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霜在两岸村子里镀一层又镀一层,庄稼地槐树群一丝儿不挂,无奈地奉去最后一丝标致坚强的绿了。茅屋门一个劲儿紧缩了身子,瑟瑟缩缩地苟存在寒风里。
风转个向儿,说不清东南西北地吹一气,天便遥遥相应地笼上灰的一片,雪花花漫天旋转着下来,在地里一寸一寸地厚了。
它们便全紧缩了身子。西河像一条千疮百孔的白蟒,在庄子间艰难地游动。
一切都是沉默如死的。
知青点剩三两人家,如童话里的雪房,稀疏地点缀于一层深冷的意境。
冬至啦,鬼节。白色的雪花里偷偷混杂了黑色的纸钱灰,飘得更玄了……
门紧闭了,不漏一隙。
奶奶还是鬼鬼地向外瞅一眼。爹在供桌旁团团转,搓手。两根白烛滴滴滴地流个泪不停。我娘把饺子捧上桌。
我揪娘的后襟,说:“娘,我饿。”
“别嚷。”娘说,“得让爷爷和祖宗先吃。”
“爷爷会吃吗?”
娘瞪我一眼。供桌上爷的灵位在喷喷香的饺子热气中若隐若现。
奶奶在桌前地上放个扫帚把儿。
“点吧,你爹等钱花呢。”奶奶对爹说。
爹使劲搓手。爹说:“娘,这……不好吧。社员看见……不是要骂我党员干部带头搞迷信?我看……就小卫代替吧。”
奶奶火了,往扫帚把上一跪,哭:“你呀……不孝的儿,你成心气你苦命的爹……干部怎么了?干部是窑里烧出的?树丫杈结出的?啊哟……谁家没个爹啊祖宗的……”
爹慌忙扶起奶奶,说:“别气,娘,别急呀,哎!邻里听见多不好……我点就是了!”
爹跪在墙角点燃纸钱。奶奶重重地拜在爷的灵位前,嘴里唠叨着什么。接着娘拜。娘拜了再按我拜。
“……他爹,你吃吧……在世没饱个肚……这钱你收下零用,买件冬衣……”奶奶笑了。两条浑浊的泪挂在百皱间。
纸钱灰在屋子里漫舞起来,四下里满是烟尘。烛光一上一下地跳动,供桌前便一明一暗地恍惚。两大碗饺子上热气成了袅袅两缕,打着圈儿向上冒。
奶奶笑:“你瞅你瞅,你爷吃得香呢!”
一阵冷风从门缝往里一扫,烛光“唿”一下灭了。爹在屋角燃着的纸钱红光纷乱。乘这当儿我一伸手抓一把供碗里的饺儿,溜进厢房,喷香地嚼咽。外间的烛光重新亮起来。
“啊……啊!他爹……你咋个……能吃……碗……转瞬剩半碗。”
奶奶结结巴巴地惊叫起来。我爹“咕”一下泼笑啦。
吃饭时,娘说:“那可怜的疯老头爆死在西河了。”
“死了!”奶奶冲我妈说,“死了好,你爹当年问他借石小米,他也不给。”爹说:“明儿叫人挖个坑埋了老东西。当年当还乡团兵,我舅是武工队长,被他提走就没音信了……前阵子我打他想撬开口,他就是不说,倒疯了……舅舅如今在世再小也是个县委书记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跟我娘在雪地里走着。天像一张黑纸,地似一张白纸。我和娘在中间一过,便留下两串痕儿。
“娘,我怕。”
“乖,有娘呢。”
“娘,真有鬼吗?”
“没……不,有的。”
“爹说没有。”
“……”
“娘,嫦娥是鬼吗?”
娘停下来,抱起我。把小竹篮儿挂在臂间,走。
“不是……小卫,谁告诉你的?”
“知青姨。娘,吴刚呢?”
“也不是。”
“娘,好人都不是鬼。鬼是坏人吗?”
娘惊愕,亲我一口,“傻儿子!你不懂……人有好有坏,鬼也有好有坏呀。”
“娘,我怕坏鬼……”
在西河边的一块荒雪地里,立着像白馍馍一样的许多坟,娘在紧贴河堤口的一座前停下。放下我。从提篮里摸出一碗饺子,散在坟上,又摸出一卷纸钱。
娘点燃纸钱,坟地里霎时一亮。
“绿豆儿她爹……大哥!我对不起你……”
娘边烧纸,边哭,边诉。纸钱在坟地里燃着,四周的雪一点点地化开,露出一方烂茅草盘结的黑色坟土。娘的垂着的脸庞被映得红红。
“娘,我怕……”
“不怕。”娘抽泣一声。
“娘,这是谁的坟呀?”
“一个叔叔。”
“叔叔?”
“是的,一个很好的叔。”
“是绿豆儿她爹?……爹咋说他是坏人。”
“爹骗你,别听他的……”
“那娘为啥上他的坟呀?”
“……”
“为啥呀?娘。”
“……他救过你的命……娘告诉你,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在城里学医的,你小时候得急病,你爹到县里开批判会去了。娘急呀,……他便来了……”娘凄凄说,“好人难长久……他死得太可怜,都怪你爹太牛,绿豆儿出世后,她娘缺奶,穷啊……他便偷了队上点东西……你爹一吓,他就……娘想起来就对不住人家……还有……”
娘抹一把眼泪。
“那爹为啥吓他……娘,爹不放绿豆儿回城,爹是坏人吗?”
“傻,瞎说!”娘慌忙捂住我的嘴。娘说,“你咋懂这些?跟外人可不能这么乱说……你太小,不懂的……为啥呢?……小卫,以后要听娘的话,好吗?不要欺负绿豆儿,她是好人,她娘上次……”
娘突然惊愕地抬起头,盯着我身后。我回头一看,见两个人站在后边,“哇”一声吓得哭起来,娘赶紧搂住我。
“不怕,小卫,是姨,快不哭……”
我一看,是绿豆儿和她娘,便止住哭。
“真对不起,吓着孩子了……”一双冰凉的却又柔软的手摸摸我的脸蛋。
“难为你了,嫂子……多谢你……还记得他。”绿豆儿娘放下手中的竹篮。
“不!”娘说,“对不起你们全家……那事儿,我再说说。”
娘抱起我,匆匆地起身走。坟上纸钱的火光早灭了。绿豆儿和她娘站在雪地里像俩树儿,风呼呼地吹就是久久地没有动。
娘走得急像是逃,娘喘气的声音极像哭。
雪下得那个狠,没个歇儿。院里一尺一尺地厚。奶奶说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明年兴许是个好年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