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虎丘曲会,我说,两位“倪老”倪传钺和倪征,在千人石上唱的是哪一曲,问了几个人,都说唱过,却说不出唱的哪一曲。
倪征,吴江黎里人。他是联合国国际法院的中国籍**官。曾参加过东京审判。他上世纪30年代跟传字辈学习昆曲。他说自己“一生没有离开一个‘法’字”。同时,他一生也没有离开一个“昆”字,无论公务多么繁忙,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唱昆曲。他说养生的“秘诀”就是唱昆曲。
2002年,倪传钺九十五岁,倪征九十六岁,他们先后登台唱昆曲,成为虎丘曲会绝版的辉煌!
倪征次年以九十七岁高龄去世。倪传钺依然健在,只是,因听力极差,加上我不会说吴语,普通话也说不像,采访就显得很累。善解人意的大乾就去倪老的房间拿出一块写字板,在上面写了我的问题,倪老缓慢地接过笔,颤抖着,歪歪斜斜在上面写道:“他(倪征)唱《闻铃》中的唐明皇。”
大乾几次用箭头示意,倪老又写下他自己唱的曲子:《弹词》[一枝花]。
后来,又补充写了“长生殿”几个字。意思都是《长生殿》里面的。
根据当时参加曲会者的回忆,倪老身着橘黄色背心,在儿媳的陪同下,健步登上千人石,中气十足,字正腔圆。标准的昆曲手眼身法步,令曲友曲家朗声叫好!
虎丘山神清气爽,千人石掌声雷动。
“传”字辈传来天籁之音,传字辈传来世纪绝响!
“朝圣”之约
眼看先生已经是一百零三岁了,2010年初,就想去看看先生。可是难,大乾说,(倪老)已经不能说话,也认不出人了。我说不是一定要怎么样,就是见一面,就是“朝圣”啊!
大乾被感动了,就答应,却依然约了好几次。不是他有事,就是先生转院,也只能一再推迟。
6月29日,梅雨连绵。一早起来,乘车去上海看望老人。想买花,昆山花店没开门,上海就近寻不见,就买了水果去了。
大乾夫妇往往谢客,“不能让人来打搅他(倪老)”,对我却是热情有加。问了先生的病况,两人笑着说了一番令人深思的话:去年下半年开始,越来越不行了。脑梗和心血管病,还有褥疮。11月肾衰竭,心力衰竭,医生叫准备后事,谁知过了四天又醒过来了。后来认不出人了。
什么“国宝”?不是“高级知识分子”,一般医院都不收。住一个月,转院,再住,再转。已经转了七八回了!什么人也不管。我们是全上海的“孝亲敬老模范家庭”啊,《解放日报》采访写了一整版的。现在遇到具体问题了,谁管?
以前给分管副市长写过信,作为世界非物质遗产传承人,能不能照顾点?就是看病给个“高知”待遇吧。副市长也批了,却没办法落实。这回我找到上海戏校,说如果缺钱来找我们。我们从来没去要钱!找市文广局,局长给卫生局说,卫生局跟区局说,区局安排人给我打电话,说安排青浦养老院,我说去那里我用得着找你们么?就是要近点,我们好每天去看啊,我也六十六岁的人了,每天跑那么远,行吗?其实很容易解决的。某京剧院琴师生病,住两人的“高知”病房。非常不错了。可某领导去看,说怎么条件这么差?当天晚上就换到单人病房去了!所以不是不能,是不为。
上海的电视也播放过我爸爸的病况,期望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但是没用。不是捐几个钱的问题。后来我给某领导写了信,想想又没有发出。最后还是自己解决了,我给漕河泾街道党委书记写信,当天就落实了。条件是差点,但是比较近,我可以每天都去看。因为一天不去,老人就不高兴。大乾和他妻子是笑着说的,我却感到一阵心酸。这不是特例。在一些官员那里,文化只是一个华丽的符号,昆曲之美,只不过是政绩的光环而已。文化(昆曲)所急需的具体而实际的工作,有几人愿意去做呢?
中午在大乾家吃饭。自己包的芹菜饺子,很香,猪排做得像牛排,很嫩。一对善良、尽孝而且乐观的夫妻。久病而有孝子,天下少见。也因为这,才有传字辈艺人的百岁传奇!
下午去看倪老。大乾带了一袋鸡蛋到医院。先生现在“每天两只鸡蛋,两盒牛奶,还有香蕉”。真是不容易了。
走十多分钟,就到了“漕河泾街道卫生服务站”。有电梯,但为了省钱,定时定人才开的。我们爬上五楼的病房。一间四人,先生在靠窗的床位。先生面色依然细白,手臂枯槁,却柔软。没有什么表情,却是神定气闲。
昆曲给了一位百岁老人仙风道骨。
大乾俯身,大声说是昆山的杨先生来了。先生目光呆呆地投向我,没有反应,说了几遍,先生终于有了反应,微微点头,认出了我。
却不能说话——自2008年10月第一次采访先生起,已经是第四次和先生见面了,第一次还可以简单交流,不久还为我题写了“昆曲之路”的书名,之后每况愈下,至多只能在写字板上回答我的问题了。
想起先生为昆曲所做的贡献,对昆曲的终身无悔的执着,不免感慨:一位昆曲世纪老人,一出昆曲的经典折子,如今静静地无声无息地躺卧在简陋的病床上。这与喧嚣的世界,与每天几十万人排队的世博会,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且反常。
临别,先生几次微扬起手臂,招呼再见。
走出“卫生服务站”,走出寂寞,一步之遥,就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尘世!
大上海只有一个昆曲“传”字辈老人了,严格意义上说,全中国也只有一个“传”字辈了。但愿百岁老人的传奇会走到很远,哪怕寂寞,也好。
就这次拜访,写了短文在《苏州日报》发表,大乾从朋友处得知后,辗转索得报纸一份,说“要给上海的有关部门领导看看”。
过后不到一月,倪老溘然辞世。
“继”字辈“抢”了两折戏
吕传洪是仅存的两位传字辈老人之一。想采访他,朋友说,别说采访,就是见一面,也非常难!
原因很简单,他太太担心他的身体,拒绝来访。
但是有一个人,似乎比较容易接近他,这就是朱继勇。
“继”字辈演员,世人只知道张继青,还有柳继雁,殊不知,苏州继字辈演员还有好几个。朱继勇即是其中之一。他早年和吕传洪来往较多,所以有什么事,往往多是通过他来联系。
钱璎任苏州市文化局长多年,在位时为苏州文化建设做出的贡献得到公认,退休后依然孜孜不倦,兢兢业业为昆曲操心劳碌。两年前,吕传洪说起来,有两出戏,几十年没演过了,我不教,“眼睛一闭就没有了”——
一出是《昆山记》中的《磨房产子》,写昆山人顾鼎丞的故事,他曾经“代皇三月”,尤其是在抗击倭寇中,他从皇帝那里特批了二百两纹银,为昆山筑城墙,抗倭寇,使昆山减少了重大损失。但他是丫环出身的二夫人琼荷生的,遭到大房妒忌,在磨房出生后差点被淹死,却被她油嘴滑舌的亲生儿子救了下来。《磨房产子》就是说的这个故事。
另一出《弥陀寺》,是《琵琶记》中的一折。赵五娘寻夫途中,落难弥陀寺唱曲,两个吃白食的“混混”入戏,感动、同情,没有钱施舍,把衣服脱下来给赵五娘,又把帽子、鞋子给赵五娘,再往后,泪流满面的两个混混没有什么好送了,竟然将戴在嘴上的胡须也摘下来送给她!赵五娘还是声泪俱下地唱,两个混混实在受不了,就把琵琶抢过来,说,不要再唱了,我们受不住了……
两折戏,都非常特别,前者说昆曲故乡的故事,后者把人性深处的善层层挖掘,并且,以其独特的表演带来罕见的效果:台上哭,台下笑,台上越是哭得厉害,台下越是笑得开心……
两折戏,还是上世纪40年代有过演出,以后再没有在舞台上出现,昆曲耆老顾笃璜说,他都没有看过!
钱璎得知这个信息,就和姚凯一起,找了柳继雁、章继涓、朱继勇、周继康、尹继梅等一起商量,怎么把戏“抢”到手,哪怕“偷”,也要“偷”到手!
经过两年多的辛苦,两折戏都排了,演了,录像了……
给昆曲老人拜年
也是表示感谢,他们决定登门拜访吕传洪,同时给老人拜年。
我说我去,一定去——给倪传钺拜过年了,也要给吕传洪拜年,这是我的心愿。
就如去见倪传钺老人一样,“采访”已经超出了本意,哪怕就是见上一面,也是一种缘分,也是“朝圣”般的感觉。
或许就为这,夜里做梦已经“见”到了老人,甚至拜年的具体内容都在梦里清清楚楚!早早醒了,窗外一片漆黑,想再睡会,可老是想着采访的事,索性起来了。一看,也六点了。借着微光匆匆出发。
钱璎、姚凯、朱继勇、章继涓,还有昆曲博物馆的易小珠,我们一起到了老人的家。
没想到的是,吕传洪老人非常高兴,见了钱璎,格外兴奋:“老局长,我估计你会来的!”“老局长啊,(为昆曲)操了多少心!”
令人欣慰的是,老人身体很健实,说话声如洪钟。
黄军帽**员
1926年昆剧传习所在上海徐园公演时,吕传洪被招入所,是传字辈小班学员。先习老生,后改丑行。40年代初失业在家,1953年参军,先后在华东军区、总政歌舞团、新疆军区工作,1959年入党,1970年退休回苏州定居。
在新疆军区政治部文工团任舞蹈队教师时,有一件事他至今说来还觉得意——司令员在北京看了《刘三姐》,回来就找文工团长,下命令:排!团长召集中层开会,结果一个个都摇头,不敢排。走投无路,就找吕传洪,试着问他,能不能排?他说,我是**员……他将歌舞和昆曲的身段糅合在一起,演出后大获成功!为此他连升两级,从营级到正团。
说了这个故事后,九十二岁的吕传洪大笑不止,眼睛发亮:作为一个党员,组织上有需要,有什么条件好讲?哪怕千难万难,也要站出来——
这是2009年的春天,一个昆曲老人说,我是**员……
老人衣着简朴,却显眼地戴着一顶黄军帽——很旧很旧的黄军帽……
你们来学,我教你们
关于《弥陀寺》,老人说,最早是沈传芷的叔叔沈斌泉演的,当时沈传芷还没演戏,父亲沈月泉不让他演戏!十四岁那年,在苏州老郎庙看了这出戏,笑得肚子疼。回家说,我要演戏!父亲拗不过他,就同意了。由此可见《弥陀寺》的魅力。
吕传洪说,他是从沈传芷那里学的,边看边模仿,自己看也会了,“这种戏用不着专门教的啊,没啥花头经啊!”老人哈哈大笑,“丑角戏蛮容易学的。主要靠演员自己发挥。”
他对朱继勇说,你们学,我教你们!
朱继勇说,老人说过以后,他将剧本送给有关的人看了,“隔一个礼拜去,剧本在台子上,再隔一个礼拜去,还在台子上,隔了三个月去,剧本上厚厚一层灰……”
最后还是钱璎牵头,姚凯忙前忙后,《弥陀寺》和《磨房产子》都排了。冷门戏抢救下来了。录像时为省钱,钱璎亲自出面给昆剧院打电话,借了服装和化装师。
2009年1月,两折戏的宝贵资料在昆曲博物馆录像完成。没想到的是,这天有许多青年昆曲爱好者闻讯赶来,照相、摄像,忙得不亦乐乎!
2月8日下午,忠王府举办“吴歈雅韵昆曲元宵联谊会”,柳继雁和朱继勇、周继康、张继霖,四位平均年龄七十四岁的“继”字辈同台演出《弥陀寺》,场内笑声不断,掌声热烈真情,鲜花映亮青春……
传字辈那么多戏,还没传
与外界传说完全相反,吕传洪非常希望有人来家,哪怕是看看也好。
他关心地问钱璎,过年阿有啥演出?听说正月半(元宵节)有演出,老人兴奋了,说,过年,观众就喜欢看戏,尤其是到昆山农村——昆山是(昆曲)老祖宗啊!打花鼓的,观众嘻嘻哈哈,来得个闹猛!所以要看对象,演啥戏看啥对象。
老人说,苏州昆剧院的戏“太少了”!传字辈那么多戏,还没传,演来演去就那几个戏。他急切地希望有人来跟他学,“来了我教啊!”临别时又一次叮嘱说,有空再来,要啥戏,我会的我就教……
两个聋子的对话
老人的身体不错,乐观,开朗。老人说,我不抽烟,不饮酒,一直这样的,不喜欢。平常吃的方面非常注意。我身上没啥毛病,以前练功,早上起来先活动一个小时,再吃早饭,一天四堂课!就是年纪大了,零件老化了,一只耳朵(右)聋了,一只(左)还好听听。牙也掉光了(大笑)……
耳朵不行了,可他还会给上海的倪传钺打电话——谁的电话都可以不接,可是这两个传字辈的相差十岁的“老弟兄”,只要是对方来的电话,无论如何都要接,而且越说声音越大,越说声音越响亮,尽管,谁都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两个聋盲在打电话!”
谁都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是我相信,谁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其实,听不见声音的何止他们自己?
听见了也未必就能听懂,这才是最为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