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珠联·璧合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三章珠联·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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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珠联·璧合
“骆垌,不能砍啊!”皋通雪白的须髯不住抖动着,声音也有些发颤。Www.Pinwenba.Com 吧
“不能砍啊!”郎兵们纷纷跪下,嗓音中充满了恐惧。
任嚣却没有答话,只是一脸冰冷地抬头仰望着。
他们面前伫立着一棵参天大树,只这一棵便形成了一片广阔丛林,树干怕是七八个人合抱也抱不过来,浓密的枝叶挡住了所有光亮,使树下显得阴冷无比;那粗大的树枝上披着一层厚厚的青苔,直如长长的须髯一般垂落下来,和那些长蛇般的藤萝纠缠在一起,不住摇曳着。
“你百越人,如何供奉这等林木?”
皋通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这树听到一般:“骆垌有所不知,此树已生了数千年,目下已化为妖精,变幻勇猛,能杀生人物,我等都呼其为猖狂神!我等每年都要杀数十名奴隶祭它,这才换得一时平安。”
“杀恁多人,就为祭这一棵怪树?把它砍了!”任嚣脸色铁青叫道。
“骆垌,你若砍此树,便是坏我百越之俗!”皋通陡然愤怒了。
“岂有此理!你百越风俗,也分良俗陋习,良俗我等自当遵循,可那诸如食人人殉之类,若听之任之,何来百越之开化?将蒲正等人拉开,把这树砍了!”
士卒们轰嗡一声应和分为了两队,一队将皋通等雒越人拉走,另一队挥舞着斧钺开始了伐木。任嚣则没再理会呼天抢地的皋通,径自走向了王翦所在的幕府岩洞。
“任嚣,何事吵闹?”当他走进岩洞时,王翦轻轻皱眉问道。
“百越人将一棵怪树奉为神灵,每年杀奴隶祭它,我方才下令伐去此树,革除这人殉陋习。”
“此等陋习,确当强力扭转。”王翦口上虽这样答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
“上将军,安阳王目下也收拾停当,不日便要赶往螺城。此地虽偏远,却离临尘甚近,只要我大军驻扎于此,不怕安阳王生出异心;赵佗也定了仲始与安阳王之女的婚事,只是雒越人提出,此番婚嫁须按百越之俗,仲始须入赘女家,随那媚珠去螺城。赵佗父子虽都有踌躇,然他二人终究大局为重,终是都赞同了……还有,我刚得快报,言三十余万中原移民已分头南下,月余之后当抵达岭南,此番太尉请上将军一并前往番禺,接上将军回中原,恭贺上将军!”任嚣说罢一拱手。
王翦却是慨然一叹:“惜乎老夫年事已高,若能再有个十年光景,必定留这岭南之地,与将军等人一同开拓岭南!”
“上将军莫再操劳了,还是早归中原颐养天年吧!我等虽不舍上将军北归,然若仍留岭南,我等更是不忍!”
王翦笑了笑没有答话,沉默片刻后忽又想起了什么:“那些西瓯人如何了?”
“杳无音信,那桀骏想是领族人逃入密林了。”
“也罢,此事只能从长计议,任他们去吧……”
“我等这便要与安阳王一道,祭奠两军战死士卒,也请上将军收拾一番,与我等同去。”
“好,同去!”
当一轮满月高悬在头顶墨蓝色的天穹时,秦人和雒越人便都聚集在了山间的一片广阔谷地上。百越人将这种谷地称为天坪仙圩,认为是鬼神会集之所,居住在这一带的雒越人一旦死去下葬,亲人们都会在此祭奠亡魂;而今晚这场祭礼无疑也有着类似含义。
各色名目的香木堆成了一座高高柴山,各自散发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弥散出一股奇异芳香。谷地上一片静默,秦军士卒和雒越郎兵此刻都丢弃了兵刃、抛却了甲胄,无分彼此混杂在一起,一同望着并肩伫立在柴山前的两个身影,那便是王翦和安阳王。两人各擎一根长长火把,一同将它们丢向了柴山,熊熊火焰冲天腾起映亮了半空,却也映出了头顶崖壁上赫然闪现出的大片身影。
一片惊讶之声响起时,王翦眯起眼睛,几乎立即便认出了来者。
这一队队黑影在山道上默不作声地蠕动着,缓缓向谷地走来,当出现在秦人面前时,火光照亮了那些**的黝黑肌肤,还有那上面斑斓繁复的蛇纹。
西瓯人。
在秦人的诧异目光中,为首那个西瓯人缓步上前,默默无语地将手中火把同样丢向了那熊熊燃烧的柴山,紧接着一个又一个西瓯人走上前来做出了同样举动。当这柴山燃烧得越发猛烈时,那人沉吟了片刻,终是转过身来,面向王翦,用虽不纯熟却很是清晰的雅言开了口:
“上将军,要去南越地?”
王翦点头:“正是。桀骏将军如有兴致,不妨与我等同去,看秦人与百越人如何相处,何如?”
片刻沉默后,桀骏像中原人那般拱起了手:“谢上将军!”
当高高腾起的火苗渐渐熄灭,那原本高耸的柴山已变为一片黝黑的木炭灰白的烟尘时,秦人和百越人已踏着斑驳月光各自散去,雒越人回到了他们的干栏中,西瓯人回到了密林深处,秦人则向山脚下自己的营地进发了。
巨大的火把洪流向博邪山脚流淌着,赵仲始率领着麾下士卒,默不作声走在山道上,只觉心下一阵乱糟糟。父亲向自己提起婚事时,他当即大吃一惊;再一听对方是那安阳王之女,一颗心更是狂跳个不停;而当父亲说起,成婚之后自己必须入赘螺城时,他简直惊愕得无以复加了。他不是没想过娶亲,甚至也不是没想过那个媚珠,那可以说是自己在这岭南之地认识的唯一一个女子,两次见面,自己还真对她有了隐隐的好感。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若真欲成婚,还须入赘到雒越部,还须整日面对那安阳王、皋通之辈!须知那时赘婿的社会地位极低,若非走投无路,谁也不肯倒过来去女家过活,此番咸阳庙堂之所以征发赘婿为南下移民,正是因此。
“我赵仲始堂堂七尺男儿,如何竟要做赘婿?阿翁,你这不是将我往火坑里推么?”刚听父亲提起此事,赵仲始顿时满脸愤然了。
“竖子,我且对你直言:若非上将军力主,安阳王之女还真落不到你手上!”赵仲始至今还记得阿翁那严厉的语气,“军中多少将士尚未婚配,你也该当知晓;此番南下移民虽有女子,却仍远远不够,大半将士终究还得找百越女子。那媚珠在越女里已是万里挑一,这般媳妇配与你还不知足?赘婿又如何?中原人眼里赘婿卑贱,百越人却以为理所当然,我等既欲和揖百越,自当遵从百越习俗。自己委屈些许,换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你自家说值不值!更有甚者,你不光是做赘婿,还有重任在肩,还要替我等监视安阳王,防他心怀不轨!……”
一席话说完,赵仲始无言以对了。
“你若不要,有的是将士抢着要,我这便去与上将军说!”赵佗皱着眉硬邦邦撂下这一句,这便转身要走,赵仲始情急之下忙喊了声“阿翁且慢”,见阿翁转过身来,终是红着脸嗫嚅道:“那,那便是她了……”
“都尉,你看!”身旁千长的叫声陡然打断了赵仲始的思绪,他刚一抬头,便心头鹿撞起来。
月光下,一个娇小的身影正静静立在山塬上。
“你等,先回营,我稍后便归。”赵仲始尽管强自镇定,嗓音却仍不由自主地发着颤。千长拱手应了声“诺”,语气中却隐隐透着一股笑意,扭头大喊“疾行回营”,队列中便响起一两声没能忍住的笑,但所有士卒立即齐齐喊着号子,快步向山下奔去;转眼间,这里只剩下赵仲始和那山塬上的影子了。
“乜娘。”赵仲始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了山冈,喘息声很是粗重。
媚珠轻声笑了:“你等,明日便要动身回番禺?”
“是,中原移民已大举南下,太尉也欲巡视南越地,岭南军各路将士都须前往迎接。”赵仲始的语气很是急促,“太尉回中原后,我再回这西越地,随,随你去,去螺城……”
“先带我去番禺看一眼,如何?我也欲见你秦人经营岭南。”
“好,好啊!”赵仲始一愣,却是马上笑了,“数年前我便去过番禺,对那里还算熟,可带你四处走动;阿翁还在龙川做县令,我却从未去过那儿,到时你我同去。”
媚珠点头笑了,仰头望着他没有吭声,赵仲始也一时语塞,只觉脸庞微微发烫,片刻沉默后才没话找话地憋出一句:“乜娘,来找我……有事么?”
媚珠笑了,抬起手,让他看自己手中那只小布包。
“海珠虽还了我,线却断了,不若你帮我穿上?”
赵仲始笑了,笑容中多了一丝羞赧:“我且一试。”说着左手小心地从媚珠掌心捏起第一颗海珠,右手则捏着一根长长的丝线,将它从海珠上那小小的孔洞中穿了进去。
媚珠默默望着他的动作,双眸中闪动的光芒有几分兴奋,也有几分羞涩。
当王翦等人开始向番禺进发时,中原移民的船队已进入洞庭泽了。
“洞庭泽!洞庭泽!”
王离深吸了一口湿润水汽,忘情地大喊起来。
尽管天空一片阴霾,但望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大泽,王离心绪没因此受到丝毫影响,他自幼便在老家频阳长大,此前见过的唯一一条大水便是渭水,此次南下一路行水,总算大开了眼界。
“纵在这大泽上劈波斩浪,也比整日咸阳宫里傻戳着强!”王离这样想着,更是开心,索性放开嗓子大吼起来。
“瞎吵吵甚!”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严厉嗓音,王离回头一瞥,忙挺直了身子。
王贲黑着脸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装出一副肃穆表情的儿子:“此番你护卫公主,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有你这竖子好看。回舱守着去!”
王离没敢吭声,不等父亲再开口便想脚底抹油,不料刚准备走便愣住了。
在一名傅姆两位侍女的簇拥下,华阳公主缓缓来到了王氏父子的面前,然后礼节性点点头,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太尉,公子”。王贲大感难堪,忙低头拱手还礼,王离也没好气地叫了声“公主”,却并未拱手行礼。王贲没话找话与公主寒暄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华阳公主则轻声一句“太尉请便”便来到船舷,望着波涛怒号的洞庭泽默默出神。王离见她摆明了不想和人说话,自然乐得不吭声,又不能轻易走,只好和那几位侍女傅姆守在她身后,只觉浑身都不自在。
和阿翁一样,这一路最让王离感到不便的,便是与公主的相处。自上次笄礼之后,几年来他很少见到她,只隐隐听说高渐离死后她大病一场,与李由的婚事也由此搁置;再后来她的生母楚妃染了一场怪病,莫名其妙故去了,她便向皇帝主动提出要服丧三年,虽是为表孝心,但宫中人私下里都传言,公主其实也是想以此继续拖延婚事。只是如今三年丧期将满,此番回咸阳后她怕是再难推托了。目下皇帝已将廷尉擢升为左丞相,又准备任命公子由为三川郡守,显是在为这场联姻预做绸缪,而此番要公主也一同南下,表面上是去劳军,其实是想让她散散心,免得真正出嫁时还是那般郁郁寡欢。
一路行来,王离虽与华阳公主每日见不上几面,却也着实觉得她与此前大不一样了。他看出她瘦了许多,也苍白憔悴了许多,更沉默了许多。此番南下以来,他竟从未见她真正笑过;只要无人理会,也总是那般若有所思。王离也曾几次试图与她搭讪,可她始终对自己爱答不理,依照王离自家说法,“公主变怨妇了”。
“公子……”华阳公主的声音如蚊蚋一般。
王离一愣,直到看到那双细长双眸正盯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一拱手:“公主有何吩咐?”
“你挡我路了。”
王离大是尴尬地让到一旁,华阳公主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向舱中走去。然而她刚与他擦肩而过,忽然收住脚步,把目光投向了船舷的一侧:“那是甚?”语气中满是惊讶。
王离顺她目光望去,正见烟波浩渺的湘水尽头,隐隐现出了一片黝黑。
“定是那湘山,湘夫人祠所在!”王离语气很笃定,其实他也并未见过,只是听父亲提起,皇帝当年巡狩时曾到过那里。
华阳公主目光中透着一丝迷惘,她转过身重又来到栏杆前,望着那片水雾中模糊不清的岛屿,久久沉默着,最后才喃喃一句:“娥皇女英投湘水而死,便是在此吧……”眼角也隐隐泛起了泪花。
船队这般行了四日,连日来洞庭泽始终是淫雨霏霏,水天之间一片灰蒙蒙的混沌,风浪的巨响中,偶能听到岸边遥遥传来虎啸猿啼,反而倍显阴郁凄凉;那些南下黔首又都是中原人,不习水性,更未曾经过这般风浪,因颠簸而晕船呕吐者比比皆是。
而就是在这风雨最大的一日,又轮到王离当值了。不想他刚来到寝室门口、替换了前一位同袍时,华阳公主便主动走了出来,长发披散着,只裹着一件大红单衣,双目直勾勾盯着王离,直如女鬼一般。
“公主……”眼见她目光中一片迷离,王离不知所措起来。
“公子,我欲出舱。”华阳公主声音不大,语气却极是坚定。
“这般大风浪,你去做甚?”王离大为惊讶。
“我欲出舱。”华阳公主重复了一遍,双目仍然死死盯住王离。
王离把目光投向她身后,正见那位一直随侍在公主前后的老傅姆向自己连连摆手使眼色,于是伸手拦她去路:“公主不可。舱外风浪正大,若有闪失……”
“若有闪失,你担当不起,是也不是?”华阳公主的目光里充满了讥诮。
“谢公主体谅,俺……”
王离话只说了一半,华阳公主却是猛然抬起右手,抡圆了向他左脸打来,他忙举左手格挡,不料她又蜷起右膝向他胯下顶去;王离见势不妙侧身闪过,她却身形一晃,如一团红云般从他身边飘过。王离心下暗暗吃惊,他虽听说公主自幼习武,却还是未曾料到她身手竟这般迅捷,急忙伸手扯住她裙角,不料华阳公主根本不在意,猛然一掣,只听刺啦一声,身上那件本就是薄帛织就的单衣已被撕裂,露出了一双雪白的小腿,王离这才注意到她还是赤着脚,愣怔间公主却已披头散发发足狂奔,在侍女傅姆的惊声尖叫中向着甲板猛冲而去。王离急忙追逐着她奔上甲板,却是大吃一惊:透过细密的雨帘,他看到公主竟猛扑向栏杆,紧接着便是纵身一跃!
——她是要投水!
王离一个箭步飞奔到栏杆前,却见水面只余一点鲜红,正被急流向西冲去,顾不得多想便吹响骨笛,随即翻身跃过栏杆,也向着洞庭泽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当太尉王贲狂奔到甲板上时,只能看到挂在栏杆上的一小片鲜红的丝帛碎片;他再抬眼望向一片迷蒙的洞庭泽水面,只剩一片细密的雨帘、滔天的白浪。
周身血液猛地涌上头顶,王贲只觉一阵眩晕,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出血,这才勉强撑住没有倒下,睁开眼时便是一声大吼:
“放舟入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离双足猛一发力,终是从水面冒出头来,他一边大口吐着水,一边四下张望,由头顶淋漓淌下的水流使他难以睁开眼睛。纵然如此,蒙眬间仍能看到那片殷红近在咫尺,心下忙松了口气,手脚并用几下划水游了过去,双手猛然从背后搂住公主的腰肢,不使她挣脱。华阳公主一声尖叫,扭头看是王离,目光中的恐惧陡然变成了恼火。
“放手!我早不想活了,你管我做甚,快放手!”她拼命挣扎着,大叫道。
“任你投水,我便活不了!”王离气急败坏地咆哮着。
“我投我的水,你死活关我甚事?”
“莫胡闹了!丑似无盐女,凶如母老虎,还想学湘夫人?笑煞人也!”
“你!……”华阳公主勃然大怒,不料一个大浪刚好迎头打来,她猝不及防之下大呛了一口水,连声咳嗽之余,再也顾不得挣脱王离的双臂了。
“糟!”王离心下一颤:看情形公主全然不会水,自己也水性平平,虽是费尽辛苦将她救起,可若继续这般全无目的扑腾下去,怕是两人仍要淹死在这洞庭泽里,还是及早觅得落脚之处为妙。心念及此他忙极目望去,却见一片烟雨凄迷水天茫茫,哪有一处可供落脚?
这般随波逐流了不知多久,两人终是看到前方隐隐现出一片水岸,可王离也已筋疲力尽,越是奋力蹬水,越觉双腿沉重,呼吸也越发艰难,唯有拖住公主的双手还不肯放松。而华阳公主则任由他拖着自己向前,虽已不再哭闹,偶尔瞥他一眼,目光中却仍满是愤懑。
“公主,我,我若淹死,必是,你害的,我做水鬼,也不放你……”一边蹬着水,王离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
华阳公主无言以对,片刻后只冒出一句:“谁要你也随我投水?”
王离没有答话,他已累得出不了声,双腿终是渐渐停止了蹬水,拉住公主的双手也缓缓松开,开始慢慢沉入水中。
“若是为救皇帝死掉,倒也无妨;偏是为这刁蛮公主而死,何其不值也……”他这般想着,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身体完全没入了水中,一片恍惚的王离正在等待水流灌入自己的口鼻,却不料有人竟从水下托起了自己,心下顿时一惊,睁眼一看,却见是公主!
“你,你会水?”他吐着口中的水,含混不清地问。
“水性尤甚于你!”华阳公主将王离托上水面,冷冷一句。
“那你却装不会……”
“谁叫你说我丑!”
华阳公主嘴上虽尖刻,水性却当真了得,纵然洞庭泽中风高浪急,却仍是游得如一条鱼儿一般,两人这般轮换着划水,终是慢慢游到了岸边。王离顿生死里逃生之感,搀着公主蹚着水踉跄上岸;华阳公主则默不作声任由他拉着自己,不料刚步履蹒跚地走上十几步,却颓然倒在了沙洲上。王离大惊之下忙扑了过去,伸手一试鼻息才放下心来——她睡着了。
“睡得倒踏实……”王离喃喃一句,却也开始感到困意袭来,不期然间两腿一软,就势跌倒在了公主怀里。他心下自然明白此举大是无礼,可极度疲惫之余却再也动弹不得,况且身上既湿且冷,公主丰满的身子却是温暖如燎炉一般,他刚一搂住便再也不想松手了。
“害我险些搭进命去,便占你便宜了,却又怎的?”他迷迷糊糊想。
“放,放手……”睡梦中的公主含糊不清道。
“知,知晓也……”王离也嘟囔着,努力与睡意抗争着,他知道,自己该努力从公主身上爬起来,把她拖到干爽之处,再生火烤干自己和她的衣衫,也是向船队求救……
他梦见自己做了这些,然后便鼾声如雷起来。
华阳公主睁开眼时,发现天已全然放晴了。
岸边生满的芷草薠草郁郁青青,眼前的大泽波澜不惊,如洗的碧空中正有一群沙鸥掠过,全然是一派春和景明,昨日洞庭泽上那片风雨凄迷的景象,如一场梦魇般烟消云散了。
华阳公主无意间低下头,却发现身上正披着王离的战袍,大惊之余忙将它轻撩起一角,看到自己那件大红单衣还在身上,这才稍放下心来。
“醒了?”王离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
她忙一骨碌起身,整整身上衣衫,尽可能使自己显得庄重些,又忙将那件战袍向王离递了过去。
“还你。”她口上虽这般说着,目光却不住躲闪着。
“我还有中衣,你只这一件单衣,将我战袍换上便是。”王离也努力想使自己的语气轻松些。
“何,何时了?”华阳公主只觉脸颊微微发烫,低声问道。
“不知……”王离刚一开口便打了个哈欠,连忙用手背挡住,“我也才醒。”
“还未见太尉船队?”
“都说了,我也才醒。”
“哦。”
两人颇有些尴尬地一同不作声了。片刻后,还是公主先打破了沉默。
“如今,却是怎么办……”她表面上是喃喃自语,其实却是在问王离。
王离深叹口气:“也只能等船队搜救了。只不知何时方能找到此处。俺这便去前面山林里找处山塬,生堆篝火求救,顺道寻些吃食,你且在这里等着,何如?”
华阳公主惶惑不安地点点头,王离放下心来,站起身蹒跚着走了。不想刚走出十余步,忽听她身后叫了一声:“王离!”
“何事?”王离转过身来,注意到公主这次对自己是直呼其名。
“……早去早回!”
王离笑了,他忽然想起,阿翁以前每次出远门时,阿媪也这般叫他,心下不觉泛起一丝暖意。
在山林中不知跋涉了多久,一阵潺潺水声遥遥传来,王离循声找去,片刻后眼前现出一条清澈山溪向脚下淌去,匹练般一路流入洞庭泽;再仰头望向上游,但见山溪尽头,青翠山峦中赫然点缀着一片淡粉,不由得大是惊讶。攀山岩逆溪流上行了小半个时辰,眼前竟陡然现出大片桃林,树梢上大片桃花开得正盛,微风拂过便是满天花雨落英缤纷,片片花瓣随风飘落,有的落在树下大片绿毡般的兰草丛中,也有的落在溪水上,打着漩儿向下游漂去。王离更是好奇,继续逆山溪前行,最终在桃林尽头一片峭壁下的狭长山洞中发现了山溪的源头,他见这山洞有半人高,于是蹲下身子,手脚都浸到冰凉溪水中继续匍匐前行。孔道一开始很狭窄,行得数十步后便慢慢豁然开朗,眼前也越来越亮;再行得一阵,突然间便是一片耀眼日光,他忙闭上眼睛,少顷才缓缓睁开,一眼望去却是大吃一惊!
“如何竟有这般好去处?”王离欣喜不已,随即便放声大喊起来,“公主,公主!”
“如何竟有这般好去处?”
望着眼前的景致,华阳公主双目陡然放出了光彩,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同样的感叹。
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处别有洞天的山谷,脚下一片没膝的漫漫兰草,轻风拂过带来阵阵幽香;四周则是青山环绕,显是再无山路与谷外相通,唯有一道白练般的瀑布飞珠溅玉般泻在一汪清澈深潭中,不住腾起丈许高的水雾,又化作十余道潺潺小溪蜿蜒而来。
“这般山水,终老于此也值了!我等给此地起个名字,何如?”华阳公主深吸了一口带着兰草幽香的潮湿水汽,双目陡然明亮起来,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你说叫甚?”
“桃花源!”
几尾锦鳞在清澈明亮的溪水中不时一闪而逝,王离则伫立在潺潺溪流中,手中擎着一根削尖的细直松枝,瞄了半晌陡然刺去,不料扑了个空。那鱼儿在水中极是轻捷,尾鳍一摆便逃之夭夭,王离这一下却去势太猛,松枝插入水中溅起了高高的水花,将他满头满脸浇得透湿。
“笨!笨死了!我来!”
眼见王离这般狼狈,华阳公主大觉可乐,头一次朗声笑起来,也赤脚踏入水中,从王离手中一把抢过松枝,如法炮制了几次,却也是次次失之交臂,毫厘之间被鱼儿堪堪躲过。她气恼得将松枝一把丢入溪水,气鼓鼓一句:“不干了,谁愿捉谁去!”
王离却毫不气馁,仍弯腰从溪水中捞起那根松枝:“这等功夫急不得!俺幼时在老家那石川水中……”不想刚说一半,便被人从后面狠狠一推,猝不及防之下一头栽进了溪水里,水花溅起时,华阳公主忘情的大笑顿时在耳畔响起。
“推俺做甚!”他口中吐着水大叫着,“好容易晾干了衣衫,全湿了!”
“看你那笨相,好玩儿!”华阳公主的笑声如鸣玉般清脆,抬脚向他扬起一阵水波。
山溪的寂静骤然被打破了,两人一边躲闪着对方泼来的水花,一边向对方奋力还击,水声和笑声久久回荡在山谷上空,惊飞了一只只山雀。闹了不知多久,两人打够了笑够了,不约而同软倒在山溪旁郁郁青青的荇草丛中,大喘着气互相望着彼此,嘴角都挂着一丝笑意。
“公主,俺……”王离喘着粗气道,望着华阳公主湿漉漉的衣衫紧裹在身上,成熟丰满的身躯曲线毕现,心下陡然腾起一股欲火。
“做甚?”华阳公主的眸子如溪水一般明亮。
“俺想……”王离强自镇定地一脸坏笑道,只觉脸陡然滚烫起来,一颗心也扑通通跳得快要出了胸口,他试探地向她凑过去。
“去!”华阳公主皱着眉,一脚将他蹬到一旁,自己也赶紧站了起来,神色间却看不出是假意嗔怪还是真动了怒。
“你……”王离跌坐在湿滑的草丛中,一时愣怔了。
“还愣着甚,抓鱼去!”
“好好好,马上去。”他忙一脸乖觉地一骨碌爬起来。
天擦黑时,篝火终于燃起来了。
两人并肩坐在山巅的一片坡地上,借着火光,看见浩渺的洞庭泽仍和白日里一般沉静,幽蓝的天穹上高悬一轮皓月,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投下一个孤零零的倒影,宛如一块浑圆的玉璧浸在水中,偶有夜风拂过,这倒影登时便会破碎成片片浮光。
三四条已被开膛破肚、刮去鳞片的肥鱼在架上缓缓翻滚着,不时滴下一两滴油脂,嗞地一声腾起老高的火苗。
“你从前烤过鱼?”看着王离还算娴熟的动作,抱膝坐在一旁的华阳公主好奇地问道。
“幼时便烤过!”王离的语气里满是自豪,“俺老家有条石川水,幼时俺便在水中摸鱼,摸上了在浅滩边架火烤!”
“石川水?便是在那频阳?我倒是见过。”
“你也去过?”
“你忘了?”华阳公主淡然一笑,笑容中隐隐有些羞赧。
“啊啊,记起来了……”王离恍然大悟,想起多年前她要被皇帝嫁给大父,路上险被自己撞了车驾之事,顿时颇感尴尬,讪讪笑了两声,眼见几条鱼已烤好,忙选了一条最肥大的递给她。
“虽是缺油少盐,味却不差,尝尝!”
“都煳了!”望着手中那焦黑的鱼身,华阳公主嗤笑道,小口啃起来,片刻后脸上便浮现出一丝赞赏,“然则,还真不错。”
“哪恁多讲究,有的咥便不错了!”王离倒是兴致很高,径自取下另一条,向着不住腾起热气的鱼身猛吹了几口,不顾上面的炭灰便大口啃了起来,三两口便将这烤鱼啃得只剩光秃秃骨架。
“瞅你那吃相,都成花脸了!”望着王离顿时变得黑乎乎的嘴角和脸颊,华阳公主朗声笑道。
“饿了这般久,哪顾吃相,俺……”王离啃着鱼肉含混说着,忽然间却是愣住了。
华阳公主扬起袍袖,轻轻为他擦去了脸上的一抹炭灰。
“公主……”王离傻傻地望着她的动作。
华阳公主笑了:“甚公主不公主的,叫我惟嬴吧,父皇和阿媪都这般叫我。”
“惟嬴……”
华阳公主凝望着跳跃的火光,半是自言自语地幽幽道:“除我嬴姓皇族,外人能叫我小名者,也只寥寥几个了。公子由算一个,你算一个,那另一个……”
她没说下去,但王离已猜出那人了。
“高渐离么?”他问。
华阳公主轻轻一笑,没有答话。
“惟嬴,你,想投水,便是,因他么?”王离期期艾艾道。
华阳公主叹了口气:“不全是。人死不能复生,我也心知此理,只一时不愿理会而已;再者老师终究是求仁得仁,他死后我虽伤心,这几年过去,却也渐渐想开了。”
“那为何还……”
华阳公主摇摇头,神色间透着一丝疲惫:“我是厌烦了,厌烦这宫中日子。在你等眼里,皇族整日便是锦衣玉食又无所事事,可我等也有自家的烦心事。若依我说,那偌大咸阳宫,不过一座镶金嵌玉的狱室而已,我,还有我那些妹子,也都是父皇用来笼络朝中重臣的物事。老师在时,我心下好歹还有个念想;老师不在了,这点儿念想也就没了。你也当知,此番由岭南回中原之后,丞相便要正式向皇帝提婚,这桩婚事我躲了多年,却还是躲不过。我,我心里烦,宁可一死……”
“你便那般憎恶公子由?”
“也非憎恶。公子由确乎样样都好,只是太像丞相了……”
“太像丞相?”
华阳公主“扑哧”一声笑了:“你不觉那父子俩都一个味道?老是那般一本正经正襟危坐。李由还好,丞相可当真老儒一般,也无怪他早年师从荀子。此等人,你若只与他泛泛相交,自然无人不说他好,可无论你与他多近,心下终究隔着一层纱。我若嫁与公子由,这辈子自是与他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却也不过是由咸阳宫换了一座狱室而已,没意思……”
“那你想嫁何等男子?”
“不知。然则,他须和我阿兄一般,做那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英雄!”说到后面,公主的语气中竟也带了丝须眉男儿的豪情。
“那,你觉得俺如何?”王离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一时间忽然很静,只能听到篝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响,华阳公主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是默默望着火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