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令人吃惊的酒量也让这些山里的汉子颇有好感,盛赞他在饮下一斤最烈的烧酒后仍然谈笑自若。
他们认为此人虽然算不上特别富有,但绝对是个能人,因为他魔术般地让这座荒山焕发了生机,并在其间过上自得其乐的桃源生活。
五月下旬,林业所的人来到南山上进行防火检查,他们四下转了一圈,称赞他效率不凡,养殖场办得挺红火。遇犁夫用野味和烧酒招待了他们一顿午餐,酒足饭饱之后,出于某种歉意,他们想开导他一下。
“老实说,南山没人敢要,是因为风水不好,”那个领头的人说,“住在这儿可能会倒霉的。”
遇犁夫问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那人低声告诉他,十五年前,这座山曾在一场暴雨中埋葬过很多人,以至于人们都说它被诅咒过。他建议遇犁夫趁着山上有了模样把它转卖给别的外地人。遇犁夫对这番姗姗来迟的好意报以一声轻叹,随后他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手说:
“算了,我总得有座山,而且我听说风水总是轮流转的。”
到了山花烂漫的六月,遇犁夫已经安顿下来了。他联系了市中心广场周围的几家餐馆,用这片地区最低廉的价格为他们供应山货。
他养的兔子最早上市,人们对其毛色和肉质赞不绝口。他也经常带一些山货出现在绝伦谛广场的早市上。
他是如此勤快,总是早早地把车停在市政府对面的一个角落;他又是如此悠闲,在早市上从不吆喝,也不多卖,有时他就像专门来早市上吃早餐一样。
在六月底的一天,早市散后,他驱车去了城北的郊外。出城五公里,他把车驶上了那条环绕虎走廊河谷的公路,路上不时有运输木材的汽车经过,路边则有一些囤积木料的驿站。
有一次他停车时被巡逻的森林警察盘问了一番,他说他是来购买木材的。
警察告诉他,驿站的木料都是向特殊机构供应的,不会和私人做交易,因此他不能在这条路上停车。
遇犁夫于是沿着环绕虎走廊的公路兜了一圈——他看到了一些与其记忆不同的新东西:封锁虎走廊的铁丝网外侧加上了一道坚固的铁矛栏杆,上面每隔百十来米就挂着“保护重地”或“当心捕兽陷阱”之类的牌子。
过去那些简陋的瞭望台一个都不剩了,取而代之的是监控摄像头,它们高悬在或隐蔽或明显的白色钢柱上,就像飘浮在空中的眼睛和枪管的准星,令人感到紧张。
中午时,他来到虎走廊度假区的正门,过去它只是个两座岗亭,如今已经修建成一座木石构造的巨大牌楼,“虎走廊”三个字是某个大人物写的,漆成了金字。它由武警守卫,进出的车辆和人员都要接受检查,这倒和以前没有分别。
他在那儿驱车下了公路,进入公路和河谷之间的一条林间小道,它曾是一条宽阔平坦的沙石路,由于年久失修,路边野草蔓延,已使它变得狭窄坎坷。
他沿着这条路往西面的河谷口走了大约一公里,看见了坐落在高地上的那座尽人皆知的秘密工厂,它的灰色大墙和高耸的烟囱看上去与周围的山林极不协调,就像在这片大好河山里空降了一座监狱。
它已经被关闭八年了,厂房一直闲置着,以前厚重的铁门已经生满了锈,车间里的设备都给搬空了,只剩下占地很广的一大片空荡荡的房子。这些房子的房梁、立柱、地板和窗户也都被拆光了,拆下来的木料囤积在空旷之地,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在那些房子的残垣断壁上,还留着某些规章制度的字迹,如果仔细辨认,就能看出除了车间、仓库和办公楼之外,这里还有宿舍、餐厅甚至文化宫,尽管规模都不大,但这个一应俱全的生活系统表明了这个工厂曾是一个独立王国。
那天还有四五个当地的木材商也在场,他们都是冲着废工厂里囤积的那些旧木料来的。下午三点钟,工厂的看守把门打开,让他们进去看货。
遇犁夫只看了几眼,就发现了一大批已非常罕见的大型云杉和蒙古栎。
他知道,在这座遍地都是好木匠的山城里,它们堆在那儿不是无人识货,而是没人能把它们成批运到归都那样的大都市去。
在那里,它们能卖上一个好价钱。他估摸了一下这些木头的分量,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其他几个买家的本钱不大,只能在那一大片木料堆前挑挑拣拣。趁着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价格的时候,遇犁夫独自一人消失在那些空荡荡的车间厂房之间。
他走进靠近厂院北部中央的一片废墟里,它的半面墙坍塌了,但顶棚的骨架还在,残留的沥青篷布千疮百孔。
地上堆放着破木箱子,那些箱子上面标注的型号属于猎枪弹的型号,地上偶尔还能看到已经变形了的用压缩材料制造的一次性弹壳。
他绕过那堆箱子走到废墟的东北角,那儿有一条通往地下室的甬道,但已经被混凝土浇筑封死了,足有两米厚,年头大概有七八年,看来是这个厂子倒闭的时候浇筑的。
他面对它站了一会儿,神情有点落寞。
随后他从这个废厂房里出来,走到厂院中间那根高耸的烟囱下面,他在那儿转了一圈,坐在烟囱下面点了一根烟。
天气出奇的好,如果能对这块满目疮痍的废墟视而不见,如果目光能高高飞起跃过那道五米多高的灰色高墙的阻隔,他的眼前就只有一片溪水奔流、林木苍郁的山谷,在它的幽深静谧之处,美得像天堂一样。
当遇犁夫贪婪地吸进烟草燃烧的烟雾的时候,他也吸进了这片梦境中的山河。
有那么一会儿,他眼神恍惚,呼吸沉重,好像脑海里出现了令人唏嘘的景象。但是,随着一阵轻浮杂沓的脚步声,他脑海里刚刚凝住的一个发光的人影又离他而去了。
他看见回到绝伦谛以来的第一个熟人。
此人名叫袁东望,原先是这座山城里的小混混,如今看来在这条道上已经成气候了。
他由几个打手模样的年轻人簇拥着走向遇犁夫,带着一股洋洋自得的神气,那副神气充分表明这里是他的地盘。
遇犁夫站起来跟他走了个对面,他们没有握手,好像用不着,也好像没那个交情。
袁东望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子扭来扭去上下打量遇犁夫,眼神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和对物是人非的感慨。
“多年不见,一向可好?”此人有个让人记忆深刻的习惯,就是喜欢用廉价武侠小说里那种可笑的半文半白的腔调说话。
遇犁夫没搭腔,点点头吐出口青烟。
“何时回来的?”
“不太久。这儿现在是你的地盘?”
“没错,全是鄙人的,”袁东望故作淡然地说,“包括地皮。”
遇犁夫没说话,再次点点头,算是对他的恭维。袁东望对此能够理解,因为对一个不愿意暴露自己过去的人来说,遇见一个知道自己某些底细的熟人总是很别扭。
于是,他们用十来分钟时间谈妥了生意。出于一种优越感,袁东望表示愿意尽地主之谊送遇犁夫一些东西,但遇犁夫拒绝了。
他当场交了一笔定金,包下了这个院子里剩余的所有木料,他说他要分两三次把货拉走,要求袁东望的守门人允许他随时进来取货,同时强调这些货不能再卖给别人。
当遇犁夫离开以后,袁东望对他的慷慨大方表示了一点惊诧,因为照理说,他应该更艰难才对。
不过,遥想当初,在袁东望的记忆中这个人也总是难以猜测,以至于除了一些模糊的、没有来龙去脉的印象,他想不起有关他的更多事情,但至少有一件事是他确定无疑和记忆犹新的。
一想起这个,他忍不住对身边的几个打手模样的人说:
“此人蹲了十多年大狱,是个他妈的强奸犯。”
从那座废弃的工厂出来,遇犁夫给远在归都的遇冶夫打了个电话,向他交代了一些琐碎事情,遇冶夫听得莫名其妙。
“就这点儿事?”他不解地说,“咱有更多的资源能把那儿翻个底朝上!”
“你管好你的嘴和**就行了!”遇犁夫申斥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遇冶夫照兄长的指示准备了几天。到了七月的第一个周末,他率领两辆巨大的厢式卡车开向绝伦谛。
那两位卡车司机也是绝伦谛人,和遇冶夫一样,他们在十五年前离开绝伦谛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不同的是,他们还都是至少改过一次名字的家伙——这要看他们需要消失几次才能秘密地活着了——要是运气稍微不好,他们就可能会在监牢里度过余生。
遇冶夫是在一个货运站找到这两个人的,他先拉着他们去酒馆纵情狂欢了一番,直到认为他们本色未改后,才告诉他们:“我哥回来了。”
这两个人听罢立即跳起来,像遭到羞辱的士兵一样抱怨遇冶夫没有及时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但遇冶夫做出无辜的样子说:“别跟我废话,你们跟他说去。”
这两人就闭上了嘴。只要遇冶夫不说去干什么,他们绝不会再问。不过遇冶夫还是跟他们说了:“他请你们跑趟买卖。”
从归都到绝伦谛的后半程都是崎岖的盘山公路,因此开大货车怎么也要走上小半天。
他们在当天下午抵达绝伦谛南山脚下,刚爬上山顶就嗅到了山珍野味散发出的热气腾腾的浓香。遇犁夫在院子里迎接他的客人,那两个人在他面前都拘谨得像个孩子似的站着。
遇犁夫挨个辨认他们,一一说出他们当年的名字,然后和他们握手,说:“辛苦了。”看得出,他和这两个人并不熟,但面对他们的敬畏之情,他却相当坦然。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大木屋里吃喝。
遇犁夫以主人的姿态逐一介绍每个菜肴的来历和做法,还跟他们炫耀了一番他建造的房子、设计的家具、他在养殖场里的生物链布局以及周围的一草一木,有时甚至强拉着客人离开饭桌去屋子外头听他现场讲解,好像那些平淡无奇的东西都是由他创造的世界奇迹一般。
遇冶夫对此毫不奇怪,只是对遇犁夫把他平生的非凡本事都用在这座倒霉的山上有点不解。他抽了一个空问:“你把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搞得这么复杂有必要吗?”
“当然,”遇犁夫回答说,“要是运气好,我就能在这儿过日子了。”
那两位卡车司机很少说话,他们既不向遇犁夫打听过去,也不问他往后打算干什么,就是在他们最放松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对挂在墙上的那杆平排双筒猎枪表示了兴趣。
他们轮流拿着它比划了几下,小心地问遇犁夫能不能试两枪。
遇犁夫抱歉地说不行,因为枪和弹药都是登记的,每一发都要报告用途,很麻烦。他们也都理解,还感叹遇犁夫再也不能在山里打猎了。
直到晚上八点钟,他们才不紧不慢地启程去干活。遇犁夫开着他的皮卡车带领大货车穿过绝伦谛市区,进了那座废弃的工厂。
有几个当地的装卸工已经在等着了,工厂的守夜人打开厂区里的一盏照明灯给他们照明,这些人乒乒乓乓地搬运起来。遇犁夫要求他们先挑选最大木料装车,有那么几根巨木竟要他们像纤夫一样齐心协力地喊着号子才能扛走。
有一个卡车司机在监督装卸工干活,另一个则在跟工厂的守夜人分享他们从山上带下来的一只烤兔子和一瓶烧酒。看门人已收到一百块钱辛苦费,很快就被灌醉倒下了。
他请求这个归都来的好汉在他们离开时把他叫醒关门就行了。那人点头答应,然后就坐在守夜人身边一声不吭地自顾自独饮。
这时,遇犁夫把车开进厂区深处,停在了那根大烟囱下方。一周前,他曾在那里抽了一根烟,并且跟一个叫袁东望的人聊了几句。
这天晚上,他让遇冶夫给他望风,他则戴上了口罩,拿起一个大号手电筒和一把铁锹,走进烟囱下面那扇用来清理煤灰、早已锈渍斑斑的铁皮门里面,在那堆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煤灰中埋头挖掘起来。
遇冶夫在外头等着,满腹狐疑。
有一阵儿,他仰头看见大烟囱上头冒出了一片银灰色的烟尘,好像幽灵似的在夜空中袅袅飘荡。
三十分钟后,遇犁夫在烟囱里挖出一个半米深的坑,从里头起出一个沾满油泥的长条包裹。他填上坑,再用煤灰重新掩盖了那里。当他拎着那个包裹出来时,遇冶夫目瞪口呆,他一下子明白了遇犁夫为什么要做这趟木材生意。兄弟俩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四处捡些破木箱和废钢铁扔到车上,等到搬运工装满一车木料后,他们开着这辆看似装着一堆废品的皮卡跟着大货车一起出了工厂大门。
在城南的岔路口,大货车驶上了返回归都的公路,那两位卡车司机对这趟买卖感到舒心,盘算着这样往返三次赚到的钱该怎么花掉,归都的买家遇冶夫已经找好了,他们来来去去只需要保证安全就行了。
遇冶夫则跟着遇犁夫回到南山。
直到进了大木屋,他还在震惊之中,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考古系学生一样,他迫切地想看到那件出土文物是否完好无损。在他的注视下,遇犁夫在厨房的餐桌上打开了那个沾满了凡士林的包裹。
开头是几层塑料布和油毡纸,每一层下面都有很厚的油膏。在揭开最后几层包装之后,桌子上出现了一个长条匣子,匣子外面的棕色牛皮,局部已经发霉了,上面的铜锁一扯就脱落了。
遇冶夫经仔细辨认,才瞧出它是一个老式的鱼竿筒,而遇犁夫打开这个鱼竿筒的样子有点让他受不了——那就像一个老女人正在打开一个装着求婚戒指的盒子。
但鱼竿筒里装的不是什么鱼竿之类的玩意儿,而是一杆样式简洁精湛的立排双筒猎枪。
在精心封存和层层油脂的滋润下,这杆枪什么也没改变,枪筒和十五年前一样乌黑发亮,枪托的油漆和木花纹也毫不减色。
遇犁夫拿着它的样子有点陶醉,他用蘸着煤油的抹布来回擦拭这把枪,每擦一遍就在鼻子下面嗅闻它的气息,好像这杆枪的最深处藏着什么美味似的。
遇冶夫知道,真正的猎手是不会让猎枪上过于浓重的防锈机油味吓跑野兽的。
但是他的兄长这样精心完全出自习惯,或者是怀旧,他其实没必要这样做,因为他的猎杀目标不过是一个肥胖而迟钝的人类。
在一个塑料袋里还有两个铜弹壳。
遇犁夫同样把它们擦拭一番,然后拿出那盒持证购得的廉价猎枪子弹,把九发子弹逐个拆开,均匀地倒出其中的一点黑色火药。
他还配了一些别的粉末,加上提前准备的铅粒,然后娴熟地把那两颗铜弹壳变成了两颗杀伤力巨大的猎枪霰弹。
接着,他把那九发合法的子弹重新装好,恢复了原貌,它们还能使用,只是射程会受到影响,但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
这一切都没费遇犁夫什么事,因为他就是这方面的行家,他在十六岁就能制造可以打死一只野猪的火药枪了,更不用说后来又做了那座猎枪厂的头号试枪员。
遇犁夫忙活到半夜,把枪藏进院子里那条狼狗的狗舍里。他打了个哈欠说要回屋睡觉了。
遇冶夫却兴奋得合不上眼睛,他坐在床上要遇犁夫跟他聊点往后要做的事情。遇犁夫疲倦地看了他一眼说:
“那可是真正的本事,咱们家有一个人有这本事就够了。”
“你肯定还缺个帮手,”遇冶夫说,“我脑子可不比你差。”
“你只要用你的脑子扮演一个无知的傻瓜就够了。”
“遇犁夫,”遇冶夫愤愤不平地躺下去说,“你就是一个应该跟恐龙一起灭绝的怪物。”
他话音未落,另一张床上已经响起了遇犁夫的鼾声。
遇冶夫还是不清楚遇犁夫要怎么干,但他知道兄长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他已盘算了十五年,是不可阻挡的,也是非常私密的,就像遇犁夫用十五年的苦难换来的私有财产,受到主人的精心呵护,成为一种连上帝也不能夺走的权利。
但是,不管遇犁夫的计划是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肯定在他的预料之外。两天后,遇冶夫的两个朋友押着那辆大货车回到了绝伦谛。
这次遇犁夫在阳光最热烈的下午带他们进了那座工厂,还是由那些装卸工干活,但就在他们刚把几块木头装上车时,一群气势汹汹的家伙把他们围住了。
遇犁夫那会儿正在工厂北面的高墙下溜达,他听见了一声枪响,赶紧循声跑了过去。
那里的景象叫人心惊肉跳:袁东望举着一杆平排双筒猎枪顶住了遇冶夫的脑门,一根枪管还冒着烟,刚才他冲天放了一枪。
但遇冶夫面无惧色,甚至还带着嘲讽的微笑,因为他的一个司机朋友正把伐木的电锯架在袁东望的肩膀上,那电锯正在颠簸不停地哗哗转着,好像随时都会控制不住。
他的另一个司机朋友则拎着一把劈树的大斧子跟十来个打手模样的人对峙。
这两个人看上去就像职业刽子手一样镇定自若。袁东望脸色苍白,不过在众多手下面前他必须要支撑这个局面。
遇犁夫训斥了一声那个拿着电锯的人,然后把他们分开了。
他把袁东望请到一个角落询问缘故,袁东望说他现在才知道这些木料应该卖更高的价钱,因此要取消交易,他们非但不能拉走这批货,还得把运走的那些货拉回来。
他和遇冶夫的争执就是这样发生的。
遇犁夫想了想,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他说他必须拉走所有木料,否则他和他的兄弟就要在归都的朋友那里失去信誉,不过他可以补偿袁东望的损失。
面对遇犁夫大度合理的建议,袁东望说,他其实只是不想让人家像傻瓜一样戏耍罢了,只要遇犁夫补偿他两万块钱,这桩生意依然有效。
遇犁夫没有讲价,他身上带着卖掉上一批货拿到的现金,当场就把袁东望想要的补偿支付了。随后他跟遇冶夫和那两个卡车司机说了几句话,让他们从愤怒中平静下来,接受这次讹诈。
按照他的要求,遇冶夫还面带微笑主动过去跟袁东望道歉,这让袁东望觉得颇有面子,他假装恍然大悟地说,他没认出遇冶夫,因为他只记得当年那个小孩儿的模样,否则他绝不会用枪顶着他脑袋。
他还称赞遇冶夫的两个朋友算得上硬汉,并跟他们握手言和。
那两个人没说话,不过,他们对遇犁夫在他们面前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两万块钱深感耻辱,这甚至要比从他们自己兜里拿走这些钱还要严重。
“不打不相识,”袁东望以胜利者的口吻大声说,“鄙人今晚做东,请诸位务必赏光!”
遇犁夫出人意料地答应了袁东望的邀请。
袁东望把他们领到绝伦谛最好的饭馆,点了一桌子酒菜,看起来要跟他的新老朋友一醉方休。
遇冶夫很快意识到这家伙一定在哪里触了霉头,导致今天心情恶劣,否则不至于为了两万块钱动刀动枪。遇犁夫则是早几个小时看到这一点的,他跟袁东望喝了几杯,问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袁东望说,市长荣世昌曾动员他买下废工厂的那块地,并承诺当局会以高价回购,但这位市长很快就要去归都上任了,那块地将变得一文不值,因为他打听到一个内幕——荣世昌离任后,整个绝伦谛都要变成一个大水库。他是昨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当天中午,他去市政府找荣世昌讨说法,却像狗一样给轰了出来。
袁东望开始用他的全部胆气诅咒荣世昌,骂他不过是一只靠老娘卖身求荣的肥猪,除了头顶的乌纱帽,其实只有一肚子肮脏的下水。
他这样高声咒骂,让遇犁夫决定尽早结束这场酒宴。
但袁东望意犹未尽,他拽着遇犁夫兄弟俩,说他们必须要跟他去绝伦谛的夜总会纵情行乐,否则就是不给他面子。
遇犁夫被这个下流坯弄得哭笑不得,他用求助的目光看了一眼遇冶夫。
遇冶夫毫无醉意,事实上他兴致盎然,大约从袁东望咒骂市长开始,他就有点儿喜欢看这个虚张声势的家伙表演了。
他把遇犁夫塞进一辆出租车,告诉他后面的事他会妥善处理,然后他和两个朋友跟随袁东望等人一起去了一家夜总会。
那里是绝伦谛最豪华的夜店,就在市政府广场旁边的“绝伦谛大酒店”的地下一层。
当天晚上,他们和一群从附近的乡镇出来赚钱的姑娘闹到半夜,袁东望和他的随从吸食了一些白色粉末,到了后半夜全都颓靡成一团。
经人指点,遇冶夫和他的两个朋友把袁东望送回了住处。那是一幢新建的楼盘,还没开售,四周的工地还没收拾完,因此他竟是唯一的住户。
屋子很大,但是家徒四壁的局面暴露了他的经济状况并不那么乐观。
遇冶夫的两个朋友把他扔到一张脏兮兮的床上,四下看了一圈就走了。他们回到那个酒店要了两间房,一直睡到次日中午。
这场风波让遇冶夫开始为他的兄长担心。他觉得袁东望透露的那个有关荣世昌即将离开绝伦谛的消息,可能会打乱遇犁夫的计划。因此,他认为已经到了他了解遇犁夫计划的时候了。
这天黄昏,遇冶夫让他的两个朋友把第二批货运走后,又回到南山上。他看到遇犁夫正在厨房里悠然自得地做饭。遇冶夫走到冰柜那里拿出一瓶啤酒,咬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提醒说:“那头肥猪要去归都享福了。”
遇犁夫没反应,似乎这句话还不如一锅汤的火候重要。
遇冶夫像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你得抓紧了。”遇犁夫捧着那盆汤坐到餐桌上,指着对面的椅子对他兄弟说:“抓紧吃饭。”遇冶夫坐在椅子上,对面前的酒肉视若无睹。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交给我干吧。”
遇犁夫把拿起的筷子放下了。他盯着遇冶夫的脸看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确定他的勇气到底是出于没心没肺,还是出于某种不可动摇的意志。结果都不是,好像只是因为快乐——遇冶夫那调皮的眼眸中露出了赤子般纯粹的快乐。
他接着上面的话说:“我对这种事有经验,不用咱亲自动手。”
遇犁夫第一次露出震惊之色:“你说什么?”
遇冶夫耸耸肩膀,说:“我干过一次……但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面对遇犁夫持久的愕然,遇冶夫喝光了那瓶啤酒。
“这没法在信里说,是吧?”他跟着笑起来,“一个该死的奸商,我向他宣战可是他妈的伸张正义。”
遇犁夫半晌没说话,他有十五年跟各种杀人犯共聚一堂的经验,这足够让他平静下来,就像他弟弟说的事情并不存在一样。
“遥想当年,我记得我兄弟还当过诗人哪!”他重新拿起筷子笑着说。
遇冶夫摆了摆手,表示他的嘲讽既不合时宜,也很没趣。他把身子前倾,靠近桌子对面的遇犁夫,用一种聪明绝顶、能穿透人心的语调低声说:
“哥,你听我说得对不对——要么我来做,要么我来帮你做,反正你别浪费我这么好的资源。无论如何,你来承担一切,就算我们都被抓住,我也会成全你的烈士美名的。真的,我会像犹大对待耶稣老兄那样把遇犁夫送上十字架,而我,还要为咱们家传宗接代——因为我长得比较帅。”
遇犁夫笑了笑。“你还真懂事了,”他说,“不过,你听听就算了,因为我不会比你差的,对吗?”
遇冶夫深深地点了点头。“当然,”他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猎人,只是还没对付过一个衣冠禽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