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正仁十四岁进戏校,学了四年,十八岁了,想都不敢想我要学《太白醉写》,根本不敢。可是“大跃进”年代,学校领导几次三番找他谈话:蔡正仁,你敢不敢提出来赶超俞振飞?
蔡正仁一下就吓傻掉了,要我来赶超俞振飞,从前叫捏鼻子做梦、异想天开、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逼到后来,没有退路了,就说,我向俞老师学习,学俞老的本事,超是绝对不敢。
蔡正仁跑到俞振飞办公室,到了却不敢进去,就在外面徘徊,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开口。可是领导逼着,没有退路。“你找我什么事?”“班里头找我谈话,要搞‘攻尖端’。”“好啊。”“问我敢不敢向俞老师学《太白醉写》,我很害怕学不好,我要不提出来……”
不料俞振飞先说“这是个好事情”,又说“这个戏确实难”。
蔡正仁一听,完了,没戏唱了。
谁知,俞振飞接着说,这样,我这个戏呢跟沈传芷老师的父亲学的,我跟你沈老师是一个师傅教的,我建议你先跟沈老师说,是不是请沈老师先教,把身段啊什么的,教完了以后你再来给我看,我再把我演出的一些体会教给你。
先找俞振飞,俞让找沈传芷自己就找沈,沈会不会不高兴?蔡正仁也是吞吞吐吐的,就怕沈老师给脸色看。但是沈传芷一点也没有这个那个的,说,好啊,你明天就来学。非常爽快。
学了不到两个礼拜,天天教,天天学,就把这个戏学下来了。蔡正仁再跑到俞振飞那儿,一遍一遍给他看,再教,再学。《太白醉写》就是这样子学会的。学校听说,马上响排,十八岁,蔡正仁就在学校实验剧场演出了。记者都来看,俞振飞和沈传芷坐在下面看。第二天,上海报纸上都出来了,《新民晚报》登了一大篇文章。
那天演完了,俞振飞和沈传芷到后台看蔡正仁,蔡请老师说说对不对,两个老师都对着他笑笑。俞振飞很客气,说蛮好蛮好。“蛮好蛮好”是很勉强的,或者说存心是安慰安慰。沈传芷更有意思,说可以还可以。蔡正仁最怕沈传芷说“你还不是桩事情呢”这样从根本上否定的话。但老师并没有彻底否定他,当然也没有夸他。
1979年,上海昆剧团到南京进行巡回演出。在人民剧场演《太白醉写》,观众掌声如雷!可是蔡正仁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不是演砸了,也不是演不好,而是他自己不满意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忽然感觉到,这个眼神啊气韵啊等等,总而言之是不满意自己的演出!到半夜还是睡不着,干脆就起来开个灯提笔写信,给俞振飞写信——老师,《太白醉写》自从跟您学了以后,“文革”我中断了十多年,这次在南京我又演了。我以为随着我的年龄增长,也已经过了四十了,我想应该是越演越好,可是我忽然感觉到,越演越觉得自己不够、很不好,越来越不满意自己在台上的表现,浑身难过。我说老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俞振飞很快回信,蔡正仁赶紧扯开一看,老师第一句话就说——我终于等到了你的这封信!蔡正仁一愣,他想自己没跟老师说过要写信啊,再一想,老师想说的大概是你终于说出了我几十年想要你说出的话,这个意思。你现在都不满意自己,感觉到这个不灵那个不灵,我看到你写这样的一封信,我感到非常高兴。这个说明什么?说明你是真的懂了,有进步了。我们俗话说,初学三年走遍天下,再学三年你就寸步难行。这个你懂了,开始有进步了。你现在感觉到《太白醉写》难演,你觉得浑身不好受了,恰恰说明你有进步了。如果你还是自以为我很好,你根本看不到自己不足的地方,把那些缺点都看成了优点,你蔡正仁就不可能进步。这就是俞振飞,即便教学生,也表现了他的儒雅风度。
进京演出,习仲勋接见
1986年9月,文化部特邀上海昆剧团进京演出。俞振飞激动不已,列出最强的阵容,浩浩荡荡百余人来到首都。
9月22日,和郑传鉴演出《八阳》片段。陈丕显等中央领导特地从外地赶回北京观看。
9月25日,已经蜚声梨园的华文漪要求和先生同台演出,俞振飞欣然应允。他们的《游园惊梦》博得满堂彩!这是他第一次和得意门生华文漪一同登台演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第二天还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了《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9月28日,中央十二届六中全会闭幕,俞振飞应邀,率弟子进中南海为大会做专场演出。演出前,习仲勋接见了俞振飞夫妇,称赞他们为京昆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
晋京演出结束后,邓小平夫人卓琳、习仲勋夫人齐心,陈丕显和夫人谢志诚,先后邀请俞振飞夫妇到家中做客。卓琳还告诉俞老,他的那封给总书记的信,就是她转呈的。
俞振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兴奋。
也在这期间,上昆计镇华、华文漪、蔡正仁、岳美缇、王芝泉同时获得第四届戏剧表演梅花奖。
一个剧团有五人同时获得戏剧表演最高奖,成为梅花奖史上空前也许还可能绝后的佳话。
俞振飞喜上眉梢!
俞振飞光彩无限!
在劫难逃
写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打住。
必须回过头来,接着前面的话,说说俞振飞蒙难蒙羞的日子。
“俞振飞”赫赫三个字,天下谁人不识?康生甚至曾拍着俞振飞的肩膀对人说:“没有看过俞振飞《迎像·哭像》的,就不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康生还写了“艺苑奇葩”的条幅相赠。
“文革”开始,这位“康老”立刻变脸,在北京大骂俞振飞。
俞振飞在劫难逃。
批斗会,抄家,他都经历了个遍!
造反派架住他做“喷气式”押进批斗会会场,年轻人使坏拼命跑,已经六十五岁的老人跌跌撞撞跟不上。先生想起和程砚秋合作《春闺梦》跑圆场的劲头,索性收腹疾走,几个“圆场”跑到会场,造反派累得气喘吁吁,先生居然心不慌气不喘……
“打倒了”,落难了,依然气定神闲,风雅无边!你管你抄家破“四旧”,我管我闭目养精神。
想到了先生对昆曲巾生的阐释,从“脂粉气”到“书卷气”,何止是对表演方式的改革,其实是对中国传统文人儒雅外表下仙风道骨的精辟理解。
“脂粉气”是不可能对抗乱世乱象的。
“书卷气”却可以演化通透,以不变之心,对抗万恶之变。
俞振飞终于渡过难关熬出了头。
而妻子言慧珠却经受不住折磨,1966年9月11日,一根白绫结束了年仅四十七岁的生命!
“文革”的阴霾逐渐散去,可是家中的阴影却是没完没了!
这时俞振飞住在华园路,楼下一个客堂间,不到二十个平方。两条长板凳,上面加一个棕绷就是他的床。华园洋房是言慧珠的,抄家的时候三楼顶划了一个大洞,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一直从三楼通到二楼再到楼下,往往就水漫金山。
一天雷阵雨,蔡正仁想老师今天够呛,肯定一晚上没睡好觉。果然,六点不到,天蒙蒙亮,楼里的公用电话就响了,是找他的,赶紧跑下去听,阿姨说,蔡正仁你快来!怎么了?老师在床上下不来了。蔡正仁就穿了雨衣踩着自行车飞奔而去,从同仁路(现在延安路友谊电影院)到华园,华山路江苏路那个地方,一看,房间里头全是水,老先生坐在床上下不来了,四周都是水,这个床成了一个孤岛!
俞振飞说,蔡正仁你看我下不来了。蔡正仁说老师你别动,就把鞋子脱了走到里头走到床边,把老师扶下来,一步一步从床上一直扶到门外。在门外厨房间那儿弄个椅子让他坐好,说,你千万不能动啊,我来拿脸盆把水往外倒。折腾了好半天,总算给弄好了。一看那个墙壁,手指一按,这个墙就酥掉了。就去买了十几张马粪纸,用订书钉钉在墙上。这样勉强可以靠一靠。
脱离苦海
华园洋房是言慧珠的。住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
俞振飞“收拾起”破旧行李,离开华园,在蔡正仁家里待了三个多月,一百天吧。蔡正仁骑个自行车,天天跑政府部门,最后给老师要了一套房子。
原来俞振飞有自己的房子,在五原路公寓。跟言慧珠结婚后,言慧珠要俞振飞住到华园去,俞振飞就跑到上海市房产局说,五原路房子我主动上交了。局长很感动,说这么好的房子,主动放弃,上交。又说,以后你如果需要房子,你仍然来找我们。
就凭这句话去找局长。那个局长早退了。结果一查呢,确有其事,可是没有字据,很难办。
一个多月,蔡正仁什么事也不干,就跑这事。处长啊科长局长啊,全找。不少人被感动了,说,像你这样的学生倒蛮少的。蔡正仁说,俞老师亲人没有了,我学生不跑谁跑啊?
同时又给市委领导写信,双管齐下。
终于成了。
蔡正仁高高兴兴,带俞振飞去看房子,最后选中了泰安路的一处,两室一卫,隔壁再过去就是杜宣,再过去一点,马路对面呢是巴金。很理想。蔡正仁就动手清扫,长期没人住,脏得一塌糊涂,整整弄了一个下午才收拾干净。
总算脱离苦海了!
李蔷华:爱他的艺术和人品
有句老话说,风雨过后是彩虹。俞振飞度过了最艰难甚至是悲惨的岁月,迎来了一段至今传为美谈的婚姻。
这时俞振飞七十多岁了,孤身一人,帮他介绍对象的人很多,还有人自己上门来的。
一次俞振飞问蔡正仁,你最近外面有没有听到一些什么?
外面传得很厉害。
我现在这个年纪讨老婆,讨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么,到底是我照顾她还是她照顾我呢?这是个问题。讨一个年龄比我小很多的,相差太大又不合适,所以我现在基本上不考虑。
可是传言越来越多。一次好多人把蔡正仁叫去说,我们现在得到一个消息,老师要跟武汉京剧团的李蔷华谈恋爱……我们去讲也没有用的,只有你去可以讲讲,还有可能会听你的。
蔡正仁听了,一口回绝:且不要说我是俞老的学生,今天我就是俞老的亲生儿子,我也不能回到家里跟我的老头子说你不能结婚,我说我没这个资格,何况我是他的学生。
你眼睁睁看着你老师,一个快要八十岁的老头子,再讨老婆,不是要把他一条命送掉了?
蔡正仁说,我认为我的首要任务是去托人了解一下李蔷华的为人。俞老如果看中一个人,有人愿意来照顾俞老,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学生不可能整天在老师身边,大家都有事情,对吧。最多下班了我们帮他做做事情,绝对不能代替他的老伴儿。现在的问题是要了解李蔷华的为人……
大家一听有道理的,就“分工”,分头找武汉京剧团的朋友去打听,一个礼拜以后再来碰头。
五个人去跟五个人打听,一个礼拜后答案出来了,都说,李蔷华老师非常好!蔡正仁说,还好我没听你们的话!现在要做的就是劝俞老师赶紧结婚!
也是巧,开完这个“会”,才回到家里,俞振飞电话来了,说蔡正仁,我呢明早想叫你们几个学生来梅龙镇大家一起吃顿饭。蔡正仁马上猜到,老师可能要讲这个事情了。他一直不说,好,到我们都了解完以后他就来找我们了。
第二天大家坐下来吃饭,差不多的时候,俞振飞说,有个事情呢蛮重要的,想跟你们说一下,听听你们的意见。就说了。说了以后这一帮俞门弟子没有一个人开口,大家都不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点尴尬。还是蔡正仁先说,我们其实老早就知道这个事儿了,我们也没有告诉你,瞒着你托人去打听了一下李蔷华老师的为人,李老师人非常好。老师我先表个态,我们绝对不会反对,而且我们积极拥护非常赞同,我个人意见,不要再犹豫了,你就下决心结婚吧!
俞振飞很开心,很高兴,就说你们想想看,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办这桩事情。
一致说,老师您就不要再犹豫,明天办就可以,越快越好!
哪知俞振飞就等他们这句话呢!他说好,吃完饭以后你们大家回去,蔡正仁你留下来。留下来以后,就说,你不是说明天就可以吗,怎么个办法?蔡正仁说,很简单,缺什么我们去买什么……
结婚后,两个人相亲相爱,共同生活了十四年。俞老百年之后,李蔷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对俞老最初是同情,后来我们有了感情,最后感情变成了爱情。年轻人可能会笑我们:你们这么大年纪还会有爱情吗?是的,我很爱他。爱他的艺术,爱他的修养,爱他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