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试论1903年小说的意义和影响陈清茹
2018-04-15 作者: 《郭豫适先生八十华诞纪念文集》编委会
20试论1903年小说的意义和影响陈清茹
1903年的小说创作和评论,对于晚清小说史、中国小说史来说,都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存在。Www.Pinwenba.Com 吧无论是政治小说还是其他类型的小说,无论是小说创作还是小说评论,这种政治色彩都难以抹去。这确实是一个激情四溢的时代,进步文人们为了宣扬政治理论和救国救民的思想,不管自己是否有创作才能,都积极加入到小说创作的队伍中。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盛况。当然,从艺术上来说,这种直接宣扬政治思想的做法并不足取,这也成为政治小说很快消失的根源。一批曾受梁启超等人感召和鼓励,真诚地相信小说可以改造社会的作家,在创作了一批“新小说”后,看到政治更加**、社会痼疾愈演愈烈,也感到通过改良小说来改良社会的希望彻底破灭,“呜呼!向之期望过高者,以为小说之力至伟,莫可伦比,乃其结果至于如此,宁不可悲也耶!”天笑生:《小说大观宣言》,《小说大观》第1期,1915年。美好的理想未必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对于小说史来说,1903年的影响是正负双重的,既为中国小说开创了一个新局面,但也为小说以后的发展遗留了若干弊端。
对于那些政治家身份的作者来说,1903年意味着太多的失落与遗憾。尽管“小说界革命”是由他们发动起来的,借助于他们在政治上和思想上的影响力,革命的理念得到许多人的赞同和认可,鼓吹之功不可谓不大,但是文学的理念并没有转化为创作的实绩。经过一年的短暂实践,政治家作者们发现自己并没有小说创作的才能,最直接而明显的证据就是他们只能给读者留下无法完结的作品。《新小说》最大的缺点是衍期,除第1期至第3期按时出版,其他间隔两月或三月不等。该刊一再登报道歉,一再申明将完成未完之作,而读者望穿眼底,终不得见。这并非是因为作者们三心二意,他们深知小说对政治的影响力和作用,他们在小说上寄托着比别人更多的希望和理想,但是他们没有能力把小说写下去,无法给小说一个完整的结局。实践证明,小说创作并不像他们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小说界革命”所需要的,绝不只是一腔热情而已。
郭豫适先生八十华诞纪念文集试论1903年小说的意义和影响经过这次失败的实践之后,政治家作者们很少再进行小说创作,他们撤出后,政治小说越来越少,在1906年以后创作形势更是急转直下,言情小说开始抬头,消遣娱乐创作倾向流行。这种状况虽说与时代及其他因素有关,但是与政治家作者们创作失败和过早放弃有很大关系。如果他们能够不断地创作出吸引大众的政治小说,政治小说的热潮就不会这么快地消散。他们当初无比自信,这种自信心鼓舞了所有人;而当遇到挫折时,他们的悲鸣也是摧毁性的。作为“小说界革命”提倡者的梁启超满腔悲愤地说:“近十年来,社会风习,一落千丈,何一非所谓新小说者阶之厉?”梁启超:《告小说家》,《中华小说界》第2期,1915年。这种偏激的论调同样引起了广泛的共鸣。试问,连梁启超自己都放弃了,怎么还能指望别人创作出符合政治要求的小说呢?
但是,对更多的人来说,1903年虽然沉淀着太多的遗憾和伤感,却是生命中一道永恒的风景。1910年,吴趼人充满深情地回忆道:“于是始学为章回小说,计自癸卯始业,以迄于今,垂七年矣。”吴趼人:《最近社会龌龊史序》,1910年上海广智书局版。对于那些曾亲身参与1903年小说创作,曾亲身体验到那种涌动的激情的人们来说,这一年作为他们文学人生的开始,已永远留在记忆之中。许多人是受梁启超“小说界革命”口号的感召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的,他们没有从事小说创作的实际经验,甚至根本没有接触到小说创作,是1903年那种火热的气氛使他们抛开顾虑,以稚嫩的笔挥洒着自己的激情。1903年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里程碑,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不管这一年的创作是否成功,也不管他们以后是不是继续从事小说创作,这一年都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尤其是对于那些当时默默无名,在以后新文化运动中却是主要力量甚至是领导角色的人来说,1903年的小说创作是弥足珍贵的经历,对于他们以后的人生道路和创作生涯具有深远的影响。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们总希望摆脱晚清的暗影,因此他们不大愿意回忆过去,仿佛他们是横空出世,完全是时代的产儿,其实不然——如果说“五四”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1903年就是一棵小树苗,大树再大,也是从小树苗一点一点生长起来的,不能因为当初的不成熟就要抹煞历史。
鲁迅是从1903年走向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典型代表。作为日后新文化运动的主力军,现代文坛上赫赫有名的领袖人物,他在1903年时还刚刚踏入文坛,只是小说家中普通的一员。鲁迅1903年开始翻译小说,在《浙江潮》上先后发表了《斯巴达之魂》、《哀尘》和《地底旅行》,还出版了《月界旅行》。《新小说》是梁启超在日本创办的,鲁迅当时的创作深受到政治因素的影响,《斯巴达之魂》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的《斯巴达小志》十分相像,甚至小说中有两句话就是从后者转借而来,几乎不作修改,原样照搬。后来鲁迅回忆起创作《斯巴达之魂》的情形,说:“那一篇《斯巴达之魂》现在看起来,自己也不免耳朵发热。但这是当时的风气,要激昂慷慨,顿挫抑扬,才能被称为好文章。我还记得,‘批发大叫,抱书独行,无泪可挥,大风灭烛’是大家传诵的警句。但我的文章里,也有受着严又陵的影响的,例如‘涅伏’,就是‘神经’的腊丁语的音译,这是现在恐怕只有我自己懂得的了。”鲁迅:《集外集·序言》,《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1903年鲁迅刚刚踏入文坛,初次接触到外国文学,虽然热情无限,认识却还肤浅,现在经过深入学习外国文学,不管在理论上还是在翻译水平上都有了很大进步,以这样的功力和水平再回过头来去看过去的旧作,当然会觉得原来的作品幼稚浅显。但是如果没有开始时的幼稚,哪会有后来的成熟和提高呢?更何况当初的作品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时代风气,从这个意义上说,“少作”也是有它“不可悔”的理由的。
鲁迅直到“五四”才重新开始小说创作,这时的作品收敛起火热的激情,减褪了太过张扬的政治意味,对社会的体察深刻了,小说的文学性增强了,与少作呈现出明显的区别。但是,从这些深邃老辣的成熟之作中我们仍能看出作者当年的影子,因为其中有贯穿鲁迅一生的关于国民性问题的思考。鲁迅1903年时的作品与同时代的作品已有些不同,已经显示出鲁迅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和关注。从《斯巴达之魂》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当时所向往、憧憬的国民精神是那种不甘欺压、敢于反抗的“尚武精神”,尽管这种改造国民精神的努力还是初步的,还有些空洞和笼统,但对于年轻的鲁迅来说,这种认识和努力却对他后来走上文学的道路有着决定性的意义。鲁迅的代表作《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的主旨是发掘和批判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性格,背后同样是对国民性的思考,只是思想更加深刻,批判意识更强。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同样是改造国民性的主题,前后期的鲁迅根据时代精神和个人思想的变化,选取了不同角度进行创作。当年为了挽救亡国灭种的危险,突出尚武精神和爱国思想,《斯巴达之魂》赞颂“大无畏大无敌”的斯巴达军队,特意刻画了两个“屹立阵头”决心战死的少年贵族,给奋起抗俄的爱国青年以巨大的精神鼓舞。后期创作则高扬鲁迅式的批判精神,以冷峻之笔刺痛国民麻木的神经,1903年时那种对封建王朝摧枯拉朽式的批判,那种为国牺牲的豪情壮志并没有消褪,但它已凝聚为批判的锋芒,直入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内里。
还有一些小说家同样事隔多年后重新开始小说创作,但是小说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我们只能从一些难以察觉的线索中,依稀瞥见当年的影子。1903年,苏曼殊和陈独秀合译了雨果的《悲惨世界》,把它改编成具有浓厚中国政治色彩的作品。但是直到1911年后,苏曼殊才重新开始小说创作,这时的小说以言情小说为主,而且都是以悲剧告终。回头再看1903年这部思想激进的小说,不免有隔世之感。但是,作为近代具有高度民族思想与爱国情怀的革命家,苏曼殊的作品仍显示出有别于一般言情小说的鲜明特征。《断鸿零雁记》开篇第一章开头就写“百越有金瓯山,滨海之南,巍然矗立,”此地“有海云古刹在焉,”由此联系到宋末逸事,“相传宋亡之际,陆秀夫既抱幼帝殉国崖山,有遗老循迹于斯,祝发为僧,昼夜向天呼号,冀招大行皇帝之灵。”通过南宋传说故事借题发挥,抒发爱国热情。其他历史题材的小说亦不乏政治色彩,如《焚剑记》诅咒军阀混战,《绛纱记》描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理想国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由于他思想的叛逆和激进,使得他的小说也有着异于常人的内容。如徐枕亚的《玉梨魂》反映寡妇恋爱的问题,在当时已为时人所不容,而苏曼殊的小说走得更远,表现得更大胆。在他的笔下,和尚有着与常人一样的情感,也有与人相爱的冲动,由于和尚的身份,使得他们陷入矛盾痛苦之中,尽管他们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但这种大胆的表现无疑已具有革命性和颠覆性,表现出一般人所没有的勇气,这与作者革命家的身份和经历是不无关系的。
最后,对于那些本来以创办或编辑报刊为业的文人来说,1903年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无论对于他们的创作还是人生都是一次极大的冲击。他们通过这次创作实践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既可以实现他们开启民智,关注民生的抱负,又能够解决经济问题。由于《新小说》开创了稿酬制度,写小说可以获得一定的收入,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决生活问题,因此会吸引一些文人从事小说创作,甚至有的作者就是通过创作小说来还债的。1903年成功的创作实践使得这些编辑小说家一直延续着关注时代、关注社会的创作方向,谴责小说始终是他们创作的主要类别。尽管他们偶尔也创作言情小说,但那也不是单纯的言情小说,而是言情和“言世”相结合的作品,社会环境往往成为影响主人公悲剧的重要原因。如吴趼人的《恨海》和《劫余灰》都是如此,都是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下的爱情故事。
如果把政治性视作1903年小说的创作灵魂,那么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风云变幻、斗转星移之中,1903年小说已经成为一道永恒的风景。正如一个被不断奏响的旋律,时间的延长没有使它消蚀,而是让它越来越强烈。即使后来的晚清小说已不复当年的激情,“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即使后来“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成为一时之尚,我们仍然能穿越纯消遣、纯艺术的帘幕,洞见中国文人反抗现实、干预现实的拳拳之心。
“五四”之后,政治革命风起云涌,“革命文学”一词迅速流传开来。这种文学理念明确要求文学承担一定的宣传使命,主张文艺为革命服务,“警醒人们使他们有革命的自觉,和鼓吹人们使他们有革命的勇气,却不能不首先要激动他们的感情。激动感情的方法,或仗演说,或仗论文,然而文学却是最有效的工具。”中夏:《贡献于新诗人之前》,《中国青年》第10期,1923年12月22日。这是在一个新的层面上重回“文以载道”的立场,但它所获得的支持却是空前的。文学为革命服务合乎逻辑的发展,就是文学为政党服务,为夺取政权的战斗服务。20世纪40年代,**在肯定五四新文学作用时说,革命需要有“文”和“武”两条战线,“我们要战胜敌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枪的军队,但是仅仅有这种军队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有文化的军队,这是团结自己、战胜敌人的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引言》)启蒙主义者用文学改变人的精神,“革命文学”倡导者用文学激发人的精神,政治家则用文学作为战胜敌人的军队。这与其说是传统诗教文艺观使然,不如说是政治与文学的一种相互需要。在社会危机深重的时候,革命是最崇高、最神圣的,是各种社会活动中的“第一要著”,革命需要文学,而文学也随着其宣传功能的强化而被提升到崇高、神圣的位置。革命与文学的交响构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主旋律,而这正是由1903年小说创作定下基调的。
(本文节选自博士论文《光绪二十九年(1903)研究》,作者为《北京社会科学》编辑部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