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椰酒!任嚣赵佗那南海郡,将士都以椰代酒,甜的!”
“……巴蜀竹叶青!知晓么?司马错将军当年最爱喝!常頞千里迢迢从蜀地给你带的!”
……
“老叔。”王贲站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蒙武缓缓扭过头。几日不见,老将军也瘦成了一条人干,通红的脸颊上满是泪痕,同样通红的鼻头上生满了酒糟,他直愣愣地望着王贲,片刻后才认出他是谁,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喉头却是猛然大动,呕出一股秽物,喷溅在王贲脚边,刺鼻的酒气和酸臭也陡然鼓荡开来。王贲皱起了眉,招呼远处遥遥侍立的两名仆役过来搀扶蒙武,蒙武却大叫说俺不走!俺要和老匹夫接着喝!王贲无奈,只得指使仆役把地上的秽物打扫干净,给老人的衣襟也擦拭一番,蒙武一任仆役们侍弄着自己,又举起了陶盏。王贲看他已是神志恍惚,情知说甚他也听不进去,只得一声长叹,拄着木杖转过身又笃笃走了。
“老匹夫,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身后又传来蒙武那古怪的哭号。
“王贲,随朕说说话。”皇帝在身后说道。
两人伫立在广阔陵园的一角,皇帝断断续续地说着闲话,王贲答得很少,更多时候只是默默听着,间或点点头。
“王贲,王老将军骤然病故,朕心下和你一样难受,目下几样铺排,想先讲给你听。其一,你受重伤后身体虚弱,怕是经不起操劳;目下又逢王老将军过世,是故朕准你暂且离职,在这频阳美原服丧休养,再派太医令夏无且照拂你。”
“谢陛下,陛下也莫太过操劳。王贲病好些,定会重回庙堂。”王贲憔悴的面容无比平静,甚或可以说木然。
“其二,朕欲使王离继承武成侯爵位。”
“……”王贲惊诧地望着皇帝,久久没有答话。
皇帝也目光炯炯地盯住了王贲:“王老将军与你两代名将,都为我大秦立下不世功勋,老将军未及享一日清福便这般去了,朕才想让王离替他承袭爵位,也算告慰老将军在天之灵。如此,你频阳王氏便是一门三侯,我大秦立国以来数百年,从未有第二家功臣享过这般荣耀,山东六国一样没有!此后待服丧期满,朕再将惟嬴嫁与王离,如何?”
沉吟了少顷,王贲摇摇头:“此子虽立过战功,然则远不够封侯。陛下若法外行赏,既坏法度,也害了此子,必会使他骄矜大长,却是不可,陛下莫再提此事。”
皇帝皱起了眉头,心下隐隐一阵不快,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想把华阳公主嫁给王翦时,老将军也同样说了这么一句,心头一颤,只得长叹一声:“若是这般,此事便暂缓,且待王离与惟嬴大婚之际再说。”
王贲点点头,没有吭声。
“还有一事,朕欲着手重建黑冰台。你为断令之时,黑冰台只能缉捕世族,却无权处置。此番却不一样,朕欲使黑冰台成为悬刀那般刺客门派,不必经过审讯,便可直接暗杀那些复辟贵胄!如何?”
王贲没有回答,目光中却透出无尽的惊疑,片刻之后才重又开了口:“陛下若当真行此举,确能收一时功效。然则从此以后,秦政便不再是秦政,秦法也不再是秦法,秦国更不再是秦国,而是与山东六国别无二致。”
“何出此言?”皇帝心下一颤。
“一旦将黑冰台这般秘密力量用于国中,必将流毒无穷。若不经审讯、不依律法便能擅自杀人,黑冰台必将沦为当年赵国黑衣那般黑恶势力,使天下黔首人人自危!”
“王贲,你所言道理,朕也明白。”皇帝的嗓音不由自主打着战,王贲知道他在极力压抑着心头怒火,“然则你以为,朕便愿意坏法么?被逼无奈耳!两害相权取其轻,朕决意密杀世族,也经了反复衡量。你当年领军之时便以武安君为榜样,甚或自己也曾决水灌大梁城,更有不久前坑杀儒生之举,自当懂得形势所迫之无奈。朕若重启黑冰台、暗杀老世族,固会引起一时动荡,固会使天下人心惶惶,然则只要能将复辟者尽数除掉,便可一劳永逸根除后患,更可震慑其余心怀不满之鼠辈,不值么?未雨绸缪终究好过亡羊补牢!”
“此一时,彼一时!”王贲的语气也开始咄咄逼人了起来,“武安君坑杀降卒,臣水攻大梁,都是在两军阵前,面对的都是敌军,既是两军对垒,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坑儒之事也同是因儒生触法在先。而今面对的却是我大秦黔首,是要绕开秦法肆意密杀!陛下这不是未雨绸缪,是要铸大错!”
“王贲!”皇帝一声暴喝,死死盯住了太尉。
王贲的语气先前还颇为冷静,说到后面却渐渐激动起来:“陛下,自商君变法以来,我秦国向来唯法是从。而今陛下欲不经法度肆意捕杀,便不啻六国那般人治,将彻底动摇秦政秦法之根基,危害远比世族复辟更甚!陛下忘了么?灭赵之际,陛下密杀自己当年仇人,上将军如何规劝?”
皇帝不说话了,心头猛然回想起王翦那苍老的声音:
“法之不行,自上乱之……”
长久沉默后,他终于一声长长叹息:“王贲,你,对……”
“尉缭子有云:武者,所以凌敌分死生也;文者,所以视利害、观安危也。兵之用文武,如响之应声,如影之随身也。天下一统后,臣武事之外也多掌文事,十余年来对秦政更颇多反思。对陛下这十余年来诸般作为,臣有几句肺腑之言相告。”
“说。”
“陛下统一天下,开万世新政,必当于青史之上留下煌煌一笔。其间虽也有过失,终究瑕不掩瑜;虽也有仇视秦政之复辟势力,也终究不成气候。臣敢断言,陛下无愧千古一帝。然则人无完人,陛下仍有几样缺失,若能尽数补正,则陛下便是无懈可击,秦政便是无懈可击。”
“哪几样?”
“其一,屡有坏法之举,势治太过,使秦法松动。陛下明察:这些年来种种事端,哪次不是因陛下坏法招致?陛下本当杀了高渐离,却饶他性命,结果招来此人行刺;秦法禁用方士,陛下却用了,结果方士害得陛下险在兰池宫送命;陛下破了秦法无功不封爵之成例,将孔鲋拜为文通君,结果他反倒与复辟世族串通一气;方才陛下还说要使王离破格继承爵位,还说要重建黑冰台、暗杀老世族……凡此种种,皆为坏法之举。”
“可朕当年赦了赵高死罪,也没灭项氏举族总未招致恶果……”皇帝喃喃道。
“陛下当知,秦法也有真正死穴,便是难以限制君权。秦法看似森严整肃,然其根基只维系在君王那一根独木之上。君王若奉法严明,秦法自然坚如磐石;可君王若肆意妄为,则秦法必定轰然倒塌,甚或成为君王倒行逆施之工具。”
皇帝沉思了片刻,却又摇摇头,重新侃侃而谈起来:“王贲,此话虽有道理,你却忽视了两事。其一,若依法度,你所言那般昏聩君王,极难真正登上皇位;其二,便是果真登上皇位,有其他忠心谋国之大臣辅政谏阻,也极难肆意妄为。我秦法历经六代七王打磨锤炼,已几近完善,为防昏君即位,自然也有王位传承之法度——只要不是内争夺权,历任秦王子嗣都须经庙堂大半臣工认同,方能真正被立为储君、即位为王。目下没有外人,朕可放开说话:以朕那最不成器的少子胡亥说事,便是他果真想自家登皇位,只要那些皇族元老、三公九卿恪守法度铁心反对,便决然无法成为二世皇帝;纵然成了皇帝,也决然无法随心所欲。”
“然则,若佞臣昏君同时在朝,却又如之奈何?”王贲平静问道。
“同时在朝?”皇帝皱眉反问了一句,又不解地笑了,“满朝三公九卿,谁非忠良,朝中何能有奸佞?……”
他陡然住口,顿觉王贲话中有话,然而王贲却转移了话题:“陛下,人云法家乃法、术、势三派,然就实而论,术治、势治皆大有危害。奉行术治,则国中必然人人自危,形同内耗;奉行势治,则必然形成君王独断,长此以往法度将荡然无存,二者实质仍是人治之变形。为我秦政绵长恒久,陛下还须奉行法治,弃绝势术,慎之戒之。”
“善,朕牢记于心,日后不会再有坏法之举了,你接着说。”
“陛下第二样缺失,便是忽视民生。臣曾听文通君指责过秦政,其余诸般骂辞多为道听途说或一己臆断,然则唯独这条没有说错。陛下与庙堂带领天下黔首建成那般功业,然黔首自身并未真正体会到秦政诸般好处,以致臣暗访田产兼并之时辄闻怨声,何也?便在陛下只顾一味创设大政,忽视了这最寻常之黔首生计。历来大政根基在民,只要黔首拥护秦政,我大秦便不会灭亡,我华夏族群之文明便不会断绝;然则若有朝一日,天下黔首抛却了庙堂,则大势便万万无可扭转。为防微杜渐,陛下当修正秦法,行轻徭薄役之策。”
“修正秦法?”
“目下之焚书坑儒,恰如当年长平坑杀,虽收一时之效,却也贻害甚烈,大伤元气,臣担心秦国又将如当年一样走入低谷。然则长平之后有文信侯主政,开始编纂《吕氏春秋》,着手修正秦法,终使秦国重新挺了过来,目下也当这般。须知世间从无一成不变之国政,若只认定秦法万世不移,不肯因时因势而变,那便成了儒家那般食古不化、抱残守缺,早晚必当僵死。以当今大势论之,坑儒之后,秦政又当变更。这数十年来,陛下与庙堂够忙碌了,天下黔首也够苦了,既如此,该将战时法治转为常态法治,行轻徭薄役、休养生息之政。”
“此事朕也应你,你接着说。”
“第三样缺失:迟迟未立储君,给皇位传承埋下隐患。皇长子纵有缺失,然其才具见识功勋人望,无不远超其他皇子,仍是储君不二人选,陛下不当太过苛责。以臣之见,若皇长子果真继位为二世,以蒙恬辅政,继续行法治大道,再行轻徭薄役、休养生息之政,则秦政必将永固!”
“朕,不是不想立扶苏为储。然扶苏与庙堂歧见尚在,朕又刚命他回九原,若没个由头,岂能随意再召他回来?”
皇帝负手悠悠转了几圈,抬眼望着远方天际:“来年吧。来年,朕再出巡一次,最后一次巡狩。此番,朕欲去江东,挖挖世族老根,再沿途宣示大政,换换说辞,多说说德政,为修补秦法预先吹风;两事办妥,朕便北上九原去见蒙恬扶苏,正式立他为储。如此几桩大事做完,朕便回咸阳了,哪也不去了……”
“惜乎臣却不能随行了……”
“你莫想那般多,好好静养,养好病,朕等你重返庙堂!”皇帝的笑声很是爽朗。
“谢陛下!”
皇帝的卤簿车队渐渐远去了,望着那条车马长龙缓缓向南驶去,王贲久久无言。
“断令。”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世间已无黑冰台,王贲也不再是断令了。”王贲没有回过头,自顾自地望着车马长龙消失在旷野尽头,“足下去意已决?”
“顿弱等人已死,多少与在下相关,县子硕心下有愧,此其一也;黑冰台已被遣散,我等继续为官也再无用处,此其二也;墨家不可能再见容于秦国,不可能再见容于庙堂,此其三也。”
“你等担心,再有焚书坑儒?”
“墨家自身安危尚在其次;首当其冲者,我等只奉本派学说,不听庙堂律令,极可能沦为以武犯禁之游侠,必有扰乱天下之隐患,齐墨不正是这般么?再者,数百年乱世间,我等秉持兼爱非攻之说周旋列国,天下一统后兵戈消弭,墨家非攻心愿既已达成,也便再无存世之必要。”
“然则,若天下再有动荡,墨家是否还会利剑出鞘,为国锄奸?”
县子硕笑了。
“若是十数年、数十年后,在下不敢断言;若只数年之内,我等秦墨或可一试。果真那时,不必太尉召唤,我等自当挺身而出。”
王贲转过身,向身后这数十名最后的秦墨深深一躬。
天色已晚,看到他们的身影也消失在暮色中,王贲转过身走向父亲的坟冢,此时诸多围在坟冢前哭踊祭奠的人群已经散去,高高的封土远远望去一片寂寥萧疏。
“太尉,太尉!”照拂蒙武的那两名仆役匆匆赶了过来,“太尉亲去劝劝吧,老将军从下午一直喝到方才,吐得到处都是,倒头要睡,我等想抬他走,他却大吵大闹不让碰,又不许我等近前……”
说话间,借着刚升起的一弯新月,王贲果然看到蒙武四仰八叉躺在遍地狼藉中,那些堆积如山的酒桶散落在他周围,已经全都空了。不由得叹口气,强忍着刺鼻酒气走到蒙武身前:“老叔,醒醒,回屋睡。”
蒙武一动不动。
“老叔!”王贲拄着木杖弯下了身子,声音大了些。
蒙武仍是毫无反应,王贲心头陡然涌起不祥预感,伸手探探鼻息,却是猛然一个激灵!
“死了?”他惊愕地自言自语。
死了!老将军信守诺言,送回了老友遗体,自己也随他去了!
明媚的晨曦从宗庙窗棂中透入,照亮了王离的身影,他身着缁布采衣,脚上一双采履,头上梳着幼童才有的双紒,用一根横插于发顶的骨笄固定好,由骨笄垂下的头发则被一条叫作的黑色布帛束好。
王离一脸虔诚地垂着眼睛,正襟危坐在阼阶上,不知目下的自己该是何等模样,只觉一定很是可笑。
大父丧事完结后,皇长子已先行赶回了九原,尽管假还未满,王离却已归心似箭了,他并非不想在频阳多待几日、多陪陪阿翁,而是蒙恬将军和皇长子更让他放心不下。蒙武爷爷也莫名其妙故去后,蒙恬将军并未回咸阳来参加葬礼,而是继续留在九原防御匈奴,丧事都交给了留在咸阳的郎中令操持。王离想象得出,蒙恬将军心下悲痛肯定不比自己少,既然如此,自己更要早日回九原军中,尽力替他多分担些辛劳。他正要向阿翁提这话头,不料阿翁却先来找自己,说大父已入土为安,家中无事了,你还当尽早回军中;只是这几年来你一直戍守北疆,虽年过二十却未及加冠,此番好不容易归乡,莫再拖了,加冠再走。王离本想再问自己和惟嬴的婚事何时办,可一见父亲那不苟言笑的面容,再想大父刚去世不久,只能生生把话咽回了肚里。就这样,筮日、筮宾、约期、戒宾、设洗等诸般流程逐一走过,终是轮到了正礼。
——“始加!”
有司的喊声将王离的思绪拉了回来,头顶随之陡然一紧,王离可以感到那顶缁布冠被套在了发髻上,笄身随即从侧面插了进去。父亲粗重的嗓音也在宗庙中回荡开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弃尔幼字,顺尔成德。
寿考唯祺,介尔景福。
……
“再加——!”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此时的王离,已戴上了白鹿皮缝制的皮弁,身上衣着也换成了一身白缁布织成的素积(白衣、白裳),腰间是同样颜色的素鞸与缁带,这标志着他已可从军了。望着白衣如雪的儿子,王贲一时竟颇有些恍惚:三十多年前,父亲也是在这里,为自己先后加上了三顶冠,此后自己便随他从军了;而今自己仍是在此,由加冠者变成了主宾,受冠者变成了儿子;自己已比当年的父亲还要苍老,父亲也不在了,所幸还有儿子,还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英气勃勃……他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
“三加——!”
王贲捧起第三顶也是最后一顶冠——外玄内红、坠有缁色纮带的爵弁,将它端正戴到了王离头上,第三次说出了祝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
咸加尔服。兄弟具在,
以成厥德,黄老无疆,
受天之庆。
然后他捧起一柄佩剑递给儿子,王离双手接过,父子俩就这样对视了。
“碎崽子,大父看着你呢,莫让他与我失望。”太尉暗想着,看到儿子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的坚定,不禁嘴角轻扬,极为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无声笑意,他知道儿子已明白自己要对他说甚,也知道儿子对此的回答:
“阿离明白,阿翁放心!”
……
“阿离,随为父再去见见你大父。”
冠礼结束后的次日清晨,当王离已整装待发、牵出丹骎时,王贲对儿子说道。
王离丝毫不感意外,牵着丹骎跟在父亲身后,再度前往了陵园。
“阿离,知晓为甚带你来看大父么?”
“让阿离走之前,向大父道个别。”
王贲轻摇着满头白发:“不止于此。而今大父故去,为父怕也时日无多,我频阳王氏的将来,实则落到了你肩头。目下你已加冠,已算真正成人,更须惕厉自省。此番回九原之前,为父尚有一段话告诫你,你且仔细听着,记在心里。”
王离挺直了身子,静静等着父亲开口。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王贲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坟冢前,说不出的悠远。
“这是……《孙子兵法》?”
“也是武安君当年所言。武安君一生未尝一败,其不败之奥妙尽在于斯:为将领兵,当以大局评判为依据,绝不能只凭一时意气率性而为,否则必当覆军杀将。”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王离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你大父一生戎马,已然做到合利而动;为父虽多有不及,却也时刻将这句话铭记心头,你也当如是。记住,你虽立了些许战功,然则若想成天下名将,若想如武安君、如你大父那般,路却还远,还须经百般锤炼。频阳王氏传至你这辈,已是三代为将,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定慎之戒之。”
王离默默低下头、撩开袍袖,将袒露的左臂举到面前狠狠咬下,重新抬起头时,嘴角已挂上了一缕血丝,然后他将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臂举到了父亲面前:
“阿离啮臂立誓于此,父亲教诲阿离永铭于心,定然不堕王氏威风!”
“说到便要做到,为父等着看你实际作为。你且去吧,下次回来若能再立战功,为父便向皇帝提亲。”
王离赧然一笑,飞身上了丹骎,汗血马扬起前蹄,发出一阵欢快嘶鸣,也带来了他的高声呼喊:
“大父、阿翁,阿离去了!阿离也要和你等一样,做天下名将——!”
丹骎的马蹄声和嘶鸣声回荡在天地间,王离大口呼吸着清新的晨风,看到视野中的山峦溪流田畴房舍都在急速向后退去,情不自禁地高呼了起来。
远方的天边忽然现出一个小小红点,尽管根本看不清那是谁,王离心下却猛然涌起一阵狂喜。一眨眼工夫,丹骎便带他飞到了近前,他几乎没有勒住缰绳便飞身跃下了马背,快步狂奔了过去。
“惟嬴……”王离气喘吁吁叫道。
华阳公主静静看着他,眼睛亮亮的,脸颊两片绯红。
“惟嬴,你,你如何来了?”王离只觉心头的欢快如泉涌一般汩汩冒出。
华阳公主仍没有吭声,嘴角虽是紧紧抿着,却也是难以抑制的笑意,然后大出王离意料地猛扑了过来。王离猝不及防,也许是根本就不想提防,一下就被扑到了路旁浓密的草丛中。
“惟嬴,你……”
他的后半句已被公主温润的双唇堵住了,只能发出一阵呜呜声,温暖的芳香也随之淹没了他。突如其来的狂喜填满了整个心胸,若不是不能说话,他势必会放声大笑大叫;若不是被公主死死压在身下,他势必会一跃而起,发疯一样地在频阳的山野乡间狂奔不已。然而激烈的喘息和淋漓的汗水中,王离终于反败为胜了,衣甲不知何时都已被尽数褪下,他一骨碌便将公主压在自己**的身下,也就势扯开了她的衣衫,赫然映入眼帘的一片反射着浓烈日光的雪白,只刺得他头晕目眩,强烈的欲火猛然笼罩了周身,他如同酩酊大醉一般不能自已,忘情地扑了上去,立即便感到她丰满的身体包裹了自己。尽管这是王离的第一次,他却觉不出有任何生涩懵懂,此时的感觉和他无数次骑在丹骎背上冲向匈奴人时一模一样,他冲锋,他猛攻,他迂回,他包抄,他撤退,他反扑,一遍又一遍,如同海浪一样周而复始。
……
正午的日光从头顶投下,浓密的金色草丛已恢复了寂静,只有丹骎默默伫立在远处,无声地嚼着枯黄的草叶。
“黑了,瘦了。”草丛中的华阳公主轻咬住下唇,低声笑道。
“虽是瘦了,却仍结实!不信再来!”王离喘着粗气道。
“小声!不怕招人过来么?”
“哪有人?只有丹骎……”
两人低声说笑着收拾起来,华阳公主动作快,转眼间便重又整肃依旧,只是仍有些面带红潮云鬓散乱,她眼看王离还在穿铠甲,伸手帮他披挂起来,看到铠甲上的绳结顿时兴奋了。
“公大夫爵!你已是裨将了?”
“出息了么?能娶你了么?”王离一脸神采飞扬。
华阳公主没有回答,却是粲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了那半块玉璧,王离也掏出了自己那半块,两人拼到一起,一块浑圆玉璧便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下次再回关中,我便让阿翁向皇帝提亲!”王离嘿嘿傻笑。
公主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期盼:“娶我自是行了,然则,你日后还须再立战功。”
“那是自然!冠礼之后,我已应了大父和阿翁,也要做他们那般名将!”
“你也终是真正成人了……”公主慨叹着,“字是甚?”
“明。王离,名离,字明。”
“好啊,离离之火,煌煌之明,都是大阳之象!但愿你我一生,也如你名字般红红火火轰轰烈烈;也如这山野般遍洒阳光!”
“一定,一定!”王离久久望着自己的未婚妻,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湛蓝的天穹中没有一丝云朵,明媚的阳光洒落在频阳的山野乡间,也洒落在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身上。马背上的王离扭过头去,但见华阳公主已重新化作了一个小小红点,转眼间便看不见了,于是深吸口气,像不久前皇长子那般高声叫道:
“回九原,回九原——!”
他的叫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一人一马很快融入了清晨的满天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