无边天作岸,山临绝顶我为峰。”从他少年时代吟出的这两句联语中,就可见志向之不凡。以他那举重若轻的才干和大刀阔斧的气魄,在广州当会有所作为的。至于“夷人”方面,他们几乎都一无所知,也几乎都不屑一顾,似乎那不过是一群左道旁门的乌合之众,只要朝廷振作精神,拒之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彼等“蕞尔小夷”何足惧哉!

在扬州小憩后,龚自珍又举棹南下。绿杨城外芳尘歇,红板桥头香草多,古城风韵和故人的友情,使他的满腔悲酸得到了宽慰,他觉得自己就像时下的扬州一样,尚处于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夏末秋初。在与扬州一江之隔的镇江,他写下了一首至今为人传诵、令人振奋的诗篇,发出了苦闷而又充满热望的呼喊: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好一个“哀艳杂雄奇”的龚定庵!书生意气,声情沉烈,挥手风雷,石破天惊。这是滚过令人窒息的江天的雷声,是封建社会长夜之末,近代社会即将破晓之际的第一声春雷。万马齐喑,一马嘶鸣,他是何等的孤独;我劝天公,大气磅礴,他又是何等的顾盼自雄,一位思想先驱者的孤独感和自豪感——当然还有那个时代特有的愤怒、彷徨、期盼和痛苦——在这首有如《风雷颂》一般的诗篇中冲冠而起,化成了一座不朽的精神巨碑。

龚自珍不愧是中国古典诗史的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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