痰水拉丈二
困草堆儿
下野崽儿……
唱声里黑压压的云头似要坠下来,知青崽们的脑袋也要坠下来。我爹说的,绿豆儿她妈在城里就是管学生的臭书棒儿,绿豆儿她妈被赶下乡,还臭美,我爹他们便叫她“萝卜花”。“萝卜花”跟一个“玻璃眼儿”知青困草堆,生了绿豆儿……我爹教我这个顺口溜,我们一唱,绿豆儿他们就败啦。
绿豆使劲地憋了一会儿,不做声,拿眼瞪我,我便不怕,唱得起劲。她便和崽儿们一聚,忽然高声唱起来。声音在水面上旋了几旋,旋旋旋便扑哧哧地压过来:
东边的太阳——红彤彤啦
队长驱人——去开工啦
他的婆娘——懒得动啦
待在家里——钻灶洞啦
烧的糁粥——盛不动啦
烙的面饼——五斤重啦
“乖乖肉儿你快快吃
社员发现了要呕气
缺了草,队里挑
没了粮,队里扛
你爹的队长不白当”……
知青崽群呼喊得起劲儿。我的耳鼓砰砰地响,脑门子涨出火星的汗。硬着小脖杆儿就是不肯低头。
“噢!噢——噢——”对面呼喊。
留根说:“崽儿们骂你呢,小卫,骂你爹呢。”
山芋头说:“回去告诉你爹,治治他们邪头。”
我不出个声儿,狠狠地用眼皮挡退两滴泪,两滴泪慢慢倒回去,落进鼻腔口腔里里外外一片地酸涩,我便和一口痰水咽进这泪,喉咙口咯吱咯吱地冒酸味儿。爹的哨子声又在北边上嘟嘟嘟响。风长眼眼似的呼呼地往我短裤的开裆口灌。知青崽们的身子在视线里像桨一样唱一句划一下划一下唱一句,绿豆儿小丫头豆芽菜似的,细脖根儿撑过大脑袋被风吹得滴溜溜晃。
“我尿他们!”我叫。
“操!尿他们!”
咱们沿河帮帮站一线,我口令一喊全脱了裤,圆圆的肚皮向河西挺,十几条尿尿线出了劲儿蹿出去下了水,溅起好大一片水花花好大一片哗哗响。
操你爹尿你娘
举起爷儿的三八枪……
我们尿。唱。笑。知青崽儿里好多是黄毛丫头,尿她们是咱们每次取胜的绝招。绿豆儿急转身子跑,她们便全跑。
“不要脸,羞!”她们叫。
“鬼子逃跑了,平安无事喽!”
我们学李向阳的平原游击队威风威风:
“哒——嘀哒——哒哒——平——安——无事——喽!哒……”
娘揪住我的耳片子提,我踮脚根儿娘再提,耳根子便火辣辣地疼。疼也不出声,不出泪。
“小鬼头,越长越邪!”娘骂。“叫你在家待着,溜哪儿去了?”
我不吭,娘便再提,再骂。“到西河做甚去啦?当我不知?不认错非敲断你的腿,咋时学会欺负人……”
奶奶跛跛地跑进来,扯开我娘的手。揉搓我的耳片子。
“你看,瞎眼了真是手狠着呢!打成这样……”奶奶骂我娘,又问,“疼吗?”
“疼。”
我放泼声大哭,奶奶慌没了神儿。
“装蒜。”娘骂。
爹进来,裤带子上挂个铁哨子荡来荡去。
“哭什么事?鬼声鬼气的。”
“小卫越学坏了,这鬼头早上跟来富儿跑到西河边作厌……”娘说。
“球!这大的水,淹死你。”爹瞪我一眼。
“他还跟来富他们欺负知青子,骂得那个难听!”
“呵!呵呵……”爹笑起来。
“别总怪罪小卫,又是骂又是打。”奶奶插嘴,“知青子也野得很,‘萝卜花’那个绿豆儿丫头比她娘还凶呢!”
“是凶。”爹说,“那帮知青越发狂得很,今儿修堤磨他妈洋工,还满嘴屁屁地牢骚!”
“关孩子什么事儿……”娘不服。爹便来气了,冲娘骂:“烧你的灶去,管闲事!”
娘叹一口气出了正屋,奶奶也下厨。我心里一个劲儿坏乐。爹抱住我放他大腿上。爹的胡须黑了半个脸。我便伸手去揪一根。
“哟!”爹叫,“小鬼头欺老子啦。”
爹从口袋里掏个圆像章给我。爹说玩吧。章上有个老人笑得亲呢。爹说,他能跨长江呢。
“长江?长江是河吗?”
“是大河。”
“比西河大吗?”
“大多了!”
爹最后说:“小卫,见过知青点三个狗崽儿?”
“见过,越长越大了!”
爹捧我的脸蛋扎一口,说:“狗长大了要发疯咬你们的,明儿跟来富他们打死它们,敢吗?”
“敢。”
“悄悄儿的,啊?别对人讲爹还赏你好多像章,还带你去公社玩呢。”
夜里,我被个梦吓醒。爹和娘躲在床那头斗嘴儿。
“……他爹,人说知青点的老母狗是你打死的,融了龙神便发大水……你少干些缺德事儿。”
“放屁!”爹骂,“造谣,讲迷信老子斗他。”
“以后对知青管软点儿……其实那帮伢子老远打城里来,我早说过,怪可怜。”
“他们不吃软。”
“昏话……听说政策变了,人家迟早要回城的,别处的知青已走了不少。”
“管他的!”爹咯吱翻个身。“……刘书记要上调我了,做大队支书,嘿嘿,还兼个公社副主任……知青狂不了,没我的手续他们回不去……”
“我担心……”娘叹口气,也咯吱翻个身。
堤坝修了又塌塌了再修修了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