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是一个乐观的民族,是向前看的。唐山地震死了几十万人,过了几年也未留下很大的伤痕。外国要死了这么多人,那可不得了。中国人大概是这样想的:人死不能复生,何必老去想他呢?苏联卫国战争之后,留下的感伤情绪非常浓重。《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等,总是在那里回味。我非常喜欢这个电影。其实中国在抗日战争中也死了不少人,但这类感伤的东西比较少。中国民族是有许多缺点的。比如保守啊,麻木啊,等等,鲁迅讲得很多,骂得很多。任何一个民族都有优点和缺点。二者常常是不可分地并存着的。中国人很有理性,很讲道理,不让情感随意发泄泛滥。有些民族是很外露的,像吉卜赛人,那简直是疯了似的,中国人很难理解。但是,也应该承认,中国的理智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突出的表现就是不重视抽象思辨能力的锻炼,这个缺点,现在还存在。这对我们现代化是很不利的。德国所以能出那么多科学家,以我的臆测,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德国民族的思辨能力非常强。中国人比较喜欢经验的东西,对抽象理论不太感兴趣,我们应该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克服这个缺点。任何民族都有优点和缺点,这是毫不奇怪的。其实德国的情况也很妙,一方面,出现了那么伟大的思想家,像马克思啊,黑格尔、康德啊,但也出现了像希特勒那么一些反理性的家伙。狂热的非理性的东西与纯理性的东西在他们那里分裂得很厉害。中国不是这样,显得比较和谐。但这和谐又使两方面都没有得到充分发展。所以在中国的艺术中,浪漫主义始终没有脱离古典主义,就是最有浪漫主义特色的诗人李白,也是这样,情感被理智控制着,或者说古典的浪漫主义。另外,中国没有西方那种悲剧。我们现在用“崇高”这个词,与西方的理解并不完全一样。中国讲“阴柔”之美、“阳刚”之美。“阳刚”与“崇高”虽然有接近的地方,但并不是一回事。在西方的悲剧作品和他们的“崇高”里,常有恐怖的和神秘的东西,而且经常让这些东西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这在中国艺术中是比较少见的,中国的“阳刚”大都是正面的。这些都是中国的美学思想所反映出来的哲学上的特点。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呢?很难说。我觉得既是优点,也是缺点。重要的问题在于我们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依我看,带一点神秘性更有味道,这也许是我的偏见。有人以为我们的民族了不起,一切都是我们民族的好,那不对。我们应该对自己的民族有个真正的了解。到现在才讲了第一点,下面简单地把其他三点讲一下。
第二个特征是线的艺术。中国的艺术是线的艺术。其实这是乐为中心这个特征的延伸。因为音乐是在时间中流动的,是表情的。线实际上是对音乐的一种造型,使它表现为一种可视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线就是音乐。宗白华先生《美学散步》中说,音乐、舞蹈、书法是中国艺术的基本形式,我是同意这个看法的。这一点自古以来就与西方不一样。古希腊是悲剧;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的戏剧,塞万提斯的小说,达·芬奇、拉斐尔的画,都是再现的,都不脱离希腊。中国则强调表情,讲究节奏、韵律、味道。中国陶瓷上的花纹也是值得研究的,那是一种流动线条美。像龙山、大汶口、马家窑、半坡、马厂等陶器的流动的线条,确实给人一种音乐感。它有节奏,有韵律。所以我把它称为净化了的线条。这是一种净化了的情感造型形体,也就是经过提炼和抽象而构成的,它离开了对实际对象的模拟和再现。这是中国艺术一个很大的特点。
中国艺术的形式美,是非常了不起的,它给予人的是一种高级的美感。这里,我又要为我的观点辩护了。我为什么认为康德有时比黑格尔厉害呢?你看康德美学中讲到,线条是真正的美;而在黑格尔的《美学》里,大量讲到的则是色彩。马克思说,色彩是最普及的美。老实讲,也是较为低级的。它给予动物的官能感受是比较强的。比如红色,对动物也有刺激。线条就不同了,它更加带有精神性。它既积淀着社会的因素,又能使人得到感官的愉快;既是感性的、形式的,又是精神的。它所表现(或者说反映)的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是更加深刻的。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宇宙本身,在时间、空间上是有韵律的,有节奏的,有白天有黑夜,有秋天有春天,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本身有节奏;大自然中农作物的生长,生物的生长,人的生老病死,整个自然界,都是有节奏,有韵律的。这是宇宙的普遍规律。这种规律便表现在艺术里,引起人们的美感感受。所以艺术形式看起来是个形式的东西,却可以和自然界的规律发生关系。我昨天讲的同构,也说明这一点。中国的艺术很早就注意到把自然界中的节奏、韵律、均衡、对称等形式上的东西表现到艺术作品中,这就通过一种净化了的形式,一方面表现出自然界的规律,同时又表现出了人的情感的规律。我在《文艺报》上谈审美的形式感时讲到,不仅在艺术中有美学问题,在科学中也有美学问题。科学家在自己的研究中发现有美的东西,这是很有意思的。这说明宇宙中的某种规律是具有美的性质的。这是否叫做美在自然界呢?不是这个意思,我在《文艺报》那篇文章已经解释过了。这是说科学家在他的研究工作中不仅能思考自然界的规律性,而且对它能有所感受。其实这种规律性最充分地表现在艺术美里。所以许多科学家像爱因斯坦等非常喜欢音乐,恐怕不是偶然的。这可能有助于他们去进一步发现自然界的一些规律,这里面有相当深刻的哲学问题。
现代艺术注重的是整体的、历史的、与自然界相呼应的、有生命的东西,重点已不再是去模拟一些局部的现实。像画画也不只是画一些局部图像,而恰恰是注意了整体性,并且通过净化的形式把它表现出来。现代的艺术是希望超脱那种比较狭窄的有限的东西,更加自由地去表现广阔无垠的人生、情感、理想和哲学。中国的艺术就有这样的特点。一方面,它的形式有很大的宽容性,有很大的容纳性能;另一方面,它的形式又有非常严格的讲究。这个问题讲起来很复杂,牵涉到形式美的很多问题。简单说来,一方面,它不在乎合不合乎现实。比如花,春天开的花,秋天开的花可以画在一起,梅花和菊花可以放在一起。它不要求表现那种非常严格的狭窄的现实,而要求表现广阔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另一方面,它又很讲究形式。比如,诗词里面格律很严格,对平仄声的关系很注意,对联要求灵活而工整等等。在绘画中,山怎么画,水怎么画,都讲究程式。京剧的程式就更厉害了。程式是很能体现形式美的。所以说中国艺术是非常讲究形式美的,而这种形式美是能非常广阔地表现现实,而不只是狭窄的模拟。这在书法艺术中体现得很突出。书法是纸上的音乐,纸上的舞蹈。书法并不是让人去看写的是什么字,而主要是看线条。有时看书法比看绘画还过瘾,正好像我们现在有时候看那青铜器,看那陶器的造型,比看真正模拟人像的雕塑还过瘾。它的确有味道,它使你得到更深更纯的美感享受。因为它不局限于一个具体的东西,比如有些作品又像狗又不像狗,它就在这种线条、造型形体中间表现出特有的味道。书法正有这种特点,它有时也有点模拟因素,但主要不是模拟,是自由的线条。所以我叫它“有意味的形式”。
第三个特征是情理交融。这个问题其实上面已经讲到了,所以也不细讲。中国艺术有两个明显的特点:其一,抽象具象之间。你说它是抽象吧,它又并不完全抽象,有一定的形象。你说它是具象吧,它又不是非常具象,带有一定的抽象的味道。其二,表现再现同体。这就是说,既是表现的,又是再现的。所以我用两句话来概括:抽象具象之间,表现再现同体。这跟现代派不完全一样。现代派完全是抽象的。中国的画,像齐白石、八大山人等的作品,还是有一定的模拟形象的,但这些形象不像工笔画那么具体细致,所以有点抽象的味道。但说它是表现,却又有点再现、模拟的味道。是人,是树,是鸟,是山,并不难分辨。春天的山不至于变成冬天的。但是,要说清它具体的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是什么树,是什么鸟,是多少年纪的人,那就很困难了。在西方传统画里,不同时间的太阳,阴影各不一样。中国画里没有什么阴影。因为从长久的历史的观点来看,个别的暂时的现象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不重要的,你画个阴影干什么呢?所以说中国艺术中,想像的真实大于感觉的真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要求舞台像缺少一面墙的房间,要求演戏像实际生活一样逼真。中国戏曲就不一样。例如《三堂会审》中的玉堂春受审,她却跪着向观众交代,这不是荒唐吗?但观众完全可以理解。这就是一种想像的真实,其中理解因素占了很重要的基础位置。京剧中的上楼下楼,开门关门,就靠几个虚拟的动作来表现,完全不需要真实的布景。这与西方传统艺术很不一样。刚才讲过,中国人理智对情感起很大的作用,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在看戏!这是进来,那是出去嘛。可见想像这个东西是与理解连在一起的。因此中国的艺术,在创作与欣赏中都追求神似而不追求形似。但神似又不离开形似,所以齐白石讲“似与不似之间”。这对情与理的交融是有重要作用的。中国艺术的这种特点,都是由中华民族实用理性的心理特征,也即感知、情感、想像、理解等因素构成的心理结构的特殊性决定的,与西方不太一样。
第四个特征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观点过去是受批判的,一直被说成是中国哲学史上唯心论的糟粕。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因为它所追求的是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的关系。我们搞美学史,一方面要建立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另一方面要继承中国的传统。马克思讲人化的自然。中国的天人合一,恰恰正是讲人化的自然。当然,马克思主义是在近代大工业的基础上讲人化的自然,中国则是在古代农业小生产基础上讲这个问题。这里确有本质的不同。中国长期以来是小生产的农业社会,而农业生产与自然的关系极大,所以人们很注意与自然界的关系、与自然界的适应。为什么汉代董仲舒以及后来许多人老注意阴阳五行呢?那就是重视天与人的关系。天就是自然,人就是人类。我觉得这是中国哲学史上和文化史上很重要的一点。尽管它强调的是人顺应自然,但毕竟注意到人必须符合自然界的规律,要求人的活动规律与天的规律、自然的规律符合呼应、吻合统一,这是非常宝贵的思想。这方面的东西很多。例如《周易》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讲人应该像天一样不息地运动。这就是儒家的非常积极的精神。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中国美学强调的,是一种亲密友好的关系。因此不讲自然界的荒凉、恐怖、神秘等那些内容,而是要求人顺应自然规律去积极地有所作为。《周易》说的“天地之大德曰生”,是肯定生命,肯定感情世界,肯定现实世界,不像佛教,抛弃生命。包括宋明理学家,也都是对生命采取肯定态度的,认为自然界充满生机和生气,像春天一样生气蓬勃生意盎然。这些都是来源于天人合一的思想。孔夫子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对时间的流逝,作了一种富于人的情感的说法,使人想到了人的存在的意义,涉及到了人的存在的一些本质问题。孔子又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这是把自然与人、与人的品德或人的性质作了一种比拟同构的关系了解。他以水流的经久不息比喻人的智慧,以山的稳实坚定比喻人的操守。这是非常好的比喻。这是在自然界里面发现人的因素,并且把它与人联系起来。这不也是天人合一的一个方面,一种表现吗?这个问题以后再详细讲吧。
自然美在中国是最早被发现的。中国的山水画、山水诗的出现也比西方早得多,很早就注意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情感上的相互交流。从这里派生出中国艺术的很多特点。中国艺术希望小中见大,要求有限中见无限。例如在很小的园林中,总希望把自然界弄进来,借山借景,使观赏者得到一种辽阔的观感。所谓辽阔,也就是与自然界的广阔的关系。所以中国的画卷很长,山水一大串,不像西方只有一版。还有以大观小,这也是中国画的特点,与西方的透视法是不一样的。这大概与中国人讲求登高的习惯有关系。你有了登高观望的经验,就会感到中国画很真实。你站到了高处,就会强烈地感觉到宇宙自然与人的关系,得到一种特殊的人生感受。陈子昂便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想起古往今来、宇宙的存在、人生的命运等等,人们可以从中得到哲理性的感受。在中国的艺术里,人们最初追求人格理想,后来又追求人生境界。所谓境界,也就是不要求感受的真实,而是通过想像的真实追求一种人生的领悟。这是一种超脱小我感觉的东西,一种无限深远的精神的东西。儒家是这样。道家(我认为真正能代表道家思想的是庄子。虽然合称老庄,其实哲学上老子与韩非的关系更密切。老子的书有很多是权术,他是不讲感情的)的庄子,好像不讲感情。其实是“道是无情却有情”,他的书里充满着情感。他主张对人生采取非功利的审美态度,主张完全顺应自然而追求自由的境界。其实,早在孔子那儿就有。孔子曾经要求几个学生“言其志”,最后,他表示对曾点的“志”最为欣赏。因为曾点追求的是人生的自由境界。这种境界不但与积极的人生态度,与入世的伦理理想不矛盾,而且是它们的一种升华,是一种人生的理想,是一种对人格全面发展的追求。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于艺”,一方面可以解释为从艺术里面得到休息和娱乐;另方面也是讲,对技术、对工具的熟练掌握,可以获取一种非常自由的状态。总之,它追求的是一种自由。自由不是天赐的,不是像卢梭所说的人生来就有的。自由是人类建立起来的,是在对规律的必然性的掌握之后所建立起来的,从对技艺掌握的自由到人生自由境界的追求,达到人与自然的完满统一,这是人生很高尚、很艰难的历程。
中国的美学,不像西方那样有系统的逻辑评价。它经常是用直观的方式把握一些东西,但的确把握得很准;它不一定讲什么道理,即使讲道理也不一定讲得很明确。这样一种思维特点,值得很好地研究。我认为,中国美学最精彩的是儒家的积极的进取精神、庄子对人生的审美态度,庄子发现了很多艺术所特有的规律。人的技巧达到最成熟的时候,就成为跟自然一样的天然的东西。但又不是原来的自然,而是高于自然的。这样的思想是很了不起的。除这两个人之外,就要算屈原了。如果说儒家学说的“美”是人道的东西,道家(庄子为代表)的“美”是自然的话,那么屈原的“美”就是道德的象征。屈原是南方人。南方的楚文化又有自己的特点。它把道德情感化、自然化,就是所谓想像中的人化,“美人香草”,这对中国传统影响也很大,也是好的传统。还有就是中国的禅宗。中华民族是富于创造性的民族。很多东西到中国以后,中国自己再创造。佛教本来是外来的东西,有很多宗派,传到中国后,中国自己创造出一个禅宗,这在外国是没有的。一直到现在,世界上对禅宗都很有兴趣,研究禅宗的人很多。那个非常思辨非常细致的唯识宗,看起来很科学,很精密,却很少流行,玄奘搬进来,几十年就衰落了。中国长期流行的是禅宗,禅宗讲究直觉地把握本质,有些还把握得非常深刻。这对艺术影响很大。像这样一些东西,我认为是中国的优良传统,但很多都是唯心论的。禅宗是唯心论,庄子是唯心论或泛神论,儒家是唯心论,可他们是起了很大作用的。但不能因为是唯心论就甩掉这些东西,我觉得把握这些东西,对了解中国美学特点有好处。这是我的想法,希望大家都来做这个工作。
(※ 原题为《关于中国美学史的几个问题》,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