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99小说

繁体版 简体版
6699小说 > 大秦将军 > 第六章滴水

第六章滴水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底重又回荡起了那几句对答:

“高渐离,想报仇么?”

“想。”

“为荆轲?”

“为荆轲。”

“向皇帝?”

“向皇帝。”

……

报仇,为荆轲,向皇帝……

只要能报仇,我愿忍受苦楚,我愿忍受屈辱;我愿付出一切,我愿放弃一切;我愿毁掉自己,我愿毁掉天下,只要能报仇……

只要能报仇……

“滴答,滴答……”

高渐离暗自数着滴水的声音,水滴得很慢,中间间隔很长,但他那双训练有素的耳朵仍能听出,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这漫漫长夜,何时方能到头?

“吱嘎……”

一点细微的响动,从铁栅对面的黑暗中遥遥传来,打破了这单调的滴水之声,若是换作常人,也许会以为那不过是老鼠在磨牙,但高渐离因黑暗和绝望而倍加灵敏的耳朵却分明听出,那是钥匙在锁眼中轻轻转动的声音,开锁者正在小心翼翼地藏匿自己的行踪。

然后,一阵几乎察觉不到的脚步声,混杂着同样轻微的呼吸,在黑暗中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缓缓传来。一个比周遭黑暗更加浓重的阴影,慢慢出现在铁栅对面。

“高渐离,想报仇么?”那个阴影说道。

滴水的声音依然不疾不徐地传来,陶俑一般枯坐着的高渐离,身子终于颤抖了一下。

他已听出,这是那个经常回荡在自己心底的声音。

“你要救我?”多日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

阴影笑了,笑声和他的嗓音一样,仍是女人般柔和:“我能救你,却不会救你。我在这栎阳狱中只安插了一名耳目,救了人便会暴露,必定脱不了干系。是故就算要救人,我也只能救一次,却不是你。”

“你是想等自己万一落到这里,才动用此人。”

“不愧是高渐离,一点就透。”

“既不救我出去,你又来见我做甚?”

“我只问你一句,高渐离,想报仇么?”

“想。”

“为荆轲?”

“为荆轲。”

“向皇帝?”

“向皇帝。”

“若是这般,你便须活下来,活人才能报仇。”

“纵然活下来,我也成了瞎子,如何报仇?”

“皇帝不会疑心瞎子,更不会提防瞎子。”

“如此,我便能如荆轲一般接近他?”

“那时,你便可了却荆轲与自己的心愿,也可为天下除去这暴君。”

“可我双目已盲,又不会武功,更手无寸铁……”

“这些我都会设法,只要你肯报仇,只要你肯活下来,我会派人找你。”

“我如何知晓那是你派的人?如何知晓那不是皇帝来试探我?”

对方笑了:“还记得么?”

一声銮铃的清脆声响,打破了狱室的沉寂。

“銮铃声响,便是我派来的人。”

说罢,他没有再等高渐离吭声,便悄无声息站起了身,向着那片黑暗中走去。銮铃声混杂在答答的滴水声中,说不出的清脆悦耳。

高渐离仍旧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默默数着滴水声,当清晨的第一缕晨曦投入狱室中时,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大喊了一声:“来人!”

一名狱吏的身影,出现在了那片已开始稀薄的黑暗的尽头。

“矐刑,留我手么?”高渐离遥望着他,喃喃道。

……

漏刻的滴水之声答答传来,高渐离默默听着,这声音使他想起了狱室中滴下的露水,在生死关头的那几日,是它激励了自己活下去。

仍是黑白莫辨的日日夜夜,仍是冰冷的铁栅、潮湿的岩壁,然则相较前些日子,每日还多了一个时辰的矐刑。他被强按着脖颈,伏在一只盛满了马粪、底部架有炉火的木桶上,蒸腾的马粪热气熏得他涕泗横流大声号啕,每一次都痛得死去活来,每一次受刑后都能感到自己眼前的天地黯淡了许多。这刑罚持续了整整五日;五日之后,他终于甚也看不见了。

高渐离记得,那时自己瞪大了眼睛躺在黑暗中,不堪忍受的痛楚使他心头涌起了深深悔意。他摸索着砸碎了盛着粗劣饭食的陶碗想把自己饿死,然而这时听到了狱室中的滴水声,也回忆起了自己五岁第一次习筑时的情景。那是个雨后的清晨,当时他静静闭上眼睛,聆听着雨滴从屋檐上坠落在面前的筑弦上,发出幽微的颤音,也仿佛滴落在自己的心底。于是他平静了下来,摸索着抓起散落在地的糙米,不顾那上面沾染的尘灰,将它塞进了口中。

一边嚼着,心底重又回荡起了那个声音:

“高渐离,想报仇么?”

“想。”

“为荆轲?”

“为荆轲。”

“向皇帝?”

“向皇帝。”

……

漏刻的滴水之声仍然答答传来,高渐离枯瘦的大手拂过面前的筑弦,一阵杂乱无章的响动打破了沉寂,淹没了那滴水之声。

目盲已有两年了,自己在咸阳宫这间小小斗室也已居住两年了,两年来除去必要的饮食起居,自己的生活便简化为两件事:要么专心致志地在屋中击着筑,要么静静坐在院落中,一动不动聆听着天地万物的声音:花开,云卷,叶落,雪飘……庄子说过,那叫天籁。两年间他还听到过各式各样的嗓音,它们声色各异,每三五日一轮换,却是同样的麻木呆板,那是那些侍女和内侍的嗓音。

这其中,只有两个嗓音令他刻骨铭心。那第一个便是华阳公主,她向皇帝请求跟着他学筑,但他始终说不清,自己和她究竟谁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更多。她曾让他摸过她的脸庞,他也由此发现她是个绝色女子,然而相较相貌,他更喜欢她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像清晨的鸟儿一般婉转,有时又像叮咚的山泉一般清澈。它是自己两年来唯一的慰藉,是自己黑暗的天地中唯一的光亮,他有时竟会迷惑,筑声和她的嗓音,自己究竟更偏爱哪个;若硬让自己在二者间做出取舍,自己又会挑哪个?

而直到今日他才知晓,自己选择了前者。原因无它,自己和她之间看似只隔着一根细细的筑弦,然而这根筑弦下面,却是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深沟。她先是她父皇的,其次才是他的,而她的父皇,又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是这间斗室的第二位常客,自己熟悉的另一个声音。大约每隔上一段日子,他总会放下手头那无穷无尽的国事,缓步踱入这间屋中,旁听自己如何教他的女儿击筑;有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击筑,他便会止步立在门口,静静听自己奏完一曲后才进来或离去,尽管常常默不作声,但自己知道那是他。他不止一次涌起过一个念头,想趁他坐在自己面前、听筑声听得入迷之时,猛然抄起手中这件乐器将他砸得脑浆迸裂,然而他也知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当年武功高强的荆轲尚且未能得手,况乎手无缚鸡之力又双目已盲的自己?况乎自己手中,不过是一架木制中空、根本伤不了人的乐器?

况且他还记得那个女人般的嗓音,那个声音许诺过要来找自己。因此他就这样日日夜夜等待着,对那个声音的期待,远远淹没了对华阳公主的爱,甚至对皇帝的恨,只因他知道,等到那个声音时,离自己解脱之日也就不远了。

半个月前,他终于等到了。

那一日,他从周遭的混乱嘈杂中得知,咸阳宫中似乎出了甚大事,后来才知晓,皇帝带着皇子公主和三公九卿们去了杜县,说是要遴选郎中,那一日留在这个小院中服侍和监视自己的,也只剩下了两名内侍。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他仍像以往那般坐在院中击着筑,这时他听出筑声中混杂了什么响动,那是从院落门口传来的、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于是忙平展手掌按住筑弦,乐声戛然而止。

“不愧天下第一乐师,这点儿动静都能听出。”那个声音笑道,然后便是一声清脆的銮铃打破了沉寂,脚步声随之由远及近传来。

高渐离至今还记得,听到銮铃声时,他心中猛然一跳,然而旋即告诉自己,这不是那人——这是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嗓音,该是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中年男人,嗓音很纤细,袍袖的沙沙摩挲声证明他似乎是个文士,却与宋子城和栎阳狱中那个柔和嗓音截然不同,绝不会是同一人。

“不必多心,你这院中目下只两名内侍,那两人也被我支开了,一时半会儿绝回不来,此地并无旁人。”那声音不紧不慢道。

“足下何人?”

“便是你等待之人。”

“你也是宫中之人?”

“足下何其多疑也。我非宫中之人,却可随意出入宫中,我知晓你,你却未曾见过我。”

“你要助我杀皇帝?”

“我受人之托,特来助你。”

“如何助我?”

“筑给我。”

高渐离不仅没有照做,反而本能地将筑从石案上一把抄起,死死抱在怀里。

“罢,你既不肯给我,我便给你两样物事。”

他走上前来,似乎在高渐离面前的石案上摆了什么,然后又退了回去。

“你摸摸看。”

高渐离伸出手摸索着,结果摸到一样粗大沉重的冰凉物事,上面似乎有甚纹路,又摸到一个小到足可攥在手心的陶瓶。

“此为何物?”

“大者便是铅锭。你自行将它藏入筑中,以筑砸皇帝。”

“……皇帝戒备森严,能行么?”

“那便看你造化了。”

“小者呢?”

“我自行配制的神药,药性极烈却蕴有剧毒。吞下它后,半个时辰内你便浑身燥热、气力倍增,然药效一过便会力竭而亡。动手之前,你可先服此药,切记,只有半个时辰。”

“你是方士?”

那人又是一声轻笑,脚步声重又响起,这回却是渐渐远了,显然正在向院门走去。

“还有一事。”当脚步声传到院门口时,他听到那人停了下来,扭过头对自己说道,“莫向内侍打听我是谁,不然你便再也无法行刺皇帝。你只这一次可乘之机,是否动手,自行掂量。”

脚步声继续远去了,这次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那最后一句其实完全多余。他的脚步声刚消失,高渐离便将那只小陶瓶藏入了袖中,又用颤抖的手指松开筑身上的弦,将它一把塞入中空的筑身中,再将筑弦重新按原样紧上,尽管双目已盲,但他的动作仍如庖丁解牛般熟练。做完这一切后,他轻掂着那陡然沉重了许多的筑,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心头却如塞了只兔子般狂跳起来。

目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旬日之后,小寝之中。

脂粉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耳畔一片轻微的嘈杂,脚步声,说笑声,揖让声,佩玉叮当声,丝竹调弦时的颤音,酒器被不慎碰响时发出的清亮响动,宾客们洗手时的哗哗水声,一同充斥在这间不算大的小寝之中,使这里显得喜气洋洋。高渐离从中听出了皇帝的声音,还从周遭的对话中听出了其他那些人的身份——那温和的声音来自宗正子婴,那总在一起吵吵闹闹的两个少年是公子将闾和公子高,那跑来跑去大喊大叫没一刻安静的是少子胡亥,其中自然还有众多莺啼般的女声,那是妃嫔和公主们的声音。然而这一切却都与他无关,他只是默默抚摸着怀中沉甸甸的筑,如同战士出征前擦拭着手中的利剑。

十一年前的荆轲,可曾这般擦拭过那柄徐夫人匕首?

“滴答,滴答……”

漏刻滴水声尽管湮没在一片嘈杂声中,但高渐离仍听得清楚,也始终一点一滴地计算着时辰。他刚吞下了那枚药丸,半个时辰内药效会慢慢发作,而今已不可能再回头了。

他试图分辨出华阳公主的声音,但失败了,不过他也知晓,作为今日这场笄礼的主角,她该是坐在东房中等待着,直到乐声响起才会出现在宾客们面前。

他又仔细倾听,发现皇帝坐东面西地坐在自己对面,十步之外。

十步,自己若能有荆轲的身手,这个距离便不是障碍,然而自己不过是个文弱的乐师,更要紧的是,自己双目已盲,只能从声音判断出皇帝的位置。

所以自己必须等待,等待皇帝自投罗网,只有在他真正开口时,自己才能动手。

这时,他听到一个轻柔的,显是女子的脚步声,从自己面前经过,带过一阵脂粉的香气,一直走到了小寝正中央,宾客们的说笑声陡然安静了下来。按照前几日的预先排演,他知道这标志着笄礼即将开始,于是将怀中的筑摆放到了面前。

身后吹笙的乐手发出一个商音,于是一片呜呜的调弦声响弥散开来,从参差不齐变为整齐划一,高渐离也抬起手,最后一次调试好了筑的音色。

不知是否药效已开始起作用,他觉得手有些颤抖,嗓子也有些干。

“行笄礼——”当小寝中重又安静下来后,女官清亮的嗓音飘荡开来。

高渐离左手抚弦,右手挥动竹尺敲击在筑弦上,《摽有梅》的乐声立即笼罩了整座小寝:

摽有梅,

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

迨其吉兮。

……

“入席——!”赞礼女官唱道。

听到这一声,一直默默伫立小寝外的王离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看看其他郎中,似乎没人注意自己,于是身子微向前倾了倾,终于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小寝中的景象。

他看到一片背对自己的黑压压身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小寝正中肃立的几名女子身上。华阳公主身穿带有朱红锦边的缁布彩衣,梳着女童的双紒,站在西阶的一名中年妃嫔向她深深一揖,这便是此次笄礼的正宾,王离听说这是扶苏和华阳公主兄妹的生母,一名来自旧楚国的妃子。她施礼后便缓步下堂,两名各捧匜和盘的执事侍女为她倒水洗手,而华阳公主和跟在身后的赞礼女官也都即席坐下,后者为前者解开了双紒,并拾起象牙梳,分外仔细地梳着她那一头如瀑的黑发。

“初加——”乐声中,赞礼女官唱道。

洗罢手的楚妃重又上堂,来到了女儿面前,缓慢清晰地说出了初加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一边说着,她一边望着公主,等待她仰起脸来与自己对视,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女儿却始终低垂着眼睛,那向来红润的脸颊更透出了一股惨白。

华阳公主的确不敢抬头,更不敢吭声,她只怕一抬头眼泪便会落下,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

乐声再度响起,楚妃为自己的女儿插上了发笄,赞礼女官帮她正了正,引领她回到东房,准备换上初加礼服。这时所有宾客都注意到,公主的步伐似乎有些惶急。

皇帝和身旁的子婴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颇有些疑惑。

“初醮——!”

换上襦裙的公主从东房中重新走出,面西坐好,女官举起置有醴酒和谷饭的醴席,将它搬到公主身旁,又端起酒樽,转身递给楚妃,楚妃手捧铜爵,说出了醮辞:

酒醴和旨,笾豆静嘉。

受尔元服,兄弟具来。

与国同休,降福孔皆。

乐声重新响起,华阳公主接过铜爵,两手却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有几滴酒水甚至因此而泼洒出来,洇湿了她的襦裙和坐席。为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忙将酒爵送到嘴边,以袖掩面,仰头将酒水缓缓喝下,慌乱的目光却越过了面前的母亲,望向对面堂下神色木然的高渐离,他正专心致志地奏那曲《燕燕》,讲的是女子出嫁于归时对娘家的留恋和怀念。她知道他看不到,也不会想到,自己正在望着他。在所有人眼中,这场笄礼标志着自己已正式成人,从此以后真正步入了谈婚论嫁的年岁;然而在她心中,这是自己向他无声的最后道别,今日之后,自己便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而将迎接那每一个女子都要等待的婚嫁归宿,自己与他之间从此便是咫尺天涯。也正因此,她对他的最后一个心愿便是,他能亲眼目睹这个真正宣告自己成年的仪式;然而她也知道,他偏偏看不见。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

高渐离的确看不见,即使看见,他也不会将半点儿心思放在公主身上。事先服下的丹药生效了,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几乎要冒烟,额角也涌出了大滴汗水,一颗心跳得越来越急,尽管各色丝竹之声淹没了整个小寝,但他仍能分辨出放置于角落的漏刻的滴水之声,那滴滴答答的声响告诉他,半个时辰已过去将近一半了。目下初加已结束,然后便是再加、再醮、三加、三醮、字笄者,直到最后的聆训时,皇帝才会来到华阳公主面前训诫,也只有那时自己才能动手。而在那之前,自己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露任何破绽?自己又能不能撑到动手之后才倒下?

……

“那周公也忒煞可气,将周礼搞得这般烦琐,竟不能短些么?”望着华阳公主一次又一次消失在东房中,站在小寝外偷窥的王离憋不住要打哈欠了。

已是三醮了,华阳公主也换上了最后一件褕翟礼服,三爵酒下肚,脸颊已飞起了两片酡红,目光也添了一丝迷离,当她即将起身返回东房时,一个趔趄,险些瘫在座席上。

好几名宾客都欠起身想站起来,但楚妃动作比所有人都快,忙伸手托住了女儿,目光中满是疑问,然而公主只是愧疚地笑了笑,重新站起身来,总算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东房。

“怪也,公主如何这般失态?”王离喃喃自语。

不止是王离,小寝中也响起了一阵轻轻的窃窃私语,宾客们都大为惊讶。

“阿姊酒量怎还不如我?”胡亥嘟嘟囔囔道。

整个小寝中,唯独高渐离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整个天地似乎都已与他无关,他不再去默数那滴水之声,不再去想自己承担的使命,也不再去想自己对皇帝的恨、华阳公主对自己的爱。方士的丹药使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心绪也前所未有的轻松,此刻的他完完全全沉浸在了乐声中,只觉自己今生都未曾奏过这般美妙的曲子。十一年前的荆轲,将藏有匕首的地图捧上咸阳殿时,会不会也是这般感受?自己和他,还有那已经不知去了何处的狗屠,其实都是一类人,宁可轰轰烈烈地焚毁自己,也不愿悄无声息地苟活于世间,只是自己没有荆轲和狗屠那般坚定,他们选择了坚持,而自己却一度选择了放弃。在宋子城做庸保的那几年,自己几乎已被怯懦浸泡得麻木了;在狱中的那段时日,自己又终日沉浸在绝望中不能自拔;在咸阳宫中这两年,双目失明的痛苦又始终是笼罩在心头的一片阴霾,而直到目下,人生的最后关头,自己才终于尽情享受到了生命的欢乐,即将轰轰烈烈地爆发出自己一生中的最强音,既然如此,夫复何求?

想到这里,他忽然对那不知名又未谋面的方士萌生了一丝感激。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望着肃立小寝正中的华阳公主,王离觉得此刻的她还真有些像《硕人》中的那位美人。她始终侧对着王离,距他又太远,他看不出她神情中的慌乱和忧伤,但那娴静的侧影却使他觉得似曾相识,片刻回忆后,他终于记起了多年前大父那场半途而废的昏礼,也是后来才知,当年差点儿要嫁给大父的正是她,那个险些被丹骎冲撞了车驾、以为自己受了伤的阿姊——还好大父拒绝了那场荒唐婚事,不然自己该如何称呼这位只大自己四岁的公主?

顺理成章地,他也想起自己当时对她喊的那句话:

“阿姊,你真美!长大了俺要娶你做媳妇!……”

“做媳妇倒也不错,长得这般美……”这个念头陡然闪过,王离不由得嘿嘿傻笑起来,脸也微微红了。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浮想联翩着,没有意识到笄礼已开始进入尾声:

“字笄者——!”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

昭告尔字,爰字孔嘉,

淑女攸宜,宜之于嘏,

永受保之……

“——儿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这还是华阳公主在这场笄礼中第一次开口,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量,才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

所有的乐声都停止了,赞礼女官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聆训——!”

皇帝站起身来。

皇帝缓步拾级而上,走至小寝正中,面对着自己的女儿,背对着十余步外的乐手席。高渐离屏住了呼吸,和华阳公主一样,等待着他开口的那一刻。

皇帝用充满慈爱却也不乏疑惑的目光望向长女,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慌乱;公主则仍然低着头,不敢与自己的父皇对视。

“惟嬴,抬头看我。”皇帝轻轻说道。

尽管他的声音轻得难以听到,但他身后五步之外,坐在乐手席首位的高渐离身子却是猛地一颤,这句轻得几乎没人听到的声音,虽无法使他觉察出皇帝究竟站在哪儿,但足以让他确定,这就是皇帝本人!

华阳公主缓缓抬起了头,两行泪水从她的脸庞无声地滑落,她几乎立刻便逃避般地移开了目光,直直望向皇帝背后。

女儿的反常表现使皇帝心下惊诧不已,但目下当务之急还是结束这场笄礼,于是他还是深吸口气,说出了训词: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

——是时候了!

高渐离轻轻伸出了双臂,他已听出,皇帝就站在自己面前五步之外,六级台阶之上!

“……和柔正顺,恭俭谦仪。……”

他握住了筑。

“……不溢不骄,毋诐毋欺。……”

他猛地站起身来。

“……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说完最后一句,皇帝忽然看到面前的公主半张开嘴,目光中充满了惊惧,正直直望向自己身后,于是也扭过头来,却同样大吃一惊——

不知何时,高渐离已扑到自己身后,双手高举一张长筑!

“老师——!”

华阳公主的尖叫声陡然响起,猛然将皇帝一把推开;与此同时,高渐离手中的长筑已全力抡下!

一声沉重的咕咚声响,一阵佩玉发出的清脆叮当,褕翟如鲜花怒放般绽开。

“渐离……”扑倒在地的华阳公主含着泪喃喃道,额角淌出的汩汩鲜血染红了白玉地砖。

高渐离心下一惊,自己竟和荆轲一样,第一击同样落空了!

巨大的慌乱陡然笼罩了整座小寝,高渐离听出了女宾们的哭喊,听出了皇子们的尖叫,听出了混乱的脚步声,听出了佩玉碰撞的叮当声,听出了乐器、礼器被碰倒时的嘈杂响动,然而所有这些他统统都不关心,他只寻觅着一个声音!

“擒拿刺客!”皇帝愤怒的大叫淹没了所有声音,几乎使整座小寝为之一颤。

这正是高渐离要捕捉的那个声音,他重新抡起筑冲了过去。

“休得猖狂!”一阵飞快的脚步声正奔向自己,紧接着另一声怒吼陡然在耳畔炸裂,这是个年轻人的声音,显然是负责护卫的郎中冲了过来。

高渐离没有任何迟疑,手中的筑当头劈下,一阵沉闷声响紧跟着一声哀号随即传来,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胸口挨了重重一击,可疼痛却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剧烈,片刻的胸闷之后,他再次挥起了筑,声嘶力竭大喊着:“皇帝!拿命来——!”

王离左手按住被筑砸伤的右臂,钻心的疼痛使他不由得龇牙咧嘴。他又惊又惧地望着胡乱挥动着筑的高渐离,没想到这乐师竟能有这般大气力,更没想到他胸口承受了自己狠狠一下肘击,竟仿佛浑然无觉。怎么办?自己并无兵刃,只能与这疯子赤手空拳地搏斗,然则看他目下这样子,打得过么?

“狗皇帝!来啊!我虽不如荆轲,却也不怕你!”高渐离哈哈大笑着,嗓音几乎不似人声,仍然挥舞着手中的筑,这沉重的兵器此刻在他手中竟如一块薄木板般轻飘飘。

“高渐离!”他听到了皇帝的怒吼,“我便在……”

不等皇帝说完,他毫不迟疑地向那个声音扑去,然而这次却上当了,刚迈出脚他便感到一只强劲的大手攥住了自己的脚踝,再一用力,他便被掀翻,筑也跌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一个沉重的身躯便压了上来。

“莫动!”还是那个方才和自己搏斗的年轻郎中,“不然……”

高渐离双手齐出将他猛推开来,紧接着一跃而起反过来压到他身上,左手死死掐住对方脖颈,右手则在身旁摸索着筑,心下主意已定:纵无法杀死皇帝,至少也要抓一个陪葬!

片刻间,右手终于摸到了筑,他忙将它抓在手中,重新高举起来——

“渐离——!”耳畔响起了华阳公主的哭喊。

这一声喊叫使高渐离迟疑了起来,尽管掐住王离脖颈的左手没有任何放松,筑身却停在了半空。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所有的混乱声响都在那一刻止住,小寝之中只能听到两个搏斗者粗重的喘息,还有华阳公主的抽泣声。

而在此之外,高渐离又听到了那滴答声响,那是漏刻的滴水声,却也似乎是某种水滴落下时溅起的水花:

“滴答,滴答……”

那是华阳公主额角淌下的血,混合着泪水一同滴落。

随后,他听到公主艰难挣扎着,抽泣着,缓缓向自己膝行而来,那股他已很是熟悉的香气也随之越发浓郁;最后他感到一股暖意笼罩了全身,原来她从背后抱住了自己:

“渐离,莫要这般……”

温热的水滴滑过他的脸颊,滴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

高渐离感到全身气力都开始涣散,双手也正在迅速绵软下来,他没有拼尽最后的力量挥下手中的筑,反倒缓缓垂下了右手。木制筑身摔到了白玉地砖上砸得粉碎,巨大轰鸣声中,他慢慢仰天倒下,倒在公主的怀抱中,吐出了最后一丝气息,嘴角却仍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

王离大口喘着粗气爬了起来,想过去扶起公主。公主却茫然摇头,只将高渐离的尸身抱得更紧。从她额角淌下的血,继续混合着泪水一同滴落:

“滴答,滴答……”

皇帝也面色铁青地走上前来,目光却停在了那方砸得粉碎的筑上,一块黝黑沉重的铅锭横躺在散落的木料中,上面还镌刻着一个图案——

——白虹贯日。

“来人,请太尉。”皇帝咬着牙喃喃道。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