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2018-04-15 作者: 丁捷
秋
老疯爹浑浊的视线落在远处的地平线上。Www.Pinwenba.Com 吧
孤雁的翅膀一掀掀出天边的一抹黄。黄的云朵从南边上飘来,黄的水在西河里向北倒流,染了一路。绿萍的脑袋密密匝匝地挤,挤了没个隙儿。秋水草尾儿更长了。水位落了一轮又一轮。半坎儿折了身的芦柴四边倒,枯烂的芦叶柴花儿铺成张破河毯。
西河的形儿全露真了,也扭身子也拐脚。夏水冲烂的身子今儿都结了疤。
河水落得一人高了。最后一抹黄色倒流尽了。水色像老土窑烧出的大青砖啦。那个灰冷冷的调儿。
操!河东的庄子河西的知青点都灰了脸,爹的哨子声在河东响一气河西一气响,就是吊不起兴儿。
河西知青点在岸边种满了秋南瓜。藤,一根一根地瘦;叶,一片一片地蔫;瓜,一点一点地红。
知青走马灯似的到我家串门儿,爹的床头柜里装满了酒瓶儿。今儿柜上又搁上两包月饼。
爹说,又得批准两狗日的知青回城去了。
爹说,狗日的来富爹又来要救济粮了,有本事生四五个崽女却没个本事弄活呢。
爹说,烦他妈的中秋节也没个闲儿。
爹打个嗝儿出去。我也揣两块月饼溜出院儿。来富儿他们约了我摸秋的。
中秋月好大一个圆,就是不清亮。月上长了毛边边,外边还套个毛箍箍。三两块灰云捂住它放开它闹得挺有味。
我给来富一块月饼,来富便脱了衣服,背了我过西河。四下里没有人,知青点十几座茅屋呆站在月色里。我们钻进岸边南瓜地。风吹得瓜叶簌簌簌地响。
“有点冷。”来富团着湿精的身子,打个喷嚏,又吸一口鼻涕。
来富摘了个大南瓜,扁圆扁圆的,月光下泛了紫红的光,熟透了。
“甜味儿。”来富拉风箱一般响地嗅嗅鼻涕,“够我们家吃一顿……我们家没粮了……你也弄一只走?”
“我才不要呢,臭瓜!”我一脚踢在一只瓜上,“咚”一声,脚趾尖尖贼疼。
“那快走吧。”
“那我就算白来一趟?”
“那你坏了它吧。”来富出主意,“像上次一样,开个洞儿,塞些杂物尿泡尿进去,再盖上知青崽认不出,抱回去一杀,唔……”
我便照来富说的干。
“没尿了。”我说。
“我有。”
来富放下手中的瓜,蹲下来,蹲在我“干”的瓜上,对着那洞洞一泡尿。尿在瓜肚里咚咚地怪响,我们憋劲儿得意地笑只是不敢出声儿。
“完了?”
“完了。”来富说,“回吧。知青发现不得了。我先把瓜抱过河,回头再接你。”
……我感到周身湿浸的,又暖烘烘的,像钻进个暖水炉儿。我使劲儿睁开眼,视线里一团毛茸茸的光,渐渐明朗,清晰。光上下跳几下,稳定下来,狭长的一根火苗儿,是盏大油灯。
头上方有许多发丝,在灯光里泛着光轮,发丝里是张亲切的脸,一双清亮脉脉的眼睛……娘……张口叫没出声儿,我困极了……不是娘……一张比娘瘦削的脸,浅白的肤色不像娘那么黑里透红……
“醒了?没事吧?”
“没事的。受凉了,又呛了几口水。”
“……”
我发觉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子里有好几个似生似熟的大人。我躺在一个似生似熟的女人暖暖的怀里,我惊恐地往后缩缩身子……我记得……来富刚袅过水去,隐进芦柴里,有咳嗽声在岸上响两声,我听得出像爹……河西岸上一点火红的烟头移动……像爹的那人顶着个青色的月亮扑过来一般,我慌忙骨碌碌滚下水,……一片凉,一片湿,一片浑——
“爹——!”
“别嚷,不怕!待会儿姨送你回家。”幻觉没了。抱我的这位白白瘦瘦的姨把我放在铺上,说:“你脚跟儿被芦柴根戳破了,不要乱动,听话啊!好孩子是听话的。”
那声音真好听。
“饿了吧?”她捧来碗热汤,芋头片儿薄面儿蛋花儿再漂浮一层葱叶儿,我一口气喝下去,浑身冒汗。
“好了,好了,出汗了,没事儿啦。”她很好看地笑。又对另外几个人说:“没你们事儿啦。回吧,我送他回河东,贵生陪我过了河……绿豆儿也去。”
房门口探进个大脑袋,一双眼睛胆怯怯、恨怨怨地望着我。是绿豆儿!
月上的毛边边没了,洗了一般亮净。云也走光了。只剩下月亮一跳一跳地盯在我们肩头走。
“……后来呢?”
“后来呀,嫦娥阿姨就回不了啦,住进月亮里啦,陪吴刚看桂花树。你看见月亮里的树影了吗?”
“看见了!”我高兴地一跳,差点儿从阿姨背上摔下来。
“小心。”
“月亮住得下吗?”
“大着呢。”
“嫦娥阿姨待那儿怕吗?”
“不怕!有吴刚叔叔呢。”
“吴刚叔叔力很大吗?吴刚和我爹一样好吗?”
阿姨突然一颤,停下来,放下我。两眼愣愣地望着我的脸。
“不……”她摇摇头,呆呆地望着眼前西河的水。月亮在水里一漾一漾,变得粉碎,折射出零散模糊的光。
“你太小,不懂。”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今后要听话,不要疯事打架,跟绿豆儿交好朋友,好吗?”
“好的。”
“那拉拉手吧。”
绿豆儿有双柔软温和的小手。
我娘又跟爹斗嘴儿了。
“你儿子怎么了得!这样下去不成坏虫才怪……你坏心眼,孩子受影响。”
“瞎说。”爹抽口烟,瞪娘一眼。“孩子小着呢,你他妈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不操心?昨晚上不是知青们,他早淹死了。折腾了人家大半天,绿豆儿她妈抱在怀里捂,才没冻病……唉!我说他爹,你就积点阳德,放这寡妇娘儿俩回城得啦,昨夜她跟我谈半宿,这些年怪可怜……”
“少哆嗦,娘儿们懂甚?”爹摔掉烟蒂,“你也跟着别人胡说,我有权不放她回?公社不同意嘛,她的问题比其他知青严重……她那男人偷过队上的玉米棒子,一斗被吓得喝农药死的,死得不光彩!”
“那年头不偷咋办?等饿死?你就会揪人家尾巴不放。”娘压低了声,狠狠地说:“你个缺德鬼,来富爹说昨晚小卫掉下水时,你正打那儿过,竟鬼窜了。”
“他放屁!老子有公事,我也不知道是小卫,”爹骂,“那老狗,昨夜偷队里粮仓,还想反咬一口。”
“你才放屁!屁公事。人家都暗里说你鬼头贼脑打绿豆儿妈的歪主意,尽往知青点钻……当我不知?你故意扣着人家不得回城……”
“啪!”
一声脆响,娘脸上挨了一个耳光,爹的脸变了形,胸脯一张一合地喘。娘的眼睛大睁着,眼泪顺着手掌印滴滴地流。我吓得躲在门后边,咬着牙硬是没做声也没落一点泪。
来富他爹脖子上挂个大粮袋儿,被绑了批斗,庄里庄外河东河西牵着游。一路大汗淋,一路黄叶飘,好个西河的秋。
冬
老疯爹被冻硬在西河里,满身结一层冰壳儿。像条死鱼。好刺的西北风一吹,西河的底儿便露了天,没半星星水。
风卷了残叶,西河道里窜过去,北飘南落。洒洒散散,几棵幸存的榔树被剥光了身体,向灰色的天空伸展根根枯瘦的乞讨的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