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
2018-04-15 作者: 杨守松
在劫难逃
昆剧老艺术家都已达到高龄,若再不抓好,不能将传统优秀剧目及表演艺术继承下来,将要犯大错误……
——周巍峙(1986年)
都说昆山有“三宝”,昆石、琼花、并蒂莲。Www.Pinwenba.Com 吧其实……昆山真正的宝贝是昆曲。这是谁都抢不走的,昆山要打昆曲的旗号,让国人知道昆曲在故乡昆山多么受到重视。
——俞振飞(1990年)在劫难逃
《十五贯》轰动朝野,《十五贯》救活了昆剧。
救活了,却未必就能活得好,尤其是,未必能活得长久,活得青春。
毋庸讳言,《十五贯》的走红,相当程度上是得益于它与现实政治需要的契合,正因为着眼的是政治,所以同样因为政治的原因,过不久,昆曲又被冷落,渐趋式微,昆曲演员被打成右派的就有好些个。
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
“文革”期间,昆曲一样在劫难逃。
所有的昆剧团也都想“紧跟”形势,浙昆排演了《红灯传》,上昆排演了《琼花》,周总理和叶剑英都加以赞赏,只是“旗手”**不喜欢。
其实**是懂昆曲的。1975年,**抓“整理传统”,为昆剧传统戏录音、拍电影。**点名要计镇华唱《弹词》、《搜山打车》、《酒楼》,最后都拍成电影。
但出于政治需要,**说,“我最讨厌昆曲。昆曲肯定不行!这是无法挽救的……”
张春桥亦步亦趋,扬言“昆曲你想给她生命也不行”!
政治决定一切,昆曲急剧衰落,全国七个昆班大多解散或者撤消。1976年,“文革”结束,昆曲与国民经济一样,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谢稚柳指点蔡正仁上书
上昆被解散后,演员遭到批判和迫害,大多心灰意冷,能改唱样板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得俞振飞真传的蔡正仁,也只能把昆曲留在遥远的记忆和偶尔出现的梦境里面。
忽一日,著名画家谢稚柳通过朋友找到蔡正仁说:“你们应该马上恢复昆剧团!”
蔡正仁有点发蒙,“四人帮”刚刚下台,十年浩劫所留下的烙印还远未消褪,怎么也不敢想可以唱昆曲啊!
谢稚柳是个昆曲迷,一直看上昆的演出,十年没有昆曲的日子,让他感到寡淡无趣,现在天亮了,得赶紧把昆曲唱起来啊!他分析了当下的形势,认为恢复昆剧团的时机已经到来……看出蔡正仁心动了,他又继续出点子:最好的办法是你牵个头,给市委主要领导彭冲写信,争取市委批转,市委批转这就有希望了!
1976年12月,蔡正仁和华文漪、顾兆琪等人联名书写的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由谢稚柳送到了上海市委领导苏振华、彭冲、王一平的手上——华文漪亲口问**:北昆解散了,您可知道?
主席回答:我不知道。
可是北昆的同志讲,北昆的解散,**说是根据**的指示而解散的。由此可见,**、张春桥下令解散北昆和上海的昆剧团,是背着伟大领袖**干的……他们假借**的名义,歪曲主席的指示,把昆曲扼杀在新生的摇篮里,真是罪恶滔天。
……我们都已是三十过半了,我们这些末代昆曲演员和音乐工作者,有决心也有信心成为社会主义新昆曲的第一代……在社会主义文艺百花园中增添一朵光彩夺目的兰花。显然,用词造句脱不出那个时代的烙印,但其中所要表达的意思却是十分明确的。
上海昆剧团成立
在递信的同时,蔡正仁四方联络,一个一个游说,要把已经作“鸟兽散”的同学和演员找回来。可是谈何容易啊,远离昆曲十年,要嗓子没嗓子,要身段没身段,唱念做打舞,如同陌路人:荒废了年华,荒疏了艺术,那荒唐的岁月啊!
所以要赶紧抓住青春的尾巴,趁着这大好时光,把艺术的青春抢回来啊!
然而,当蔡正仁和顾兆琪找到王芝泉时,惊讶甚至惊愕了:王芝泉已经发福!
那个小巧玲珑精致无比的王芝泉呢?
那个英姿可人的大武旦王芝泉呢?
王芝泉心下明白,就这副模样是登不了台的,上台也是“坍台”,所以她说,只要能回舞台,我一定练到往日的风采!
果然,王芝泉用惊人的毅力苦练成仙:直到2012年采访时,她依然精干玲珑,风采依旧!
回来了,“鸟兽散”又作“龙凤聚”!
回来了,大班二班都是昆班,生旦净末都是演员。
演员是演戏的。
演什么?
同样离不开那个时代,传统戏不能演或者还不敢演,现代戏就很“安全”。这样就想到了《琼花》。
1977年7月13日,现代昆剧《琼花》在徐汇剧场演出,这是“文革”后上海第一场昆曲演出,昆迷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新闻媒体争相报道,声势颇为热烈。
须知,这时候蔡正仁他们给市委领导的信还没有回音,不说石沉大海,杳如黄鹤,至少还没有任何动静。这样,演出不好说是向高层施压,但一定是传递了信息,也说明昆曲人急迫难耐的心情:我们要回来,我们回来了!
就在他们奔走忙碌的同时,俞振飞的一封亲笔信辗转送到了叶剑英手上。1977年底,叶帅到上海,在锦江饭店观看了《挡马》、《游园惊梦》、《太白醉写》几个传统的折子戏,演出结束后,会见并宴请了全体演员。
一切都在催化、都在推动、都在促成一个目标:恢复并建立上海昆剧团。
1978年元旦,上海第一个昆剧团经过上海市委获得同意,正式挂牌成立。
还有一个小插曲。文件批复是“上海昆曲剧团”,蔡正仁觉得有点别扭,他说,上海有“京剧院”、“越剧院”、“淮剧院”,我们为什么偏偏就多个“曲”字?希望去掉这个“曲”字。文化部门领导觉得有理,却不好做主,答应向上反映,结果,还真就获得同意了!
不过,多年以后蔡正仁说起,似乎有点小小的遗憾,因为有人说,北京就叫“北方昆曲剧院”啊!
其实,名称无关紧要,关键是上海有了昆曲的专业剧团,有了“七梁”“八柱”,有了自大班以来的二班、三班、四班、五班直至六班……
两省一市昆曲工作座谈会
1978年4月,两省一市(江苏、浙江、上海)昆曲工作座谈会在南京召开。这次会议在现当代昆曲史上,实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文革”期间,江苏省苏昆剧团以江苏省京剧二团的名义存在着,直至1972年恢复原有建制。只是其时放在南京太过显眼,便将之“下放”苏州,以为掩护。“文革”后期,身在苏州的优秀昆曲演员们排演了古装戏《逼上梁山》,这石破天惊之举传到南京,令众多省委领导兴奋不已,明确指示文化部门要有所行为。
1975年前后,戏剧专家、有“剧坛大将”之称的吴石坚来到苏州,名义上是协助剧团进行现代戏创作,实际上是来调查“文革”期间被驱散的昆曲演员的去向下落。探访进行得十分隐秘,吴石坚只向他极信任的几个朋友透了底,说:省领导指示,调查现状,以便将昆曲演员召回南京。闻说此事,散落全省、甚或已然改行的演员们只觉往岁颠沛,浑似一梦,而今梦醒了,他们又可以回南京、回去演昆曲了!
囿于客观情势,吴石坚这个工作一度中断。到底苦心人天不负,陆续两年的努力,吴石坚掌握了大量材料。“文革”一结束,1977年,江苏率先在南京重建了江苏省昆剧院,至于之前带到苏州的建制,则留给当地,即是今天苏州昆剧院的前身。
初返南京,没有院址,便腾出朝天宫正在展出《收租院》的“阶级教育展览馆”暂用;没有住房,省里便特批建造宿舍楼,每家一套,在当时,这可是了不得的举措!
次年(1978年)的两省一市昆曲座谈会,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为恢复昆曲艺术、检视昆曲现状、商讨在新形势下昆曲面临与亟待解决的问题而召开的一次昆剧界、乃至戏剧界的盛会。
这次“座谈会”的会务竟然是省委办公厅,可见其规格和受重视程度。
再——
名曰“两省一市”,实则是个全国性活动,连远在湖南的湘昆也来人参加了。周传瑛、沈传芷、王传凇等二十多位劫后余生的传字辈先生也都悉数到场。
名曰“座谈”,实则还组织了演出,演出地点就在西康路的省委礼堂。“文革”后硕果仅存的老艺术家们悉数登台。据江苏省政协副主席、其时供职于省办公厅的陆军回忆,俞振飞演的《醉写》、王传凇演的《写状》、周传瑛演的《访测》……无不令人叫绝。要知道,那时古装戏的演出还未全面放开。正是在这次座谈会上,绵延多年的“禁忌”被打破,被长期视为“靡靡之音”的古装戏重见云天,被批判为“三名三高”的艺术家们重拾旧衣,人因戏立、戏以人传,无不焕发出明灿的光彩。
也是在这次座谈会上,昆曲人明确提出了继承与抢救的问题。省昆一批中青年演员,也以若干新学剧目,做了汇报演出。石小梅演出《寄子》时,睹戏伤情,台下一片唏嘘,王传凇说:“骗了我几滴老泪!”画家高马得也说:“那眼泪是为自己流的……”
正是这一次座谈会,开启了“文革”后昆曲振兴的先河,给在探索中困惑忐忑的昆曲人以希望和鼓舞,给在迷茫中观望等待的昆曲界吹来一股清新之风。
传习所成立六十周年纪念
1981年11月,文化部、中国剧协与上海、浙江、江苏两省一市的文化局、剧协分会在苏州举办昆剧传习所成立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参加纪念活动的有全国多个省、市的戏剧工作者一千余人。文化部副部长吴雪、全国剧协副主席张庚、马彦祥,以及俞振飞、陈沂、黄源、匡亚明、郭汉城等参加了纪念活动。
吴雪在开幕式上,代表中央文化部和全国剧协向“传”字辈老演员赠送了纪念匾,表彰他们在继承和发展昆曲艺术方面的功绩。
这时,传字辈演员只剩下十六人。劫后重生,悲喜交集。追忆同学少年,风华几度沧桑!
纪念活动中演出了八台戏。刘传蘅剃须演出,周传瑛、姚传芗、郑传鉴等悉数登场。倪传钺演出名剧《交印》,获行家的高度评价:“老将风度,衰而不竭,沉而见壮”,“实不同凡响”。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纪念昆剧传习所创立六十周年,倪传钺寻寻觅觅,找到当年传习所的所在地,并且一一指认,哪是练功房,哪是演出小舞台,哪是食堂、宿舍……而后倾注深情,用中国山水画形式精心绘制了《昆剧传习所旧址图》。笔墨苍劲秀润,布局严谨,设色清雅,虚实相宜,绘出了昆剧传习所的景色概貌。画作右上方题:“昆剧传习所旧址。余曩曾学艺于此。今逢创立六十周年,作此志念。辛酉之秋,古吴倪传钺,时年七十又四。”书法稳健,钤有朱文“倪”、白文“传钺”两印。
胡耀邦总书记批示
然而,改革开放初期的文化尤其是昆曲,还远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上海昆剧团的成立,并不意味着昆曲全面复苏。
1984年夏,上昆要排《长生殿》,蔡正仁和华文漪还有导演秦锐生,到北京去看有关的电影资料。煌煌都城,找个旅馆都难。问是干什么的,听说是上海昆剧团的,就说没有没有。跑了好多家,就是没房间,实在憋不住了,导演就跟他讲,华文漪、蔡正仁是我们剧团的主要演员,上海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人。什么蔡正仁、华文漪,我们哪知道?很冷淡。那是什么滋味?后来还是托人,总算有了一个寄身之所。
住下以后,他们去看望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刘厚生,刘厚生听了长叹一声:真是难为你们了。就说你们回去是不是可以组织一下力量,由俞振飞出面,起草一封信,给党中央。
回到上海,昆剧团的党支部书记陶影和蔡正仁、岳美缇、方家骥、陆兼之五个人,成立了一个写作小组,一块讨论,写了三张纸头,两千多字。俞振飞参与讨论,出主意,提建议,稿成后,让岳美缇誊写,俞先生还特地在信后附写两行字:因患白内障,写小字有困难,故嘱学生岳美缇代书,敬希鉴谅。
这封信通过荀慧生的夫人张伟君的帮助,再经习仲勋夫人齐心同志送卓琳,卓琳直呈胡耀邦,耀邦同志11月22日收到,24日即批示文化部——文艺战线很广,问题不少,建议一个专业一个专业的理出问题,制定或修改具体政策、措施加以解决……不久,中央书记处与国务院批准的《关于艺术表演团体的改革意见》文件下发,“对有些古老的艺术品种(如昆剧),观众面虽然狭小,但具有深厚的艺术传统和较高艺术水平,应予以保留和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