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只今年。
他是想着明年开春以后再回来的,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又要登上龙舟了。龙舟是新造的,以前的那些水殿在杨玄感叛乱时被烧毁了。新造的龙舟比原先的更豪华。时值农历七月上旬,正是一年中最繁茂的季节,西苑的花开得正妖娆,形成撩人的堆砌效果,但细细看去已没有什么激情可言,只有繁茂的悲凉,因为它们在盛开的时候,也在拼命地凋谢,这是红颜易老、盛极易衰的暗示吗?大运河也失去了往日的万种风情,只是懒懒散散地恍惚着,龙舟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有如孤寂的怪物。从南方吹来的风撕扯着水面,造成破碎而乖张的视觉冲击,很能引起一些放纵无度的联想。风中捎带着花香和蝉鸣,以及烈日下的大地那种倦怠的气息。所有这一切,都弥散着一种宿命般的自恋和天长地久的绝望。别了,洛阳;别了,洛阳宫里那些懂得感情也懂得作秀的宫女们。龙舟启航了,往南去,一路都是逆风,殿脚们的身影更见佝偻了。汴河被蛮横地剖开,那水波也像无法复制的梦魇一般。
从大业十二年八月抵达江都,到第三年三月被杀,在这一年半多一点的时间内,杨广没有离开江都一步。国家的事他已经懒得去管了,除了纵情声色外,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两件事:一个是死,一个是运河。
关于死,他倒是很豁达的。在江都的宫城里,他曾揽镜自照,自言自语地说:“好头颈,谁当斫之。”那种冷静和淡漠,听起来仿佛在说一样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他预先准备了一瓶毒酒,等着到最后的时刻派用场。这些都想通了,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那么就抓紧时间享乐吧,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呢?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现在他觉得连写诗也是一种奢侈,因为一写又要落到那个“愁”字上。愁有什么用?“昔年种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桓大司马的那种黍离之悲够水平的了,可他最后也免不了一死的。人生自古谁无死,得快活时且快活,管他呢!
但是一想到大运河,感情就比较复杂了。作为平生最得意的一件大事,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的意义所在,那不是滔滔五千里的长流水,而是流不尽的大米、丝绸、美人和诗歌,是千古流不尽的王朝福泽,它足以让以后的任何一个王朝享用不尽的。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一种为人作嫁的嫉妒和不平。他也曾幻想沿着运河,张着锦帆,让龙舟一直驶向天涯。天涯何处?那里大概就是天国吧。也只有他这样的帝王才会有这样的浪漫情怀。现在想起来,为了修这条运河,老百姓是苦了点,也死了不少人。但死几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秦筑城,汉开边,他们的哪一项功业不是用白骨垒成的?五千里长河贯通南北东西,开旷古未有之局面,是耶?非耶?功耶?过耶?后人总要给个说法的。不管怎么说,三七开总是有的吧,当然功劳是大头。生前身后事,千秋万代名,这个三七开就这样一直死死地纠缠着杨广,伴随着他生命的最后岁月。
江都的一年半是漫长而短暂的,这是杨广留给大运河最后的顾盼。杨花落了,李花开了,运河涨水了,带着青草和春泥的气息。这是桃花汛,一听这名字,就该想起那流水落花的春事,很让人伤情的。桃花汛一过,梅雨就来了,这是江南最难消磨的季节,红木器物上总浮着一层水气,丝绸失去了飘逸的质感,黏乎乎潮滋滋的,坏心情一样纠缠着你,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运河畔的景物却总是可观,烟雨迷蒙中,有莺飞鱼跃;云卷云舒间,看满城飞絮。深巷里传来村姑叫卖杨梅的声音,嫩嫩的很好听。杨梅的光色总是那样生动,有如处女的羞容,不由人不生出怜香惜玉的情愫。就在这嫩嫩的叫卖声中,天气倏然放晴了,暑热铺天盖地而来。夏天是百无聊赖的日子,也是最宜夜生活的,杨广叫宫女们把萤火虫收集起来,在晚上一齐放飞,刹那间无数光点在夜空中舞动,微雪般映亮了宫城内外和运河上空,那种近乎绝望的美就这样恍惚在他的视野里,有如置身于梦境。萤火虫飞远了,四周又沉寂于永恒的黑暗,这黑暗比先前又更浓了几分。不知不觉地,蟋蟀和纺织娘在濡湿的草丛中叫开了,秋风萧瑟,吹落满地的枯枝败叶,一切景况就更加不堪了。然后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起来,运河上结冰了,艄公用竹篙顶端矛一样的铁尖敲打着冰层,那破碎声一**传得很远,仿佛打碎了整个世界……
碎了,碎了,一切都碎了,航船在破碎中辟开航道,艰涩地向前驶去……
杨广最后被叛将缢死于温室,时年五十岁。萧皇后令宫人用床板钉了一副棺材收殓了他——幸亏那时再豪华的床榻上用的也是木板,而不是席梦思。
几年后,他被部将葬于江都北郊的雷塘。这位部将很理解他,让他留在了生前魂牵梦萦的江南。关中老家他是不愿去的,秦川自古帝王州,自己这辈子已经被王冠所累,何必再去看人家为了一顶王冠而演戏呢?从气质上讲,杨广更像一个南方人,甚至他的口音中也沾染了吴侬软语的味道。在这里,他不会有异乡之感的。问题是,雷塘离运河太近了,那翠堤烟柳、桨声帆影本来是很有诗意的,但每天看着别人受用自己开凿的运河却又一点不领情,反而口口声声地诅咒他的暴政和荒淫,他能安息吗?“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从长远看人类行为的动机,归根结底总是逐渐显露在他们的后果之中的。杨广的奢侈和妄为是前无古人的,但他的胆略和才情也不应被忽视。同历史上的其他帝王相比,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座像样的陵墓,却为我们民族留下了一条受用不尽的运河。没有像样的陵墓固然与他最后的亡国有关,但至少在生前,他对这种事没有多大的兴趣。中国历代的帝王都特别看重自己的后事,几乎从他们登基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张罗“千秋山陵”,好像稍微耽搁就来不及了,好像自己使出浑身解数才挣来的这份风光就是为了有一块葬身之地。而那些因为帝陵的质量问题丢了乌纱帽以至被砍了脑袋的大臣也不在少数,可见兹事体大。这种人生理上虽然还活着,但在人格精神上已经走进了阴森森的墓穴。很难想象,一个热衷于大兴土木为自己营造陵墓的帝王,他从此还会有多大的作为。在这一点上,杨广体现了他反潮流的勇气,年纪轻轻的就造那劳什子做甚?他看重的是活,怎样活得潇洒,活得快活,活得轰轰烈烈无法无天,咋会无端地往“死”里想呢?他很自信——至少在他执政的前期是这样的。自信不是狂妄无知,虽然他们在浅层次上有着某种相似之处。自信是一种生命力的笑容,它辉映着意志、才略和人格精神的光芒。正因为有了这份自信,他才能在执政的十三年中,干出了那么多——泽被千秋和遗臭万年——的大事情来。
好在二百多年以后,有一个叫皮日休的诗人站在运河边,为杨广说了几句公道话:
尽道隋亡为此河,
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
共禹论功不较多。
皮日休写这首《汴河怀古》时,代隋而兴的李唐王朝也已经日薄西山了,前朝散曲又化入了今宵残梦,政治这东西总是过眼烟云,没有什么说头。只有当年杨广主持开凿的大运河仍然丰韵鲜活,成了中华大地上千秋万代的风景。不管以后的帝王们如何改朝换代,也不管各派政治力量如何争锋论战,但无法改换亦无须争论的是,他们的文治武功都离不开大运河的滋润,甚至在他们辩论得口干舌燥时,捧起一杯清茗,那大抵也是——来自大运河的水。
第三章
第三章/