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与黄河的纠缠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十与黄河的纠缠
这是一片雄性的旷野,而雄性历来总是与苦难纠缠在一起的,苦难激活了生命中最富于抗争活力的原始基因,经过世世代代的沉淀,成为一种地域性格。Www.Pinwenba.Com 吧尚武、好勇、轻死易发、慷慨有壮士之风,是这里的人们最常见的生命表达方式,甚至连这里的土地和牲畜(例如毛驴)也比别的地方具有更强的再生和负重能力。黄河和淮河是这里共同的主宰,它们滋润了它又蹂躏了它,从而最终也塑造了它——这就是黄淮大地。
沿着夫差和杨广的运河向北,一路水阔天长,风华旖旎。到了淮安,该扭头向西进入中州大地了,因为汉唐的宫城在洛阳和长安,杨广开挖的汴河也是朝着那个方向去的。历代诗人关于“汴河怀古”的题目做得很多,那是一条寄托着黍离之思和兴亡之慨的感伤之河。而现在这条经由山东北上京师的运河则属于另一个人物。
过了淮河,从色调上讲就有点北方的味道了,四处的景物变得单纯起来,村落不像南方那么稠密了,苍茫的天幕下是大片的庄稼地,阡陌是横平竖直的大手笔,显出一种不由分说的霸悍之气。鸡鸣狗吠遥远而朦胧,给四近平添了几分古典的静谧。阳光因风沙而呆滞,枯草下的土层有一种松燥的质感,那是渴望被滋润被撕裂的神情。大运河也变得清瘦了许多,那是因为水流加快的缘故,仿佛运动消耗了多余的脂膏,反显得清癯洒脱,更有活力了。在这块土地上,一切都是富于激情的,连地下的墓窟中也埋着千年不绝的呐喊,不信你去看看徐州狮子山的兵马俑,那是何等气势!像刘邦、项羽、樊哙、周勃之类的男人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他们叱咤风云的气息至今还回荡在这块土地上。但大运河并不是奔他们而去的,历史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它见得多了,那些都犯不着去趋附,它没有那么浅薄。它向往的是另一个更伟大的生命——黄河。
哦,久仰了,黄河!
大运河几乎是带着神圣的崇拜走向黄河的。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那是怎样一种北方大汉式的桀骜不驯呢?如果说钱塘江是一簇朝晖映照下的浪花,长江是一轴气象万千的壮阔画卷,淮河是一首质朴本色的乡土诗,那么黄河就该是一支洋溢着生命质感的船夫号子吧?但崇拜有时是一种很危险的感情,过分的崇拜往往伴随着过分的牺牲。也许大运河那南方淑女式的柔情使它显得过于谦恭;也许黄河从来就是个没有责任感的浪荡子,喜新厌旧是它的天性;也许两个伟大生命的碰撞就像一场战争,遍体鳞伤是最寻常的景观,大运河与黄河的牵手不像与先前几条大河牵手那样一见倾心,相濡以沫,它们之间的纠葛和冲突,几乎贯穿于大运河的全部历史。而其中的几次错位,更是牵动了整个民族的神经,激起了长久的颤栗和剧痛。
它们的第一次牵手在洛阳附近的板渚,杨广开凿的通济运河就是从那里起步的。此后的五百多年是它们相安无事的蜜月,这段蜜月哺育了从隋唐到北宋好几代王朝的繁荣,史称中国封建社会的第二个黄金时代。这几代王朝的都城从长安逐渐东移,最后落脚开封,也都是为了迁就运河。中国的大一统和繁荣现在已离不开运河了,就如人们常说的瓜儿离不开藤一样。“幽燕盛用武,供给亦劳哉。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杜甫的诗中说的是唐代,当时的漕船从江南启航,沿着大运河可以一直抵达河北,然后再从海路转棹辽东。漕运的通畅还使得运河沿线的城市也一荣俱荣,例如扬州的崛起,就完全受益于运河的惠顾,以至扬州人就轻狂得不知斤两了,自说自话地以天下的老大自居(“一扬二益”嘛),把东西两京也不放在眼里。相比之下,六朝金粉的建康却因无运河之利而一度韶华不再,从一个“市列肆,埒于二京,人杂五方”的大都会沦为润州一县,连一个州的治所也轮不上。对此诗人王勃很发了一番感慨:“霸气尽而江山空,皇风清而市朝改。昔时地险,实为建业之雄都;今日太平,即是江宁之小邑。”因为建康是政治军事形态的,而扬州则是经济形态的,在承平年代,经济的法则超越了一切,暴发户的华彩盖过了老贵族日益黯淡的光环,他们喘口气也是硬的。扬州和建康的这种盛衰对比很有意思,而且在以后的历史时代,类似的现象我们还会看到,从中我们总会发现那个如影随形般的第三者。不用说,它就是大运河。
这段五百余年的蜜月像光影一样滑过黄河的生命历程,然后,它选择了背叛。南宋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黄河在阳武决口,它以这种极其粗暴的方式宣告了和大运河的分手。放荡无羁的黄河水一路南下,挤夺了淮河的水道,从云梯关注入黄海。而流离失所的淮河则走投无路,形成了苏北大地上多灾多难的洪泽湖。从这以后,除江南运河外,大运河的主体渐至湮废。宋金分治,山河破碎,大运河也只能像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一样,“直把杭州作汴州”了。直到蒙古人的铁骑捣碎了江南的残梦,元世祖忽必烈开凿京杭大运河时,它才得以在徐州附近和黄河重续前缘。虽然经历了离弃的屈辱和痛苦,大运河仍是一如继往的虔诚。它是深明大义的,也是委曲求全的,它知道,黄河是中国北方的主宰,这种主宰不光是指水系和地域而言,也是一种主流文化的象征。没有与黄河的牵手,自己就不可能走进北方的旷野,也不可能真正称为南北大运河。因此,不管对方薄情也罢,暴戾也罢,朝三暮四也罢,或者它们的交汇是苦难的十字架也罢,有如旧式婚姻中的贤妻良母,它总想着用自己的温柔贤淑去感化对方。但黄河已经放荡成性了,它不能忍受相安无事的厮守,那种庸常岁月会憋得它发狂的。这就注定了从他们牵手的那一天起,双方的摩擦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在明清两代被列为基本国策之一的“河务”,其实主要就是指大运河与黄河在徐州附进的摩擦;历代的封建帝王忧心忡忡地巡视河工,着眼点也主要是在这一段。在这里,大运河对黄河的迁就几乎到了忍气吞声的程度。起先,从淮阴到徐州这一段,它借助于黄河河道运行,但事实证明,这种过分的亲近并没有好处,纠缠得太紧反容易产生厌倦以至仇恨,有如一个顽劣的孩子喜欢做人来疯一样,黄河的坏脾气越发有恃无恐,让运河苦不堪言。那么,或许双方保持一种适当的距离是必要的吧?于是从明代后期开始,运河又另辟河道,自淮阴向北与黄河并行,到了徐州附近再过河进入山东。但即便如此,双方的摩擦仍旧愈演愈烈,无论是大打出手还是相拥而泣,都意味着黄淮大地上的一幕惨剧。特别是每年的夏秋季节,黄河对运河的侵淫和蹂躏更是肆无忌惮,令京城的衮衮诸公们寝食难安。当然,在他们遥望南方的目光中,对漕运的忧虑远远超过了对黎民苍生的关注。
但大运河那种固执的温柔几乎是不可抵御的,那是一种母亲般的包容之心,而且又是坚韧、沧桑、精于世道的,能沉着地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背叛和离弃。在和黄河经过整整六百六十一年的纠缠后,黄河终于屈服了。当然,以它的性格,即便是屈服,也要弄出塌天动地的声响,其表达方式也是极其粗暴的。清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随着它在兰考铜瓦厢的又一次决口,它重又回到了北方的河道,它和大运河的交汇处又移到山东境内的张秋附近。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它们真正做到了相安无事,因为黄河到了下游,已经疲惫不堪了;而到了清朝末期那个时候,由于漕运的衰落,大运河也失去了原先浩荡的激情。去过张秋的人都知道,那里的黄河和运河平静得近乎忧伤,有一种温情脉脉的无奈。
从淮阴到临清,是大运河整个生命中最艰涩的一段,它那带着南方风情的亮丽青春大都消磨在这段流程中,它的激情也在与黄河的这种婚姻名义下的近身肉搏中被一点一点地撕得粉碎。有道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它终于跨越了黄河,走进了那灰色的缺少层次感的北方大地,也走进了那曾被契丹和鲜卑等少数民族的马蹄践踏得血光迸溅的古战场。但是,它为之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昂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