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以戏名,曰“傀儡”。
我说,可惜的是,水傀儡已经失传了!
郑教授马上说:“越南还有!曾经组织看过的,不过也是岌岌可危了。”
后来在台湾采访,学界也说,越南的“水傀儡”也到台北演出过。
昆曲木偶戏
昆曲水傀儡失传,昆曲木偶(傀儡)戏还在。
昆曲发源自昆山,而后以苏州为中心,向全国扩展。就近的吴江纺织工人多,操作时,梭子上下滑行,往上用手,往下用脚,惟一空着的是嘴,嘴就用来唱昆曲。有这个基础,就出来个沈璟,成为昆曲吴江派的领军人物。
自清朝道光(1821—1850)年间,吴江七都建立了木偶昆曲剧团。演木偶,唱昆曲,“日唱堂名夜唱戏”,“双手提活生、旦、净、丑千般态,一口唱妙喜、怒、哀、乐百样声”。他们活跃在江、浙、沪一带,有《长生殿》、《邯郸梦》、《白兔记》等五百多出拿手剧目。上世纪60年代,剧团响应“下放”号召,人员回乡务农,从此木偶沉寂,无声无息。
2008年,经过紧急抢救,惟一在世的八十八岁高龄的木偶戏传人姚五宝,收下孙青、孙菁等学徒,传授技艺,使得濒临绝迹的昆曲木偶戏枯枝发芽,绝处逢生。不久,七都木偶昆曲团成立,接着又以七都中心小学为示范点,开展木偶昆曲特色教学活动,弘扬与普及古老的传统文化。
也在这一年,江苏省昆曲研究会换届,陆军担任会长。11月26日,昆曲研究会和吴江市人民政府一起,召开了“沈璟与昆曲吴江派”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南方五个昆剧院团的领导全都赶来参加会议。研讨会收到海内外专家学者寄来的论文四十多篇,会上发言踊跃,上午开到十二点半,下午说到六点多,夕阳西下,大家依然兴致不减。
11月27日,孙青、孙菁演出了木偶昆曲《游园》,木偶柳梦梅和杜丽娘在前面水袖善舞,游园惊梦,孙青、孙菁在后面牵线,唱昆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银杏树:见证昆山腔六百年
黄幡绰雕像过去,就是顾阿瑛所建寿宁庵旧址了——
从一千二百年穿越到了六百年。
郑教授此行,逗留时间最长的就是和顾阿瑛有关的几个点了——
寿宁庵已经不在了,现在是“老年活动室”,门前一棵银杏树却高大苍劲地矗立着。
顾阿瑛和陆麒《十月二十日陪玉山过绰墩》诗曰——轩外重栽小银杏,
愿汝亭亭高十寻!“轩外重栽”之“小银杏”,经过六百年风云雷电,不仅高过“十寻”,而且卓然独立,高古弥健,直插苍穹!
这是关于昆曲源头考证所能见到的最为可靠的物证。
郑教授仿佛见到了顾阿瑛当年风流倜傥“儒衣僧帽道士鞋”的神韵,十分兴奋,忙不迭从不同角度拍摄了几张照片,还和夫人合影留念。
银杏树下,有新建的水泥桥,车辆往来频繁,而桥西原为广灵庵,庵堂已毁,广灵桥依然健在,它是关于昆曲源头的仅存的另一个物证。桥已翻修,但原先的部分石块和桥匾尚存。桥下小河曰“行头浜”,演员的“行头”入名,可见当年傀儡戏的演出是何等频繁普及!
春江水暖,鹅鸭成群。此情此景,令郑教授夫妇禁不住赞叹:多好的景致啊!
值得一提的是,今人只说金粟庵,而实际上,顾阿瑛建有三座庵:寿宁庵、广灵庵、金粟庵。
与银杏树遥相呼应,湖滨路西侧,是顾阿瑛所建的金粟庵原址。不知为什么,村里在那里建起一座垃圾场。村民反对无果,就在垃圾场南面搭小屋,初一十五便聚集烧香供奉,同时不断上访,使得村里拆迁难以进展,村民则以重建金粟庵为条件,相持不下。
郑教授十分不解: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建垃圾场?他走到村民自建的“庵堂”前,大门紧锁,无法进入,就站到砖头上,举起照相机拍摄里面的“庵堂”。
离开金粟庵原址,汽车开几分钟,到了界溪。界溪水缓缓流淌,从阳澄湖穿越312国道,过娄江,再入吴淞江。几百年来,水系没有大的变动,只是顾阿瑛所建草堂已了无踪影。老祁说,北至傀儡湖,南到娄江,东至如今的登云学院,西至界溪,都是顾阿瑛的“玉山草堂”的地界,其当年辉煌的程度,可以想见。
老祁说,界溪之西,则为顾阿瑛兄弟的属地了。
郑教授听了,频频慨叹。历史长河中,曾经的辉煌啊!
“玉山佳处”并蒂莲
几经战火,玉山草堂被毁,但并蒂莲却被留传了下来。
据《昆山县志》记载:顾阿瑛于东亭池种植并蒂莲,相传荷种来自天竺(印度)。东亭荷池池底铺以石板,板上钻孔如莲房,荷茎从孔中钻出,这样可以防盗,也使古莲得以繁衍至今。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春,国民政府交通总长叶恭绰偶得一方古砚,背后刻有“玉山”二字。他认为这应该是顾阿瑛“玉山佳处”的遗物,当即来昆山正仪东亭探访遗迹。因为是初春,但见芳草萋萋,玉山佳处早已沧海桑田。村民告诉他,东亭池塘有并蒂莲,于是相约夏日探荷。7月盛夏,叶恭绰偕画家江小鹏、摄影家郎静山等赶赴正仪,当地书法大家李肖白陪同赏荷,成为一时佳话。
之后,叶恭绰竟使当时的京沪火车于并蒂莲盛开季节,破例停靠正仪小站,以便游客赏荷,一时东亭荷池名声大噪。同时,叶发起成立“顾园遗址保存委员会”,整治园林,将东亭荷池重新修葺,池旁建大方亭一座,名“君子亭”,着专人看守,此规延续至1949年后,直至文化大革命方告终结。
因为水利工程,并蒂莲池切割挖毁,当年的“君子亭”已经面目全非。老祁说,古莲池旧址依然可以寻觅,他指着一块低凹熟地说,这里就是古莲池。面对填满了杂草垃圾的古莲池,大家无不慨叹唏嘘。往回走时,却见路边有特别肥大壮硕的两棵油菜,郑教授惊讶不已——并蒂莲没了,油菜花却如此茁壮!
好在并蒂莲已经移栽至亭林园,苏州等地园林亦有种植。在巴城所属正仪老街改造时,专建两个池塘,一大一小,种并蒂莲,建“君子亭”,上有抱柱联,为叶恭绰当年所撰:孤亭当渡堪休足,清水如泉好润喉。
郑教授庆幸:还算不错,并蒂莲种子留下来了。
四百年前:昆曲而昆剧
“六百年”到“四百年”,只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
四百年前,因为梁辰鱼的《浣纱记》,昆曲而昆剧矣!
梁辰鱼出生地为西澜槽村,原属巴城,近年撤并,现属周市。郑教授兴致不减,冒雨步行,夫人鄢秀撑伞伴随左右。面对刻着“澜槽村”三个字的巨石,郑教授注目凝视,仿佛默默在与梁辰鱼对话——
郑教授为昆曲所做的一切,海内外有目共睹,昆曲人无不敬之仰之,相信梁辰鱼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之喝彩,为之叫好的!
郑教授夫妇走进村内,寻寻觅觅,流连忘返。
春雨霏霏,小河水在黄灿灿的油菜花的映照下,显得妩媚动人!
郑教授此行,不仅瞻仰梁辰鱼出生地,还要拜访梁辰鱼后裔梁铸元。
鑫茂路,鑫茂小区。新建的农民拆迁房,排排新屋整齐漂亮。梁铸元住在车库里,极小的一间,堆积杂物,阴冷丝丝。九十五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嘴巴瘪进去,长寿眉挑出,听觉尚灵敏,眼睛浑浊却透着亮光,老人精神尚可,思路十分清楚。
郑教授请老人签名。老人握笔凝重,写下“梁铸元”三个字。郑教授见了,十分高兴,赞称写得“很好”!接着,老人又按教授所求,写了四个字:昆曲传承。
2009年2月笔者第一次采访时,老人不仅吹笛(昆曲曲牌),还能唱,如今是不能了。老人听我这么说,很自豪地接话:我会唱五六出戏!《长生殿·闻铃》、《西厢记·游殿》,都会。还说到,当时(堂名)多,你唱一出,我唱一出,不能重复的,你唱这个,我就唱那个。
郑教授问,(堂名)一般几个人?答:九个。八个鼓手、道士,一个人唱,也有两个唱的。
说到梁辰鱼,老人说:(他)荒唐,吃酒,吃昏了,“卖唱”(唱的是昆曲)!
郑教授说,他(梁辰鱼)是“花花公子,到处流荡”。
奇妙的是,梁辰鱼被梁家看不起,被认为是最没出息的。
现在老人对昆曲依然念念不忘。苏州电视台每周日下午五点,有昆曲,他从来没有拉下,一定要看的!
后来我们路过老人原来住处,但见断壁残垣,一片废墟。正下着大雨,不便下车,郑教授便从汽车内向外不停地拍照。
9月2日,因为一场感冒,老人去世。
接到电话,匆匆赶去,但见披麻戴孝者云集,老人五个女儿,五代同堂,却无一人会唱昆曲,又见“道士”卖力地在唱,唱的是昆山南部比较流行的“宣卷”……
当天晚上,给郑教授发去邮件——老人去世,昆山堂名成绝响。一叹!
老人一生与昆曲结缘,却是“宣卷”为他送行。又一叹!两天穿越千年
昆曲大美,冥冥之中,总有神助,总有传承。
昆剧传习所十二位董事之一吴粹伦是巴城人。
青春版《牡丹亭》柳梦梅扮演者俞玖林,中国戏曲学院教授、昆剧名旦顾卫英,因昆曲而成为新版《红楼梦》薛宝钗扮演者的李沁,上海昆五班钱瑜婷等主要演员,都是巴城人!
更有巴城企业家沈岗,斥巨资浓缩重建玉山草堂,对顾阿瑛及其有关文化现象做了卓有成效、十分靠谱的研究,并历经数载,与社科院文学研究所联合出版了“玉山雅集”诗文集六种——此诗文集成为有史以来最为齐全的文本。
就在新建的玉山草堂,老祁带郑教授看梁氏家谱。这是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最后一次修订的家谱,为抄本,原件藏苏州文物管理所。老祁说,梁辰鱼没有子嗣,现在的梁家都是旁系所传。沈岗还藏有存世稀少的顾阿瑛的画……
郑教授夫妇实地考察的第二天,还参加了有上海昆曲研习社甘纹轩等人参加的“曲会”——曲会让郑教授感动不已。他的夫人鄢秀说,我回去要把手机铃声改为昆曲,还说,要抽出时间学唱昆曲……
昆曲故乡探源,两天穿越千年——
1200年前黄幡绰;
600年前顾阿瑛;
400年前梁辰鱼;
90年前吴粹伦(传习所);
当代俞玖林、顾卫英、李沁、钱瑜婷……
我问郑教授,感受如何?
郑教授说:没想到,有关昆曲的这么多人和事,都集中在这样一块地方!
我说:一千二百年到现在,昆曲源头,源远流长,非常清晰的一条线……
郑教授颔首,笑曰: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