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杀了他,岂不更激怒赵佗?他若领军杀来,我等抵挡得住么?”
“就是要搞毛赵佗,带兵杀来!你也知,吴芮已在岭北反秦,驺摇、无诸也要在闽中郡起事,赵佗未及赶到西越地,便须回师平叛,兵力再多也要手忙脚乱!如此我等便可正式脱离秦人股掌!”
“那却为何要在桂林郡杀他?”
“此地乃西瓯人地盘,我百越各部里,西瓯人最是与秦人铁心,召宏欲杀掉骆垌,再赖到西瓯人头上,赵佗盛怒之下必将猛攻西瓯,如此便是一举两得!”
“可召宏起事……能成么?”
“蠢!若无把握,召宏敢反秦么?这几月来召宏遣那些郎兵四处通连族人,已招揽了六七千人!蒲正也加紧打造那竹弩,足足制了两千支!赵佗大军本就散布各地,情急能调动者也不过万人,我等大有胜算!……”
“如此说来自是不错,只是苦了乜娘与她那孩儿了……”
“那也没奈何,召宏一样无奈……”
——“何人?”
舱中两个声音同时叫起来时,赵仲始已掉头冲向黑暗中的密林了。
雒越郎兵的喊叫不住在身后响起,根根呼啸的竹弩也时而掠过头顶,时而擦肩而过,赵仲始却是一刻不停地气喘吁吁地狂奔着,心下唯一的念头,便是用尽一切办法尽快赶到番禺,将安阳王准备反叛的消息告诉父亲!
他记得,在恐惧和急迫的双重驱赶下,自己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捷,然而雒越郎兵们本就个个都是跋山涉水的好手,此刻也不知是否早有准备,始终紧紧咬在身后。突然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然从身后传来,随后他两脚一软,一个趔趄便扑倒在了满地的潮湿泥泞中……
一片恍惚中,他听到耳畔响起了两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声音:
“先生,你定要救活他!赵佗只这一子!……”
“将军放心,老夫已查过,他只后背那一处箭伤,目下也愈合了。”
“愈合了?可是有人救治?”
“该当如是。这伤口包扎得甚是仔细,药草也是止血之用,显是有人救过仲始。”
“可,却是何人?……”
赵仲始听出,说话的两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另一个则是霍龙先生,他想开口说话,想睁眼看看他们,然而却都是徒劳;与此同时他在全力回忆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得救的。
赵仲始扑倒在地,知道自己已不可能逃脱,一阵冰凉的绝望也随之涌上心头:而今这里,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自己别无他求,只求死前能再见到父亲,将安阳王反叛的消息告诉他,自然,若能再见妻儿一眼,便是再好不过……
雒越郎兵们的叫喊声与脚步声就在身后,已清晰可闻了,赵仲始本能地扭过头,望向他们追来的方向,却立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本该是一片黑暗的密林中,突然泛起了一片金灿灿的光芒,照亮了那些正追杀过来的郎兵们,迅速将他们的身影尽数吞噬,而那喊杀声也旋即被哭喊求饶声所取代;然后,他便看到那些郎兵们掉头而去的身影,而那片金灿灿的光芒中,现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一声轻微的呻吟,赵仲始终于恢复了一丝气力。
“仲始!”他听到父亲一声近于狂喜的呼喊。
“阿翁……”一片模糊蒙眬中,赵仲始终于认清了父亲的面目。
“仲始,告我何人?何人对你下的毒手?……”
赵仲始上下嘴唇翕动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吐出一个字眼儿:“召宏……”
宽阔的水面上帆樯林立,一艘艘战船逆员水西进,向着西越地最深处驶去。
一身男装的华阳公主走上甲板,正看到赵佗背对自己默默伫立,直盯着前面的重重林莽。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见员水上游,一座城邑在雾霭与瘴气中隐隐透出了轮廓。
她完全明白这位新郡尉心下的焦虑。他们刚由重伤的赵仲始口中听到安阳王反叛的消息,象郡、桂林郡急报便接踵而至——在皋通等雒越元老的辅佐下,安阳王蜀泮纠集了两千余名雒越郎兵突然举事反秦,大肆杀戮螺城附近的中原军民。象郡郡尉连忙调集郡中兵力试图抵挡,不料雒越郎兵已得了象郡其他十余个小部族的支持,人数很快便增长到了万余人之多,而今已攻下临尘,象郡郡尉急领残兵向桂林郡败逃。消息传开,两郡中许多小部族也开始蠢蠢欲动!
听到这个消息时,华阳公主与赵佗自是震惊得莫名所以,好在对这场叛乱早有防备,故而迅速开始着手平叛之事:其一,以南海郡尉的名义晓谕岭南其他各部族各安其分;其二,命五岭三关的守军继续严阵以待,既是提防岭北吴芮趁机攻来,也是提防其他百越部族闻风而动;其三,将南海郡中的各县守军尽数调向番禺,很快便召集起了两万五千名士卒、百余艘舰船,他本欲遣士卒护送公主等早日北归,公主却说自己愿随郡尉一道出征,说着拔出了身佩的步光之剑。赵佗顿时明白了公主的意思:自己刚接手郡尉,威望还不够,无论百越人还是中原军民,都未必肯信服自己,然有这柄步光之剑,有华阳公主同往便大不一样,一则此剑是百越圣物,百越人无不识得;二则公主当年是随中原船队一同南下的,中原移民百越土人同样大都认得她,也知她是皇族公主,而今她还是上将军孙媳,关系自然更进一步,由她带此剑也名正言顺,甚或比直接将这剑交给自己更能服众!想到这里不再犹豫,连忙向公主拱手致谢。
华阳公主也盈盈一拜:“惟嬴体谅郡尉,断然不会分你心,只想斗胆劝郡尉一句:攻心为上。”
“……”赵佗没有答话,只是久久沉思着。
“阿翁,我也要去平乱……”一声微弱的呼喊从身后响起,赵佗与公主转过身,正见身形瘦削的赵仲始拄着竹杖站在身后,脸色虽苍白,话语却很是清晰:
“阿翁,媚珠和阿眜,都在召宏手中……”
平乱的过程很是顺当。赵佗船队沿郁水一路西进,一边与小股百越叛军作战,一边沿途会见各部君长,向他们反复申明:雒越部起兵反秦,使岭南生灵涂炭,实乃破坏秦越和睦之罪魁,也是自取灭亡之举,各部君长切莫盲目跟风;即便是那些襄助叛军的小部族,只要答应不再追随安阳王,秦人平乱之后也保证一概既往不咎。这等且战且谈的方略果然大见成效,各位百越君长本就摇摆不定,眼见赵佗晓之以理,又见了华阳公主带来的步光之剑,自然都安下心来,都表示不会反叛;而那些已然起事的小部族君长们也纷纷重又归降,都大有愧悔之意。眼见整个桂林郡以及大半个象郡都已重新安定,赵佗继续领船队西进,越过雒越人原本盘踞的博邪山后,便由郁水拐入了员水;又行了三日,终是逼近了落入叛军之手的象郡治所临尘。
刚抵达临尘城脚下,赵佗便下令开始攻城。之所以这般急切,原因很多:一则,目下这临尘乃岭南乱局最大根源,早一日攻下便可早一日稳定岭南;二则,临尘城垣单薄,秦军战船都有大炮强弩,叛军并无守城优势;三则,此城背后水网密布,足有驩水、朱涯水、侵离水、斤南水四条大水,若稍迟攻城,雒越主力极可能就此逃掉,那便更难搜捕!
将令下达之后,一块块由大炮抛出的巨大飞石、一根根由机发连弩射出的粗长弩矢便开始在宽阔的水面上纷飞起来,临尘城垣顿时便笼罩在了矢石组成的暴雨中。而雒越郎兵的反击也同样顽强,一根根由那射虎竹弩发出、浸有箭毒的竹木弩矢射程远得惊人,战船上的秦人稍有不慎便会中箭负伤。与秦人对射之际,更有一艘又一艘的刳木舟自临尘城外的浅滩被推下水,在水面上灵巧地闪避游弋着,尽管大部分都在鲜血飞溅和哀号震天中倾覆,但也有少半雒越人得以安然无恙地前行,靠近秦人战船后便纷纷跳入郁水,掏出预先备好的斧凿开始凿船底,秦人的战船沉下去之际,他们的尸体也往往伴随着混浊的血沫逐一浮了上来。
这一轮交手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当鲜红的水面上漂浮起数百具尸体时,临尘城背后密布的水网中显出了大片船只的黑影,城头的雒越叛军尚在不知所措之际,一声又一声的越语便接连传来:
“西瓯部来援秦军!雒越人作速投降!……”
“南越部来援秦军!雒越人作速投降!……”
“乌浒部来援秦军!雒越人作速投降!……”
“俚部来援秦军!雒越人作速投降!……”
“僚部来援秦军!雒越人作速投降!……”
……
“这,这是……”城垣上的雒越郎兵们面面相觑——这些百越各部,竟纷纷前来助秦人平叛!
大片船队中飞速驶出了一艘小船,直向临尘城而来,行至一箭之地外,船头一人向城头高声喊话,听到这个很是熟悉的声音,蜀泮和皋通脸色都阴沉下来了——
桀骏。
“安阳王!你等为自家野心反叛自立,苦的却是我百越人!莫再白白流血了,作速降秦!……”
桀骏的喊声反复回荡着,不少雒越郎兵神色间都开始犹豫起来。
“召宏,怎么办?”皋通低声问安阳王,雪白的须髯微微颤抖着。
安阳王望着远处桀骏的身影,以及那大片船队上的其他各部百越人,气得浑身颤抖,思虑再三之后,终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目下,也只剩一法了……”
“郡尉!”桀骏高叫着快步上前,学着中原人那般向赵佗一拱手,满是蛇纹的凶悍面孔写满了真诚。
“桀骏将军……”望着对面一身中原人装束的桀骏,赵佗感慨万千地拱手还礼,“此番幸得你等援手,助赵佗游说各部君长,不然只怕没那般轻易平叛。”
“郡尉哪里话!各部叛秦,到头来受害的还不是百越人?我等相助本就是应有之义!目下只剩这蜀泮负隅顽抗,桀骏愿游说他投降!”
“将军莫要轻易涉险,蜀泮图谋反叛已久,必不会轻易放弃,你若擅自前去,只怕……”
——“郡尉!安阳王欲和谈!”一艘小舟急急驶来,摇橹的士卒高声叫道。
“和谈?并非请降?”赵佗一愣,脸色马上阴沉了下来,“死到临头,还欲与我等开价?”
“可,可站在城头的,却是……”
“乜娘,阿眜——!”身后突然响起了赵仲始急迫的喊声。赵佗眯起眼睛,隐约看到远方城垣上果然站着一个娇小身影!
“乜娘!”桀骏也目瞪口呆。
尽管也猜到儿媳孙儿都在临尘城中,但赵佗却没想到,安阳王竟会使出这手,让他俩站在城头抵挡敌军!这不正是当年中山王对名将乐羊施展的伎俩么?
令旗就握在手中,赵佗嘴角几番抽搐,却始终无法狠下心来劈下令旗。
“将军!”赵仲始猛然抓住了父亲握着令旗的臂膀,尽管身子仍然虚弱,可此刻力气却大得惊人,“将军,仲始非要乱命,只求将军命我前去和谈,若果然不成,再行攻城不妨!……”
“郡尉,我随仲始同去!”桀骏也激动了起来。
沉思良久后,赵佗却仍默默摇头:“仲始,今日这场战事,不能因一两人而废弃。你妻儿都是妇孺,我等强行攻城,他二人固将死于此地,可若放走了安阳王,这岭南还会有几多妇孺死于战乱?同是妇孺,何以此二人性命便比其他人性命金贵?……”
“将军!……”赵仲始猛然扑拜于地,已是泣不成声。
“郡尉……”桀骏同样无言以对。
“郡尉三思。”一旁的华阳公主也开了口,声音微微颤抖着,“以惟嬴浅见,此番作乱源头只在安阳王身上,若蜀泮肯自家伏法,命雒越人尽数出城投降,远较玉石俱焚为宜。”
“就算果真和谈,仲始也已心智大乱,能说得清甚?桀骏将军也非舌辩之士……”
“郡尉不弃,惟嬴愿一同前往。”
听到这话,周遭将士们目光中都是一片诧异,赵佗语气中也带了一丝淡淡不快:“我军中这多男儿,岂能让公主亲身涉险?雒越人若看出公主女儿身,岂不笑我秦军无人?”
“雒越人连妇孺都推上城头,惟嬴前去和谈,算得甚险?再者,惟嬴也想为平叛出一分力。”
又是久久的沉默后,赵佗终于点了点头。
“果是赵仲始,还有那桀骏,那两人却不识得,似是中原来的……”
眼见对面的秦军大阵徐徐裂开了一条甬道,城垣上的安阳王这才松了口气。他死死盯着对面缓缓走来的四人,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蒲正,此番有劳你了。”
“召宏放心,老臣拼上这条老命便是。”皋通轻捻着须髯答道。
安阳王又转向自己女儿:“乜娘,此番为何要你同去,知否?”
“知晓。”媚珠紧紧抱住怀中的婴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只随蒲正前去便是,自家不必吭声,更不必做甚。”
“知晓。”媚珠的回答和方才一样有气无力。
“乜娘,你是雒越人。”
“召宏放心,孩儿绝不会背叛雒越。”媚珠这次的声音却是清晰了不少。
“好,随蒲正去吧,见你夫一面。”
伴随着这句话,媚珠抱着儿子,跟在皋通身后,在两名雒越郎兵的护卫下,渐渐走向对面的丈夫。
一家三口重逢了。
夫妇俩谁也没吭声,只久久对视着。赵仲始脸色惨白,嘴唇不住翕动着;媚珠则神色木然,脸上分明还挂着一丝泪痕,只有她怀中的赵眜依旧沉沉睡着,发出了微弱却均匀的鼻息。
“乜娘,让我看看阿眜。”赵仲始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媚珠却是摇摇头,反倒将怀中婴孩抱得更紧。
“让我看看阿眜。”赵仲始仍旧固执地重复着。
“两军阵前多有不便,骆垌莫要强人所难。”媚珠身旁的皋通插嘴道,语调淡漠而矜持。
赵仲始没有答话,只是死死盯住自己的儿子。
眼见赵仲始不再吭声,华阳公主望着对面的皋通,长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嗓音不颤抖:“蒲正,雒越人既欲和谈,却不知开价几何?”
“召宏之意,秦人就此退兵,不得再次攻来;临尘以西从此归雒越。”
华阳公主的笑容中满是讽刺:“雒越何不连整个岭南都一并要了?”
“秦人何意?”皋通仍是气定神闲。
“雒越人献城请降,立誓再不反秦,我等便放过其余人等,只召宏蒲正几名首恶伏法便是了。”
“雒越若不答应,赵佗便要强攻临尘?”
“目下你等本就山穷水尽,已无注金可与我等还价。”
“赵佗连自己孙儿性命也不在意?”
——“让我看看阿眜!”赵仲始一声大吼,打断了皋通的话语。
这一声叫得很是突然,襁褓中的赵眜被惊醒了,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周遭的危机四伏,只是大张着眼睛四下里张望着,满是好奇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对面的父亲身上,显然认出了他,憨憨地笑了,向着他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媚珠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她将儿子抱在胸前转过身去,也由此阻隔了父子俩的目光,此后她双肩不住地颤抖着,低下头又抬起手,显是在拭去泪水。
“带阿眜跟我走!”赵仲始一声大喝迈上一步,嗓音已不似人声,皋通身后的两名雒越郎兵急忙拦在了媚珠前面,桀骏和司马昌也分别从两边攥住了赵仲始的臂膀。
媚珠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弹,只是怀抱着赵眜,背对着赵仲始;赵仲始死死盯着自己妻子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着;皋通与两名雒越郎兵横在这对夫妇之间,目光中满是警惕;桀骏和司马昌一左一右拦住赵仲始,唯恐他把持不住方寸大乱;华阳公主则伫立在一旁,极为紧张地望着他。所有人都保持着各自姿势一动不动。
一片死寂中,突然响起了笑声。
是襁褓中的赵眜在笑,他挥动着肉乎乎的小手,玩弄着媚珠手腕上的那串海珠,看着它们在转动中绽放出各式圆润光泽,露出了无忧无虑的笑容。
尽管这笑声中满是纯真,然而在所有人听来,却是充满了浓浓的嘲讽。
看到儿子的笑容,媚珠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起来,她轻拍着儿子,口中低声哼着一首百越人的山歌,歌声中,赵眜渐渐收起了笑容,轻轻闭上眼睛,很快便重新发出了平稳而均匀的鼻息。
两滴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媚珠仰起了脸,目光开始变得坚定起来,似乎下定了决心。
“蒲正,我等回吧。”她口上虽是对皋通这般说,红肿的双眼却遥望向远处的临尘城垣,她知道召宏正在那里,等待着回音,“与他说甚都没用了,他本就不在意我等母子死活,既如此,还留此地做甚……”
赵仲始没有吭声,目光却陡然变得血红,桀骏司马昌忙将他的臂膀攥得更紧,提醒他不能造次,于是他终于重又冷静了下来,紧咬住下唇,一缕鲜血由嘴角徐徐淌落。
“为何不随我走?”尽管心底有着千言万语,他却只说出了这一句。
媚珠仍然背对着他,声音虽低,语气却很平静:
“仲始,你终是秦人,终不能违逆郡尉将令;我终是雒越人乜娘,也终不能违逆召宏之命。你我既都不肯彼此屈从,便只能分道扬镳……”
她顿了顿,终是转过身来,看到那全无血色的憔悴脸庞,赵仲始心下猛然揪紧了。
媚珠的表情却很是平静,非但如此,她还向他走近了几步。两名雒越郎兵想拦阻她,皋通却是老谋深算地摇了摇头,赵仲始则默默望着妻子向自己走来,不明白她究竟何意。
来到赵仲始面前时,她收住了脚步。
“临别之前,最后一事有求于你。步光之剑可在军中?我欲借来一观。”
华阳公主从腰间解下短剑,捧着它缓步上前,眼见媚珠左手抱着赵眜行动不便,主动将短剑拔出鞘,递了过去。
媚珠右手轻轻接过,将它平举在自己面前,剑身上的幽幽碧光与腕上的那串海珠交相辉映,一同映亮了她的眸子。
“你我当年第一次相识,我便欲以此剑取你性命,彼时你我各为其主;而今最后一次相见,重又是各为其主。你我夫妻一场,已然缘尽,今日之后,你不必顾忌我等母子死活,径自随郡尉攻城便是;我也再不会见你,除非泉下相聚……”
她低声说着,右手反转过剑身,不等其他人回过神来,步光之剑已刺向了自己下腹。
碧光一闪的瞬间,所有人都失声尖叫起来,赵仲始则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猛然扑了上去,飞溅的鲜血将他的衣衫陡然浇得殷红一片;他伸出双手想抓住妻子握剑的右手,却终是慢了一步,指尖只钩住了她的手腕,无意间扯断了腕上那串海珠,一颗颗海珠彼此撞击着蹦跳着迸射开来时,她左臂却将赵眜挡在了自己身前,又将婴孩一把塞入了夫君的怀里。
临尘城头和秦人的方阵中同样响起了一片惊叫,两名雒越郎兵想要双双冲上前来,桀骏却是一声暴喝,长矛横在身前挡住了去路,司马昌同样快步上前长剑出鞘,剑锋突然抵上了大惊失色的皋通的胸口,所有人再度僵持住了。
赵仲始右臂搂住儿子,左手却揽住了妻子的腰身,与她一同淹没在了血泊中;她则仰头望着他,惨白的脸庞上露出了凄然的笑容,嘴唇轻轻张开。赵仲始低下头,将耳朵凑近她的嘴唇,听到她含混不清地说了句:
“你等平乱,不必再有顾忌了……”
赵仲始闭上眼睛,大滴大滴的泪水滴落了下来。她却勉力伸出手,拭去了他脸上的泪水,手指又顺势落到了他怀中儿子的脸庞上,指尖最后一次轻拂过赵眜的脸颊,然后便永远垂了下去。
华阳公主走上前,从赵仲始怀中接过赵眜;他则顺从地松开胳膊,一把抱紧了妻子的尸身,撕心裂肺地号啕起来。
巨大的悲痛中,妻子的声音仍然在耳畔不住回荡着:
“我也再不会见你,除非泉下相聚……”
赵仲始收住泪水,拼尽全力压下又一阵呜咽,从妻子冰凉的手中拾起了那柄步光之剑,站起身来转向身后,将它横在了自己脖颈上。
“公主,烦请保得此子无事。”面对着所有人的惊诧目光,赵仲始一字一顿道,话虽是对华阳公主所说,目光却是向着秦军后阵遥遥望去,看到秦军方阵再度裂开了一条甬道,一个身影正在向自己狂奔过来,苍老的叫声格外悲愤。
“阿翁!乜娘已死,仲始不能独生;阿眜便托付于你,恕孩儿不孝!……”
“仲始!”赵佗连声大吼着,狂奔中的身影越来越近了。
堪堪赶到近前,赵佗却是猛然收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一道碧光掠过儿子的脖颈,紧随其后便是一股殷红再度喷溅出来,然后,儿子的身体便直挺挺倒了下来。
望着赵佗一脸痛惜地跪倒在儿子身旁,望着赵仲始夫妇遍地血泊中的尸首,华阳公主抱紧了襁褓中的赵眜,泪水也随之扑簌簌落下。那一瞬间,她的思绪飘回到了多年前,她还记得自己当年随中原移民南下百越,曾亲眼目睹了这对夫妇成婚,那还是秦人和百越人的第一次通婚,昏礼上媚珠唱了一首《越人歌》,自己则为他们唱了一曲《蒹葭》。那诸般景象至今还历历在目,那些欢声笑语也仿佛就在耳畔,然而任谁也不会想到,自己重新见到他们时,却已是阴阳相隔了……
她轻轻张口,几句歌就在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唱不出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耻诟;
心几顽而不绝兮,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临尘城外的员水之上,突然传来了浪花的轰鸣,直如沉雷一般震撼。尽管仍沉浸在悲痛中,人们却还是纷纷扭过头,试图看清那声响的来源。这时他们发现,原本平静的员水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波涛汹涌,水面渐渐现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层层雪白的水沫以此为中心不断向外扩张着,显然是有什么巨大的物事即将浮出水面。看到这般神异的景致,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赵佗都暂时忘却了丧子之痛,呆若木鸡地望着那处越来越大的漩涡。
第一道刺目的金光骤然绽放,一片惊叫声中,无论秦人还是百越人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短暂的眩晕之后缓缓睁开眼,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更大的惊叫——员水之上,竟浮着一只通体金灿灿的巨龟,浑身闪烁着耀眼夺目的金光,直如小岛般巨大!正是雒越人传说中的那江使!
“这,这是……”高高立在城垣,早已失魂落魄的安阳王此刻更是面无人色,陡然变得惨白的嘴唇不住翕动着,却只模糊不清地吐出了一个字眼儿,然而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蜀泮,还要执迷不悟么?”
一个冰冷清澈却略显苍老的威严女声回荡在水面上,尽管并不如何响亮,然而整个战场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这个声音,城垣上的安阳王浑身都颤抖起来,顺从地面向金龟的方向拜倒;而其他的百越人,无论是雒越人还是前来援秦的西瓯等部族,也同样拜了下来。
“娅浦……”安阳王低声道,一向矜持的脸上前所未有地写满了敬畏。
“娅浦……”桀骏同样低声道,嗓音中满是虔诚。
“娅浦?……”呆立着的赵佗也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陡然浮现起多年前的一幕:漆黑幽深的峡谷,水中足足上百条鼍鳄,一条巨大的掘尾龙,还有蛇头上那个女人的身影。
他向金龟背上望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同样的身影——
龙母。
“娅浦!”认出龙母的身影后,赵佗也低下头,向着她缓缓拜倒。
“赵佗,节哀顺变。”龙母的语气中也带着深深的哀伤,“那一夜仲始被郎兵追杀,我本救了他一命,不想今日他还是自刎于两军阵前,想来也是天意如此。丧子之痛固然深彻,然你切莫太过沉溺其间,当务之急,仍是保得岭南大局安定……”
“赵佗明白,赵佗定会大局为重,龙母放心……”赵佗低声答道,尽管满眼含泪,语气却终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桀骏,此番你做得对,日后你还当为赵佗臂膀,助他同保秦越和睦……”
“桀骏明白!有生之年,我等永不叛秦!”桀骏的声音难以自抑地颤抖着。
“蜀泮,还不降秦么?”龙母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怒意。
“娅浦,蜀泮不服!乜娘被秦人逼死,我等何能降了秦人?”安阳王头一次失态地大吼起来,嗓音中充满了悲愤。
“乜娘因何而死,你竟不知么?她既不能违背父命,更不愿与秦人为敌,方才出此下策,赵仲始也是这般。这夫妇二人都欲以己身之死换得秦越罢兵,你竟不知她泣血苦心?还欲继续顽抗?……”
安阳王无言以对了。
临尘的城门终于徐徐打开,一队队雒越人先后丢掉手中的柳叶剑与竹弩,脱掉象甲,沉默不语地低着头缓缓走出。走在第一个的便是安阳王蜀泮,他梦游般地游荡到了女儿的尸身前,神情恍惚地缓缓跪下,抱起了她早已冰凉的尸身。这时他看到,夫妇二人身旁的血泊中,数十颗浸染了他们鲜血的海珠仍然在熠熠生辉,透着圆润光泽。
泪眼蒙眬的华阳公主也走上前来,抱着赵眜弯下腰,拾起步光之剑收回鞘中;又从血泊中拾起一颗海珠,细心地擦净上面的血迹,轻轻塞进了襁褓里。然后她细细端详着这第一位中原百越混血的婴孩,这才注意到,他同时有着中原人的相貌,以及百越人的肤色。
襁褓中的赵眜依旧悄无声息。这位未来的南越文帝,此时还在静静沉睡着,平静安详的小脸上依稀残留着一丝父亲的血,一滴母亲的泪。
(注:赵仲始、媚珠等人故事及金龟传说,散见《岭南摭怪》《大越史记全书》等越南笔记,此处有改。)
夜幕下的郁水一片静谧,岸边停泊的一艘商船却缓缓升起了帆,一面绣有文翰的锦旗正在夜风中招展着。
“公主也见了,此番岭南军未曾北上,并非意图自立,实是大势所迫。我等,心下有愧。”赵佗缓缓一声长叹,斑白的发丝在夜风中飘拂着,几日来仿佛一下老了十岁。
华阳公主勉力一笑,笑容中却颇有些苦涩:“惟嬴明白,雒越反叛虽定,然其他百越各部难保不会再行效法,况且吴芮盗军在岭北虎视眈眈,正需大军坐镇,岭南军确乎无力北上。既如此,我等久留也是无用,这便北上了,郡尉保重。”
“目下我等所能做者,便是为华夏守住岭南,使百越人与我等尽数融合。我等不敢有负先帝,有负上将军与任嚣将军,公主信得赵佗、信得岭南军便是。”
“这我却信。”华阳公主点头应道,又从腰间解下了步光之剑,双手捧起送到赵佗面前,“当年上将军病故之际,越王四宝曾随上将军棺椁一道运回了关中,其余三样都做了殉葬之物,唯余此剑。而今惟嬴将它重还郡尉,让它护佑将军镇服岭南。”
“谢公主。”赵佗双手接过步光之剑,却是轻声一叹,“然则,镇服岭南,靠的不是这剑,却是和揖百越之方略,却是我秦人之诚心。此剑,赵佗埋在这苍梧大山便是。”
华阳公主一怔,随即点头笑了,向赵佗施了一礼,转身上船;赵佗看着商船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也同样转过身来,走向了大山深处。
听着郁水的潺潺水声,华阳公主心下很是沉重,却也同样感慨万千。目下看来,岭南军已无法指望了,若欲平息中原乱局,只能靠少府的关中军与阿离的九原军了,按理说以九原军无坚不摧的战力,也当如刑徒军那般横扫天下,可咸阳庙堂而今一片昏聩,两军后援能否如乱局初起时那般顺畅?自古败政恶政无精兵,若赵高胡亥依旧对国政不管不顾,李斯丞相再有些许差池……
一道奇异的光亮突然由背后闪现,华阳公主忙转过身,却是惊讶地瞪大了一双丹凤眼——
背后已渐渐远去的苍梧大山,突然腾起了冲天的红光,直如熊熊烈焰一般耀眼,直是映衬得天穹上那皎洁的星月也黯淡无光!
剑气!步光之剑的剑气!
“郡尉……”望着那冲天的剑气,华阳公主仿佛看到了赵佗那守护岭南的决心,不由得轻轻慨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