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离从侧面望着她娇艳的脸庞,不禁咽了咽口水:“惟嬴,俺,俺想娶你当媳妇……”说着试探着向她凑了过去。
公主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极是突兀,极是清脆响亮,王离不知她是真的开心还是在嘲笑自己,正在懵懂中,公主却已站起身,也就势躲开了他。
“想得美!”她扭头望向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又带着一丝顽皮,眼睛却是亮亮的,王离仍然搞不明白她是真看不上自己,还是在欲擒故纵。
“俺,俺就是稀罕你嘛,你投水那会儿,便稀罕你了……”王离抬眼望着她,喃喃道。
“你稀罕谁就是谁?总归你不行。”华阳公主口上虽这般说,神色间却并不以为忤。
“我怎就不行?我虽不如皇长子与公子由,却也不差!我已是不更爵了,还两次救过皇帝!”
“不更爵有甚稀奇?阿兄都是公大夫爵,都尉了;救得父皇虽也是大功,却又如何比得上抵御外侮?不说阿兄,不说公子由,便是你王氏,上将军和太尉都是天下名将,你又比得上么?”王离无言以对,想了片刻,终是低下了头。
华阳公主盯着王离,嘴角浅浅一丝笑意:“你比我还小,何必那般急着成家?生为男儿身,不去想着建功立业,却整日念叨着娶媳妇,羞不羞?”
“如何与俺阿翁说辞一般……”王离沮丧地喃喃道。
沉默了片刻,他重又抬起头:“若俺日后真做了大将,立了大功,你肯不肯?”
华阳公主望着他满是期待的目光,眨了眨眼,想了想,片刻后平静应道:“好啊。”
“真的?”王离瞪大了眼睛。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我既是皇族,说话自然也当算数。”
“你也稀罕我?”王离又惊又喜,傻笑起来。
“不是稀罕你,是不想嫁公子由,你总比公子由好些。”
“那他那边……”
“你自己设法把丞相逼退了呗。”
“善,那便这般!”王离根本没将“把丞相逼退”这事放在心上,兴奋得一蹦三尺高,一时间手足无措,忽又想起了什么,“对也,俺,该给你样定情信物……”说着探手入怀,掏出两轮半块的玉璧,“这璧是娘给俺的,让俺随身佩戴,还说若遇了可心女子,便将这璧送她。惟嬴,今晚俺便送你一半,另一半自己留着,待到日后娶你,你我再重拼起来……”
“想得这般长远?”华阳公主笑了,却当真伸出纤细白皙的指头,好奇地拾起其中一块,轻轻摩挲着,只觉这半块玉璧隐隐透着一股温润,怕是还带着王离的体温,片刻后便将半块玉璧握在手中,抬眼望向王离,无比郑重地应了一句:“好,我便等你立了大功,当了将军,回来娶我。”
说着,两人将各自手中的半块玉璧拼在一起,一轮完整的玉璧便呈现在了两人眼前,这时才注意到,这玉璧通体浸染着雾气般的褐色纹路,璧孔中则镂雕着一条螭龙,身姿极是生动传神。
“你且看,这玉璧像不像那轮明月?”华阳公主指着高悬在天穹中的圆月笑道。
“像,真像……”王离望着她的侧脸已有些痴了,梦呓般喃喃应道。
“但愿你我,能如这明月玉璧一般,落个圆满。”华阳公主轻声道。
“既如此,我等不如……”王离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嗓音也情不自禁颤抖起来,说着悄悄伸出一只胳膊,试图把公主揽入自己怀中。
“呀,你看,火光!”华阳公主忽然叫道,直指着远方的洞庭泽。
王离的动作和他的笑容一起僵住了,他也看到远处黑黝黝一片的水面上,陡然现出了大片大片的灯火,看方向分明是向他们脚下而来。
“得救了得救了!必是太尉船队!”华阳公主大叫起来,高兴得转身在王离身上又捶又打,王离却是愣怔地望着那些越来越近的航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才颇有些失落地喃喃一句:
“阿翁,你如何来得这般快……”
“那便是秦凿渠?”
遥望着湘水上游隐隐可见的那道“人”字形堤坝,华阳公主的双眸陡然明亮了起来。
“公主该回舱了。”王贲冰冷一句,一招手,四名侍卫便齐齐迈上一步。华阳公主却也不恼,笑了笑转身走了,望着她的背影,王贲的目光中透出了深深的不快。
半个月前,他费尽千辛万苦,终是在洞庭泽西岸找到了公主和儿子,眼见两人安然无恙,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紧接着便腾起一股怒火。他没对公主有任何安慰,也没向她询问任何问题,连一句闲话都没讲,只冷冰冰地请她一会儿回船歇息,同时明告在场所有的侍卫侍女,从目下起直至回咸阳,不许公主再接近船舷一步;此后便当着公主和所有人的面,把儿子狠狠臭骂了一顿。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对着自己劈头盖脸的斥责,儿子并未如往日那般梗着脖子昂然不服,更无任何辩解,只一脸平静地听着,看那目光显是在出神,自己骂了他那般久,怕是一句都没听进去;更有甚者,他嘴角居然还隐隐泛起了一丝笑意。
“……若依军法,玩忽职守者当拘禁旬日,受军棍二十!”说到最后,王贲死死盯着儿子,恨恨一句。
“哦,罚便罚了。”王离这才回过神来,分外平静地点头道。
“你认罚?”王贲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狐疑。
“认,自然认!”王离的语气仍是那般无所谓,眼角的余光却不时向一旁瞥去。
王贲随着儿子的目光看去,正见公主迅速把目光移开,嘴角同样一丝浅浅笑意,脸颊更是一片飞红,心下的狐疑越发浓重了。
“王离,你且过来。”当公主离开后,王贲冷冷对儿子道。
“又要训我?”王离一脸满不在乎。
“有话问你,不得隐瞒!”王贲的语气很是严厉。
船队抵达秦凿渠,沿离水南下进入郁水,旬日后终是到达南海郡治所番禺。震天的欢呼声中,蒙武任嚣赵佗史禄徒唯等人**辣的说笑声中,王贲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然而甫一见面,他便惊讶得说不出话了——那干瘦的身形黝黑的肤色憔悴的面容自不必说,那满头霜雪满脸的皱纹老人斑也不必说,最令王贲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俨然成了半个百越人!他不再戴那高高的板冠,而是梳起了椎髻;身上也不再是中原的右衽麻布衣衫,而是以木棉织成的左衽短衣;一双黑黝黝的赤脚上没穿牛皮战靴,却是套着一双编制粗糙的草鞋。若是口中再凿掉几颗牙齿,脸上再文几道蛇纹,王贲面前的秦国上将军、武成侯王翦,便是地地道道的百越君长了。
“如何?老夫不是好好的么?”面对着久别重逢的儿子,王翦纵然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也难掩欣喜,哈哈大笑起来。
“好自然是好,可你却……”
“服者所以便用,礼者所以便事!”
王贲却没接口,打量父亲片刻后才吐出一句:“上将军,瘦了,黑了,老了。”
“你等都这般大了,焉能不老?”王翦笑道,尽管面前的儿子也已年过不惑,他语气却仍是对待孩童一般,“此番阿离也一同南下了?”
“大父!俺在此!”一个清亮的声音不期然响起,王离迈出一步,却突然间一阵龇牙咧嘴,眼见大父一脸关切,不想让他知晓自己前几日刚挨了阿翁的军棍,勉强笑着拱了拱手:“见过大父,啊不,上将军!”
“碎崽子,这般大了!”眼见孙儿比自己还高,王翦也大是惊喜,“目下可在军中?可有爵位?”
“俺是郎中,不更爵!”
“二十出头能得不更爵,尚可,然还不够。”王翦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再者留咸阳也没劲道,若想出息,还须真正上战场,杀敌报国!”
“上将军说的是!九原军近年又要扩军,阿离已报请太尉,想入九原边军!”
“善!这才是老夫孙儿,这才是我王氏子弟!”王翦一掌拍在孙儿肩头,“可曾娶亲?”
“尚未。”王离红着脸摇摇头,目光却陡然明亮起来,“然则……”
“然则,已有中意之人?”王翦放声大笑,王离也跟着嘿嘿嘿笑个不停。
“可是我频阳村姑?还是咸阳女子?”王翦笑着问道,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王贲铁青的脸色。
“便是……”
——“见过武成侯。”
王离刚要开口,一个女声忽然打断了他。华阳公主缓步上前,轻轻颔首向王翦致意。王翦微微一愣,脸上却立刻浮现出温淡笑意,拱起手:“一别经年,公主也这般大了。”
华阳公主笑着点点头。
一旁的王贲仍是大觉尴尬,把脸移向一旁,不料却正望见儿子紧盯着公主,目光中满是如醉如痴,只得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却是如何推掉此事……”
红彤彤的落日将一天云彩染得殷红欲滴,也在浩渺无边的海面洒下粼粼金光,如同融化的金水正在翻滚涌动一般。
王翦父子呼吸着潮湿咸腥的空气,聆听着浪涛的澎湃,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轮正在慢慢坠入海中的沉沉落日,父子俩一瘦削一高大的身形,在背后的沙滩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影子。
“阿翁,这几日中原黔首已大体安顿,明晚便是我等与百越人会盟大典。明日一过,我等便该回中原了,你也随我回吧。”
“回吧,也该回了……”王翦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仍是望着那轮落日喃喃道,“说心里话,老夫还真留恋这岭南之地,也不甘就此回频阳养老;可若继续留下,身子又禁不住操劳,留下来怕也没甚用……”
“阿翁,你也操劳一生了,孩儿虽知你暮年壮心,却还是劝你一句,歇歇吧,随我回关中吧。回去后,你若喜热闹,便居于咸阳,这多年未见,我一直未能尽孝,此番也好照料你,皇帝和庙堂众臣也都对你甚是牵挂,回去后你可与他们多走动,还可好好管教阿离;你若喜清静,便回频阳老家,你当年那些乡党,族中那些老人,也还有几个健在,闲暇时可与他们盘桓。蒙武老叔此番也要回去,你等若都愿意,我也可将他接来与你就伴。”
“此事都好说,听凭你安排便是了。”王翦笑着摆手,又叹了口气,“只怕回关中后,老夫仍挂念天下大局,仍是闲不下来。你我都知,岭南虽定,天下未定。将者国之辅也,总文武,兼刚柔,战时思谋的便是杀敌卫国;纵然和平之时,也须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阿翁所言不差。蒙恬密报,北疆匈奴近年也有异动,皇帝目下正筹划第四次大巡狩,意欲巡视北边,此后便当对匈奴用兵了,只是此战,又将加大黔首负担。”
“纵然如此,却也别无他法。”王翦毫不犹豫道,“抵御外侮向为邦国重中之重,再是体恤民力,也不能以此为借口废弛军备,不然便成了当年那齐国。”
“这也是我等君臣共识。只是目下各地人手都极缺,此番又是三十余万移民大举南下,岭南之地人口虽充实许多,中原之地却空虚了。”
王翦摇摇头:“以岭南目下局势,仍是别无他法。若依常理,岭南秦军当数年一轮换,定期撤回中原,可中原又哪有恁多人可南下?这万千秦人、万千中原人,只能终生留守于此……”
他稍顿了一下,重又开口:“你等南下这几日,老夫心下也颇不宁静,一有空闲总想,这多黔首,都是庙堂应老夫之请征发南下的,老夫命他们终老于此,自己却独回中原,这,这岂非私心过甚?……”
王贲连连摇头:“不一样,绝不一样。”
“你我虽知不一样,那些南下移民呢?肯心服么?……”
这次,王贲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水天之际的最后一抹余晖。
“上将军、太尉!南下移民,有人闹事!”王贲麾下一名军吏匆匆赶来,大喊道。
父子俩相视一惊,一同快步赶了过去。
在军吏的引领下,两人转眼间便到得移民营地,来到那处闹事军帐前,第一眼便见到脸色铁青的赵佗;再进军帐,但见十余名中原移民在士卒们的看押下围坐成一圈,个个满脸通红,帐中也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王贲冷冽的目光扫过了一圈:“酒后私斗?”
一片垂头丧气中,一人抬起了头:“若欲惩处,太尉只责罚我一人便是,与旁人无涉。”是个原本面目和善平庸的中年人,此刻却双目血红,呼哧呼哧地喘着酒气。
“你是何人?”
“沈汭,原是恒山郡东垣县人,后徙至巨鹿郡宋子城,开酒肆为生。当年庙堂重犯高渐离曾在我酒肆为庸保,我不知他身份,收留多年;重犯张良来酒肆时,我也未及时报官,被连坐处以流刑。”中年人答得很是流利。
“高渐离?张良?”王贲一惊,“如何闹事?”
“今晚,岭南老军为我等新来移民洗尘,赵佗将军与我有旧,亲来帐中与我等共饮。我饮酒过量,心下悲愤,便与他争吵起来……”
王贲望向一旁的赵佗:“与你有旧?”
赵佗无奈地点点头:“沈汭幼时与我同里,此后多年未见,这几日我看移民名册方知,他也到了岭南,这才过来,不想酒过三巡,我俩话不投机便吵起来。”
“因何争吵?”
“我等……心下委屈!”沈汭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痛哭失声,其他移民也纷纷大放悲声,“为何把我等流徙到这蛮荒之地?为何非要我等终老于此?我等不愿!”
“岭南蛮荒却又如何?不能归乡却又如何?些许艰苦你等便吃不得?些许牺牲便受不了?战国之世,天下多少将士战死异乡,比你等如何?那些岭南老军驻守多年,吃苦受累不知几多,照旧不能重归故土,比你等如何?”
“凭甚非要我等吃苦牺牲?谁愿做英雄烈士谁去做,我等只求自家温饱!”
王贲盯着满脸通红的沈汭,深吸一口气:“是,强行征发移民南下,确是大违你等本心,你等当中定然不乏怨恨庙堂者。然我仍代庙堂说上一句,我大秦那法以爱民之准则,从未变过!若非岭南大局所迫,我等何必顶着汹汹骂名,冒着关中空虚之风险,这般大费周章征发移民?再者我也劝你等想想,若人皆抱你等心思,人人只求自家合适,面对困苦人人畏缩退后,面对危难无人挺身而出,何来国家强大、族群兴盛?”
“太尉,你嘴上说得动听,自家为何不来这岭南戍边?此番你南下,可是要将上将军接回关中?如何上将军就能归乡,我等偏不能?只怕也是私心使然,说一套做一套!”沈汭仍是大不服气。
“屁话!”王贲陡然愤怒了,“你以为我便未历过艰危?我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之时,你在何处?再者上将军戎马一生,立下无数大功,年逾古稀还在这岭南之地操劳,现已有恙在身,暮年回中原养息有甚过分?能与你相提并论么?”
“王贲,莫再说了!”始终沉默着的王翦,终于打断了儿子,缓步来到沈汭面前:
“你等所言有理。老夫既然奏请庙堂征发人丁南下,又不许你等北归,自家便当为众人垂范。目下老夫明告各位:老夫不走了,老夫到死都要留在此地,与你等一同为我华夏守住这片南天之地!”
“上将军……”沈汭和其他移民都愣住了,赵佗也愣住了。
“阿翁……”王贲也愣住了。
王翦扭过头望着儿子,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番禺城外郁水岸边,番山脚下的郊野上,已摆开了一个大大的集市。
这是百越人去圩的日子,几类中原人的赶集,只是相较中原,百越人的圩市仍是以物易物。秦军占领番禺后,任嚣眼见这圩市对百越民生大为有利,也鼓励士卒们去圩,既满足军中日常所需,也是与百越人加强往来,是故圩市上便渐渐多了秦人身影。百越人初始虽对秦人倍加防备,但对方那些铁器陶器布帛无不是自己日常必备却又极缺之物,是故也渐渐尝试着与秦人往来,几年下来,这圩市日渐壮大,而不久前中原移民大举南下后,这圩市几乎不输中原大集了。
日上半山时,百越人或是挑担或是荡舟,中原人则赶着车马,各自将诸般物事纷纷运到郁水岸边,很是自然地摩肩接踵混在一起,操着各自的语言或吆喝或询价或闲谈。百越人物事少,又大都是水产山果等可食之物,是故多是抱着自家的竹笥木桶四处逡巡游荡,也有的操着小舟在郁水上沉浮,若有买家高声询问,便将小舟划过去详谈;而中原人货物多,又往往是不便搬运的沉重大件,因此多是先寻得一方干爽的立锥之地,将自家物事堆在地上大剌剌铺开,随即便用那鸟鸣般的越语高声叫卖吆喝起来。
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物事,百越人或背或抱或提着那些红艳艳的荔枝、黄澄澄的甘蕉、碧油油的橄榄、紫彤彤的甘蔗、毛茸茸的椰果、圆滚滚的橘柚;还有那些在中原人看来绝难下口的种种稀奇古怪的虫蚁飞禽:蚺蛇、蝗虫、蚕蛹、竹鼠、鲮鲤、飞蝠、潮鸡、禾花雀……更不必说那些中原商贾们梦寐以求的种种奇珍异宝:珠玑、玳瑁、犀角、象齿、珊瑚、翠羽……而中原人带来的那些农具、皮革、筋角、木料、海盐、器皿、布帛,同样大受百越人欢迎。举目都是黑压压交易的人群,充耳都是议价的鼎沸人声,这番禺城外的圩市虽是粗放简陋,却也透着浓郁的质朴古风,洋溢着别样的喜庆热烈。
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今日这圩市不大一般。百越人纷纷传言,黄昏时分,秦人和百越人的君长将在番山上举行会盟大典,前几日来到番禺的那位太尉,将代表咸阳庙堂对百越各部君长进行任命,从此双方当永罢刀兵,日后秦人便将与百越人正式在一起混居,一同开发这岭南之地!消息传开后,去圩的百越人大是好奇,都想亲眼目睹这难得一见的盛事,纵然换罢了自己所需的物事也不肯散去,仍在圩市上久久游荡着,耐心等着傍晚的到来。
日头偏西时,番禺城中开出了一队队士卒,每队都是秦人百越人各半,装束都是百越人的葛布衣衫,分别簇拥着百越各部的君长长老、秦人的将领,先后出了番禺城,前往番山而去。及至抵达番山之巅时,天色已微微黯淡,士卒们打起了无数火把,号角的嘶鸣、铜鼓的闷响之后,四下里迅速寂静,任嚣的声音飘荡开来:
“会盟大典起行——契臂!”
“契臂?如何不是歃血?”身处护卫士卒中的王离暗暗惊讶。
石磐铜铙的乐声中,他看到位于会盟台正中的大父褪去衣袖,露出黝黑干枯的左臂;而他身旁的蒙武爷爷等一干大将,还有那些百越君长元老们,也都纷纷做出同样举动。几位百越巫师走上前来,手中托盘放满了匕首,每位盟誓者都伸出右手抓起一把,将锋刃抵在了各自袒露的左臂上。王离陡然想起阿翁曾对自己讲过,这是百越人的盟誓习俗——将自己臂膀划破,再在伤口上以染料刻刺出文身,是为契臂。此次会盟,大父没有采用中原通用的歃血,而是选择了这百越的契臂之誓,显然也是为表诚意,可中原人向来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最忌自伤自残,便连须发都不得随意割剃,对大父等人来说,这契臂实在是不小牺牲!
他转着自己念头的同时,所有人都在自己左臂割开了一条长长的伤口,两名士卒开启了泥封,将坛中凤酒尽数倾在了大大的陶盆中,浓郁的酒香飘荡开来时,王翦第一个大步上前,将鲜血淋漓的左臂伸了出去,滴滴鲜血坠入陶盆的酒中,如云雾般蒸腾荡漾开来;其他人紧随其后一拥上前,将越来越多的鲜血滴入酒中,很快便把这盆酒染得殷红一片。
“秦人越人,血酒相融!”任嚣大叫道。
“中原百越,血脉相通!”桀骏也叫道。
“万岁!秦越一家,不分彼此!”所有人都吼成了一片。
欢呼声中,那一盆混入鲜血的酒水被不断传递着,每位盟誓者接过来都喝上一口,人人满嘴殷红,却都望着彼此模样放声大笑。更多的百越巫师走上前来,手持顶端沾满了青黑色颜料的尖刺,极为利落地在每一位盟誓者的伤口文上一条蜿蜒游动的青蛇,然后便各自抓起一把草药,为他们止住了血。此后,王翦和安阳王分别用雅言和越语昭告了天地,而太尉王贲也代表咸阳庙堂宣读了对百越众多首领和长老的嘉奖封赏,会盟大典旋即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献越王四宝。
千里迢迢由东冶赶来的闽越君无诸,双手奉上了那柄流动着幽幽碧光的步光之剑,安阳王蜀泮默然无语地献上了金光灿灿的旸夷之甲,百越人新推举的南越君献上了鲜艳的五胜之衣;最后是桀骏走上前来,双手捧着那杆银光闪烁的屈卢之矛。
王翦没有立即接过长矛,而是静静望着桀骏:“将军,愿将屈卢之矛献与老夫?”
桀骏也盯着王翦的双目,那满是蛇纹原本颇显凶悍的面孔,此刻却荡漾着一种质朴的感动:“随上将军一路走来,秦人所做之事,我都看在眼里!桀骏信得上将军,百越信得秦人!”
王翦笑了,双手接过屈卢之矛,将它高高捧起,举过头顶:
“越王四宝流散百年,而今终得重聚,此百越之大幸;岭南各部分崩离析百年,而今终得重归华夏,更是天下之大幸!今老夫代中原庙堂、南下秦人向百越各部立誓:终我等有生之年,中原不负岭南,秦人不负百越!”
“秦人不负百越,百越何负秦人?我等服膺!”百越人纷纷高叫道。
“礼毕!会盟大典成——!”
沉闷的铜鼓响起来了,清亮的石磬响起来了,其余各小部族的君长们纷纷献上了岭南之地的种种特产:晶莹圆润的南海秏米,青翠欲滴的路人竹笋,五光十色的苍梧翠羽,张牙舞爪的海阳大蟹,色彩斑斓的文蜃、玄贝,入口鲜美的阳朴之姜、雒越山菌,芳香扑鼻的招摇之桂、禽人菅草,被盛在玉鬯中、以西瓯郁草酿制成的琼浆玉液……当这些琳琅满目的珍奇物产如流水般被纷纷献上时,一队越女也来到会盟台正中,跳起了岭南之地特有的翔鹭舞。
她们每三人一组,共分八组,无不头戴羽冠身披羽衣,装扮成百越传说中可自由翱翔的羽人,双臂不住地左右屈伸、上下摆动,模仿鹭鸟的振翅翱翔之姿;双腿则同样如鹭鸟行步那般交错地抬起落下,动作极是轻盈婉转,那些羽冠羽衣也随着她们双臂的摆动、进退转动的步伐而不住地飘荡摇曳,颜色式样各异的鸟羽组成了一片绚烂多姿的广阔海洋。这舞姿带动了所有人,不断有其他中原人起身来到场中,模仿着她们的身姿跳着;百越人同样不甘落后,纷纷加入其中,整个会盟大典很快演变成了狂欢的节日。而当一对青年男女的身影并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顶峰,这正是那对刚成婚的新人,赵仲始和媚珠。
秦军大将们围上前来,或恭喜或夸赞或打趣不一而足。新婚夫妇却多是无言以对,只是腼腆地笑着,赵仲始向媚珠偷瞥去一眼,看她黝黑的脸庞已红得发紫,投向自己的目光却分外火辣,心下也能猜到自己的面色,于是和她相视一笑,伸手想去拉她。指尖刚碰到腕上那串海珠,她却笑着跑开几步,转身望着他,用雅言轻轻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耻诟;
心几顽而不绝兮,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越人歌》!《越人歌》!”几名来自旧楚地的中原移民纷纷叫道,他们听出,这是越人最著名也最古老的情歌。
“我百越向有山歌唱和之俗,赵将军当应上一曲!”桀骏大喊了一声,顿时引来一片附和。
“我却不会……”赵仲始没想到会横生枝节,一时颇有些愣怔。
“若唱不出,乜娘便不能认骆垌为夫!”阮翁仲插了句嘴,一片笑声随即响起。
“谁给起头?我跟着唱便是!”赵仲始颇有些尴尬地四面求助,一脸的无奈,引得周遭笑声更大了。
恰在此时,一个女声远远响起,清亮悠远的歌声陡然鼓荡开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伴随着这歌声,人群分到了两旁,一身火红华服的华阳公主嘴角含笑,在一队中原女子的簇拥下缓缓上前,边走边唱。赵仲始陡然精神大振,也随着歌声唱了起来,媚珠望着他,目光中一片柔情,终是慢慢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放入了赵仲始的双手中,腕上那串已被重新穿好的海珠正泛着温润光泽。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歌声迅速蔓延到了天地间,那些中原女子们也齐声高唱着,站在她们当中的华阳公主更是脸颊绯红,与那件红衣交相辉映,整个人如一团火焰般点燃了人们的眸子。
角落里,王离静静地望着她,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了。
“惟嬴,你我往后,也有这一日么?”他默默摩挲着手中那半块玉璧,喃喃自语道。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
四面八方都响起了苍凉激越的和声,所有的中原男子,无论士卒还是黔首,无论关中秦人还是六国移民,无论驻守多年的老军还是新近南下的移民,都一同唱起了这人人耳熟能详的秦地情歌,嗓音或嘹亮或低沉或嘶哑或雄浑,许多人都是泪光莹然。王贲看到了前日与赵佗和自己争吵的那个沈汭,也在忘情地跟着高唱,已是泪流满面;他再向父亲瞥去一眼,见他正面向北方若有所思,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颤。他知道,那里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却再也不能重归的北方故土,父亲和岭南秦军,和这些中原移民们一样,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天涯海角,来到这中原人心目中的天尽头,从此以后,他们将在这方全新的广袤天地里挥洒血汗披荆斩棘,与百越人一同修路、凿渠、垦荒、定居、通婚,一代一代繁衍下去,重复华夏先民们那战天斗地的经历,直至故去之后,一缕魂魄方能回到那遥远的北方……
歌声久久回荡在这岭南土地的上空,与那阵阵林涛海浪一起,化作了连绵的惊雷,渐渐向北方飘去。
清晨的雾气氤氲着,番禺城外的郁水水面上帆樯林立,船队就要回程了。
“上将军,我等走了,你,保重。”望着面前的父亲,王贲低声道。
王翦的笑容却很是散淡:“莫为老夫操心,做好自家事便是。”
王贲又转向一旁的蒙武:“还有老叔,你也不肯回?怕是九原将军与郎中令,都要怪我了……”
“咳,那两个竖子定然不敢!”蒙武大笑着摆手,“俺被你阿翁骗上贼船,下不来了!”
“你个老匹夫!”王翦直瞪蒙武,“谁不许你回了?你自家不肯走,非要一道耗在这岭南!”
“莫吵了莫吵了!”王贲笑着止住了两人,“既如此,我便听凭你等之意,回报庙堂了——王离,同上将军与蒙将军道个别!”
站得稍远的王离忙迈上了几步,昂然一拱手:“上将军,回咸阳后,俺便拾掇入九原军,早日立功挣爵当大将,绝不给你丢脸!”
“善,老夫等你佳音!”王翦点头赞许道,“然则,还有另一重任,你也须早日完成!”
“甚?”王离一愣。
“让你大父早日见到孙媳!”蒙武插嘴道,两位老人同时放声大笑。
“武成侯。”不知何时,华阳公主也飘到了众人眼前,轻施一礼。
“公主。”王翦、王贲、王离竟不约而同一起答道,祖孙三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王翦原地不动淡淡一笑,王贲本能地侧身让开,王离却不由自主迈上了一步,无意间与华阳公主并肩站到了一起。
看到两人目光中闪烁着同样的幸福,王翦什么都明白了。
“天意也……”他情不自禁地慨叹道,自顾自大笑起来。
“怎,咋回事?”一旁的蒙武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夫这一心愿也了了!”王翦高声笑道。
“上将军,太尉。”一个粗重的声音在几人头顶响起,一片黑影陡然笼罩了所有人,却是阮翁仲。
“太尉,俺也有一请。你等,这便要回中原。俺,也想跟着走,去看看你中原模样……”
“若去中原,怕是再难回来了,你不留恋这岭南么?”王贲问道。
“不能重回,自是留恋,然上将军不也如此么?俺没事。”
“可曾与乜娘他们道别?”王翦也问。
“道别了,乜娘,赵将军,桀骏将军,都道过别了。召宏与蒲正虽不愿见我,我却也托乜娘带了话。”
王贲向巨人的身后遥遥望去,看到远处的赵佗也正在和自己的儿子儿媳依依惜别。
“既如此,你便随我走吧。”他点头道,“先回咸阳,再入九原军,与匈奴交手。”
“谢太尉!”巨人一拱手,神色间很是兴奋。
船队起航了。
站在甲板上沐浴着晨风,王贲遥望着仍然留在岸边、已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父亲,心下不由得一紧;他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想到这里情不自禁握紧了栏杆,望着父亲已渺小了许多的身影,遥遥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
“阿翁——!”
随后,他看到慢慢远去的父亲向自己轻挥了挥手,然后化作了一个小小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