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至善的女友迟珊珊别扭着一张脸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角里,高高地抬着浓粉扑过的下巴,齐刘海压着平眉,手支着白腮。一会儿又怕沙发扶手脏了那条水绿的棉衣袖子,厌弃地拍拍袖子把手塞到口袋去,也不对,放到哪里都不对。
余光一直在梅淑身上上下扫,觉得怎么瞧怎么不如自己洋气,颜鸽飞那身军装看起来也土,不比钟至善的西装上档次,而他俩将就般配。可是得胜了,心里却又憋屈着股子气。
她总觉得钟至善看梅淑的眼神太过柔情蜜意,无法忍受。
钟父一直待梅淑格外好,像待亲闺女,这里也有钟至善少年早逝的大哥钟至聪的缘故,这是钟家一家人永久的痛处。
这时,梅瑰进来,说是大姨家腾出一间生炉火的屋,是个小一间,原本是凌慧的屋,只需搬一床新被枕过去。凌慧跟母亲睡一夜大炕,省了钟家另生火。凌慧好牙疼,因此凌母拾掇出一个小间,找木匠给她做了一张单人床。凌母是睡惯大火炕的,在床上反而睡不着。
从钟家出来,梅淑觉得胸腔有点发闷,自己把自己压抑着。
“怎么总是不开口,到了该说话的时候又不说。”梅瑰忽然对梅淑怨了一句。
“说甚,不是都安生好了?”指向颜鸽飞住宿这件事。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你大了二梅,该说甚说甚,得开口,总是抿着个嘴,好像人家钟家人谁惹你来的?到了甚时也把心情写在脸上,咱家人还行,知道你是甚德性,外头人谁知道你?还以为你摆脸色给人家瞧,凡人不搭话的?甚时也别跟家里头人置气,家里人害你?”姊妹俩走在最前头,颜鸽飞和梅父走在后面,梅瑰说完原地站下等梅父。
“爸,你回咓,我引他去,二梅一趟跟我一块回。”梅瑰对父亲说。
“姐姐跟姨父都回咓,人我引回就行。”凌慧从梅家搬出被枕,迎面碰上这四人。“二姐跟我去给伙拾掇拾掇。”
“二梅早些回来,小颜明早回来吃早饭。”梅淑父亲对梅淑慈声道。
“谢谢叔叔。”颜鸽飞说。
清瘦蜜黄的下弦月照着颜鸽飞的影儿,颜鸽飞一直低头跟在梅淑身后憔悴的影走,细心地叫自己不踩上去。
这夜注定是漫长的难熬的绞痛的。
月光洒满青龙桥下的黯绿的冰河。
青龙桥南桥头有两个年轻人正在幽会,他们起初站得很远,是在冷战。
“我知道你回来复习不是因为我,慧慧。我也知道你寄给我的都是最好的最新的最全的复习资料,还有你瞒着所有人给我寄的钱,可是我不复习不考大学了,我做的这个决定不是因为家里没钱,我就是觉得这条路我走不通,已经复习三年了,我可能天生没那个命,也不是念书的那块料。”赵树森埋下去消沉的脸,说。
“所以你就破罐子破摔?大学不考了?啊?那你这三年就白复习了你知道吗?你知道现在什么年代吗?职高毕业出去打工就是一文盲,文盲你知道是什么吗?文盲就是被人瞧不起,等于你这么些年的书都白念了。”凌慧气哄哄地逼到赵树森跟前,额头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他的鼻尖。
赵树森又低了低头,几乎是闭着眼睛低声喏喏着:“我努力了,可是我考不上,我现在是学校和村里的笑柄,这证明了什么,证明我脑子笨,就不是读书的料,今年当兵年龄还够,明年想当兵也超龄了。慧慧,你别生我气,别生我气。”
凌慧忽然摇摇头,眼睛里露出一股天生的母性的光芒,仰头直望着他的眼睛柔声道:“我不是生气,就是觉得有点可惜了,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条条大路通罗马,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根本不是笨是自卑,选择当兵就再信自己一回。我这三年是吃了文凭上的亏,我是下决心这辈子一定一定要考个大学文凭。”
“慧慧……”赵树森也略抬了抬头,木木地盯住凌慧的眼睛深情地从心底里唤了声。
“嗯?”凌慧也抬起头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凌慧不知道自己也会被这满眼的深情给打动了,谁不会被深情的眼睛所打动?她的心就要融化了。
“慧慧……你……会不会等我?”赵树森立马又故意看向别处,心烦意乱地假装满不在乎地说:“慧慧,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其实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唉!”
凌慧顿了顿,只上前抱住了他,什么也没再说。
赵树森两只手像月光下的冰河一样僵在原处,指甲笨拙地抠着裤缝,动也不敢动。怕是将醒之梦,泪滴进她垂在背后的镶着白月光的软软地黑发里。
他不知为何心里有几分感动,他想当兵以后总算是有可回忆的了。
“给我写信,给我打电话。”凌慧说。
赵树森把头抵在凌慧的头发上只顾点着,还是不敢去抱她。赵树森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根本不配抱她,除了在梦里。
凌慧穿着真红高跟搭带皮鞋,在乡村窄小不平的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赵树森的前面,又怕皮鞋声音太响吵到谁,故意捏着力气,轻拿轻放每一个步子,像蹦搭石。
赵树森撵上她一把拉住她的手,也不管那么许多,他知道凌慧最怕走夜路,牵着手走路可能她会比较踏实些。
二人从下街上来,只顾走路,谁也没成想给牛圈门口半夜给牛添草的凌母看见。经过牛圈门口时,凌母不声不响突然拿起牛鞭狠狠地一鞭子抽断了两人牵着的手。
辛辣的疼跟着从手上传遍全身。
凌慧咝咝地捂住左手,喊了声:“妈……你干嘛呀?”
凌母不搭理凌慧,又朝赵树森甩去了一鞭子。
赵树森也不动,只受着。
凌母拽着凌慧往家走,凌慧看了一眼赵树森,他还站在那里,嘴唇颤抖着,虽然罪不在他的父亲,可他还是想跟凌慧母亲道一声歉:“婶,对不起……”声音低到地上去。
他有时侯就是这样地没原则,凌慧就厌恶他这点,一不是一,二不是二。
“我这辈子最讨厌听着仨字,有甚意思?牛能活过来,还是人能活过来?”凌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