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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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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滴水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六章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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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滴水

在常动身回蜀郡的同一个清晨,远在关中的杜县校军场上,欢呼呐喊声闻于天。Www.Pinwenba.Com 吧

万千黔首拥挤在山塬梯田般的一层层木楼看台上,将这校军场的东、北、西三面围得水泄不通,只在正南面留下了一个宽百步的巨大缺口,人人都伸长脖颈、踮起脚尖,俯瞰着场中那些正在彼此厮杀的两队秦军锐骑。除却胸前佩戴的徽记、一座座小阵的旗号有别外,他们的兵刃、衣甲乃至阵形都完全相同,便连伫立在戎车上高高飘扬的两面黑色大纛上,也各是一个“蒙”字。黔首们都知道,这两面大纛来自庙堂上同为重臣的蒙氏兄弟:九原将军蒙恬、郎中令蒙毅;而正在交手的两支卒伍,自然便是分属二人统御的两支精兵——九原边军和禁中宿卫。

各自孤零零伫立在后阵的戎车上,各色令旗先后竖起落下,伴随着时疾时徐的鼓声号角,将两位统帅的将令分别传递开来;烟尘滚滚人喊马嘶中,两军都以锥形阵入对方战阵,去掉了箭镞的弩矢纷纷射出,涂以朱漆的木剑彼此挥动着,在双方各自的臂膀、肩头、胸口留下点点道道殷红,不时有满身红斑的战马嘶鸣着直立起来,将自己的骑士抛下马背,落地者便悻悻向场外蹒跚退去。

这是遴选禁中宿卫的校武,每年一次,今年这次因了蒙恬将军亲率九原飞骑回到关中,是故也显得格外隆重。而对于看台上的太尉王贲来说,儿子王离也在场上,演武的结果将直接决定他能否入选皇帝最精锐的郎中卫队,自然更是紧要。

只是目下的太尉,心思却并不完全在演武之上。

尽管常修五尺道之事已定,但这仍没使他和皇帝心下轻松半点儿。屠雎牺牲乃至西路军受挫,既标志着平定岭南的遥遥无期,也使他抽调岭南军回中原的计划大大推迟。接到父亲请求西路军北撤驻守的上书后,皇帝请他前来商议时提出,想将父亲接回咸阳辅政。王贲思忖了片刻,仍是谢绝了这一提议,他对父亲很是了解:毕竟岭南未定,西路军又刚受挫,正在吃紧之时,无论是出于大局考量还是自家颜面,父亲都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放弃平定岭南。皇帝听罢他的判断久久默然,最终还是赞同了他,又惋惜道,只是太尉负担却更重了。自己当时勉强一笑,心头却越发沉甸甸起来……

“这一战,想是九原军胜吧。”看台上皇帝的声音将王贲的思绪拉了回来。

“有皇长子在,必胜!”廷尉李斯满面笑容应道。

王贲望向场内,看到一个时辰的厮杀下来,九原军还余近百骑士,禁中宿卫却只剩六十余人了,虽然如此他却还是摇头:“禁军都是铁鹰锐士,单兵技击当超九原军,蒙毅未必轻易落败。”

“至少,太尉公子还在场上。”李斯又不失时机地插了句嘴。

王贲瞥了李斯一眼,勉强挤出一丝算是客套的笑意。

“廷尉长公子不也在么?”皇帝笑了。

“惭愧!”李斯口上虽这般说,语气中却满是自豪。

“哪个是皇长子?”御史大夫冯劫问。

李斯忙指向场中:“骑白马那个!”冯劫顺着望去,果然见到一匹极为显眼的白马,马背上的黑甲骑士刚好与一名郎中擦肩而过,手中木剑猛然挥起,端端正正刺中了那郎中的咽喉。同为军旅出身的冯劫不禁可着嗓子喊了声“彩”。

——“伯秦万岁!”一阵女声和童音混杂在一起的清脆叫声,突然淹没了冯劫的喝彩。校军场中许多黔首好奇地扭过头去,却见一群皇子公主全数抛却了矜持,忘情地纷纷站起身来高喊道;其中一名身着大红阙翟的公主分外兴奋,尽管看不清长相,但显是位绝代佳人。

皇帝向侍立在一旁的中车府令赵高说了句什么,赵高又忙向远处的宗正子婴连连摆手,还不待子婴发话,那些皇子公主都纷纷退了下去,叫声几乎瞬间便消失了。只有那位一身大红的公主仍扒住栏杆,兴奋不已地望着校军场,却也再未吭声。

此时又一轮对攻刚刚结束,背向而驰的双方各自只剩了二三十人,显然下次交手便当分出最后的胜负。这时还在场中的郎中们听到远处自己统帅所在的戎车上响起了鼓声,扭头看时正见两面令旗交叠在一起,正是全军集结的军令,五位九原骑士组成的锥形阵正全力向那里冲去,显欲斩将夺旗。

“李由,中军有险!”嘚嘚马蹄声中,一个清脆声音大喊道。

“知晓!王离,回撤!”回答他的那个嗓音显然沉稳了许多。

进行完这两句简短对答,两名骑士便同时拨马回撤,一同向着后阵戎车迅速赶去,他们都很年轻,一个是位壮实少年,一双眼睛虽不大却是黑白分明,脸上写满了焦急;第二个显然年长几岁,尽管心知败战在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前面的九原飞骑越来越近了,领头那名白马骑士听到身后马蹄声便扭过头,后面的李由看清了那位被称作伯秦的年轻人,他和自己年岁不相上下,有着一双细长却闪亮的眼睛,漆黑的剑眉,高挺的鼻梁,相貌极是俊朗。

“不愧皇长子。”李由这样暗想着,在马背的颠簸中举起弓矢,正要瞄准伯秦后心,却不料间不容发的瞬间,那伯秦竟如脑后长眼一般猛然回身,抢在李由张弓前回射了一箭!猝不及防的李由急忙侧身欲躲,却还是肩膀中了一箭,当即跌落下马。

“糟!”这是滚落在地的李由心下唯一的念头。

下一个瞬间,他便看到那队九原飞骑冲垮了郎中们匆匆组成的圆阵,伯秦一马当先冲向戎车,木剑直指挺立车上的郎中令蒙毅。

“郎中令,得罪了。”尽管剑指蒙毅,伯秦的声音却仍十分恭敬,目光中也带着一丝笑意。

“哪里,皇长子了得。”蒙毅点头慨叹着,跳下了戎车。

“王离,王离!你要做甚!”耳畔突然响起郎中们此起彼伏的喊声,伯秦和蒙毅惊讶地扭头望去,却是陡然愣住了——

不知何时,王离已催动战马脱离战阵,绕到了九原军身后!

“碎崽子,还真有鬼主意!”高台上的冯劫哈哈大笑。

“嗵”的一声,王贲一拳擂到了护栏上,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当即便抓起令旗准备要发出将令,罚王离直接退场,却被皇帝拦下了:“太尉暂缓!过后补罚不迟,且看他要做甚。”

王贲牙咬得咯咯直响,终是放下了令旗,死死盯住马背上儿子的身影,眼见他疾速插入了九原飞骑背后,向着远方孤零零伫立阵后的戎车狂奔而去,顿时明白了儿子的心思——

他是想突袭蒙恬!

“王离,回来!不听将令者,罚出场外!”身后蒙毅大叫道。

“不必!”伯秦拦下了正要挥动令旗的郎中令,扭头向着自己的骑士们大喊,“涉间、苏角,随我回撤追击!”说着挥动起木剑,率先拨马赶上。

“回援!回援!”其余几名骑士齐声怒吼,本已完胜了对手,却不料还有条试图偷袭的漏网之鱼,这是对他们尊严的一个极大挑战。

那辆戎车仍孤零零伫立在校军场尽头,四名骑士守护着它,人、马、车,始终纹丝不动,并无闪避或逃走的打算。马背上的王离扭过头去,却见九名骑士散开了一个大弧,由两翼向自己包抄过来,于是催动战马变换方向,向着右首的看台直插过去。

“哪里跑!”伯秦大喊着一马当先,胯下那匹神骏无比的白马更加起劲儿地狂奔着,嘴角的白沫被迅速甩向后方,将其余骑士远远抛在后面,距王离不过数十步远了。

“伯秦万岁!”看台上的皇子公主们眼见两人先后向自己脚下赶来,个个兴奋非常,那位一身大红的公主更是忘情大喊着。这是个身材高挑丰满的少女,皮肤白得耀眼,相貌极是俏丽,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此刻瞪得大大的,圆圆的脸庞也添上了兴奋的红晕,与那件大红阙翟交相辉映。

“将闾、阿高、荣禄、阳滋,快跟阿姊一起喊,就喊阿兄万岁,皇长子万岁!”少女眉飞色舞喊道,声音甚是清脆。

“阿兄万岁!”几个同样兴奋的少男少女一同大喊,“皇长子……”

“如何又闹起来了?”一个略带些揶揄的声音淡淡响起,皇子公主们扭头看去,慌忙恭敬站了起来,都不敢吭声了。

子婴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皇叔。”少女也不得不敛衽而立,可那剧烈起伏的胸口,那脸上仍未褪去的红晕,还有那已经有些蓬乱的云鬓,却与她那庄重的神情显得颇不协调。

“说了多少遍,老是这般毛毛躁躁。”子婴皱眉叹道,“惟嬴,你既是长公主,便当在这多弟妹面前有个长姊样子,多学学你阿兄……”

“呀,皇叔你快看!阿兄追上了!”惟嬴突然打断了子婴,多少有点儿故作惊讶地跳着脚指向台下。

“这般快?”子婴顾不上教训惟嬴,只是盯着校军场中那两名骑士,喃喃道,“可这王离骑术也果然了得……”

听到王离这个名字,惟嬴一愣,仿佛想起了什么,但随即便不屑地撇了撇嘴。

伯秦距王离越来越近了。

王离扭头望着如影随形跟在身后的白马,又拼命夹紧双腿,试图催动坐骑再快些,然而却是徒劳,这匹战马虽说也很是雄骏,可在伯秦那名驹面前却仍稍逊一筹,于是不禁深深怀念起自己留在频阳老家的丹骎来,胯下若是那匹汗血宝马,又怎会被追上?

“伯秦,追上他!追上他!打他下马!”

耳畔传来了声声尖叫,王离知道那是那些皇子公主们在为伯秦呐喊助威,策马狂奔的间隙,他向那个方向的看台飞快地瞥了一眼,只注意到那个一身大红的公主正在忘情地喊着,心下不由得颇有些气恼——偏生你们都为这九原飞骑鼓劲儿,俺非胜了他不可!

恰在此时,耳畔突然响起了伯秦的吼声:“下马受降!”

王离心下一颤,本能地扬起手中的木剑,只听当的一声,刚好架住了伯秦劈来的木剑。

“就不降!死也不做俘虏!”尽管臂膀被震得微麻,王离却还是怒吼道。眼见伯秦第二剑劈来,本想全力格挡,却不料终是慢了一步,木剑端端正正斩在了自己右腕上,留下一道红痕,手中的木剑也应声落地;与此同时,伯秦已超过了他半个马身。

“就不降……”王离双目通红,将下唇咬出了血,双腿骤然发力,整个身子陡然从马背上跃起,猛扑向近在咫尺的伯秦。

巨大的烟尘陡然笼罩住了这两人二马,整个校军场看台上所有的黔首都疯狂地喝彩着,欢呼声响彻云霄。尽管烟尘大起,但所有人仍能看到,两人都滚落到了马下,正在黄土地上扭打成一团!

“阿兄使劲儿!揍他揍他!”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兴奋地大喊,惟嬴的喊声尤其响亮。

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中,两人已在黄土地上连滚了三五圈,身上都满是黄土,稍稍稀薄的尘雾也因这厮打重又浓重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停止了各自手中的动作,一个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另一个则紧握兵刃抵住对方胸膛,显然已分出了胜负。但那四散飞扬的尘埃却使黔首们始终看不清,到底谁打败了谁?

悠长的牛角号再度响起,整个校军场重又安静下来,黔首们纷纷望向王台,但见令旗晃动不已;紧接着便是太尉王贲那冰冷的嗓音:

“九原飞骑,余二十二骑;禁中宿卫,全军覆没。九原飞骑胜!”

沸腾的欢呼声中,王离沮丧地喘着粗气,望着抵在自己胸口的木剑,还有伯秦那平静的目光。

“还要再战么,王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却不是伯秦开的口,王离侧过头,正见一个硕大的车轮停在自己几步之外。

不知何时,九原将军蒙恬已来到了自己面前。

阵阵夜风将酒肉香气送了过来,饥肠辘辘的王离抽了下鼻子,偷眼瞥向远处校军场上那一丛丛篝火,以及围住篝火的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他知道那些都是白日里自己的同袍和对手,他们正围坐成一圈,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只有自己站在这里。

“偷看个甚!”王贲皱着眉头一声怒喝。

王离没有搭话,只是重又站得笔直。

“频阳王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我王氏历代从军者不下千人,何曾有过你这般不听号令之辈?”

“俺脱队时,已是全军覆没了!”王离梗着脖子一脸不服,“若真在战场上,主将早就阵亡,听谁号令?”

“闭嘴!”王贲一声断喝,王离虽未再吭声,却仍是毫无屈服之意。

“俺气不过!不战到最后,俺绝不放手!”

“闭嘴!”

“杀了俺,可也;要俺投降……”

“闭嘴!”王贲第三次吼道。

王离不吭声了,王贲恨恨盯着儿子,背着手慢悠悠转了几圈。

“这次若非皇帝力主,我决不会让你入这禁军。今日蒙恬蒙毅虽说都未对你说上一句,然你这不是撕我面皮么?你让我如何面对皇帝,如何面对蒙氏?若你大父、你阿媪知你这般不成器,又该何等伤心?”

“……”

“你且看那李由,年纪轻轻已是铁鹰锐士,又是文武双全,皇帝一直想让他做个县令,还想将长女嫁他;你再看你!何时能为我王氏争口气?”

“我……”王离又想开口。

“闭嘴!”

“太尉,如何还在骂王离啊?”皇帝笑着踱了过来,身后竟跟着白日里那个伯秦。王贲见状虽恨恨喘了口气,却还是向两人一拱手:“陛下,皇长子。”

“还是不听号令之事?算了算了,不是甚大事。”皇帝笑着直摆手,“若是战场搏杀,既已全军覆没,如何不战死前多杀几个,捞个够本?”眼见王贲不再吭声,皇帝又笑着向王离招手:“来来,王离过来,这是伯秦,真名扶苏。”

王离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位伯秦的真实身份,忙拱手轻声叫了句“皇长子”。

扶苏也笑着还礼:“叫伯秦便好,只莫与旁人提了。兄弟今日确令伯秦佩服。”

“佩服?有甚可佩服的……”王离仍是满脸沮丧。

“尚未加冠便能有这般骑术、这般急智,已极是罕见。更有甚者,那股牛劲更难得!”

“牛劲?”

“就不降!死也不做俘虏!”扶苏学着王离的口气答道,一语未落,便和皇帝齐声笑起来。

“朕就是瞅准你身上这股牛劲,才特意叮嘱蒙毅,千万要将你招入禁军!”皇帝笑道,“太尉也莫再责罚王离了,走了走了,喝酒吃肉去!”

“谢陛下!”王离这才重又兴奋起来,不顾父亲皱眉投向自己的目光,第一个飞奔向那片篝火。

“臣公事在身,恕不奉陪,陛下见谅。”王贲语气仍极是冰冷。

皇帝微微一怔,笑着点点头,和扶苏也一同去了。

“九原军明日便回北疆,今夜一定尽兴!”回到篝火营地的中心时,皇帝在一片万岁的欢呼声中高喊道,“莫光闷头吃喝,谁会乐舞?”

“蒙将军会秦筝!”九原骑士们一片异口同声地高喊。

“弹筝自无不可,然若有歌舞,当能增色不少!谁来?”蒙恬高声笑道。

皇帝的目光扫了一眼,最后落在了沉默着的李由身上:“李由会秦风否?”李由微微一笑:“尚可。”说着站了起来。

“善!九原军有蒙将军,禁中宿卫有李由,乐师歌者俱备,唯缺舞者,既如此,朕再点一人!赵高,请长公主!”

这个提议顿时使整个营地沸腾了,九原军和禁军人人兴奋不已,将士们固然大多没见过长公主惟嬴,却也听说华阳公主乃皇族第一美人,这位名声在外的长公主的芳名,自然对这些大都未婚配的士卒有着莫大吸引力。

欢呼声中,中车府令赵高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片刻后便捧着一副长大秦筝重新归来,将秦筝毕恭毕敬地在蒙恬面前摆好;紧接着,围坐在篝火旁的王离感到一团红云从自己眼前飘过,欢呼和喝彩从四面八方一同爆发时他才看清,眼前正是白日里看台上那位喊得最为忘情的公主,仍是那件大红阙翟,熊熊火光映得那白皙的脸庞两颊飞红,一双闪亮的眸子竟使人不敢与之对视,尽管周遭无数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身上,她却毫不理会任何人,径自来到了皇帝面前深深一拜,道了声父皇。

“好美……”望着那高挑的身形、娇美的脸颊,王离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

“此乃朕之长女,小名惟嬴,封号华阳公主!”皇帝呵呵笑道,“朕今晚叫她过来,便由她给将士们献上一舞!”

华阳公主显然没想到,父皇叫自己过来是这等事,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惊奇,却并未吭声,而是转向蒙恬轻轻一躬:“蒙将军,请!”嗓音甚是清脆。

蒙恬带着长辈那种宽厚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双手按在了秦筝之上:“公主,请!”

“公主,请!”李由也沉声道。

公主这才注意到李由也在场,脸色变了一变,目光却躲闪般地迅速移开投向了远处,嘴角也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公子由,请!”

“公子由定曲吧!”蒙恬显然也察觉到了此中微妙,呵呵笑道。

“也好。”李由微一沉吟便重又开口,“既然如此,便是《秦风?小戎》如何,惟嬴?”

人群中轻响起一阵窃笑,这《小戎》本是妻子思念从军丈夫的民歌,明白此中渊源的士卒都知道,李由点这一曲自是别有深意。

“听说,皇帝想将公主嫁与李由,公主不愿!”王离听身旁一名郎中低声道。

“好事啊!”另一位同袍同样压低了声音,“我等有望了!”

“想得美!你先混个三公九卿再说!”

正在此时,忽闻一声叮咚,秦筝的铿锵大响顿时弥散开来,李由那粗犷嘹亮的嗓音也划破了校军场的寂静: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

“彩——!”一曲终了,所有士卒们都忘情地吼了一嗓子,不料华阳公主却是静悄悄敛衽肃立,自始至终纹丝未动。

“好个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皇帝轻轻颔首,一语双关道,“惟嬴,如何不舞?”

华阳公主瞥了自己父亲一眼,轻咬下唇,向李由促狭地笑了笑:“公子歌声自然天籁,可惜此曲太过平和宽缓,惟嬴跳惯了快舞,耐不得你节拍。”

“……”李由微微一怔,却也笑了起来,“公主见谅,却不知公主想挑哪一曲?”

“目下,哪曲也不想挑。”华阳公主扬起头,仍是满脸嘲弄笑意,不顾皇帝倏忽沉下来的脸色便开口:“父皇见谅,惟嬴身体不适,舞不动了,敢请父皇准我告退歇息。”说罢不等皇帝再开口,已经一团火焰般飘去了,只给将士们留下了一个红艳艳的背影。

望着公主的背影,皇帝眉头紧锁,踱到蒙恬身边耳语了几句,蒙恬便转向将士们朗声笑道:“公主累了,歇息去了,我等不必管她!来来来,谁来角抵?”

随着这句话,方才凝固的气氛再度活泛了起来,士卒们精赤着上身,两两一组角抵了起来,欢声笑语重又不绝于耳。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皇帝却向一旁的赵高使了个眼色,悄悄走了。片刻后,他果不其然在校军场入口处见到了被卫卒拦下的华阳公主。

“父皇……”眼见皇帝的身影缓缓上前,华阳公主咬住下唇,勉强再次打了声招呼。皇帝则没有理会,向在场的几名卫卒侍女傅姆吩咐了句退下,直到只余自己与公主两个人时,这才望向女儿:“为何擅自告退?”

“惟嬴不是舞姬。”华阳公主语气中全都是不满。

“你与李由婚事在即,如何还这般任性?”

“笄礼未行,谈何婚嫁?”

皇帝刺耳地一笑,显然等待的便是这一句。

“你皇叔已选定了时日,一月之后,便行笄礼。”

冷冷丢下这句后,皇帝重又转身向远处的大片篝火走去,只留下华阳公主呆立在原地,脸色陡然变得惨白起来。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

寥廓苍凉的歌声徐徐传来,连绵筑声也随之响起,犹如一汪清水倏忽淹没了这间小小的厅堂。那筑弦上迸出的一个个铿锵音符,分明幻化成了急促的马蹄声声,而那只枯瘦大手中挥动的也不是竹尺,却是飞扬的马鞭。骏马在筑弦上飞奔着,左首是无际桑林沙沙作响,右首是蜿蜒濮水潺潺流淌,一同向身后飞快地退却着,只不知是哪个女子伫立在轩车之上,久久望向这桑间濮上,望着自己那熟悉而陌生的故国。

一曲终了,那个枯瘦的背影幽幽一声叹息。

“六年了,老师仍是这般眷恋故土。”华阳公主低声道,面容沉静肃穆,全然不是数日前校军场上那般飞扬跳脱的模样了。

“六年?”那个枯瘦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燕国灭亡不过六年,然则公主可知,我已多久未回濮阳?”

“……十年?”

“二十五年。”

“……”

“二十五年前,我也与你一般大。”枯瘦背影的语调低沉舒缓,如同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二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认识荆轲,还有那狗屠,我等三人一见如故,当即结为刎颈之交,每日在那桑间濮上聚酒高歌……然则那年,你父皇硬逼卫人让出濮阳,还想将卫人尽数迁往野王,我等也就此分道扬镳。荆轲去了楚地,成了楚墨;狗屠去了魏国,师从朱亥;我最无用,便流落燕国击筑为生,如此过了十四年。十四年之后……”

他停了下来,而华阳公主也没有催问,她已猜到了那十四年之后——

秦王政二十年,燕太子丹患秦兵至国,使荆轲刺秦王。

“老师,一直恨父皇,是么?”静静沉默了片刻,华阳公主迟疑道。

“皇帝杀了荆轲,又矐我双目,换作公主是我,却待怎想?”高渐离轻轻转过身来。尽管心下早有准备,然而看到他面对着自己时,华阳公主心下仍不由自主揪紧了。

这依然是两年前宋子城酒肆中的高渐离,面容依然憔悴,身形依然枯瘦,不同的是,双目已全然失去了神采。

“老师,惟嬴也知,父皇此举确是对不住你;既如此,惟嬴,惟嬴愿替父皇,补偿你……”

高渐离没有答话。

“老师,旬日之后我便年满二十,该行笄礼了。”

“我知此事,皇帝命我为乐者。”

“然则,笄礼之后,我便须嫁李由了。”

“恭喜公主。”高渐离的声音平静呆板。

华阳公主轻轻咬着下唇:“公子由自然好,样样挑无可挑。他还是廷尉长子,父皇器重廷尉,我皇族也与李氏有好几次婚嫁……目下王绾丞相意欲辞官,父皇还有意擢升廷尉为左相。我若嫁与李由,父皇与廷尉自然更是开心……”

高渐离一声不吭,呆滞的双目直愣愣盯着远方。

华阳公主深深叹了口气:“然则,我不想嫁。十三岁时,父皇便想将我嫁与上将军王翦,幸而亲迎时被老将军推拒了;十五岁时,父皇又问我蒙氏长公子、冯氏仲公子哪个好,我说两位公子都从文,我只嫁习武之人,总算又推掉了;而今我那**个妹子都已嫁与了朝中重臣之子,只余我一人了,此番只怕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只是,父皇却不知,其实我,我心里有人了……”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抬起袍袖,轻拭了下眼角。

高渐离仍是没有吭声,于是屋子里一时间很静,只有漏刻的滴答声遥遥传来。少顷,他听到她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勉力平静自己的心绪。

“老师,我……我稀罕你。”

高渐离身子轻轻一颤。

“老师,我是说心里话。父皇本该杀你,却又爱惜你乐艺,这才对你施了矐刑;虽是无奈,可终究弄得你这副模样,惟嬴看了心痛。惟嬴想,想替父皇补偿你……”

“公主不过可怜我而已。”高渐离嗓音冰冷。

“老师,你如何不信?”华阳公主的语气急迫了起来,“两年前,惟嬴一听你击筑,便被你的筑声迷住了,过后方知你身世凄苦,这才求父皇准我向你习筑,这两年来……你,你不知我心思么?为何总对我这般冷淡?”

她低声说着,高渐离听她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那股熟悉的体香也越来越浓郁,当即站起身来又背过去,轻轻仰起脸,呆滞的双目仿佛在望向远方。

“高渐离,谢公主错爱。然则,公主当听你父皇安排。”

“我不愿,我不愿!”华阳公主突然忘乎所以地大叫着,猛地从背后抱住了高渐离,嗓音也哽咽了起来,“老师,旁人见我贵为公主,又最得父皇宠爱,都道我整日无忧无虑,却不知我也有伤心之事,我心伤者便是与你没有将来。然则我仍想一试,我这便去找父皇,对他说我要嫁你,我要服侍你一辈子;他若不许,我便死给他看!”

“莫再逼我!”高渐离猛地转身挣脱了华阳公主的双臂,用尽全力将她一把推到了榻上,语气中也陡然带了怒意,“高渐离此生都恨你皇族,公主休再白费气力!”

华阳公主一动不动地伏在榻上,愣怔怔地望着高渐离,片刻后终于轻声饮泣起来。

高渐离仍是默默伫立着,当公主的抽泣声渐渐小下来之后,这才重又开口:“公主,你终究不明我心思。两年前目盲之时,高渐离便已心死,你眼前之人,不过徒有皮囊而已,不值你多费半点功夫。你走吧,过几日笄礼后我便上书皇帝,请求另换一人教你击筑。”

华阳公主没再吭声,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咬着下唇,擦拭着眼角重又涌出的泪水,默默走了出去。

当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方时,如一根石柱般伫立的高渐离这才缓缓走到窗前,呆滞的双目仍直直望向远方,由窗棂中透出的日光照亮了他的脸庞,那上面挂着两行清泪。

漏刻的滴水声轻轻传来,他的心底重又回荡起了那个夜晚,宋子城的酒肆中,那个女人般的嗓音同自己的对答:

“高渐离,想报仇么?”

“想。”

“为荆轲?”

“为荆轲。”

“向皇帝?”

“向皇帝。”

“既如此,随我走。”

“我不是高渐离。我是老高,宋子城酒肆的庸保老高……”

“你是高渐离,你要为荆轲报仇,你必须随我走。”

……

你是高渐离,你要为荆轲报仇……

高渐离双手紧抱住头颅,发出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呜咽,两年前的回忆闪电般苏醒了。

那个女人般的嗓音消失之后,他记得自己旋即被闻讯赶来的县卒们捉住了,好几双强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按在酒肆冰冷的青石地上,又用粗大的绳索将自己捆得结结实实,一直押送到宋子城的官署羁押,然后便是不分昼夜的审讯和囚禁。那些日子里他的头脑始终昏昏沉沉的,面对着御史提出的所有问题,他唯一的回答便是我不是高渐离。后来他隐约听狱卒说起过,御史似乎对自己一筹莫展,又似乎深感案情重大,于是一路上报到了咸阳的廷尉府,而廷尉李斯又报与了皇帝,皇帝早听过自己的名字,有意亲见自己……而在那之后,便是栎阳狱中,那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夜晚。

当时,自己手脚都戴上了沉重粗大的桎梏,坐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上,隔着一座铁栅面对着三个模糊身影,因为光线黯淡,他看不清他们的容貌,而那夜之后也再没机会看清了,他只记得那三人的声音。他们向自己反复问了足有十余个问题,自己一律沉默以对,问到最后,中间那个身影终于失却了耐心,向左边那人说了句廷尉依法处置吧,对方便应道明日当可定罪;又问了句当处何罪,答说依谋逆罪论,当处腰斩。不想听到这句后,中间那个身影沉默了。

“高渐离击筑天下闻名,堪称乐圣;此人虽参与刺秦,却远非骨干,就此处死,可惜了些……”

“陛下不当坏法。”右面那个始终没吭声的影子开口道,嗓音极为粗重。

“朕……自然不愿,只是爱惜此人才干。”

“陛下若当真欲赦免高渐离,臣倒有一法。”左面的影子沉吟道,“改谋逆为连坐,改腰斩为矐刑。臣可设法与宋子城御史疏通,不再公开高渐离刺秦罪证,仍将他视为酒肆庸保,那酒肆店东和几名庸保未将张良行踪及时报官,已被连坐罚为刑徒,我等也可如法炮制……”

“廷尉!”右面的阴影愤然一声低吼。

“太尉,此案……毕竟不甚严重。”左面的阴影略带些歉意地笑了笑。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右面阴影的吼声似乎震得整座狱室都摇晃了一下。

“……陛下明断。”左面的阴影没有辩驳,只是沉声道。

“太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何如?”中间的影子沉默了片刻道。

没有回答。

“高渐离,听清了么?”见右面的阴影不再坚持,中间那个影子又面向高渐离问道,“你击筑天下无双,刺秦之案又牵涉不深,是故朕欲赦免你,知否?”

高渐离一声不吭。

“朕不强你领情,只给你两条路自行挑选:其一,你承认与荆轲合谋刺秦,御史判你谋逆,处你腰斩;其二,荆轲刺秦之事你并不知晓,然张良路过宋子城时,你等也未报官,御史据此判你连坐,处你矐刑,日后你便久居咸阳宫中,任乐府令丞,为少府属官,朕从此对你既往不咎,何如?”

“……”

“朕给你一夜,容你仔细考虑,天明之时你若仍不吭声,廷尉便依法行事,朕也不必再顶着群臣直谏、朝野非议,硬留你性命,知否?”

这是那三个阴影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说完便都起身消失在了那片黑暗中,当最后一丝回声也听不见时,狱室重又寂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答答的滴水之声。

“滴答,滴答……”

答答的滴水声依然不时传来,那是时光流逝的声音,高渐离记得,当时自己始终静静坐在黑暗中,一语不发。

铁栅对面那三个阴影早已远去,高渐离愣愣望着他们依次消失于其中的那片黑暗,目光中一片漠然。他知道方才坐在中间的便是皇帝,他给了自己一线生机,代价却是以后只能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既如此,何如一刀杀了自己痛快?这种近于侮辱的怜悯,他既不想要,也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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