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脚踮地站会儿,整个儿腿和下身才复了知觉。瞟一眼,女人顿有了些苦涩涩的味儿进了嘴。偏偏小腹里有条长虫热热游一下,女人赶紧憋一憋,紧紧身子,那条热便刹住在最下边,生生地胀得慌。
偏偏个男人碍手脚的,事儿没法做。女人想:离家当儿不该喝那碗蛋花汤的。
两个人坐半坎上,没个主张歇。
天上长出个云块儿,定半空望男人和女人头盖顶。盖下来就是几亩地阴凉。
男人抽抽鼻头,说:“鬼穗子,臊香味儿,夹些死人烂肉味儿。”
女人慌慌一环顾,没个甚。只是凉阴阴。
“就这河。”男人怪笑一下,拉碴胡子上下一分,露口很白的牙。女人忽然觉些男人的怪生出来。女人的惊慌劲儿男人一眼一眼地收过来。
“我唠个故事,真格儿的,就这河里头。”男人又笑一下,“你那男人杀一群人在这水里,水涨了两分,全是红血。”
女人惶恐地瞪眼老男人:“这大伯,求你早赶路吧。”
“还早,还早。”男人说,“就唠个短短儿的故事……咱垛子庄有个女人回娘家经鬼穗亩过这河,那会儿日头已沉西,半坎里女人憋了,就解个裤子尿。”
女人极不情愿,又心一诧,盯那块云,心里麻乱。
“刚蹲下,四周陡昏暗,女人突然觉到个凉东西在股蛋上操一把,吓得跳起来……”
女人浑身发毛,差不离儿湿了袍。
“女人一看,胆险些裂破。身前身后尽是些兵,背些枪,头还箍些白布条儿。——一点儿响声也不曾有,一咕咚就冒出这群兵!女人胡胡地系了裤子,兵头儿就冲她笑,问:‘有吃的哦?’女人赶紧拆了包裹,把捎给娘的薄饼儿分个净。女人重扎好包裹,一抬头,啊呀,四周一片空,连个人影儿也没得,哪还有一个兵?”
“谎!”女人发寒一般,身架子抖得厉害,“这大伯咋啦?咱快赶,求你,我男人会焦等呢。”
男人就起身。
“赶就赶。这河鬼魂多,怎么个过?还有些水。”
“咱就卷腿脚子蹚呗。”女人瞅瞅水,再瞅瞅自己的袍子。
“这河阴魂多,尽些个冤鬼呢,水下没准儿踩个尸首,不怕小鬼摸你腿肚子?你这细脚尖趾儿的。”
女人不做声儿,心里直泛股恶臭味,拿眼恨恨又恐惧无奈地望男人。男人卷了麻布裤到大腿。男人腿疙瘩的壮劲儿。
“我背你过来。收了你些车脚钱儿,活该的。”
女人脸一下子冲红,到了脖根。
到河心,男人说:“脚踏着骷髅了,大趾儿险些套进眼窝洞里去。”女人死一抱男人的肩,拗劲儿往上提自个儿的身子,大腿侧触了男人裤腰袋,有个硬硬冷冷的啥,挺顶人。女人心里啪啪乱蹦猛一阵。
过了河,上车。车轱辘依旧那么滚。那块云飘落到河那边的天。照样的鬼穗子亩,只是地里风猛些,鬼麦子一搅身子,男人女人四周旋旋的黑穗灰,迷煞了眼。走两里路,都不吭声儿。男人迸力推山车;女人憋小腹那股子热,一劲儿拿眼寻个方便的地。
日头没个招呼,就斜坠灰色西天,不再现影踪。视线一下子像遮了黑幕,鬼穗子亩像些各样儿黑影鬼踪摇动,车轱辘声有点累劲儿的怪气,刺刮刮地冲耳膜;这声儿又像勾结了地里某些蠢动声,一齐绞动着半空天。
半地里突然“沙”一声蹿出个黑物,一跃消失。女人“啊”一个尖嚎,男人手脚一抖,女人便自车上惊下路来。女人只觉得那泡热窜下来,湿了一片,满眼的鬼穗子一堆堆,急速旋转,好一阵儿才定下来。
男人把车搁一边,蹲下来,牵女人两条胳膊。女人软得像堆水,男人就搓搓她的后背心儿。女人渐渐静些儿。
“是个野兔。”男人说。
“野兔……”借一丝光,女人恐慌的俊脸正挨着男人,鼻冀冀煽动着,气暖暖地洒在男人胡须上。两片唇儿抖抖地颤,细碎闪些柔白的亮。脖子口一根青筋筋,纤纤细细的游。男人心死堵在嗓眼上,满身点点刺刺样不安。女人身子托在手上,沿个十指罗圈儿胀胀在传些酥劲儿,通骨子蛮抖,髓心心似成了火苗苗,呼呼直蹿出。
“……要你,好俊脸儿……身子。”男人呻吟着。
女人怔怔盯他。
“……我哄你……吓你……骗你……”
女人怔怔盯他。
男人喘会儿气,猛一抬手,先是脱了草帽,再抹把脸,一撇假胡须揪落到手上。
女人倒吸口凉气,还是怔怔地望男人。真个儿年轻英俊的后生。
“给我……不?”
“不!”女人挣两下子,定定地说,“自家男人……不能……会杀了你。”
女人慌将身子往后缩,麦秆秆倒去三五棵,鬼穗灰洒洒扬扬。男人吸口气,猛个喷嚏儿喷出,像条累活的驴。
“那我走。”男人说,“把你单个儿丢这地里……我不会给他,给任何人晓得……”
鬼穗子地死样寂,极似块浓黑的琥珀物。男人女人的身子都燥热起来。女人舒开身子,闭了眼尖尖,不再动。一片荒灰灰的麦秆成了无影踪的背景。男人盯了她的袍,皱皱的纹如条条沟儿淌到腹沟子。胸脯挺挺样直冲男人的眼。男人伸伸手指,半空中一阵惊惊的犹豫,使落进女的袍口口。解两扣儿,死劲劲儿亲个细脖儿;再解两扣儿,揉吮着女人的胸……两个人都融成一摊子,丝丝也不剩在黑一片中淌动。
山车儿行李儿单单的蹲一边。十里鬼穗亩便似水面遭些风,一摇一晃全没了知觉。
男人的声音鬼穗灰样弥散轻飘:
“……咱浑……小时儿就知你个俊……想要你如命样儿……我不比个徐……用这强盗招儿……才装个老车夫……也不止图这一着……”
女人扭阵身子,伸个手悄悄探了男人裤腰袋。满地里震动裂开似的散……
男人女人走出鬼穗子亩,朝大路赶,临到古西镇下,见镇子边坐些炮堡堡,围了些大砖墙。几个兵提张马灯晃来晃去。男人女人在门口喊了名儿,老大会儿出来个白面兵官儿,瘦高个儿文气样,只是腰间别支小枪。
“咋到这会儿才到?”官儿向“老男人”点了下头,边扶女人,边问。
“咋不想想多远多坏的鬼穗亩的道儿?”女人声音沙颤颤的。浑身里一通软,两腿根儿涩涩。
第二天一早,官儿把男人叫过跟前,一脸儿好样子笑:“这大伯,咱还得劳你一趟,送她回埝子庄。这边儿尽是兵,仗多,遭人惹眼,三两天就有仗,险煞!”
男人疑惑地捋捋拉碴须,扣上破草帽儿。官儿就给他纸包,说:“再添些辛苦费。”
女人打院儿里出来,站在山车边,两眼窝红桃一样肿。
官儿望着男人女人一坐一推出了镇门儿,上了路,向了远处黑糊糊一片鬼穗子亩。官儿叹一口气,又冷笑一声转身进了另一幢花布窗帘儿的小砖楼。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几十天后,有人发现鬼穗子亩里有双尸首,没一丝衣。辨不清脸孔,但一男一女还是真切的。
这是我跟老苏区“遗军”、那个摇把轮椅的“老党”,和老苏区的“遗民”、那个说句话咳三遍的老巩在一起闲聊时听来的鬼故事。他们两个说一气,争一气,说到最末尤其走了样儿。“老党”硬说那两男女死时衣服穿得好好儿的,那男人准是他队上的派出的兵,死后衣袋里还拣出个大帽儿洋水笔和支小洋枪儿,还有张画古西镇子的草图纸片儿。“狗日的,”“老党”骂,“事儿没成还偿了命坏了事,要不,打个古西镇咋那么惨?徐家辉狗日的四处冒弹弹,到处一摊一摊尽他奶奶的咱的弟兄,我哥命陪了,我腿钻几个大窟洞,……徐家辉打得枪管红烫烫,黑乌精,就让他那第三个小老婆脱了裤子撒尿浇枪管……”老巩猛摇头又猛咳:“啊……呸!老党你尽编些电影骗子的事,讲烂百遍了!”老巩就说那时他赶几十里路跑过去看了热闹的,男人女人光着身子没半点伤,绞在一起撕也撕不开,死在怪地方死法也怪得很呢。“老党”满脖儿通红肉直跳,就差两条腿跳起来争……我想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其中自有弄不清的道儿。许多东西又何必弄个一来二去呢?比如说徐家辉侄儿入过还乡团,“文革”时被打得差点没气儿,咋现在又补什么钱?谁心里都没根准谱儿。只是过去的事听得多的记下来,老苏区就不是块平常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