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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鬼穗子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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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鬼穗子亩

2018-04-15 作者: 丁捷

走不出鬼穗子亩

离庄走了一遭子,歪歪斜斜的道儿。Www.Pinwenba.Com 吧山车轱辘细声细气地唱。男人憋满气儿推,先头是没半丁点儿声息;再会儿上了劲,推一程气粗一程,满胡须沾了水汽珠儿。女人在车上横个身子,一侧脸,见这老男人的胸肌很是荒壮,视线里一起一伏,与个拉碴胡子的脸挺不配。

先前还看见的庄子退得远远,一地里浓树和泥墙屋蹲定着。这会儿全成一条青线线。左边也一条青线儿,右边也一条青线儿。唯独前头里是远远一条黑线儿。女人只这样四周一瞥,心里虚空起来,陡然觉出一片死静。男人气喘到她脖根儿,痒痒的,像背后里趴条落荒的狗。

路弯弯转,转转弯,像根瘦蛇背。男人车推得吃力,女人坐得更吃力。三轱辘一拐,五轱辘一跳。女人个身子没完个晃荡,山车垫棱顶两屁股片子,一轻一重挤压那块肉。胸脯像两把手捉着,单袍里踹踹地一麻一酥。

“这大伯,咱歇一程吧。”

“咱路才走完个零头儿,还有十来里鬼穗子亩呢,咱再歇甚时挨到古西镇?”

“咱累的。日头高呢。”

男人还是依了,路上刹了山车。背着日头坐路边儿,脱破草帽儿掀起风,一股股汗腥味。女人顿口气,挪半天身子才下了车,山车另一半边满是女人的行李,一失重那边倒过去。女人脚一挨地浑身木瘫,蓝袍布死死绞在身上般紧。

“咋这鬼路,难走得着实儿。”

“我说收你那点车脚钱儿,可怜少呗,玩命儿做呗。”老男人吐口唾沫星儿。

“哪料这个样儿路,咱到古西,叫我男人好生生地款待你呢。”

“鬼样路难走煞的,后边更是呢。十来里鬼穗子亩,你不曾闻过?”

“闻过,没走过。”

“稀里稀拉一片鬼麦地,全是黑灰穗……地里狗不拉屎,只蹲些无主坟。老八早是块兵干仗的地,久前元瘩子追杀那文天祥……先前**兵跟日本人一路杀,滚了好些骷髅……”

男人一说,望一眼前边,再望女人。女人吸的口气,凉飕飕打后腰蹿上背,前边黑糊糊一条线浓出好几层。

“咱快些走吧。”

“咱赶。”

男人屁股扣上草帽儿那档子,女人忽然望见他一头头发黑得很呢。女人满身起了鸡皮疙瘩儿,上了山车儿便如散了架。

风一扬黑灰屑蜢虫似的密密飞,打男人的脸上、身上、脖子里。皮肉先是丝丝痒,再是辣辣地麻。十来里鬼穗子亩开头了。整个儿地一簇麦,一簇空,像个疤疮疮的人面相。偶见歪身子刺槐树,一身子孝白的花;偶见些曲道儿三叉沟,一水里野蒲苇和长腰子河魂草;偶见秃顶子坟垛儿,一堆堆羊舌草和杂色藤。

“蛮荒。”女人怯怯想。拿眼打量这鬼麦子。纤纤软软的腰杆子,伸几枝长蔫草叶,末顶抽个黑穗子,像根杆上沿一长团儿纸钱灰,风一碰,灰便四处扬。走半里路,抹把脸,生黑。

“这鬼怪地。”女人骂声,嘀咕一样。

“就像鬼怪地呗。”老男人应声,破了荒寂。

“这大伯,我小时听娘唠,这鬼穗子是让阴间收了麦穗才变黑的,像鬼收纸钱同个理儿。咱那地里就这回事儿,有座坟,四周便多些黑穗穗。娘唠:鬼跟人争收麦呢。”

“嗯哪,就是鬼穗子呗!”

“这地里咋尽是鬼穗子?”

“这地里就是尽住些鬼呗,老古以来,大家伙干仗就在这十里荒地里钻,埋了几十朝骨。原先也不是鬼麦子,尽是好好的穗,没个人敢收,落到地头里再长,鬼便收了。好穗子越少,鬼穗子越多,就成这样儿。鬼种鬼收。”

“……”

“有一年腊月黄天,我打古西集市经,捎点年货回,过这儿,天黑得很。我闷头只管赶路,不想一抬头猛见前头黑地里……吓得个血往脸皮上涨。”

“见啥啦?”女人沙了声。

“荒大荒长的丈丈鬼!一丈不止高,穿着白袍子,头毛有一人长,一把散麦秆样搭在身上,两眼油灯样儿,黑咕隆咚里两点亮……我知是鬼拦劫,就丢了年货没命地闭着眼跑……睁眼一望,什么也没了,可就是老跑不出鬼穗子地……直跑到天亮,我借光一看傻了眼:我是兜着个大坟堆转了一整夜,踏得泛了几层黄沙土,知是惹鬼的啦,回去发烧了半个月,尽像场梦。”

女人听得,身子一颤,全个头皮发绷,发丝儿似硬挺起来,嗖嗖地擦着风。车轱辘还是吱吱地转,地里似没个正经的路,拣些板板结结的空处钻。山车头碰片麦穗子,黑灰灰泛好一阵儿,女人小绣鞋成了个黑一色。

日头往西斜,照女人男人左半个脸。眼一望,天里灰,地里杂乱乱。没个人烟儿,虫影影儿也没有。女人拿眼拽住日,心焦,悔启程得迟,不该一听自个儿男人捎个信,便急急租辆山车儿往古西赶,更不该雇了这外庄不知不熟的老男人。

老男人敞开个短膊对襟麻布衫,只管闷个破草帽的头推山车儿。

女人想找些话碴子。

“这大伯多高寿呀?”

“……”男人好大会儿才吭吭哧哧答,“五十挂个零儿。那大姐呢?”

“三十缺个零儿。这大伯家几口子?”

“横竖我一个。”

女人一愣,不再话。顿会儿男人说:

“大姐你个可是埝子庄得名的俊,羊见了不回头呢,咱垛子庄也晓得你的俊名儿。”

“你晓得我?”女人又一愣,忽儿满脸蛋红映映。

男人就想,咋隔了河望埝子庄的俊妞儿水那边捣件麻花衣,咋望见那丫头背个青竹篮子铲猪草,咋听见铜号子一曲吹过水面来,那水灵一个丫头嫁了死了前妻的富户徐家辉,咋想去扒个红窗户……

“咱就想不过来,你咋跟了个徐家辉?”

女人听这唐突的话儿,好想生笑。咋不跟个徐家辉?徐家辉一脸白皮子,待人好,他爹是黑心榨庄户的油才被斗了的,徐家辉却实实变了爹的种。徐家辉没个待她不好,没个嫌她穷,这两载儿吃细养白全仗他。

男人忽然说:“徐家辉人骂刽子手狗团长呢,前边有沟儿,上春冬家辉带兵赶群**兵,全把人家杀在冰上,你不晓得?”

女人心里一惊,又缓过来,有些生气:

“我只管做媳妇儿,不管男人的事。”女人想了一遭儿,又补句,“这大伯没个媳妇,就不知些女人事!”

男人在心里哼一声,眼珠儿骨碌碌转一阵儿,打主意的样子。女人挪一下屁股,让车棱换个挤压处,后头上坐定,不再做声。

日头又西去了两步,鬼麦秆开始拉些杂七杂八的黑影儿。车轱辘从影子上切过去,没个完没个了地切过去。

“就这河。”男人咕哝样儿的发声。

只看见些密密的矮刺槐和芦柴簇溜溜儿弯排条线儿。临了岸才望见两步宽的水垫了个沟底,浮萍旺是旺得很,叶片间冒些针针刺刺的草尖尖。

男人停住山车儿,大吐几口气。

“到这河,鬼穗亩才完了半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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