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甜呢。比桑果好吃。”
笋根儿胖嫩,剥去层淡绿皮儿便雪白的中看。嚼在口里满是甜汁水。
绿豆儿的小嘴一张一合,牙儿雪白,两腮一鼓便像嘟气,一泄又像笑了,煞是逗人乐。
“甜吗?”
“甜。”
“绿豆儿……”
“嗯。”
“我亲你一口,好吗?”
“不不。”绿豆儿忙捂住脸。
“那我把船划回头,不送你回家,让西河鬼吃了你。”
暮色降临了。西河水渐渐消去最后一丝残红,与灰色的天的大幕合在一起。
绿豆儿无奈地望望河岸又可怜巴巴地望我一眼,闭了眼,我在她通红的脸上非常轻非常轻地亲一口……
我慌慌地往家跑,天像黑色大口要吞了我。爹的脸红得像喝醉了酒在我脑里晃来又晃去。我娘左哄右骗连吓带唬,我才肯说了昨晚的事。
“……你就看见你爹了?”娘问。
“就看见了。我送绿豆儿回家,正碰上爹从她家出来,天黑了,我先是没看清,爹先望见我,便骂我……”
“后来呢?姨呢?”
“姨也出来了……看见绿豆儿,便抱住她哭呢。绿豆儿问她为啥哭了,姨便哭得更凶……绿豆儿也就哭了……后来,后来爹就说,我记不清了,噢对了,爹还说马上就帮忙开证明,让绿豆儿和姨回城呢。”
“……”
“后来……爹拧住我的耳朵,叫我跟他回,又说我敢回来瞎说的话,就撕掉我的耳朵,丢掉西河里……”
我忽然发现娘的脸上挂了两行亮晶的泪。娘一抹泪,便进了房。我抱住娘的腿跟着走。
“娘,你别告诉爹,我说了什么呀,我怕……”
娘把我抱在怀里,泪又落在我的脖子里,似痒似痛。
“娘,你咋也哭?”
“你爹是……畜生!他欺负人家了!”
我呆呆地盯着娘,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姨哭,为什么娘哭,为什么爹是畜生呢?
夜里娘跟爹吵架,惊醒了我惊醒了奶奶。奶奶披件衣服过来骂娘:
“你就是看我儿子不顺眼,成年儿斗气,我儿子出人头地比谁差?这些年不是他哪来个饭饱衣足,不像左邻右舍穷得那个乞丐儿……嘴闲着点儿!”
奶奶一去,娘还哭。爹便从被子里拖下娘,娘只穿件内衣冻得直颤,爹使劲儿揪住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娘的头,我哭着跳下床,一跤跌在爹脚下。我抱住爹的腿摇,爹不理我,我照着爹的腿一口咬下去……
爹惊愕地盯着我好半天没回过神儿。
五月天的脸算那一天变得最玄乎。早上爹唤人帮绿豆儿她们家搬东西上船时,天灰灰的一片。后来起了风云,便轻飘飘,烟一抖散,散散地直退到地平线那上边儿,与远处的麦垄接了边。太阳光稳稳地铺下来罩着个大世界。
西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又涨了一轮儿。绿豆儿家的东西全搬上了船,机挂船啪啪啪像个大甲鱼在河里转悠,掉了个头朝南后,又停下来。河岸上排满了人,像芦柴一样推推搡搡。
绿豆儿母女上船那当口儿,爹站在跳板上,爹的脸蛋在阳光下黑红胡碴儿硬亮。爹冲岸上的人群说了一通话,大嗓门儿在水上响了一会儿。末了,爹说好了,就开这个简单的欢送会,欢送我社最后一个知青徐文秀同志光荣回城。
绿豆儿母女俩始终脸板着,看不出个什么样儿。河水一漾一漾,水光便在她们俩脸上一漾一漾。
我站在人堆里,挤了一条缝儿望绿豆儿,我多想让绿豆儿看见我,可绿豆儿眼睛一直没离开水面。
“哟,萝卜花真格儿变了,哪像来时那个水灵样儿……”
“……寡妇娘儿……够辛酸……”
“唉……人活着真不知什么回事儿,梦一样……哟,那小丫头……”
人堆里嘀嘀咕咕。
爹笑着转向船,说:“徐文秀同志,欢迎常来西河,你的第二个老家来玩……你想对乡亲们说几句话吗?”
人群里立即静了,大家都朝船上翘起首。
“我没什么好说!”她冷冷地说。
西河水倒映出一大块阴云。这块云不知是啥时涌上蓝天的。机挂船响起来,缓缓向南移动那当儿,河水泛起簇簇水花儿,风呼呼地吹起来,芦柴群和人群相继搅动起来。
水突然分了两色,直斩斩从中间分了界,一半是灰黑的,一半是明亮的。水花儿从远去的机挂船屁股后涌过一阵来,那条分界线使河水弯曲了一阵,动摇着。见了这影子,人们便仰起脸,一看天,见那块云还遮住了太阳的一半,无数晶亮的线条从灰黑色的那半边射下来。
有着一半太阳普照的大地上下起了雨。
“下太——阳——雨——喽!太——阳——泪——喽!”
谁个一唤,人群醒了一般便散开,向庄子里奔去。
雨哗哗地下出了声,掩住了越来越远的机挂船声。我这才想起,早该向绿豆儿挥挥手了。我把手举起,像这西河上竖起的无数新绿的芦秆一样,在太阳雨里摇动着。雨顺着头发沿着手臂汇泻下来,我盯着那遮了一半太阳的云,突发奇想:看是云吞了太阳,还是太阳吞了云。
我就这般在雨中等着结果,虽然绿豆儿不一定知道我在这样做。然而,西河的水又在太阳雨中涨了一轮,她们在船上,走得再远,也一定会感觉到的。
娘抱住我。好一会儿,叹一口气,娘说:“明年该送你进幼儿园了,乖!”爹不听娘也不看我,痴痴地斜眼望西河,烟一支接一支地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