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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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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金瓯缺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二章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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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金瓯缺

茫茫大泽之上,一艘商船朝东南方乘风破浪驶去,船头那面文翰锦旗在带着水汽的风中猎猎招展。Www.Pinwenba.Com 吧

水面上风浪颇大,商船也不住颠簸着,舱中的华阳公主虽因此泛起阵阵恶心,却并无怨言,甚至有些暗自庆幸,如此可使自己全神贯注于航程本身,而不致对这次出使的结果忧心忡忡。

商船目下正行驶在作为九江郡与庐江郡分界的彭蠡泽中,按计划驶出大泽后,他们便当沿余干水南下,进入赣水,穿过位于庐江郡最南端、藏身台岭的横浦关,由此正式进入南海郡。这正是当年上将军王翦领兵平定扬越时所走的路线,也是平定岭南之后四条扬越新道中最东面的那条。之所以选定这条路线,统领全船的司马昌也是经过了慎重考虑:其余三条扬越新道大体都是逆湘水南下,其间还有几次水陆转换,颇多周折;目下这条路却全然是顺水行舟,对于迫切需要尽快赶到岭南的商队来说,确是一条最为快捷的路线。尽管从公主本心讲,更想走洞庭泽,如此可顺道寻访那桃花源,可她终究拈得轻重,知晓目下当务之急仍是尽快赶到岭南,游山玩水旧地重游诸事只能日后再说,自然赞同了司马昌。而除却司马昌列举的诸般理由之外,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促使她尽快赶到岭南,那便是她的身孕。

公主将手轻轻按在小腹上,尽管目下还没有明显感觉,但她自己却可隐隐察觉出生命的迹象。

她有意在最后一刻才告诉王离这个消息,既是为给他个惊喜,也是为避免遭到他更坚决的反对,回想起王离最后的表情,公主的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笑意,然而这丝甜蜜却仅是一闪即逝。一路南下,她既牵挂着中原战局、咸阳朝局,也为岭南军异乎寻常的沉默而惊诧。她与岭南军统帅任嚣虽只多年前南下那次见过,却记得清清楚楚,任嚣将军很是厚重稳健,若论本心,她决然不信此人是那等野心勃勃之辈。然则,谁又能确定她的判断就一定对?

无论如何,终究只有到达岭南、亲见任嚣,才能解开这谜团了。

几个时辰之后,商船抵达了庐江郡治鄱阳,准备补充粮谷、打探声息,不想即将靠岸之时,他们却被城中驶出的一支船队截住了。为首那名扬越人自称县尉梅,云目下岭南军意欲反叛,我等为防其北上,往来船只皆须搜查,你等领头者还须受县令盘问!水手们还在惊讶间,几只竹筏已包抄了过来,百越人纷纷跳上甲板,逐一开始搜查商船的各个角落;梅又一招手,十余名百越县卒便“护送”着司马昌与公主上了岸。

县府中,两人向县令吴芮递上了一枚竹节状的金灿灿铜符节。

“……我等乃清夫人商社执事,清夫人故去之后,商社营生便每况愈下;而今又是中原战乱,做不得生意。是故我等皆认准了这岭南之地,一则此地虽偏僻荒蛮,可仍旧太平;二则岭南军前身便是巴蜀舟师,当念及乡情,甚或给些照拂。县令莫看此番我等只运了一船蜀锦,可少说也能赚得千金,决然不亏!……”

一身男装的华阳公主按司马昌教自己的说辞侃侃而谈,语气中满是商人的精明与算计。吴芮却只把玩着手中的符节,皱眉盯着那上面“见其金节毋征,毋予馔食”的错金篆文默默听着,直到她讲完才摇摇头,将符节还给他们,一开口便使两人大为吃惊:

“公子差矣,岭南去不得!目下南海尉任嚣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北上攻来;你等若迎头遇上大军,他管你何等来路,人说杀便杀,货说夺便夺!去不得!……”

“不可能!”华阳公主不胜惊愕,“任嚣位高权重,岂会反叛?”

吴芮不屑地一声冷笑:“有甚不可能?陈胜起事以来,中原多少郡守县令起事反秦,那岭南四郡五十万军民尽归任嚣节制,根底比中原郡县雄厚得多,便是如陈胜那般称王立国都不为过!眼见中原各地世族纷纷称王,他自家重兵在手,能不心动眼红?老夫只怕任嚣称王立国之后,第一步便要北上打我这庐江郡,方才终日戒备!”

华阳公主此时已平静了下来,稍一思忖,微微一笑:“鄱君莫非多虑了?常理论之,任嚣纵然意图北上,也当顺那湘水而下,攻向苍梧、长沙、南郡,如此一则进兵顺当,二则这几郡也富庶不少,他又何必逆赣水北上,攻庐江郡这蛮荒之地?如此既吃力也不讨好。依在下浅见,鄱君不必提防岭南军,反倒是彭蠡泽距会稽郡不远,更须小心江东项氏。”

“……”吴芮没有搭话,却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公主,目光中满是惊疑,片刻后才重新开口:“公子见识过人,老夫佩服!就实说,老夫也想向你等打探中原战局,尤其是项氏如何?”

“目下新楚势力迅速膨胀,确乎秦军劲敌。只是暂时无暇引兵西进,鄱阳该当太平才是……”

听华阳公主讲着项氏渡江以来的种种战事,吴芮神色间极为关注,不时询问种种细目,接连问了十余问,华阳公主有的能答,有的答不出,心下却是暗暗惊讶——这吴芮既然是鄱阳县令,常理观之,最在意的当是县中安危,可目下看这般反应,他显然并不关心项氏攻向鄱阳的可能,却对他们的拓地颇感兴趣,可这又与他有甚关联?又是为甚?……

——难不成,他与项氏相熟?甚或,早已暗通项氏?

公主心下猛然一颤,抬眼望向司马昌,却见他目光同样满是戒备。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两人自然不愿多说,话语间便颇多敷衍,此时梅匆匆奔来,俯在吴芮耳畔几句低语,吴芮脸色登时一变,却仍满面堆笑转向两人:“二位今晚莫回船上,在郡府过夜何如?若担心货物,老夫派县卒助你等看管便是。”

公主与司马昌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下不约而同都警觉起来,忙一拱手:“惭愧,我等放心不下财货,还当……”却被吴芮一声“来人”打断了,两名县卒大步入室,吴芮指着二人用楚语说道:“护送两位贵客回船。”后面却换成了吴语:“不得让人近船,也不得让他们下船,更不许他们开船!”公主与司马昌都心知目下无力反抗,只得勉强向吴芮一拱手,跟着县卒去了。

眼见两人都已出县府,吴芮立即扭头问梅:“你可看清了?舱中果是那步光之剑?”

“绝无差错!”梅一脸跃跃欲试,“只是那时将军刚回来,船只才靠岸,县卒多去迎接,我等人手不够,果真硬夺未必夺得过,这才赶来报鄱君!”

“谨慎些好!方才老夫未将他二人当场拿下,也是顾忌会惊动商船水手,使他们径自南逃。目下却无妨,只要看住船,他们逃不出我等手心!”

“鄱君高明!”

“继续看住他们,带将军过来;再请来两位君长,我等共谋大计!”

华阳公主与司马昌并肩走在小小的鄱阳城中,跟在身后的是一队县卒。两人无声地交换着目光,却都想不出如何摆脱这些扬越人。最后还是司马昌用秦音小声说了句:“先回船,再做计较。”公主这才无奈地点了点头。

来到港湾、即将上船时,不远处的欢呼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一个筋肉虬结须髯蓬乱、一身中原人装扮的彪形大汉正伫立在靠在岸边的小船上,蚩尤刑天般威风凛凛,身后那些扬越人也大是兴奋,不再理会他们这只船,呼啦一下围了过去,隔得老远便用吴语高喊着什么。

“此是何人?”华阳公主皱起了眉。

那大汉跳上岸,显然也习惯了这等场面,很是坦然地接受着扬越人的欢呼,还将傲兀的目光投向四面八方,而当他终于将正脸转过来时,公主一眼便瞥到了他脸颊上的那个“囚”字烙印,陡然呆住了,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公主认得此人?”眼见公主这般反应,司马昌也警觉了起来。

“不认得,却猜得出。”望着那个正向城中走去的高大背影,华阳公主的语气也凝重了起来,“我等,必须逃了……”

华阳公主没有认错,那个脸带烙印的大汉的确是黥布,目下他已在扬越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来到了县府,神情间俨然是凯旋的英雄。

这位凯旋的英雄,目下便与吴芮一同坐在县府正堂中,被十余名元老装扮的百越人簇拥着,为首两人黝黑皮肤上文有蛇纹,门齿也均被凿掉,显然都是东越人。

吴芮先把黥布介绍给两位君长,说这是老夫女婿,目下在项梁手下为将;又转对黥布说,这两位一位是东瓯君长驺摇,一位乃闽越君长无诸。众人寒暄已毕,黥布带来了项梁的亲笔书信,吴芮从女婿手中接过木牍扫过一眼,嘴角已然咧开了——项梁信上说,新楚目下步步紧逼,秦人连九原大军都已出动,正在进攻赵地,兵力足足十几万!吴芮很是清楚,这九原军自成军以来从未入过中原,便是十年灭国大战都未曾动过,显是秦人最后家底,而今连它都南下了,只能说明秦人家底只剩这多!而今中原群雄并起,秦人大军虽尽数出动,终究不能多头进兵,目下必已左支右绌;而中原乱局未及平定,如何顾得上岭南?自己率扬越人在这鄱阳树起反旗足有数月,那秦人官府始终不来过问,岂非最好明证?若百越各部尽皆效法,必能重新脱离中原!

自然,这岭南之地尚有数十万中原军民,一旦北上攻来,确乎无法抵御,好在项公已然想到这步,早为自己预做谋划,在秦人背后安插了一枚铁钉……

想到这里,吴芮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得的笑意。

“若此人果是黥布,则鄱阳也不能久留了。”

船舱之中,司马昌面色极是阴沉。

“正是!黥布乃项梁大将,此番回鄱阳若非反秦,还能做甚?你再看那些百越人,显是与他早就相熟,我等入城转了一圈,一个中原人也不见,怕是城中中原官吏已被杀尽了,扬越人已然反秦了!我等必须及早脱身!”华阳公主语气也很是急迫。

司马昌沉思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奔到后舱,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把花草,已经干枯的金黄色花朵正弥散着特异的甜香之气。

“好在舱中还有此物!我等便拿它试试!”

“这是甚?”

司马昌笑了:“此草药名曰羊踯躅,有安眠之效,乃徐福先生采得。我这便将它下到酒中,请那些县卒一番痛饮。此番能否顺利脱逃,便看它了……”

“此前,老夫已按项公谋划,在这江南各郡县四处散播流言,云任嚣意图自立为王,以此使秦人皇帝疑心任嚣,不再调他兵马北上。而今时机成熟,我等终可一试!”吴芮语气中满是得意,“东越地有二位君长,南越地便是我等这扬越部,西越地更不必说,安阳王本就对秦人恨之入骨,绝不会错过此等机会!到时有我等三方牵制,任嚣便果有五十万军民,却也绝难多头开战,定会顾此失彼!”

“此后我等重新占据闽中郡,脱离秦人掌控,裂土一方重新为王!”驺摇重重一拍案,神色间大为兴奋。

“然则,秦人庙堂不会派人前往岭南,一探究竟么?”无诸却想得很是周全,目光中满是疑虑。

“闽越王所言,也正是老夫所忧。”吴芮的双目中闪烁起凶光,又压低了声音,“今日刚好一艘商船路过鄱阳,老夫看这船上客商形迹可疑,怕是秦人奸细;更有甚者,我等还从那舱中搜出了步光之剑!”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步光之剑?”无诸“腾”地一跃而起,神色间大是急切,“鄱君,快带我等去看!我等日思夜想都要夺回此剑!……”

吴芮却不为所动,语气反倒分外平静:“老夫若果能助二位君长夺回步光之剑,你等何以为报?”

“听凭鄱君号令!”无诸毫不犹豫地喊道,驺摇也点了点头。

“两部夺得东越地之后,肯否随老夫一同北上,助项氏灭秦?如此对我等都大有好处……”

“全应你!快带我等看剑!”两位君长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

“梅,叫来所有县卒,我等走!”吴芮分外痛快地一招手,所有人都呼啦一下起身,争先恐后向外拥去。

天色已晚,所有的百越人都打起了火把,脚步迅急而杂乱,遥遥望去直如一条奔腾流淌的灯火溪流一般。梅在前面领路,无诸驺摇两位君长,以及他们各自的十余位侍卫紧随其后,吴芮黥布这翁婿两人则在更后,彼此目光交错的瞬间,已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胜利——若果能得到东越人的顺从,扬越、闽越、东瓯三大部族合并,则必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那时他们便追随项梁一道北上,若果能随项梁灭得暴秦,便可顺理成章地分得会稽郡吴越两国旧土,如此则百越人终可重新立国,这当是何等的功业?吴芮足可如当年祖上阖闾一般名垂千古!

然而他们刚赶到岸边,却无不愣住了——岸边负责看押商船的扬越县卒们个个东倒西歪地呼呼大睡,一阵扑鼻的浓郁酒气;那艘商船却已高高扬起白帆,向着黑黢黢的大泽中远去了!

“给我追!……”吴芮狠狠一跺脚,恨声叫道。

两岸林立的峭壁之间,一道白练般的湍急水流汹涌而下,只张了半面帆的商船被这水流推动着席卷着,直向西南方而去。甲板上的华阳公主裹紧了厚厚衣衫,久久望着水流前进的方向,盼望着能早日看到南野要塞。

逃离鄱阳已是第六日了,回想起那夜情形,公主至今还觉胆战心惊——商船刚驶入彭蠡泽不过百余丈,岸边便现出了大片火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愤怒的吴语。一艘艘小船下了水,一声声箭矢的呼啸随之传来,好在水手们动作也极为神速,司马昌亲自把舵,水手们除却掌帆的几人外,其余人都奋力划动长桨,终是与那些小船渐渐拉开了距离。追逐与逃亡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再次降临,身后才完全看不见扬越追兵。

接下来几日无事,略略算来,这两日便当能见到南野要塞了。公主早知此地是秦军南下的几处根基之一,当年上将军王翦正是由此地启程开始翻越五岭;百越平定之后,仍有一队秦军常驻于此,与横浦关守军遥相呼应,依公主所想,若能向南野驻军说明来意,他们便会将自己领入横浦关,如此自然稳妥。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却扑了个空。

南野要塞并不难找,一行人上岸后攀上一处山塬,几乎一眼便看到了那片在重重密林中分外醒目的旷野,以及矗立其间的一片生满青苔野草的营垒,可整片营垒却不见一面旗帜、一缕炊烟,赶过去后更见营垒中空无一人,也无任何粮草柴火军帐船只,显然已被废弃了。

“几座营垒虽已废弃,然房舍干栏中灰尘不多,秦军显是刚撤离不久。”司马昌巡视了几座营垒后,很是笃定地说道。

“怕是只能赶到横浦关,方能见到秦军了。”华阳公主没好气道,心下更是沮丧,眼前景象显然不是好征兆——岭南军废弃南野要塞,最大的可能便是已尽数撤入台岭以南,而撤入岭南又为的是甚?怕是……她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

一片垂头丧气中,他们重又回到了商船上。

第三日正午时分,水流已开始变得浅缓难以行船之时,他们将商船停靠在台岭脚下一处僻静港湾中,步行走向密林深处,却意外发现,刚修成没几年的扬越新道竟被生满了荆棘野草藤萝灌木的乱石堵塞了。众人手脚灵便,攀缘工具更是一应俱全,一边刈伐着那些荆棘藤萝,一边手脚并用忽上忽下,总算还能勉强进前。

“岭南军断绝这扬越新道,果是要反叛么?”在司马昌的搀扶下,华阳公主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块大石,心下却是越来越心惊肉跳。

响箭的呼啸打断了她的思绪,所有人都急急寻觅着藏身之所,华阳公主刚闪身一棵大树之后,头顶已传来了一阵嘈杂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声带有明显秦音的越语:

“何人——?”

她抬起头,看到五六个士卒正伫立在自己头顶的山岩上,衣着是改制后的秦军战袍,手中弩矢的镞头无不闪烁着凛凛寒芒。

“九原军密使,请求入横浦关,见南海郡尉任嚣。”

尽管一旁的司马昌试图拦住华阳公主,她却还是站了出来,高举起手中出了鞘的步光之剑,剑身绽放着碧幽幽的绿芒,刺人眼目,摄人心魄。

在船上遥遥看到番禺城垣时,华阳公主心下猛然揪紧了。

整座番禺城已是一片雪白,无边无际的挽幛长幡,一匹匹自城头垂落的巨大白布,一同在风中招展着。华阳公主还记得,当年上将军王翦的棺椁运回关中之际,咸阳城便是这般漫无边际的一片霜雪;而父皇的柩车运向骊山之际,咸阳也同样是这般。这象征着死亡的颜色,她已再熟悉不过,而今重又见到这等景致,心下已经没有了震惊,取而代之的却是深深的哀痛和惋惜。

多日前,他们被横浦关前例行巡视的士卒带到了守将面前,守将已认出了那柄步光之剑,得知公主的真实身份后更是既惊又喜,忙将一行人迎入了关内。公主顾不得寒暄,劈头便问:目下岭南局势究竟如何?为甚关闭横浦关,还断绝扬越新道?难不成岭南军果真要裂土分疆?这等作为究竟是奉郡尉之命,还是你等擅自而为?……守将对这连番发问应接不暇,只是哭笑不得道,我等确乎是奉命闭关绝道,公主请看,此乃自番禺发来的将令。公主只见那木牍上写着,目下盗兵将至,岭南军须急断新道、聚兵自守,还盖有南海郡尉的朱红大印,显是郡尉任嚣发出无疑。她却仍是心存疑惑,又问任嚣将军目下如何?守将说,郡尉数月来一直病重,前几日已召各地县令长吏赶往番禺,公主若也要去,我等为你再找一艘快船便是。听到这里,华阳公主心下已生出了不祥之感,急忙与司马昌等人匆匆沿溱水赶往了番禺,却不料如今看来,还是慢了一步……

虽是心下痛惜,但华阳公主却也松了口气:岭南军断绝几条扬越新道、紧闭各处关隘,显是为避免任嚣将军去世的消息传开,引起岭南人心动荡,更是为防备吴芮等人知晓后趁乱攻入岭南,而绝非如天下传言的那般乃野心使然!明了于此,她心下已豁然开朗,心头的沉重也稍稍减轻了些许。

出城迎接他们的是龙川县令赵佗,数年不见,鬓角已满是银丝,黝黑瘦削的脸上更是沟壑纵横,倍显沧桑,华阳公主看了大是揪心——岭南军中,赵佗地位几乎仅次于任嚣,而今他尚且如此,其他南下军民自然更不必说了。但她终究忧心岭南形势,对赵佗只稍安慰几句,便问起了岭南军近况。而赵佗虽则悲痛却也仍旧清醒,强忍着心中痛楚,向公主讲起了这大半年来岭南军的诸般变故。

原来早在陈胜吴广起事时,岭南军便得知了中原乱局,军中顿时一片汹汹请战之声,当时赵佗本人身在龙川,虽未像其他将尉那样赶去番禺、请求郡尉回中原平乱,却也同样忧心忡忡。不久后他接到了发自番禺的将令,任嚣在这道将令中严词申饬了将尉们,明确表态说岭南军不能北上,给出的理由也确乎难以辩驳:其一,中原虽生乱象,然只要庙堂妥善应对,当能顺利平定,由岭南回中原却是路途遥远,即便此时动身,只怕回到中原之际乱局也早被平息;其二,目下岭南虽有五十万军民,可这数十万军民却是散布在各处险要,各有戍守重任,并无多余兵力可抽调;其三,最重要者,岭南军首要任务是保得四郡不失,此时百越各部刚归顺不久,一旦大军骤然撤出北上救援,这些部族势必纷纷自立、彼此攻杀,未北上的中原移民也会惨遭横祸,过不了多久便要重回先前的蒙昧愚顽,若果然如此,岭南便是得而复失,我等何颜去见上将军?在那道将令的最后,任嚣还严令岭南诸郡:再有妄议北上中原者视同作乱,定当严惩不贷!

看罢郡尉这道将令,各县令长吏们也是左右为难,左思右想之下终不敢再提北上之事,也都暗自盼望着庙堂好生应对、早日平定乱军。可没想到大半年过去,有数几次自中原传来的音信,居然没一样能让人放心;更有甚者,扬越君长吴芮眼见中原大乱有机可乘,竟与梅黥布等旧部暗自通连,杀了县中那些中原官吏,也开始举事反秦了!消息传开,岭南军又是一片哗然,再度鼓噪要北上剿灭叛军,偏偏此时任嚣却因操劳过度一病不起,无法再行理事,岭南军的战心也随之转化成了对郡尉的关切忧心,北上之事只能再度搁置了。

如是这般惶惶不安地又挨过几月,任嚣病情日复一日的沉重,中原乱局却是愈演愈烈。更有岭北的吴芮叛军盘踞在鄱阳,虽说既未南下又未北上,声势兵力却一日比一日盛壮,连百越的一些小部族也纷纷北上东去赶去投奔,任谁都看得清楚,吴芮等人既是在积蓄实力,也是在观望等待,等待任嚣一朝病故、岭南群龙无首之际挥师南下,重新夺回百越故地!明了于此,各路将尉一片心急如焚。就在华阳公主一行人从鄱阳逃离之际,任嚣也终于发来了最后一道将令,要各地郡尉县令尽速赶往番禺,一同商议岭南诸郡出路!而当赵佗和另外几位邻近的县令一同赶到番禺时,任嚣已是弥留之际了……

“我等前来岭南,本欲请大军北上,不料却遇此不幸,造化何其弄人也……”听到这里,华阳公主一声长叹,眼圈也红了,“却不知对身后事,郡尉究竟如何安置?”

赵佗负手踱了几步,向远处烟波浩渺的郁水遥遥望去。

“郡尉,已将岭南托付给了我等……”

他这样答道,眼前也随之浮现出了任嚣最后的面容。

低矮潮湿的干栏中弥散着浓郁的草药气息,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任嚣躺在军床上,虬结的须髯蓬乱的长发白如霜雪,依旧明亮的目光却是直直盯住头顶干栏的房梁。

“赵佗,到了么?……”听到脚步声在干栏外响起,任嚣喉头动了一下,艰难地咕哝出这含混不清的几个字眼儿。

“郡尉!赵佗来了!”赵佗快步上前,扑倒在任嚣榻旁,已是满眼泪水。

任嚣僵硬的脸上缓慢浮现出一丝笑意:“赵佗,老夫目下命在旦夕,然岭南军不可一日无主将……”

“郡尉放心,赵佗会上书咸阳,请庙堂任命岭南军新主将!”

“不必了。”任嚣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口气,“而今庙堂,已非先帝之时,已然指不上了。况乎任嚣本就有先帝诏令,有权自行任命继任之人……”

“郡尉……”

“赵佗,莫再推辞了。各郡尉县令之中,你最有政才,又年富力强,实是上佳人选。当年任嚣统领岭南军之际,便已然打定主意,日后要将这郡尉之职交与你;况且,上将军、蒙武将军,也都对你赞赏有加……”说完这番话,任嚣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

“对,赵佗将军继任郡尉!”不大的干栏中,岭南军的将尉们喊成了一片。

看到同袍们一双双眼睛中的信任,赵佗的目光也明亮了起来:“既如此,赵佗不再推辞!郡尉放心,我等定会守住岭南!”

“善。”任嚣脸上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又把目光投向了众将,“我与赵佗,还有几句话说,你等且退下,只留他一人。”

遥望着那水天尽头,赵佗心底重又回荡起了任嚣的遗言:

“……陈胜作乱以来,各地豪杰争相叛秦自立,此诚艰危之时也。南海郡虽地处偏远,然目下也有吴芮等盗军虎视眈眈,难保不会侵入岭南。老夫本欲兴兵断绝扬越新道,自备以待天下变局,不想自家已命在旦夕。我观这番禺城,地势负山险阻,南北东西方圆数千里,更有五十万中原军民相辅,足可为国;便是果真称王,也不失一州之主……”

“郡尉劝将军,称王立国?”华阳公主脸色发白了。

赵佗并没有转身,语气极是平静:“公主不解此中真正含义么?大秦若一朝覆亡,我等岭南军民自行立国,总算还能留下一条秦政余脉……”

“这是郡尉自家主张?”

“劝我称王立国,乃郡尉主张;断绝新道拒险自守,却是当年先帝密诏。”

“我不信!决然不信!”华阳公主神色间顿时大急起来,“父皇宁可不要社稷江山,也不许岭南军北上救援?”

赵佗却仿佛早已猜到公主会如此质问,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条白帛和一方木牍,都递了过去:“公主当能认得陛下与上将军笔迹。”

华阳公主接过白帛,一眼扫过便认出了父皇的字迹,再向木牍惊惶不安地扫去一眼,细长的丹凤眼顿时瞪圆了:

“臣王翦启禀陛下:方今岭南虽定,大局尚在动荡。为保岭南永固于华夏,百越真正融入中原,臣请陛下为岭南军立定应变密策:若中原有变,当以南海郡尉任嚣为将,统领军民五十万,断绝扬越新道,固守五岭三关,以抗中原乱军,保岭南安宁。……”

“上将军,父皇,何故如此,何故如此……”华阳公主低声喃喃道,情不自禁地啜泣起来。

“休说公主,便是我岭南军中,心下不服者都大有人在。”赵佗的笑容很是苦涩,“郡尉也早明白此中关键,临终前才对我说了这番话,他最后还说,目下岭南军无人能解他苦心,故召我以告之……”

不知何时,外面已是阴云密布,隆隆雷声哗哗雨声伴随着远处南海的怒涛、近处番禺城中震天的哭声一并传来。赵佗向干栏外望了一眼,但见一面巨大的白幡已然升起,正在雨幕中不住舒卷招摇着。

不同于外面的雷雨声哭喊声,干栏之中却是静如幽谷,一片粗重的喘息中透着强自压抑的无尽惊疑与震怒。

“各位,任嚣将军不幸病逝,而今便由赵佗继任南海郡尉,继续统领岭南大军。”向干栏中环视一圈之后,赵佗分外平静地开了口,“以赵佗之见,目下当务之急乃加强岭南各关塞防御。我意,以番禺为轴心,由南向北连设三道防线:其一,番禺城外四十里处,北江有一处水面两山对峙,号为石门,我等当在此建要塞,以为番禺门户;其二,乐昌、仁化、清远等地也当各建要塞营垒,每处至少容纳万人以上,如此方能扼守溱水湟水;其三,断绝四条扬越新道,封闭五岭三关,以防盗军侵入岭南!”

“我等不服——!”听到赵佗最后一句,足有七八个愤怒不甘的声音同时响起,即使是外面的隆隆雷声也无法完全掩盖住。

望着为首那人,赵佗的双手不由自主攥紧了:

“沈汭?……”

沈汭霍然起身:“我等不服!目下中原危急、故土沦丧,我等岂能只图全身自保?该当挥师北上,先灭吴芮叛军,再攻新楚背后!”

“对,挥师北上,诛灭乱军!”其余几位县令县丞也纷纷附和起来。

“沈汭,先帝密诏、上将军上书尽皆在此,任嚣将军临终之际你也在场,此三人,你都欲违背否?”赵佗勉力平静道。

“莫拿先帝说事!先帝诏书便不会错么?若非那遗诏……”沈汭愤愤道,虽未继续说下去,但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二世继位以来,诸多倒行逆施之举都是打着先帝旗号为之,天下黔首私下里已有传言,说这遗诏是被动了手脚,而今赵佗却又拿这密诏说事,谁知这密诏真假如何?

“我等本都是中原人,若非秦法严苛、处我等以流刑,如何会背井离乡来这蛮荒之地戍守?这多年下来,我吃苦受累流血流汗,方才成了这六百石之长吏;若天下无事,我等终老于此自是心甘情愿,然则如今却是中原大乱,我等何能眼睁睁看着故土沦丧?赵佗,你也是赵人,你便忍心看赵地受乱军蹂躏么?……”

“谁云我便忍心了?”赵佗的嗓音不住打着战,显是在强自压抑心头怒火,“沈汭你也知,我赵氏坟冢便在东垣,我便不愿杀回去么?然则我等既然戍守于此,便不能只想着自家!我等大军撤回中原自然容易,岭南却是怎么办?随军南下的百姓怎么办?那些百越部族怎么办?我等死伤不知多少袍泽,方才平定整个岭南,骤然撤出,多年心血白费不说,我等更将成天下罪人!你掂得清此中轻重么?……”

沈汭却是丝毫不肯退让:“如何不辨轻重?我便再无见识也当知晓,社稷江山远比这岭南蛮荒之地紧要!你宁可丢了中原,也要保得岭南,此等说辞传出去谁肯信?”

“社稷江山固然紧要,然为华夏文明保住南疆屏障,更加紧要!……”赵佗也吼了起来。

这回,沈汭却没有继续争辩,只默默打量着赵佗,仿佛看一只从未见过的怪物一般,然后他咬咬牙,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赵佗,我知晓了。真正想自立为王的,并非任嚣将军,却是你!”

“沈汭!莫再说了!”史禄霍龙徒唯秦信等人纷纷叫了起来。

“……你我自幼相识,时隔多年终在这岭南重逢,不料你而今竟变得这般大伪欺世!”沈汭丝毫不顾其他人的劝阻,仍旧环视整个干栏连声大喊着,“各位!赵佗这般说辞,你等能信么?任嚣将军尸骨未寒,他便意图脱离中原!赵佗你下一步还想做甚?可是要学那陈胜之流,自家立国称王?……”

“沈汭!”赵佗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吼了起来,向他迈去了一步,“军令如山,你再敢不奉将令,休怪我不念旧情!”

“如何?还要杀人么?”足有五六名县令长吏一同叫嚷了起来,“赵佗,我等本以为你忠于任嚣将军,方才拥戴你做郡尉,不想你野心勃勃,意图叛秦自立!我等县中各自有兵,你若不肯下令回救中原,我等径自北上便是!……”

“来人!”赵佗一声大喝,在外面守卫的士卒们立即闻声冲入了干栏,气氛顿时大见肃杀。

赵佗指向了沈汭:“这几人不肯奉令,意图私自撤离,依军法当斩!拖下去斩首示众!”

“赵佗!你好狠毒!……”沈汭连声大喊拼命挣扎着,试图摆脱士卒们的臂膀,却还是和其他几人相继被拖了出去。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号响起后,士卒们提着一颗颗血淋淋人头回到了干栏中,又将那些首级一字排开,其余县令将尉们眼见如此,无不惊异得屏住了呼吸。

赵佗却依旧面色冷峻,指着属于沈汭的那颗首级,分外平静地开了口:“再有鼓噪北上中原者,都是如此下场!知晓了?”

没有回答,干栏中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外面不时响起的沙沙雨声。

眼见再无人敢反对将令,赵佗这才转过身,假意望着干栏外的雨幕,泪水却是止不住地扑簌簌滚落下来。

“……公主肯信赵佗么?”赵佗依旧没有看身后的华阳公主,只是静静望着郁水。

没有回答,华阳公主只是久久沉默着。

“公主身为皇族,自然盼望岭南军北上平乱,然则在先帝,在上将军,在任嚣将军与赵佗心中,却有比挽救社稷更紧要之事。赵佗,只能向公主说句抱歉了……”

“罢,既是先帝遗愿,夫复何言?”公主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语气中满是沮丧,“既如此,此地我也不便久留,明日重新北归便是……”

赵佗却没有答话,仍旧静静地望着郁水。

“将军?……”华阳公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轻轻叫了一声。

赵佗仍没有答话,却是抬起一只手,指向远方的水面。华阳公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同样惊讶不已。那是一艘在这岭南很常见的舲舟,可怪异的是舟上并无人掌舵摇橹,纯粹是被水流推动着,随波逐流向着番禺城的方向渐渐漂来。

不待赵佗开口,几名士卒已驾着一艘小舟荡入郁水来到那艘无人舲舟旁,他们伸出钩强钩住那舲舟的船舷,然后扭头向着岸边大喊道:“舟中有人!浑身是血!却还活着!……”

舟中之人被抬上了岸,赵佗与公主也赶上近前,一眼望去便暗暗吃惊——此人一身百越人装束,葛布衣衫上尽是凝固成绛紫色的鲜血,身材却很是高大,显是中原人;胡须虬结的脸上尽管也同样涂满了血污,但仍能看出他很是年轻,至多三十出头。

这是何人?如何受的伤?还能活过来么?一连串的疑问从华阳公主心头涌起,无意间向赵佗瞥去一眼,心下却更加吃惊——赵佗死死盯住这毫无知觉的年轻人,目光中陡然充满了惊疑与痛苦,他颌下的须髯不住颤动着,嘴张了张,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仲始——!”

旬日之前。

绵绵细雨笼罩了整片密林,使这里显得幽静神秘,雾气缭绕的重重林木中,一座布满斑驳青苔的小小石城伫立在雨幕中,奇异的是,它的轮廓呈圆形,最外层那圈城垣背后,竟还有由外自内的一层层城垣,逐层升高,直如一只巨大螺壳一般,这便是雒越部那大名鼎鼎的螺城。在雒越传说中,此城是在一只浮江而来、自称江使的金龟指点下筑成的,是故在雒越人心中神奇无比。

望着外面的潇潇雨幕,螺城中的赵仲始只觉坐立不安。入赘到雒越部后,他便与妻子媚珠、安阳王蜀泮居住于此,将中原的凿井耕牛等技术,连同诸般中原文字与习俗一同教与雒越人。应该说,数年下来自己没什么可抱怨的:秦人越人始终相处和睦,岭南四郡一片欣欣向荣;一向猜疑的安阳王对自己也算得友善;况且他还有媚珠,即便以中原人的眼光看,自己妻子也决然算得上温婉贤淑,去岁她还诞下一子,起名赵眜,这个新诞下的小生命更给夫妇二人增添了无穷的欢乐和温馨。除却对远在龙川的父亲的牵挂,除却那偶尔从心头泛起的思乡之情,赵仲始觉得这等生活已是尽善尽美了。

然而从去岁起,天下大势开始有变了。无论是中原传来的战乱消息,还是来自南海郡的种种流言,都使赵仲始惴惴不安,更让他心生疑虑的,还有这西越地的种种微妙变化。他早已察觉到,自从中原发生战乱、任嚣将军卧病以来,一股躁动不安的情绪便在雒越人当中隐秘蔓延开来,自己岳丈尤有诸多反常表现:或是与心腹大臣皋通彻夜密谋长谈,或是在亲信郎兵的护卫下悄悄出螺城,或是秘密接见一些形迹可疑的百越人;而对自己,无论蜀泮还是皋通表面上仍旧一团和气,但这和气中却已透出了客气的疏远。

而就在前日,又有几个扬越人鬼鬼祟祟来到了螺城,安阳王亲自接见了他们,与他们密谈了足足大半日,又亲自将他们送入了西越地那重重林莽中。此后,两个惊人消息在螺城中不胫而走——

任嚣将军病逝了!父亲继任南海郡尉了!

赵仲始记得,刚听到任嚣将军死讯,自己陡然眼前一黑,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上将军王翦、蒙武将军相继过世之后,岭南军诸将中除却父亲,便属任嚣将军与自己最亲近,骤闻这等噩耗自然撑持不住;而除此之外,他还记挂着父亲:任嚣将军骤然病逝,父亲能撑得住么?接替了南海郡尉,能保得岭南四郡不出乱子么?……

“不行,得回去看看阿翁!”这是赵仲始心头浮起的第一个念头。

——“想回南海么?”

正当他想到这里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背后低声问道。

听到这个声音,赵仲始满是阴霾的脸色终于开朗了起来,他转过身,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媚珠的身影,她怀中襁褓里,则是自己刚周岁的儿子。

赵仲始从妻子手中接过沉睡中的赵眜,将颌下粗硬的须髯贴上了那娇嫩的脸庞,婴孩陡然被惊醒,晃动着两只小手试图将他推开,却是徒劳无果,小嘴一撇又哭了起来。

“轻点儿,弄痛了阿眜。”媚珠的语气中满是责怪,将婴孩重又接了过来,一番哄弄终是使他再度安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望着父亲,憨憨地笑了。

“相貌像你,笑起来却像我。”赵仲始也对儿子抱以同样的微笑,又轻握住婴孩肉乎乎的小手,只觉触手柔软而温暖。

“此番,我与阿眜随你同回?”

赵仲始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父亲能否服众尚在未知,若果有人对他不满,难保不会借机发难,你俩还是莫去了;再者,召宏本就多疑,得知番禺有变,岂会许你和阿眜同去?若你等去了便不肯回来,他岂能善罢甘休?”

“……”听了夫君的话,媚珠也轻轻叹了口气:“这多年了,召宏还是这般,不肯信秦人……”

赵仲始本以为,安阳王会阻挠自己回番禺;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真正提起时,召宏却分外痛快地允诺了,还说由这西越地前往番禺,路途甚是遥远,本王这便派一队郎兵护送你。赵仲始本想说自己身手不差,不必护送,转念一想却是猛醒,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肚里,勉强说了句“谢召宏”。第二日与妻儿告别后,他便在十余名雒越郎兵的“护送”下,踏上了归途。

……

头颅胀得几乎要炸裂开来,赵仲始只觉后背火烧火燎地痛,仿佛一直躺在那艘小舟上,身子也随着水流不住漂荡着。

人中仿佛被什么尖锐的物事扎了一下,随后便是黏稠的水滴滴入了口中,他可以嗅到一股混杂着浓郁草药气息的血腥,尽管这气息让人恶心得直欲作呕,他却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口,几口咽下去,顿时感到振作不少,神智也清醒了些许,终是回忆起路上遭遇的突变了。

这一路原本很是顺当,自己和雒越郎兵们乘着舲舟,通过西越地那密布的水网一路向东北而去,很快便驶入了郁水,不日便进入了桂林郡,也就是西瓯部聚居的地盘。而自己无意间探听到那个惊人的消息,正是在进入桂林郡的第二夜。

那一夜,一行人都在岸边眠宿,只留下两位郎兵头目居于舲舟,以防意外。夜深人静时,赵仲始睡到一半觉得有些寒凉,想回舱中取件衣衫,又怕吵了同行的雒越人,于是蹑手蹑脚动作极是轻柔,不料正要上船之际,忽然听到舱中传出窃窃私语,原来是两位郎兵头目在讲话:

“我等已到了桂林郡,该下手了!”第一个声音压得很低。

第二个声音却颇显迟疑:“你果真下得去手么?骆垌终究是乜娘之夫,这数年来,我雒越也人人拥戴他……”

“那又如何?召宏密令,你敢违背么?”

“为何非杀他?将他扣在螺城做质,岂不更能迫得赵佗让步?”

“这便是召宏思虑深远了。你也知乜娘与他夫妻情深,召宏起事后若仍将他留在螺城,难保乜娘不会随他一同跑路,召宏还如何反秦?唯有杀了他,方能断了乜娘念想,使她死心塌地跟着召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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